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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高傲的梦

卢克里娅刚才跟我说,等太太下葬后,她不想继续在我这儿待着了,她也准备走。我已经跪着祷告五分钟了,我原本打算祷告一个小时,但我脑子里一直安静不下来,一直在想各种各样的问题,全是些病态的想法,想得我头疼——在这里祈祷有什么用呢?只不过是个罪过!说来也奇怪,我竟然不想睡觉:一般说来,人在极度悲伤的情况下,特别是在经历了最初的强烈刺激后,总是想睡觉。据说,被判处死刑的人在行刑前夜会睡得非常踏实。这也可以理解,符合人的本性,否则的话那人是熬不住的……我躺在沙发上,但睡不着……

在她生病的六个星期里,我雇了一位受过专业训练的助理护士,加上我和卢克里娅,我们三人日夜照料她。我不心疼钱,甚至想在她身上多花一点儿。我请来的施罗德医生每次的出诊费是十卢布。她清醒过来后,我就很少出现在她面前了。我说这些干吗呢?基本康复后,她就常常坐在我房间里一张专门为她买的桌子旁,一言不发……是的,我们俩基本上不说话;后来才慢慢开始有了些交流,但也仅限于一些日常杂事。我当然是有意不去多说话的,但我很清楚,不用和我说过多的废话让她也很高兴。我认为,她的这些表现都是很正常的:毕竟她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又在和我的斗争中惨败。但我认为,她需要时间去忘记这些事,而且要习惯现在的这种状态。因此,我们就这样彼此保持着沉默,但我时时刻刻都在为自己的未来做着准备。我想她应该也是如此吧,那个时候我最大的兴趣就是猜测她的想法,猜测她心里是怎么看我的。

还有……唉,你们谁也想不到,我为她的病忍受了多少折磨。但所有的一切我都只在内心默默承受,从未表露过,甚至连卢克里娅都察觉不到。我无法想象,甚至不敢去假设,她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死去会是种什么情形。在她脱离危险、逐渐康复后,我知道,我也会很快平静下来。而且,我想让现在的状态暂时维持下去,我们的未来终会降临,但我想尽量把它推后。的确,当时我的心理状态有点儿奇怪,总有种特别的感觉……这么说吧,我觉得我胜利了,对于我来说,只要一想到这件事,我就十分满足。整个冬天就这么过去了。而我,从来没有像这个冬天那样,觉得一切如此完美。

你们要知道,在我妻子的惨剧发生前,我的人生中还有过一次可怕的经历——被迫从军队退役,这件事无时无刻不在困扰我,使我声誉受损。总之,我受到了蛮横无理的对待。是的,我的同事们不喜欢我,他们认为我性格阴郁,甚至有些可笑。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的,有些东西您觉得它是高尚的,值得尊重,您把它深藏心底,但不知为什么,这竟会让有些人发笑。是啊,人们从来都不喜欢我,甚至在学校里就是这样。我总是处处不受欢迎。连卢克里娅都不喜欢我。在团里服役时,有件事可以证明我不受欢迎,虽然它是偶然发生的。有的时候厄运会像飘来的浮云一样凑到一块儿,可能发生也可能不发生的意外都会让一个人毁掉,没有什么事比这更令人反感和难以接受的了。对于一个睿智的人来说,这简直就是有辱尊严。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有一次我去剧院看戏,幕间休息时去了趟茶点部。这时一个叫阿×的骠骑兵突然走了进来,当着在场军官和其他观众的面,对另外两个骠骑兵大声说,我们团的别祖姆采夫上尉刚才在走廊里大吵大闹,“好像是喝多了”。他们的交谈没了下文,说的也不是真事,别祖姆采夫上尉并没有喝多,也没像他说的那样大吵大闹。几个骠骑兵又闲聊了几句,然后就走了。但第二天,这事传到了我们团里,立刻有人说,当时我们团在茶点部的只有我一人,而且骠骑兵阿×在污蔑别祖姆采夫上尉时,我也没有上去制止他。可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呢?如果他对别祖姆采夫有恶意的话,那也是他们之间的私事,我干吗要蹚这浑水呢?但军官们认为,这并非只是私人恩怨,而是牵涉到了我们团,因为当时团里的军官中只有我一人在场。我的做法就等于在向其他军官和观众们证明,我们团里可能有军官不重视自己和团队的荣誉。我不同意这样的定论。有人告诉我,虽然现在有点儿晚了,但还是有机会补救的,只要我正式向阿×解释清楚当时的情况就可以了。我不想这么做,而且觉得很气愤,所以就一口回绝了。不久之后,我就退役,离开了军队。这就是事情的整个经过。我高傲地离开,但心理却崩溃了。之后便一蹶不振。恰巧这时,我在莫斯科的姐夫挥霍掉了我们本就不多的财产,其中也包括我的那一小份,致使我身无分文,流落街头。我本可以在私人机构谋个职位,但我没那样做:脱下闪亮的军装,我不想随便到铁路上的什么地方去工作。就这样吧,羞愧、耻辱、堕落,要来就来吧,越坏越好——这就是我当时的选择。种种幽暗的记忆与维亚泽姆斯基大院,填满了我接下来三年的生活。一年半之前,我的教母,一位有钱的老妇人,在莫斯科去世了,有些意外的是,在她的遗嘱中有三千卢布是留给我的。经过一番考虑,我做出了改变自己命运的决定。我打算开一家当铺,这并不需要别人的理解:等赚够了钱,我会去找一个能安身的角落,开始新的生活,远离从前的记忆——这就是我的计划。然而,那段黑暗的往事和永远洗刷不清的羞辱却在时时刻刻折磨着我。后来我结婚了,这是不是偶然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但娶她进家门时,我想,我是给自己找了一位朋友,我太需要朋友了。但我也清楚,朋友间是需要磨合的,甚至是需要征服的。我能立刻向这位对我抱有成见的十六岁姑娘解释清楚所有事情吗?比如说,如果没有那次可怕的“左轮枪事件”,我能使她相信,我并非懦夫,被军队除名也是不公正的吗?但这件事来得是多么及时啊!在经受住了左轮枪的考验后,我彻底洗刷掉了那段屈辱与黑暗的历史。虽然不会有人知道这些故事,但只要她能明白就够了,这对我来说就是一切,因为她对于我来说就是一切,是我理想中未来的全部希望所在。她是我唯一想要的人,不需要别人了——她应该是都懂了,至少她清楚,投奔我的敌人对我来说是不公平的。这种想法让我无比欣慰。她现在可能还会觉得我是个怪人,但起码不会再认为我是个卑鄙下流之徒了。而且,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更加认同:性格古怪并不是缺点;相反,有时候它更能打动女性的心。总之,我是把这件事暂时放下了,并不急于去解决。我感觉自己非常平静,对于我的理想来说,有太多的图景和素材可以利用。我是个幻想家,但这也是我的问题所在:我总是在幻想自己的未来,但对她呢,再等等吧。

整个冬天就在某种期待中过去了。我喜欢悄悄地看着她坐在桌边的样子。她会做一些针线活儿,缝缝补补,晚上有时会从我柜子里拿一本书读读。我的藏书基本上可以证明我的品位和兴趣。她几乎哪也不去。每天午饭后或黄昏前,我会带她出去散步,做些户外运动,我们也不像从前那样互不说话了。我尽量做出我们相处和睦的样子,但正如我前面说过的,我们俩都不会让自己和对方过于亲近。我是有意这样做的,而她呢,我想,还是应该再“给她些时间吧”。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我自己竟然从来都没仔细想过这种情况。整个冬天里,我一直喜欢悄悄地看她,但直到冬天结束,她都没看过我一眼!我只是认为,她还是太羞怯了,而且病后的虚弱无力让她看上去更加腼腆温顺。不,最好还是再等等吧——“说不定她会突然自己走过来……”

这个想法总是让我兴奋不已。再补充一句:有时我好像是故意让自己这么激动,这似乎也让我完全受制于她。就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对她的怨恨并没有越积越深,也没有在心底根深蒂固。我自己感觉这就像一场游戏。不错,那个时候我是解除了婚姻关系,给她买了床和屏风,但我从来没把她当成一个有罪之人来看待啊。这并不是因为我对她的过错认识肤浅,而是因为从第一天起,甚至在买床之前,我就决定要宽恕她。这听起来确实有点儿奇怪,因为无论如何,在道德要求上,我是个很严格的人。然而,在我眼中,她已经被征服了,受到了应有的惩罚,精神彻底崩溃,虽然有时候我对她充满怜悯,但有时候也对这种结果感到非常满意。我很喜欢我们之间这种不平等的感觉……

这个冬天里,我有意做了几件善事。我免去了两笔应收的债务,还在没有任何抵押物的情况下,放了一些钱给一个贫穷的女人。我没把这些事告诉我妻子,我这么做也不是为了让她知道;但那个女人自己上门来道谢,就差没给我跪下了。这事传了出去,我想,她也应该很高兴我这么做吧。

春天马上就到了,已经是四月中旬了,双层窗户已经被拿掉,明媚的阳光照进了我们安静的房间。似乎曾有一块障眼布挡在我的眼前,蒙蔽了我的头脑。这致命又可怕的障眼布啊!但不知为什么,我眼前的遮蔽物突然落下了,瞬间一切都变得明朗起来,我恍然大悟!这一天的到来是偶然的吗,是注定的吗,是太阳的光芒让我愚钝的头脑瞬间开悟的吗?不,并不存在什么顿悟,而是那根筋脉,那根已经僵死了的筋脉突然间又跳动了起来,它摇晃着我沉寂的心灵和骇人的高傲,它们复活了,它们又放射出了光芒。我突然感觉到像是从地上跳起来一样。是的,它来得太突然,太出人意料。事情发生在那天下午五点钟,临近傍晚……

2.障眼布突然落下了

在这之前,我先交代两句。早在一个月之前,我就发现她经常莫名其妙地陷入沉思之中,注意,是沉思,不是沉默。我也是突然发现的。我看她的时候,她总是坐在那里低头缝纫,看也不看我一眼。有时她坐在那里的样子会突然让我感到惊讶,纤细、瘦弱、面色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如果再加上她若有所思的神情,那可真是一幅让人震撼的画面。在这之前,我就常常在夜里听到她小声干咳。有一次,我又听到她在咳嗽,我没和她打招呼,马上起床去请施罗德医生过来。

施罗德是第二天来我家的。她惊讶地看了看医生,又看了看我。

她随即面无表情地冷笑着说:“我没生病。”

施罗德没有太仔细检查病情(这种医生总是端着架子,有时看病马马虎虎),只是把我叫到另一个房间,对我说,她这是大病初愈后的常见情况,春天时最好能去海边疗养一下,如果不行的话,去乡间休息一段时间也可以。总之,他也没说出什么来,就是告诉我,她现在身体虚弱,需要休息之类的。施罗德走后,她非常严肃地看着我,还是说:

“我真的一点儿病都没有。”

但说着说着,突然脸红了起来,很明显,她觉得很惭愧。不说我也明白:她之所以觉得惭愧,是因为她知道,我还是她的丈夫,仍然像个真正的丈夫那样在关心她。但当时我没能彻底看清的是,她脸上那一抹红晕可绝不是温顺与谦卑的象征。(那就是一块障眼布!)

就这样,一个月之后,在四月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在当铺里结账,她在房间里干着活儿。当时已经五点多了,我突然听见我们的房间里传出了歌声……是她,她在那儿轻声地唱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唱歌,以至于那歌声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到现在我都无法完全理解。在那之后我几乎没有听到她唱过歌了,除了她刚嫁到我家的时候,我们还有说有笑,有时候我们会用左轮枪去打靶。那个时候,她的声音还很响亮、清脆,虽然有时忽高忽低,但非常悦耳,而且气力十足。但现在她的歌声是那样的微弱,虽然听上去并不忧郁(她唱的是首抒情歌曲),但她的嗓子就好像被撕裂、折断了一样,似乎不太适合用来歌唱,给人的感觉就像那首歌也生病了一样。她轻轻地唱着,唱到高音时,那虚弱的声音就会挣扎着断开,然后咳嗽一下,继续轻轻地往下唱……

有些人可能会嘲笑我太激动了,但可能永远都不会有人理解,我为什么要那么动情!不,我并不只是为她感到惋惜,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原因。起码在刚听到她的歌声时,我觉得有点儿莫名其妙,进而是惊讶不已,感到既可怕又怪异,到最后几乎是一种病态的报复心理:她在唱歌,居然在我面前唱歌!难道她忘了我的存在吗?

我浑身发抖地坐在那里,然后猛地站了起来,不假思索地拿上帽子准备出门,但我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卢克里娅帮我穿好了大衣。

“她在唱歌?”我随口对卢克里娅说。但她没明白我的意思,看了看我,还是没搞懂;我这话说得的确有点儿含糊不清。

“这是她第一次唱歌吗?”

“不,您不在的时候,她偶尔会唱。”卢克里娅回答。

我明白了。我走下楼梯,上了街,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我走到一处拐角,站下来想一想我要去哪儿。那里人来人往,不时会有人撞到我,但我毫无感觉。我叫下了一个马车夫,让他带我去“警察大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那里。可不一会儿我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并塞给他二十戈比。

“打扰了,这些钱你拿着吧。”我冲他茫然地笑了笑,但心里却突然开始一阵狂喜。

我加快脚步,转身回了家。那个颤抖、虚弱、撕裂的歌声又突然在我脑海里响起,几乎让我窒息。障眼布终于落了下来!假如她还能在我面前唱歌的话,那么说明她已经不在乎我了——这一点是很明确的,同时又很可怕。我能感受得到。但我心中的狂喜战胜了恐惧。

这真是命运对我的捉弄!要知道整个冬天我的心里全是这种喜悦的感觉,根本容不下其他任何东西,可我自己在哪里呢?我和我的心灵是融为一体了吗?我匆匆忙忙地跑上楼梯,我不知道,我进门的时候是不是看上去怯生生的。我只记得,地板仿佛波浪一样起起伏伏,而我则像是在水面上漂浮。我走进房间,她还是坐在原来的地方,低头做着针线活,但没有唱歌。她有意无意地朝我这边看了一眼,但目光并没有落在我身上,只是做了个动作而已,平淡又冷漠,无论谁来她都是这个样子。

我直接走了过去,坐在紧挨着她的椅子上。可能是我的举动有点儿反常,她似乎是被吓了一跳,飞快地看了我一眼。我握住她的手,但忘记了和她说的是什么,因为我当时已经完全语无伦次了。我已经控制不住我的声音了,我不知道我说了什么,只记得当时快要窒息了。

“我们聊聊吧……你知道……随便说点儿什么都行!”我好像是说了一些蠢话,可这时候又怎么能仔细思考呢?她哆嗦了一下,立刻把手抽了回去。她吓得不轻地看着我,但眼神中却满是严肃的惊讶神情。没错,惊讶又严肃的神情,它立刻将我击得粉碎。虽然她没有开口,但眼神却在突然发问:“爱情?你也想要爱情?”我能读懂她的眼神,我能读出她眼中的一切。这一切都让我激动不已,我扑倒在了她的脚边。是的,我在她面前崩溃了。她一下子跳了起来,但我用尽全力握住了她的双手。

我完全记得我当时绝望的感觉,对,完全记得!但你们相信吗,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我的心中翻滚沸腾,感受到了难以抑制的狂喜,我想,我快要死了。我如痴如醉地亲吻着她的双脚,沉浸在无边无际的幸福之中。没错,这难以言表的幸福就出现在彻底的绝望面前。我一边哭泣,一边想要说些什么,但根本说不出话来。她刚才那惊恐的神情突然变成了一副忧虑的样子,她看我的眼神有些怪异,甚至带有一丝野性,她似乎有一个非同寻常的问题,但很快又把它想清楚了,继而微微一笑。我继续亲吻着她的双脚,她羞涩地把脚移开,我便亲吻她脚下的地板。她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突然笑了(你们也见过羞涩的笑吧)。她笑得越来越厉害,甚至近乎歇斯底里,我看见她的双手在颤抖,但这些我都毫不在意,只是在那不停地对她低语,说我爱她,说我愿意永远匍匐在她面前,“让我吻你的裙子吧……我一辈子都会这样对你顶礼膜拜……”她突然开始号啕大哭,浑身不停地抽搐,犹如陷入可怕的癫狂中一般。是我把她吓到了。

我把她抱到床上。过了一会儿,她逐渐冷静下来,但神色却十分憔悴。她坐在床边,拉着我的手,请求我一定要冷静:“够了,您不要再折磨自己,冷静一点儿吧!”——说完,她又哭了起来。那天晚上我一直陪在她身边,寸步不离。我一直在和她说话,说我要带她去布洛涅 ,去洗海水浴,马上出发,再过两星期就走;说我听到她的声音还像不久前那样虚弱;说我要关了当铺,把它卖给多布龙拉沃夫;还说要开始新的生活,这是最重要的,要去布洛涅,去布洛涅!她听了我讲的这些,觉得有些害怕,而且越来越害怕。但我并没有太在意她的感受,对于我来说,更重要的是,我发疯似的想要再跪倒在她的脚边,再亲吻她的双脚,亲吻她脚下的地板,膜拜她,我不停地对她说:“我再也不会向你索要什么了,不要回应我,不要在乎我,完全不要,我只请求你允许我在一个角落里默默地看着你,把我当成你的一件东西就好,把我当成一条狗……”她又哭了。

“我还以为您不会再理我了。”她脱口而出,说得那么突然,那么不经意,仿佛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说了什么。但对于我来说,这是那天晚上最重要的一句话,无比清晰,正中要害,让我心如刀绞。这句话让我彻底醒悟了,只有她在我身边,在我眼前,我才能对未来充满渴望,我才能感到无比的幸福。啊,那天晚上我让她筋疲力尽,我能理解,但我也不断在想,我要马上做出改变。最后,她终于撑不住了,我劝她休息,她倒头便睡。夜里,我不停地起来,穿上鞋走到她床边,静静地看着她。和我想象的一样,她有时会在梦中低声呓语。我一边搓着手,一边看着她,看着这个躺在我花三卢布买来的小铁床上的病人。我跪了下来,但没有亲吻她的脚。(会弄醒她的!)我祈祷了一会儿,然后站了起来。这时,卢克里娅从厨房走了出来,看到了我。我走到她跟前,告诉她可以去睡觉了,从明天开始,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我对这一点坚信不疑,甚至到了迷狂的程度。虽然我的眼前不再有任何障碍遮挡我的视线,但当时我正沉浸在那种无边无际的喜悦之中,久久不能平静下来,以至于完全不去理会灾祸降临的某种征兆。我只期待明天马上到来,对,就是明天!要知道,那个时候她还活着,她就在那里,就在我的眼前,就像我在她的眼前一样,一想到这些,我如何能平静得下来呢?“等她明天醒来,我要把这一切都告诉她,她会理解的。”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简单而又明确,我为此狂喜不已!更重要的是去布洛涅的旅行。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想着布洛涅,似乎那就是一切,似乎在布洛涅会有某种终极存在的东西。“到布洛涅去,到布洛涅去!……”我狂躁地等待着明天。

3.我了解得太清楚了

这件事的的确确就发生在几天前,五天,总共只过去了五天,就在上星期二。不、不,如果她能再多等一会儿,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就可以驱散阴霾了!难道她的心还没有平静下来吗?第二天她听我说话时,虽然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定,但脸上已经挂着微笑了……但在过去的整整五天里,她时而心神不宁,时而羞愧难当。她仍然感到害怕,非常害怕。我不会去争辩,也不想反驳,我没有丧失理智,她感到恐惧是可以理解的,她怎么能不害怕呢?要知道,我们彼此早已是陌生人了,相互生疏,形同陌路,但却突然发生了这一切……我并没有注意到她的恐惧,我只看到了美好的新生活!……的确,千真万确,我犯了一个错误。也可能是很多错误。第二天一觉醒来(已是星期三了),一大早我就犯了个错误:我竟然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一位朋友。我向她坦白了我的过去,甚至连一生中自己都不想直面的事也没有隐瞒,虽然这是有必要的,但我过于着急了——这哪里只是坦白啊!我直接对她说,在这整整一个冬天里,我始终坚信她是爱我的。我向她解释,我当时开这个当铺只是由于意志和心灵的颓废,它既是对我个人意志的鞭挞,也是一种自我夸耀。我还向她承认,当初在茶点部时,我的确是害怕了,这是我的性格所致,我的神经过于脆弱:当时的氛围让我惶恐不安,连茶点部也让我惊慌失措,我甚至在纠结,我要不要赶紧离开,我是不是表现得很愚蠢?我害怕的不是决斗本身,而是在这一过程中被人嘲笑……后来我也一直不愿承认,我是在折磨所有人,我也因此在折磨她,我娶她就是想让她为此感到痛苦。我发疯似的跟她说了这些话。她抓住我的手,哀求我不要再说了:“您这说的什么话……您不要再折磨自己了。”说完,又开始号啕大哭,差点再次歇斯底里!她不停地求我什么都别说了,不要再想这些事了。

我没太理会她的请求,继续和她说着关于春天,关于布洛涅的事。那里有太阳,那里有我们的新太阳,这就是我要说的!我要关了当铺,把它转让给多布龙拉沃夫。我又突然向她提议,把我们所有的财产都分发给穷人,只留下我从教母那里继承的三千卢布,我们用这笔钱去布洛涅,等回来后再靠我们的双手开始新的生活。事情就这么定了,她没有反对,因为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笑。她的笑似乎更像是出于安慰,只是为了不让我伤心。我看得出来,我让她很为难,你们别以为我又愚蠢又自私,什么都不懂。其实我什么都明白,我比谁都看得透,我已经处在彻底绝望的边缘了!

我把所有事都和她讲了,关于我的、关于她的,乃至关于卢克里娅的。我告诉她,我也哭过……唉,我当然不会多说关于我哭的事,而且有些事情我也是尽量不去提及。我记得,有那么一两次,她和我交谈时也表现得兴致勃勃,对,我记得!你们怎么可以说我什么都不在意呢?如果这件事没有发生的话,那一切都将大不一样。要知道,两天前她还笑着和我讲这个冬天她读过的书,讲吉尔·布拉斯和格林纳达大主教的片段 。那是多么纯真、可爱的笑容啊,和她还是我未婚妻的时候一模一样。(时间真是过得飞快!)看到这笑容我是多么高兴啊!不过,她在讲到大主教时的那种状态倒是让我很惊讶:很显然,她在冬天里读那本文学经典的时候获得了内心的宁静和幸福,以至于让她面露笑容。难道她那时真的已经心如死灰,完全确信我将抛弃她吗?因为她星期二的时候还说过:“我还以为您会抛弃我呢!”唉,这可真是十岁小女孩的想法!实际上,她那时的确完全相信,未来的一切事情都会是像她想的那样:我们两个人各自坐在自己的桌子旁,就这么一直坐下去,直到六十岁。但突然有一天,我走到她面前,我是她的丈夫,一个需要爱的丈夫!这是多么深的误解啊,我是多么糊涂啊!

我欣喜若狂地看着她,但这样做不太好,可能会把她吓到,我应该再克制一点。其实我已经很克制了,我控制住自己没再去亲吻她的脚。我从来没表现出过那种样子……就是……我作为一个丈夫的样子——我脑子里从来就没想过那应该是什么样子,我只想膜拜她!但我已经无法再沉默下去了,让我一言不发是完全不可能的。我突然对她说,和她交谈是一种愉悦的享受,我认为她的教养和见识都要远远超过我。她的脸涨得通红,慌忙说,我这是言过其实了。但处在狂喜中的我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我情不自禁地和她提起了当初躲在门后,听她和那个无耻之徒论战的事,那次清白的论战。而且我还告诉她,我是多么地欣赏她的智慧、机敏和孩童般的纯真。她听了我的话,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依然说我言过其实了,但这次声音更轻,而且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随后便用双手捂着脸失声痛哭……这下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我又跪倒在她身边,亲吻她的双脚,最后又是以一阵歇斯底里般的发作收场,那场景和星期二时一模一样。这是昨天晚上的事,但到了第二天早上……

第二天早上?!天啊,那不就是今天早上吗,就在不久前,就是刚才!

你们仔细想想:就在我们刚才一起喝茶的时候(就是在昨天的那阵发疯后),她还对我说,她冬天时让我惊讶的那种平静心态是真实的!而我却整夜在为昨天的事担惊受怕。但她突然走到我面前,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就在刚才!)对我说,她知道,她是有罪之人,整个冬天她的罪孽都在折磨着她,而且现在也没有停止……她说她非常敬佩我高尚的情操和坦荡的胸襟……“我要做您忠诚的妻子,我会一直尊敬您……”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发疯似的抱住了她!我亲吻着她,吻她的脸颊,吻她的嘴唇,就像一位久别归家的丈夫一样。可我刚才为什么要出门,我就离开了两个小时……我去办理我们的出国护照……哦,我的天啊!我要是早回来五分钟,就那五分钟!……我回来时一群人围在大门口,那些人盯着我,那些目光……啊,主啊!

卢克里娅说(我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卢克里娅走,她了解所有细节,整个冬天她都在,她会把一切都告诉我),大约在我回来前的二十分钟左右,她走进房间去问我妻子一件事,我记不起来是什么事了。她当时看到,圣像(就是前面提到过的圣母像)已被取了出来,就放在桌子上,好像我妻子刚刚祈祷过。“您怎么了,太太?”“没什么事,卢克里娅,你去吧……等等,卢克里娅。”我妻子走到她跟前,吻了她一下。“您现在觉得开心吗,太太?”“是的,卢克里娅。”“先生早就该向您道歉,太太……感谢上帝,你们终于和好了。”“好,卢克里娅,你去吧。”她笑了笑,但看上去有些怪异,怪异到卢克里娅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十分钟后又返回房间去看她,“她当时站在墙边,离窗户很近,一只手贴着墙,头贴在手上,好像在想着什么事情。她想得太出神了,都没注意到我在门外看她。我看见,她好像在笑,站在那儿一边笑,一边想心事。我站了一会儿,就悄悄走开了,我正在纳闷儿的时候,突然听见窗户被打开的声音。我急忙走回去说,‘外面冷,太太,您可别着凉了’,就在这时我突然看到,她站到了窗台上,窗户开着,她背对着我站在窗户中间,手里握着圣像。我的心扑通一下,赶紧喊‘太太,太太’,她听见了,我以为她会转过身来看看我,但她没有,而是把圣像按在胸前,向前跨了一步,跳了下去!”

我只记得,我刚走进大门时,她还有体温。主要是他们都在看我。一开始他们还在吵吵嚷嚷,但一看到我立刻安静了下来,给我让出了一条路,我看见……她躺在那里,抱着圣像。我记得,当时感觉周围一团漆黑,我默默地走过去,站在那儿看了好久,大家围在我身边,好像在对我说着什么。卢克里娅当时也在,但我没看见她。听别人说,她还和我说话了。我记得,有一个人一直在冲我嚷嚷:“从嘴里流出一小摊血,就一小摊,一小摊!”他还指给我看地面上的血。我的一根手指好像沾到了血,有些弄脏了,我看了看我的手指(这个我记得),而那个人就一直在旁边对我说:“一小摊,一小摊!”

“什么‘一小摊’,你是什么意思?”我用尽全力冲他喊(据说是),然后抡起拳头朝他扑了过去……

啊,荒唐,荒唐!这是个误会!这不正常!这怎么可能!

4.只晚了五分钟

难道不是这样吗?难道这会是真的吗?难道你们觉得这是有可能的吗?为了什么,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个女人选择了死亡?

你们要相信,我是知道原因的;但她为了什么而死——仍然是个谜。她对我的爱感到恐惧,她一定是认真地问过自己:是否应该接受这种爱?既然回答不了这个问题,那就只好选择死亡。我知道,我知道,其实这没有什么值得伤脑筋的地方:她对自己做了太多的承诺,她害怕无法兑现——就是这样。但有些情况是非常可怕的。

现在我仍然弄不明白的是,她是为了什么目的而死的?这个问题一直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实际上,无论她想要过怎样的生活,我都会让她得偿所愿。但她不相信我会那样做,这就是问题所在!不、不,我在撒谎,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原因其实很简单,和我在一起就应该坦诚相待:她选择爱我,就会全心全意地爱,而不是像她爱那个杂货店老板那样敷衍行事。她是那么纯洁,那么真诚,她无法接受那位老板想要的那种爱情。她不想欺骗我,她不想用二分之一、四分之一的爱来装模作样地骗我。她就是这样的诚实,就是这样,先生们!那个时候我还想让她更加豁达一些,你们记得吗?多么奇怪的想法。

有些问题我非常想知道答案:她尊敬我吗?我不知道。她鄙视我吗?我不认为她会鄙视我。但奇怪的是,为什么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整个冬天我都从来没考虑过,她是不是在鄙视我。在她用那种严肃而又惊讶的目光看我之前,我一直都坚信她不会鄙视我。没错,严肃。正是那份严肃让我彻底明白,她鄙视我。但现在为时已晚,一切都无法重来了!啊,让她鄙视我吧,哪怕鄙视一辈子都没关系,只要她活着!刚才她还能走路,还能说话呢。我真想不通,她是怎么从窗户跳下去的!我哪曾想到,这事就发生在五分钟前。我叫来卢克里娅。我现在决不能让卢克里娅走,决不能!

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商量呢。我们只是在这个冬天才开始彼此疏远的,难道就不能重归于好吗?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呢?我是个坦荡又豁达的人,她也是——这不就是我们之间的契合点吗?我们只要再谈一谈,不需要多久,也许再过两天她就能彻底理解我了。

最让人无法接受的就是这样的事——简单、野蛮、愚昧,让人无法预料。这多么遗憾啊!五分钟,我就晚来了五分钟!我要是能提前回来五分钟,这事就不会发生了,她脑子里也再不会出现这样的念头了。到最后,她一定会理解我所做的一切。可现在,房间又变得空空荡荡,又只有我一个人了。钟摆还在那里嘀嗒作响,它无所牵挂,也没有遗憾。我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这就是我的不幸!

我一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知道,我知道,你们不用提醒我:我抱怨这件不可预料的事,我还抱怨那五分钟,你们觉得可笑吗?但你们要知道,这是很明显的。你们想想:出现这种情况时,一般人都会留一张字条,写着“我的死和任何人无关”,但她什么都没留下。难道她没想过,有的人可能会怀疑到卢克里娅吗?人们会说:“当时只有你和她在一起,一定是你把她推下去的。”如果不是当时有四个人在院子里和厢房窗户中看到她怀抱圣像,自己跳下去的话,那卢克里娅即便无罪,至少也要受一些刁难了。但其他人不也是偶然看到她跳下去的吗?是的,这一瞬间发生的事,完全就是无意识的本能冲动。这就是一场意外,这是毫无理性的行为!但你们会问,她在这之前不是还对着圣像祈祷来着吗?但这并不代表她做的就是死前祈祷。很有可能她就是在十分钟前才做出这种决定的——就在她站在墙边,头靠在手上,面带微笑时。那一刻一定有某种想法钻进了她的脑子,让她神魂颠倒,最终屈服。

你们的想法都存在明显的误解。她是可以和我一起生活的。就算她贫血又怎样呢?难道这是贫血或生命力枯竭所致吗?她从冬天开始就已经很虚弱了,就是这么回事……

我来晚了!

躺在棺材里的她是那样的纤细,连她的小鼻子都变得尖瘦了!她的睫毛像平放着的箭一样。她坠落地面后,哪里都没有摔破,哪里都没有折断!只有那“一小摊血”,一个勺子那么多。她是内脏破裂。我又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她不下葬会怎样?因为如果她被抬走,那么……不,她几乎不可能被抬走!我当然知道,她应该被抬走,我没疯,也没说胡话,相反,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只不过家里又要冷冷清清了,又只剩那两个房间,又只有我一个人和那些抵押物在一起了。胡话、胡话,这就是在说胡话!我让她痛苦不堪,就是这样!

走到这一步,你们的那些法律对我来说算得了什么?你们的习俗、你们的文化、你们的生活、你们的国家、你们的信仰对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把我送上法庭吧,让你们的法庭来公开审判我吧,我要说,我没什么好招认的。法官会冲我大喊:“肃静,军官!”我也会回应他:“你有什么权力让我服从你?为什么阴暗的守旧势力要打碎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你们的法律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我已经和那些条条框框一刀两断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

盲目,她太盲目了!她死了,听不到我说话了!她不会知道,我把她置身在怎样的天国之中。天国就在我心里,但愿她已经身在其中!她不会再爱我了——好吧,不过那又怎样呢?万物本该如此,也终将如此。她本可以把我当成一个朋友——那样我们都会快乐,我们会看着对方开心大笑。我们本应这样去生活。如果她爱上了别人——好吧,去爱吧,去爱吧!她会和他走在一起开心地笑,而我会在街角望着他们……啊,不管什么都可以,只要她睁开眼睛,哪怕一次也好!睁开一会儿吧,就一会儿!看看我,就像刚才一样,像她站在我面前发誓要做一个忠诚的妻子那样!只要看一眼她就会全明白了!

旧势力啊!这世界啊!人类孤零零地活在这世界中——这就是不幸!俄罗斯的勇士们在呼喊:“有人活着吗?”我不是勇士,我也这么呼喊,可是无人应答。人们说,太阳赋予万物生命。太阳升起来了,你们看看它,难道它有生命吗?一切都没有生命,到处是一片死气沉沉。只有人是活着的,可他们周围却是一片沉寂——这就是我们的世界!“人们啊,彼此相爱吧!”——这是谁说的?这是谁的训诫?钟摆还在那里漠然地嘀嗒作响,令人厌恶。现在已经夜里两点了。她的靴子还立在床边,仿佛在等着她……不,说正经的,明天她就要被抬走了,我该怎么办? /rRLRCEzXgVrlyOE7deS1vF94oK7jHXiH+l18qqSNPWPlL9e0dchhkpAabYTt7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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