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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是谁,她又是谁

……只要她现在在这儿,就一切都好:我可以每隔几分钟就走过去看看她,但她明天就要被人抬走了,一想到就要剩下我一个人,我就有些不知所措。现在她正躺在客厅里由两张牌桌拼起来的桌子上,可是明天,棺材就要来了,一副白色的、铺着雪白那不勒斯绸 的棺材。不过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件事……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想给自己一个解释,可就是无法集中注意力……六个小时过去了,我仍然在走、走、走……事情是这样的。我会按照先后顺序给你们讲。(按顺序!)先生们,你们可能看出来了,我不是作家,不过没关系,我会把我知道的全都讲出来。不过对于我来说可怕的地方就在于,我全都明白。

如果你们想知道,或者说,如果咱们从头开始捋,她只是来我这里当东西,据说是为了付《呼声报》的广告费。她在报纸上登了一条求职广告,广告内容大致是要找一份家庭女教师之类的工作,愿意外出或家内授课等诸如此类的话。起初我没太在意她,感觉她和别的客人没有什么不同之处。但过了一会儿,我发现有些地方不太对劲。她身材瘦削,有一头淡黄色的头发,比一般人稍高点。也许是害羞,她和我说话时,总是显得有点儿迟钝(我猜她在陌生人面前就是这样,不言而喻,我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可能她把我也当作一个陌生人,而不是当铺掌柜)。其他人来当东西时总是不停地吵闹、哀求、讨价还价,就是为了多当些钱,而她则不是,给多少就是多少,拿了钱转身就走,一句话都不说……搞得我一头雾水……嗯……首先,她当的东西很奇怪:一对镀了层金的银耳环和一个破破烂烂的小铜牌,总共只值二十戈比 。她自己也清楚,这两样东西值不了多少钱,但我从她的神情中能看出来,对她来说,它们是很珍贵的。后来我才知道,这些就是她父母留给她仅有的遗物。有一次我嘲笑了她当的东西。也只有这么一次,你们看出来了吧,其实我从不允许自己这样放肆,我跟人说话时总是带着一种绅士般的口吻:话不多,有礼貌,又很严谨。“严谨、严谨、再严谨”。但这次她居然拿来了一件兔皮袄的“残片”(说是残片毫不夸张),我没忍住,突然对她说了些貌似讽刺挖苦的话。天哪,她好像发怒了。她那双淡蓝色的大眼睛总是若有所思的样子,但现在仿佛要燃烧起来似的。可她还是没有开口,带着“残片”离开了。正是这次经历让我开始对她有了“特别”的关注,而且还想到了关于她的一些事情,就是那种特别的事情。对了,我对她还有一个印象,你们想听吗?这个印象最重要,能概括其他一切印象:就是说,她真的很年轻,看上去就像十四岁。但实际上她那时还差三个月就十六岁了。不过我想说的那个能概括一切的印象不在于此。第二天,她又来了。后来我才知道,她带着那件兔皮袄还去过多布龙拉沃夫和莫泽尔两家当铺,但人家除了金子什么都不要,也懒得和她说话。相对地,有一次,我收了她的一块玉石(也是那种不值钱的玩意),但事后想起来,也觉得奇怪:我的当铺也是除了金银什么都不收啊,而我居然让她在我这儿当了那块石头。这应该是当时能让我想到她的第二个念头了,我记得这事儿。

这一次,从莫泽尔当铺出来后,她又来到我这里想当一支琥珀烟嘴,小玩意马马虎虎,喜欢这类东西的人有可能瞧瞧,但对我们来说它毫无价值,因为我们只要金子。由于昨天她带来的那场“骚乱”,我在接待她的时候,显得有点严肃。我的严肃实质上就是冷淡。但在付给她两卢布后,我还是没忍住,说了一句可能刺激到她的话:“我只对您开这个特例,要知道,莫泽尔是绝不会收您这类东西的。”我说话时,特意在“对您”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似乎有了某种“特殊含义”。这么做确实有些恶毒。她听到这句“对您”后,又发怒了,但依然默不作声,也没有扔掉两个卢布,她把钱收下了——这就是人穷志短啊!我还记得,她是那么生气!我知道,我的话刺痛了她。她离开后,我问自己:“花两卢布战胜她,这划算吗?”嘿、嘿、嘿!而且我记得,这个问题我问了两次:“划算吗?划算吗?”我笑着给出了肯定的答案。那一刻真是太美妙了,我并没有什么负罪感:我是故意这么做的,我想试探试探她,因为当时我脑子里掠过了一些关于她的念头。这是能让我想到她的第三个念头。

……好吧,从那时起,我们的故事就算正式开头了。不用说,我开始努力从侧面打听有关她的所有情况,然后急不可耐地期盼她的到来。你瞧,我总是能预感到,她很快就要来啦。只要她一过来,我就会极其礼貌地和她攀谈一番。要知道,我受过良好的教育,也很注意举止风度。哼哼,那时我感觉她既善良,又温顺。善良和温顺的人不会总是拒人千里之外,虽然她们不太可能完全敞开心扉,但也不会拒绝一次谈话:她们回答时会非常谨慎,但只要您愿意和她们交谈,而且不会感到厌烦的话,那么她们的话会越说越多。不过她当时并没有和我多说什么。关于《呼声报》和其他事情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那个时候,为了在报纸上登求职广告,她几乎倾尽所有,起初的广告词中还带有一丝高傲的口吻:“兹有家庭女教师愿外出工作,条件随函递送”,但没过多久,就变成了“可做任何工作,授课、女伴、管家、病人护理,能缝纫”等众人所熟悉的常见写法!不消说,这些都是不同阶段分别添加进广告内容中的。直到最后,她实在走投无路,连“不求薪酬,只需膳食”这样的字眼也都用上了。但即便如此,她依然找不到事做。那个时候,我决定对她进行最后一次试探:我突然拿出一张当日的《呼声报》,给她看上面的一条广告:“青年女子求职,本人孤儿,可做幼儿家庭教师,中老年鳏夫家庭雇用更佳,可料理家务。”

“您看,这是今天早上登出的广告,晚上大概就能找到工作。广告词就应该这样写!”

她又发怒了,眼睛似乎又要喷出火焰来,一句话没说,转身就离开了。我反倒很高兴。因为此时我已有十足的把握了,一点儿也不害怕:才不会有谁会收她的烟嘴,更何况她现在连烟嘴也已经当出去了。果不其然,三天后她又来了,面色苍白,焦虑不安。我看得出来,她家里应该是出了什么事,而且也的确是出事了。我一会儿再解释到底出了什么事,现在我只想说说当时我是如何在她面前优雅地表现自己,进而提升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的。这个想法也是突然从我脑子里冒出来的。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她拿来了一尊圣像(一看就是下了狠心)……唉,听听!听听!到这里故事才真正开始,我又把它讲得一团糟……我总是想回忆所有事情,每个细节。我本来是想把注意力集中在一点上的,但好像办不到,我脑子里总是千头万绪的……

那是一尊圣母像,圣母抱着圣婴,就是普通人家里供奉的那种,看上去有点儿年头了,披着镀金的衣饰——这东西值……嗯,值六卢布。看得出来,圣像对她来说很珍贵,她没有把圣像上的衣饰拿掉,完整地拿来典当了。我对她说,最好是把衣饰摘下来留在我这儿,圣像拿回去,毕竟那是尊圣像啊。

“难道典当圣像是被禁止的吗?”

“不,可以当,只是您自己可能……”

“那就把衣饰摘下来吧。”

“不,还是别那么做了,我都收下吧,我会把它放在神龛里,”我边想边说,“和其他圣像放在一起,在神灯下面(自从我开当铺起,就一直点着神灯)。”“我直接给您十卢布,就这么简单。”

“我不要十卢布,五卢布就行,我一定把圣像赎回来。”

“您不想要十卢布吗?这圣像值这么多钱。”因为看到她眼睛里一闪而过的亮光,我便补了这么一句。她没作声。我给了她五卢布。

“您可别瞧不起任何人,我也在困境中挣扎过,而且比这还要糟,您别看我现在干这行……我也是经历了种种苦难……”

“那您是在报复社会,对吗?”她突然打断我,言语中带着一丝嘲讽,不过这种嘲讽并无恶意,反倒带着些许的天真无邪(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当时认为我和其他人没有区别,因而对我说这句话并无恶意)。“啊哈!”我心里想,“原来你是这样的人,性格会自己显露出来的、属于新派的那类人。”

“您看,”我马上半开玩笑又故作神秘地跟她说,“我——我是那常欲作恶,却永远为善的力量的一部分……”

她快速地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带着孩童般的好奇:

“等等,这是什么意思?是谁说的?我好像在哪儿听过……”

“别费脑筋了,这是梅菲斯特 向浮士德做自我介绍时说的话。《浮士德》读过吗?”

“没……没仔细读过。”

“那就是根本没读过。应该读读。不过我看您又面带讥讽地笑话我了。您别以为我没品位到会为了往自己当铺掌柜的身份上贴金,而试图在您面前把自己比作是梅菲斯特。开当铺的就是开当铺的。我们都懂,小姐。”

“您真奇怪……我从来都没那么想过……”

她其实想说的是:我没想到您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虽然她没说出口,但我知道,她就是这么想的;我令她非常满意。

“您看,”我说,“无论干哪一行,人都可以做好事。当然,我不是说我自己,除了坏事,我好像什么都没做过,不过……”

“当然了,无论在何种地位,人都可以做好事。”她一边说,一边用锐利的目光飞快地看了我一眼。“不管处在什么地位,确实如此。”她又突然补充了一句。

啊,我记得,我记得每一个瞬间!我想多说一句,当一个年轻人,一个可爱的年轻人想要说一句睿智而又深刻的话时,她的脸上就会立刻浮现出过于真诚和天真的神情,仿佛是在告诉你:“现在,我,有一句睿智又深刻的话要说给你听。”这不是虚荣心在作祟,和我们不一样。你能看得出来,她自己极为珍视这一切,相信又尊重这一切。而且她会认为,我们和她一样,也尊重这一切。啊,真诚!年轻人就是用真诚来征服别人的,这在她身上得到了完美的体现。

我记得很清楚,什么都没忘!她离开后,我当机立断。就在那天,我进行了最后一次调查,把有关她的其余所有情况都打听得一清二楚,包括眼下的各种细节;过去的事情我早已从卢克里娅那里打听到了。卢克里娅那时还是她家里的用人,几天前我就买通了她。她的情况听上去非常可怕,我不明白,身处这样的恶劣环境中,她怎么还能像刚才那样笑得出来,而且还对梅菲斯特的话充满好奇。但她毕竟是个年轻人啊!我想她的时候,总能感到骄傲和兴奋,正是因为年轻人这种豁达坦荡的态度:即使处在崩溃的边缘,歌德的伟大诗句依然光芒万丈。青春就是这样的豁达坦荡,即使它极其短暂又充满曲折。你们知道,我说的是她,只有她。更重要的是,那个时候我已经认为她是我的了,而且我毫不怀疑自己的能力。要知道,当你不再有任何怀疑时,每个念头都充满了诱人的魅力。

我这是怎么了?这样下去的话,什么时候我才能集中注意力呢?快点儿,快点儿——这些根本不是重点,我的天啊!

2.求婚

我打听到的“底细”可以用一句话讲清楚:她父母三年前去世了,她和两个名声并不太好的姨妈一起生活。说她们名声不好都是客气的。其中一个是寡妇,带着六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小,另一个是让人厌恶的老处女。两个人都不怎么样。她父亲当过公务员,但只是做文书工作,还有一个非世袭的贵族头衔。总之,一句话:我完全驾驭得了。我的社会地位似乎更高一些:毕竟我是一个退伍上尉,曾在一个有光荣历史的团里服役,我还是世袭贵族,经济独立,等等。至于我的当铺,她那两个姨妈也只有仰视的份儿了。她和姨妈们一起生活的三年过得和奴隶一样,即便如此,她还是坚持了下来,并在某个地方通过了一个考试。她试图从每日残酷无情的劳役中尽力挤出所有的时间来准备考试。这意味着,在她看来,还是有某种更美好的生活值得去追求!可我为什么要娶她呢?不过我的事不重要,一会儿再说吧……问题也不在这儿!她要教姨妈的孩子们识字,要缝补内衣,后来就不仅是内衣了,而且尽管她的肺不好,却还得擦洗地板。她们甚至还动手打她,说她是个吃闲饭的。最后,打算把她卖了。呸!那些肮脏的细节我就不讲了。后来,她把自己所有的经历都详细地告诉我了。她家邻居中有个胖老板,他不是个普通的店铺老板,而是两家食品杂货店的老板。他观察了一年,把她们家的基本情况都掌握了。他的两个老婆都被他折磨死了,现在又想找第三个,于是就看上了她,说她“安静,出身清贫,可以照顾好我家里那些孤儿”。他家里确实有孤儿。他上门求婚,和姨妈们商量。但毕竟他都五十岁了,把她吓坏了。从那时起,她就不断到我这儿来当东西,急着要在《呼声报》上登广告。最后,她央求姨妈们,给她一点儿时间来考虑一下。她们答应了,但给她的时间也不是太多,等她再请求时,她们没有再给,还假惺惺地说:“就算没你这张多余的嘴,我们自己也不知道吃啥。”这些事我都知道了,就在她来当圣像的那天上午,我做了决定。当天晚上,胖老板从杂货店里拿了值半卢布的一磅糖果去了她家。她陪他坐着,我把卢克里娅从厨房里叫出来,让她进屋传话,就说我在大门口等她,有急事要见她。我对自己的决定和行动非常满意。总的来说,那一整天我都对自己感到极其满意。

首先,把她叫出来,在大门口当着卢克里娅的面,对着已经惊呆了的她表白,我觉得这是一种幸福和荣耀……其次,我不想让她对我的举动感到诧异,我对她说:“我这个人是直性子,我考虑好了。”我没撒谎,我确实是直性子。嗨,先别管这个了。我说话的时候不但彬彬有礼,显出我是一个有教养的人,而且更重要的是,我说的话都不落俗套。我这么做不对吗?我是想评判一下自己,而且我也这么做了。赞成与反对 我都想说,我也这么说了。回想起当时的情况,我觉得很满意,虽然这看上去有点儿蠢:我当时直接表白,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首先我说,我没有什么过人的才能,也不太聪明,可能也不是太善良,而且我还是个非常庸俗的利己主义者(我记得这句话是在去她家的路上想出来的,当时觉得非常得意)。这些非常、非常有可能让我在其他人那里不受待见。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觉得非常自豪——这种感觉你们都明白。当然咯,我还没有高尚到只坦白自己的缺点,不说优点的地步,我说:“但另一方面,我也有很多优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我发现,她这时依然很惊慌,但我并没有因为她的情绪而缓和语气;相反,看到她被吓到,我说得更直接了:我告诉她,我能让她吃喝不愁,但出席盛装舞会,去剧院听歌看戏,这些暂时还做不到,除非以后我能达到自己的目标。我缓了缓,接着说,显得随意的样子,我干这一行,开这个当铺,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我似乎有些话中有话。但我有权这么说啊,我确实有自己的目标,但也确实有隐情。稍等,先生们,要知道,我一辈子都厌恶我那个当铺,这方面谁能比得过我,虽然自言自语的时候还故弄玄虚确实有点儿可笑,但我实质上就是在“报复社会”啊,千真万确!所以,她早上嘲笑我“报复”的那句俏皮话并不是不恰当。你们看出来了吧,要是我直接对她说“对,我就是在报复社会”,估计她会哈哈大笑,就像她那天早上一样,不过这也确实可笑。但用一句神秘兮兮的话来进行间接暗示,确实能激发想象力。况且,当时我也什么都不怕了:我知道,无论在哪方面,她都更厌恶那个胖老板,而出现在大门口的我,简直就如同救星一般。这一点我当然明白。唉,人更容易理解那些卑鄙的事!但哪些事是卑鄙的呢?如何去评判一个人呢?那时候我不是已经爱上她了吗?

别急,我还没说完……那个时候我当然不会说什么我有恩于她的话,半句都不会有;相反,我当时说的是:“是我,我是那个蒙恩之人,而不是您。”我本来不应该这么说,但没控制住,可能这句话听上去有点儿蠢,因为我注意到她皱了皱眉头。但总的来说,我还是如愿以偿。好吧,既然我把这些肮脏的事情都讲了,那就干脆把我那最后一丁点儿龌龊行为也告诉你们吧:我站在那里,脑子里冒出一句话——你身材高挑又匀称,还受过教育……还有……长相也不难看。这就是当时我脑子里想的。当然咯,最后她在大门口答应了我。不过……不过我还得说一句:她在门口想了好久才说“好”。她就在那儿想啊想……想得太久了,我真想问一句:“喂,你怎么想的?”当然,我最后还是没忍住,但很优雅地问了一句:“小姐,您意下如何?”

“等一下,让我想想。”

她那张小脸儿是那么严肃,严肃到我都能读懂她在想什么!我当时有种被冒犯的感觉,我想:“难道她还要在我和那个老板之间进行选择吗?”唉,那时候我还不明白!那时候我真是一点儿都不明白!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我记得,我转身离开后,卢克里娅在后面追了上来,在街上拦住我,气喘吁吁地说:“先生,您要是能娶了我们家这位好小姐,上帝会保佑您的,只是您别和她这么说,她就是太清高了。”

哦,清高!我就喜欢清高的人。清高的人特别好,只要……嗯……只要你能镇得住她们,是吧?唉,我这低贱又愚蠢的人啊!我这是多么地小人得志啊!当初她站在大门口犹豫着是否答应求婚时,我还挺奇怪的,可你们知道吗,说不定那时她就在想:“既然怎么选择都是不幸的,那还不如干脆就选那个最差的,那个胖老板,让他喝多了赶紧把我打死算了!”你们说呢?你们是怎么想的,她有过这样的念头吗?

我现在还是不明白,我现在什么都不明白!我刚刚说她可能想选择最差的,就是说,那个老板。但是那个时候对于她来说,谁才是最坏的选择——我,还是他?是杂货店的胖老板,还是读过歌德的当铺掌柜?这也是一个问题!这是什么问题?看看吧,答案不就在桌子上躺着嘛,你还在想什么“问题”呢!其实我没那么重要!问题也完全不在于我……况且,现在对于我来说,问题是不是出自我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根本就解决不了这个问题。还是躺下睡觉吧。我的头好疼……

3.最高贵的人,但我自己却不相信

我没睡着,感觉脑子里有东西一跳一跳的,就像脉搏那样。我想把这一切肮脏的事情弄明白。唉,这些事啊!唉,是我把她从那肮脏的烂泥里拉出来的啊!她应该明白的,她应该对我感激不尽啊!我喜欢我脑子里的各种想法,例如我已经四十一岁了,而她才十六岁。这种差距感让我着迷,多么幸福,多么甜蜜啊。

再比如说,我想举办一场英式 婚礼,只有我们两个人,再加上两个证婚人,其中一个应该是卢克里娅,婚礼结束我们就立刻跳上火车,可以去莫斯科(正好我在那儿有事要办),订一家旅馆,在那儿住上两个星期。但她不同意这个想法,她也不让我这么做。她要我恭恭敬敬地去见她两个姨妈,就像见岳父母那样,然后从她们那里把她娶走。好吧,我妥协了,她那两个姨妈也拿到了应得的东西。我甚至还给了那两个娘儿们每人一百卢布,还做了些承诺。当然,这件事我没有告诉她,以免她为自己曾经的处境而难过。姨妈们拿了钱立刻变得服服帖帖。在嫁妆问题上还是有些争议的:她几乎是一无所有,但她什么都不想要。不过我还是成功地说服她,一点儿嫁妆都没有是不行的,嫁妆可以由我来准备,因为还有谁能给她置办嫁妆呢?好,先不说我了。当时我把我的很多想法都跟她讲了,至少让她心里有个数。这么做可能有点儿操之过急了。但更重要的是,从求婚成功的那一刻开始,虽然她表面上依旧矜持,但却已满怀爱意地投入我的怀抱了。每次傍晚时分我去看她时,她总是兴高采烈地接待我,少女呢喃般地和我聊天,(多么迷人的天真啊!)讲她小时候的事,讲她老家,讲她父亲和母亲。而我却给她的愉悦浇了一盆冷水。我是故意那样做的。我用沉默,一种善意的沉默来回应她的欣喜,当然……她很快就看懂了,我和她不太一样,我就是一个谜。对,我就是打算要做那个谜!但我这谜面设得是多么愚蠢啊!首先,我太严肃了,严肃地把她娶回了家。虽然我心满意足,但还是定下了一套规矩。这事我做得毫不费力,这规矩是多么天经地义啊!退一步讲,考虑当时的情况,这规矩我能不定吗?这规矩理所应当,我没必要诋毁自己啊!不,听我说,如果你要评判一个人,就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别说话!

从何说起呢,这事也挺复杂的。而且,当你要开始自我辩护时,就更难了。你们知道,年轻人都鄙视金钱,但我不一样,我更重视金钱,也追逐金钱,这使她变得越来越沉默。她睁着那双大眼睛,看着、听着、沉默着。你们也知道,优秀的年轻人都道德高尚,又充满激情,但有时候不够宽容,一言不合就怒目相对。而我认为,年轻人应该更加开朗豁达,我要让她有海纳百川的心胸,对不对?举个通俗点儿的例子吧,比如说,我是怎么描述我那个当铺的呢?我当然不会直接描述个没完,那样的话,好像我是在请求别人原谅似的。我说过,我为人清高,我用沉默来讲述。我善于通过沉默的方式来表达自己,来讲述我的生活,讲述我承受的种种不幸。我是多么不幸啊!我被大家抛弃,我被人们遗忘,这一切又有谁能理解呢!然而,这个十六岁的姑娘从一些小人那里捕风捉影,听到了一些关于我的事情,她就以为掌握了我的全部情况,但隐情只能藏在这个人的心里!我仍然保持沉默,特别是在她面前,直到昨天——我为什么要沉默呢?因为我是一个清高的人啊!我希望她能够自己去了解这个人,不要来问我,也不要听那些小人的胡言乱语,她应该自己来读懂他,真正地理解他!既然我把她娶进家门,就希望她能充分尊重我。我希望她能为我的痛苦祈祷——这是我应得的。我总是这样清高,要么拥有一切,否则什么都不想要。这就是我无法与人分享幸福的原因,我要完全占有,这也正是为何我要强迫自己如此表现的原因:让她自己来读懂我、尊重我!你们也一定会同意我的想法,如果我自己去跟她解释,然后吞吞吐吐地暗示她要尊重我,这难道不就是在乞求施舍吗……可是……可是,我干吗要说这个呀!

愚蠢、愚蠢、愚蠢,太愚蠢了!我当时对她说的那几句话简直是直截了当且残酷无情(再怎么强调也不为过):年轻人志向高远,这很好,但它一文不值。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志向高远”太容易做到了,它并非来自生活的打磨,而只是“生命的第一印象”,但让我们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事?廉价的志向似乎让一切事情看起来都很容易做到,甚至连献出生命也变得很容易了。因为那只是你热血沸腾、精力旺盛,又充满对美的渴望!不信的话,你们可以尝试去做一件高尚的、艰难的、无声无息的事情,它无人喝彩,却有人诽谤,要做出巨大牺牲,又得不到一点儿荣誉。而且当一个光明磊落的人这么做时,当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真诚的人时,大家将你视为卑鄙下流之徒。您可以试试看,不,我的小姐,您会拒绝的!而我,我就是这么做的,我一辈子都在这样高尚行事。一开始,她还和我激烈争论,但后来就渐渐不作声了,一言不发,只是瞪大了眼睛在那里听着,全神贯注,眼睛越瞪越大。而且……而且我还突然发现她脸上浮现出一丝质疑、冷漠、不怀好意的微笑。这种微笑在我娶她进门的那天也见过。的确,她那时也是无处可去……

4.计划,全是计划

当初我们俩是谁先开始的?

谁都没有。是这件事自己迈出的第一步。我说过,我娶她进门时很严肃,但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有所和缓了。她还是我未婚妻的时候,我就对她说过,以后要帮我打理当铺生意,由她来收抵押物和付款,她当时什么也没说(这里提醒大家注意),而且工作起来也是满怀热情。还有,我们的房子和家具也都没有变化,和从前一样。房子有两个房间:一间是前厅,很宽敞,跟当铺柜台是隔开的;另一间是我们的房间,做起居室和卧室,也很大。我的家具很少,甚至还没有她姨妈家的多。我的神龛和神灯放在当铺里;我们的房间里有一个橱柜,里面有一些书,有一个小箱子,钥匙在我这儿;房间里还有一张床,几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她还是我未婚妻时,我就说过,我要在三年内攒到三万卢布,我、她和卢克里娅(我把她也带过来了),我们每天包括生活费在内的花销不能超过一卢布,否则的话是攒不到这个数的。她不反对,但后来我又把每天的花销标准提高了三十戈比。还有剧院的事。她是我未婚妻的时候我就说过,我们是不会去剧院看戏的,不过后来我还是决定,每个月去一次,而且是预订更体面的池座。我们一起去过三次,看的好像是《追求幸福》和《会唱歌的小鸟》。(这个无所谓!)我们来去的路上都沉默不语。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一开始就是这样?要知道,我们刚开始生活时并没有吵过架,但依然是相对无言。我记得,她那时总是偷偷看我,可她越是这样,我就越加沉默。是的,保持沉默的是我,而不是她。她有那么一两次激情迸发,扑过来拥抱我;但我认为这种情绪是病态的,歇斯底里的,我想要的是稳定的幸福,要的是她的尊重,所以我冷漠地回应了她。我的判断没错,每次她激情过后,第二天就是一顿争吵。

要想不争吵,那就只有彼此保持沉默了,但她的样子却越来越放肆。“叛逆与独立”——这大概就是她想要的,只不过她不知道应该如何表现出来。是的,这张温顺的脸变得越来越放肆了。你们相信吗,我在她眼里变得越来越可恶了,这一点我当然清楚。她有时也会为此情绪爆发,这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例如,像她这种刚刚摆脱肮脏与贫贱的生活,不需要再刷地板的人,有时竟会突然抱怨起我们太穷了!您知道吗,这不是贫穷,这是节俭,我们的家饰,哪样不是又高级又整洁?因为我以前一直认为,丈夫整洁更能讨妻子欢心。不过,她抱怨的似乎不是贫穷,而是嫌弃我太吝啬了,她仿佛想说的是:“人家可是有坚定目标的。”她突然不再去剧院了,脸上也越来越多嘲讽的神情……而我则继续沉默,更加沉默。

我怎么可以为自己辩解呢?主要的问题是我那个当铺。这么说吧,先生们:我知道,作为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十六岁的姑娘,不可能完全不屈从于男人的意志。女性缺乏独立的见解,这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即使是现在,即使是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它都是千真万确的。她就在那儿,躺在前厅里,那又怎样呢,真理就是真理,即便是密尔 本人在这里,他也不能否认这一点!一个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女人,唉,这种女人会把她所爱的人加以神化,神化他的缺陷,甚至是他的罪恶。她为他的恶行所找的借口,他自己是想不出来的。这是女人的宽容与豁达,并不是什么独立见解。缺少独立见解只会毁掉女人。你们指给我看那个躺在桌子上的人吗?我再重复一遍,“那又怎样呢?”难道那就是有独立见解的体现吗?唉!

听我说:那时候我坚信她是爱我的。她有时候会扑到我身上,抱住我的脖子。她爱我,更准确地说是——她希望爱我。不错,当时的确就是这样:她希望爱我,努力尝试着来爱我。更重要的是,我身上没有任何罪恶需要她来找理由为之辩护。当然,你们会说“你是个当铺掌柜”,你们所有人都会这么说。当铺掌柜又怎么了?这只能说明,一定有某种原因,让一个心胸最为坦荡的人成了当铺掌柜。你们瞧,先生们,有些想法……你们知道,有些想法如果用语言能够表达出来,那听上去会是非常愚蠢的。那会让你自己都感到害臊。为什么呢?不为什么。因为我们所有人都烂透了,我们不愿接受真理,如果这都不是原因的话,那我就真不知道了。我刚才说过的那句“心胸最为坦荡的人”听上去有点儿可笑,但事实就是这样的。要知道,这就是真理,千真万确的道理。那个时候我有权开这个当铺给自己的生活提供一个保障,是的,我这么做:“你们,就是你们,你们全都排斥我,用你们那轻蔑的沉默驱赶我。我对你们满腔热忱,而你们却用对我的羞辱来回应。现在我要和你们一刀两断,我有权这么做,我会攒够三万卢布,去克里米亚终老一生:在南方的海岸边,在山脚的葡萄园,在我自己购买的宅邸中。最重要的是,这能让我远离你们这些人,但我不会怨恨你们,我的灵魂中长存信念,我的心中有挚爱的伴侣,如果上帝赐福,我还会有一个家庭,还要去帮助周围的邻人。”我把这些想法说给自己听是好的,如果当初把这些都绘声绘色地给她描述一遍的话,那就太愚蠢了。这也正是我一直保持清高与沉默,又同她相对无言的原因所在。她怎么会明白我的理想呢?她只有十六岁,如此年轻,我的辩白、我的痛苦,她又能理解多少呢?她鲁莽,不懂生活,拥有年轻人那种廉价的信念,反而对“美好心灵”视而不见,更重要的是——我的当铺,够了!(难道我是个开当铺的恶人吗,难道她不了解我的为人吗,我取过不义之财吗?)啊,世上的真理是多么可怕!这个女人迷人、温顺,如天使一般圣洁,但她却是个暴君,让人无法忍受的暴君,奴役并折磨着我的灵魂。我必须要这么说,否则我就是在诋毁自己!你们认为我不爱她吗?谁能说我不爱她?你们看到了吧,这就是一种嘲弄,是来自命运和造化的恶意嘲弄!我们都是被诅咒的,人类的生命被诅咒了!(特别是我!)我现在终于知道了我错在何处!这里的确存在问题。一切都已明朗,我的计划就像天空一样清晰:“刚毅、高傲,不需要任何道德上的慰藉,默默地承受苦难。”事实如此,我没有撒谎,我没有撒谎!“她以后会明白,这就是宽宏大量,但现在她还不具备读懂这一切的能力——如果未来某一天她能醒悟的话,她将会倍加珍惜我,双膝跪地,对我顶礼膜拜。”这就是我的计划。这里我好像忘了什么东西,或是漏掉了其中一项。有什么事情我没能做成,但够了,已经足够完美了。现在还需要请求别人的谅解吗?都结束了。你勇敢一点儿,不要低头!不是你的错!……

好吧,我要实话实说,我不害怕面对真相:是她的错,她的错!……

5.温顺的女人反叛了

我们之间的争吵源于她一时兴起,竟然要自己决定付给客人多少钱,而且还高估抵押物的价值,甚至有那么两次还赏脸和我争论起这个问题。我自然是不会同意她那么做。但就在这时,来了一位上尉的遗孀。

老太太拿来了一个吊坠——是她已故丈夫留下的礼物,一看就是件纪念品。我付了她三十卢布。她一边诉着苦,一边央求我们要保管好这东西——我们当然会好好保管咯。但五天后,她又突然回来,想用一个八卢布都不值的手镯把吊坠换回去;我当然是不会同意了。不过她当时可能从我妻子的眼神中看出了什么,后来趁我不在时又来了,换走了吊坠。

我知道这事后,说了她几句,给她讲了这其中的道理,语气温和,但又不失严厉。她坐在床边,眼睛盯着地板,右脚尖敲打着地毯(她习惯的姿势),嘴角边挂着一丝坏笑。我没有提高嗓门,依然心平气和地对她讲,钱是我的,我有权从自己的角度来看待生活;我还告诉她,当初我把她娶进家门时,就没对她隐瞒什么。

她突然跳了起来,浑身颤抖——你们猜怎么着——她居然在我面前跺脚;这是头野兽,这是在发作,这是兽性的发作。我惊呆了,从没想到她会做出这样出格的举动。但我没有失态,我甚至都没有动,依然如往常一样,心平气和地对她讲,从今以后不许她再参与当铺的生意了。她冲我哈哈大笑,走出了家门。

事实上,她无权离开这间公寓。她还是我未婚妻时,我就和她定好了规矩,没有我,她哪也不许去。傍晚时分,她回来了;我一句话也没和她说。

第二天一大早,她又离开了,第三天也是这样。我关了当铺,去她姨妈那儿找她。婚礼结束后我就和她们断了联系——再也没有互相来往过。但她并不在那里。她们好奇地听着我讲的事,然后还当面嘲笑我:“您这就是活该了。”对此我并不感到意外。我私下里买通了二姨妈,就是那个老处女,答应给她一百卢布,先付二十五。两天后,她来到我家,告诉我:“我听说有一个中尉军官,叶菲莫维奇,过去和您在一个团里服役,他和你们的事有牵连。”我大吃一惊。在军队服役的时候,这个叶菲莫维奇就把我害得够惨。一个月前,他还以当东西为名,恬不知耻地来过我这儿几次,那时他就开始和我妻子有说有笑。我当时就过去警告他,不要再到我当铺来了,还提醒他我和我妻子之间的关系;但我从来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我仅仅以为这人就是个无赖。现在她姨妈突然告诉我,他们早就见过面了,从中撮合的是一个叫尤莉娅·萨姆索诺夫娜的寡妇,曾是一位上校的夫人,是姨妈们从前的老相识。“您家那位太太现在应该就在她那儿。”她说。

长话短说。我为这事儿一共花了三百卢布,两天之内已经做好了安排,我会在隔壁房间虚掩的门后,听我妻子和叶菲莫维奇的第一次单独约会 。但在这前一天的晚上,我和她发生了一次小争吵,这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临近傍晚,她回来了,坐在床边,用略带嘲弄的眼神看着我,一只脚敲着地毯。我看着她,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在最近整整一个月里,更准确地说是最近的两个星期,她的性格发生了很大变化,甚至可以说完全变了一个人——一反常态:脾气暴躁,无理取闹,行为虽谈不上不知羞耻,但也是毫无规矩,而且还有意挑衅。但她温顺的本性还是会在她想变本加厉的时候妨碍到她。她胡搅蛮缠的时候,即使行为再出格,也明显能看得出,她是在有意逼迫自己这样做,天生的纯良品性让她无法克服自己行为本身带来的羞耻感。也正因如此,这样的人有时会控制不住自己行为的尺度,她们的越轨行为可能让你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反倒是那些骨子里荒淫无度的人,常常表现得温文尔雅,这种人越是做坏事,就越表现得循规蹈矩、彬彬有礼,而且在别人面前总觉得高人一筹。

“您被军队开除,是因为您不敢和别人决斗,是吗?”她突然问道,眼里还闪闪发光。

“是的,按照长官们的裁决,我必须离开军队,不过,在这之前我就已经递交了退伍申请。”

“是因为贪生怕死才被赶出来的吗?”

“他们是这么认为的。但我拒绝决斗不是因为贪生怕死,而是不愿意屈从那些专横的裁决,我当时并没有觉得自己受辱。您要明白,”说着说着,我有点儿激动,“用行动来反抗专横,并承担一切后果——这要比任何决斗都更需要勇气。”

她又不怀好意地笑了。我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了,这句话好像是在为自己辩解,而她这么做只是想变本加厉地羞辱我。

“之后这三年您就像个流浪汉一样在彼得堡大街上游荡,讨点儿小钱,然后在台球桌下过夜,是吗?”

“实际上我甚至经常在干草广场的维亚泽姆斯基大院 过夜。的确,是真的,退伍后我的生活就是那样的,饱尝羞辱,也堕落过,但不是道德上的堕落,因为那个时候连我自己都很厌恶我的所作所为。其实这只是意志和心灵的颓废,是对当时处境的绝望。但这一切都过去了……”

“哦,现在您是个大人物了——是个金融家啦!”

这是在说我的当铺。但我已经冷静下来了。我知道,她非常想让我亲口说出一些自取其辱的话,但我没有给她这个机会。这时,有人摇响了当铺的铃铛,我去了前厅招呼客人。一个小时后,她突然穿戴好准备出门,还在我面前说:

“您结婚前从来没对我说过这些,对吧?”

见我没回应,她就走了。

于是第二天,我站到了那房间的门后,揣着一把左轮手枪,听一听我的命运将如何做出安排。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坐在桌子旁,叶菲莫维奇坐在她对面,装腔作势。虽然之前我没意识到自己有什么预感,但事情还是和我的事先判断丝毫不差(这里要夸奖一下我自己)。我不知道,我说明白了没有。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我听了整整一个小时,在这一个小时里,我仿佛见证了一位世界上最高贵的女性和一个庸俗的、堕落的、愚蠢的、灵魂卑微的无耻之徒间的决斗。我非常惊讶,我想,这个天真、温顺、沉默寡言的女人是从哪里学会这些话的?上流社会最有幽默感的喜剧作家恐怕都创作不出那种极具讽刺效果的剧本,里面充满了天真无邪的大笑与美德对丑恶的神圣鄙视。她说出的词句是多么华丽,敏捷的回应是多么机智,她的责备声中又饱含着多少真理啊!即便如此,她的话语里也完全不失少女的纯真。她嘲笑他的爱情表白,嘲笑他的腔调,嘲笑他的求婚。他没预料到她会抗拒,因此一上来就表现得十分鲁莽,这下他完全呆住了。起初我还认为,她就是在那儿卖弄风情——“这种行为虽然放荡,但能显得她俏皮可爱,这样可以提高她自己的身价。”但事实并非如此,真相就如同太阳的光芒一样,让猜忌无处容身。她的心智还没有完全成熟,决定赴这次约会只是出于对我的怨恨,突发奇想,有意为之。不过一旦事情开始,她就会立刻清醒过来。她苦思冥想,就是要找出一个能羞辱我的方法来,但真要开始做那种龌龊事时,她又忍受不了。如她这般纯洁无邪又充满理想的人,真的能被叶菲莫维奇或其他上流社会的无耻之徒引诱吗?绝无可能,他只能让她发笑。真理会从她的心灵中涌现,愤怒会激起她发自心底的嘲讽。我再说说当时的情况,那个跳梁小丑最后十分尴尬,皱着眉头坐在那里,几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以至于我有点儿担心,他会不会出于卑鄙的报复心理去直接羞辱她一番。我还要补充一下:我内心毫无波澜地听完了这场戏,我的表现还不赖。这场面我仿佛似曾相识,我去的原因似乎也正是要重温这一场景。我虽然带了一把枪,但我什么都不相信,什么说辞都不想听——这是真的!我怎么能把她想象成另外一种样子呢?我为什么爱她,我为什么欣赏她,我为什么要和她结婚?当然,那个时候我太执迷不悟了,认为她讨厌我,但我也坚信她是贞洁的。我终止了这场表演,推门走了进去。叶菲莫维奇吓了一跳,我抓住她的手,请求她和我回去。叶菲莫维奇回过神来,高声大笑。

“啊,我不能侵犯神圣的夫权,带她走吧,带她走吧!您知道,”他在我身后喊,“虽然一个正派的人不应该和您决斗,但看在您夫人的面子上,如果您自己愿意冒险尝试……我一定奉陪……”

“听见了吧!”在出门的一刹那我叫住她说道。

回家的路上我们一句话都没说。我挽着她的手,她并没有拒绝。相反地,她看上去有些惊慌,但这也只是在回家的路上。回家后,她就坐在椅子上盯着我看。她面色十分苍白,虽然略带嘲讽地抿着嘴唇,但眼神中已然带着一股郑重其事的挑战意味。似乎她真的相信,我马上会用左轮枪打死她。但我只是默默地从口袋中取出枪,放在了桌子上。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枪。(请注意:她对这把枪并不陌生。当铺刚开张的时候,我就买了这把枪,装好了子弹。从准备开当铺时起,我就决定不养烈性犬,不雇像莫泽尔家的那种壮丁。如果家里有客人来,厨娘会去开门。但是干我们这一行的是不可能不有所防备的,所以我买了这支左轮枪,装上了子弹。她刚嫁到我家时,对这把枪非常感兴趣,缠着我问这问那,我甚至给她讲解了枪的原理和构造,而且还说服她做了一次打靶射击。请注意我说的这些。)我没理会她惊恐的神情,脱了外衣躺在床上,我感到筋疲力尽。已经将近十一点了,她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大约又过了一个小时,她熄了灯,没脱衣服,躺在了墙边的沙发上。这是她第一次没有和我一起睡——这也应该注意。

6.可怕的回忆

现在来说一说这段可怕的回忆吧……

我早上醒来时,大概不到八点,房间里早已大亮。我一下子清醒过来,猛地睁开双眼。她当时就站在桌子旁边,手里握着枪。她没注意到我已经醒了,而且还在看着她。我突然发现,她拿着枪朝我走了过来。我赶紧闭上眼,假装熟睡。

我听见她走到床边,站在那里。此时我什么都听见了,虽然房间里一片死寂,但我却能听到这寂静的声音。我突然抽搐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睁开了眼睛。她直勾勾地盯着我,看着我的眼睛,左轮枪已经指向了我的太阳穴。刹那间我们四目相对,但很快又移开了眼神。我竭尽全力把眼睛重新闭上,在那一瞬间,我下定决心,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动,也不会睁开眼睛。

在一般情况下,一个熟睡的人突然睁开眼睛,甚至抬起头看了一眼房间,然后又马上睡过去,这一过程应该是完全无意识的,他什么都不会记住。我和她四目相对,感觉到枪指着我的太阳穴,然后又突然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如同熟睡一样——她一定会认为,我实际上根本没醒过来,什么也没看到。而且,如果一个人看到了当时我眼前的情形,还能那样重新闭上眼睛,是完全不可思议的事。

这的确不可思议。但她可能还是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其实,这就是当时我脑中瞬间闪现的念头。啊,在那一刹那,我脑中的想法和感受如旋风般疾驰而过,如闪电般的人类思维是多么伟大!面对这种情况(我切身感受到的),如果她能认识到我当时已经清醒的话,那么我这种从容赴死的勇气一定会让她感到无比震撼,她的手可能仍旧在发抖。这种非凡的印象可能会改变一个人过去的决断。有这样一种说法,人们站在高处时,总会感觉到好像有一股力量在把他们向下拉,拉向深渊。我想,很多自杀或杀死别人的人完全就是因为他们有枪在手。无底深渊也好,四十五度的斜坡也罢,人们站在这上面不可能不向下滑落,就如同你手中拿着枪,总会有某种不可阻挡的力量促使你扣动扳机。但也许她当时已经意识到,我看见了她在做什么,也意识到我是清醒的,我是在默默等待死亡的到来——正是这种意识阻止了她继续滑向深渊。

房间里的寂静仍在蔓延,而我却突然感觉到一个冰冷的铁器碰触到了我的鬓发,你们会问:当时我真的认为自己不会死吗?上帝见证,我要告诉你们:那一刻我真的不抱任何希望,除非有奇迹发生。我为什么要接受死亡?我也要问问你们:我挚爱的人举着左轮枪对着我,即使她不开枪,我之后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而且,我非常了解我这个人,我知道,那一瞬间,我们是在进行一场战斗,是关乎生死的一场可怕对决,其中一方正是那个被视为懦夫,被赶出军队的人。这一点我很清楚,而且,如果她能看出来我当时并没睡着的话,那么她也会明白的。

可能实际情况并非完全如此,也有可能我当时并不是那样想的,但即使我没有那样想,那一刻发生的事也确实是存在的,因为日后我还能经常回想起当时做的那一切。

可你们还会问:为什么你没有把她从罪恶中拯救出来?是啊,我也不断地问自己这个问题——每次一想起那一刻,我就脊背发凉。但那时我的灵魂已深陷绝望之中:如果连我自己都死了,我还能拯救谁?你们凭什么说,我那时还能想到拯救别人?你们怎么会知道我当时的感受?

那一刻,我思绪翻腾。时间在一秒秒地流逝,房间里依然一片死寂。我感觉她一直站在我旁边——过了一会儿,心底的一丝希望让我突然浑身一颤!我马上睁开眼睛。她已经不在房间里了。我从床上坐起来:我赢了——她永远被我征服了!

我起床去喝茶。我们家的茶炊总是放在前屋,每次都是由她来斟茶。我默默地坐到桌边,从她手里接过一杯茶。五分钟后,我看了她一眼。她面色十分苍白,甚至比昨天还要严重。她也在看着我。突然,突然间——当她发现我看她时,苍白的嘴唇间露出冷冷的一笑,怯生生的眼神里似乎充满了疑问。她好像还是拿不准刚才发生的事,并在问自己:他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看见还是没看见?我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她的眼神。喝完茶后,我关了当铺,去市场上买了张铁床和一扇屏风。回家后,我吩咐把床放在前厅里,用屏风把它围上。床是给她买的,但我并没和她说什么。看到这张床,不用说她也应该明白,我“都看见了,也都知道了”,她也不用再猜疑了。晚上我照旧把左轮枪放在桌子上,她也一声不响地睡到了自己的新床上。婚姻关系解除了,“她被征服了,但没得到宽恕”。夜里她不断呓语,第二天早上热病发作,卧床了六个星期。 r8Y6noLunpaXfwn9lOaWfW/RPhj0bTg0T4YssfIYq1nUB54SeHMit/JYDLGpzWn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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