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传统的说法,货币是一种交换媒介,其好处在于消除低效率的易货交易;货币是一种计价单位,有利于估价和计算;货币具有贮藏价值,使经济贸易得以长期进行并超越地理距离。为了优化所有这些职能,货币的理想形式应该是有价值、负担得起、耐用、可兑换、便携和可靠的。金属如金、银和铜,由于符合这些标准的绝大部分,数千年来被视为货币的理想材料。已知的最早货币可以追溯到公元前600年,是考古学家在埃斐索斯的阿耳忒弥斯神庙发现的(在现在的土耳其伊兹密尔附近)。这些由小亚细亚的吕底亚人铸造的货币由金银混合而成,铸有狮子的头像,是雅典四德拉克马银币的前身。标准的银币背面铸有雅典娜女神的头像,正面铸有猫头鹰(是智慧女神雅典娜的原型)。到罗马时代,有三种由不同金属材质制作的硬币:奥里斯(金)、第纳里(银)和悉斯特提由斯(铜)—按照涉及到的金属的相对稀缺程度排列顺序;所有的货币都要一面铸有执政者的头像,另一面铸有传说中的罗马奠基人罗莫路和勒莫。这些硬币不是古代地中海唯一的货币,但它们显然是首次出现的货币之一。到公元前221年,中国的秦始皇开始统一铸造标准化的青铜钱币,这些圆形方孔的货币通常标明自身的重量(例如半两,大约是半盎司)。
罗马的铸币制度要比罗马帝国本身延续的时间长。当时,罗马仍然用法兰克国王(768~814年)查理大帝时代的第纳里银币估价。困难的是,到800年查理曼加冕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时,西欧白银长期短缺。伊斯兰帝国统治的南地中海以及近东地区更发达的商业中心对货币的需求更大。因此,落后的欧洲贵金属流失严重。查理大帝时代的第纳里银币极为稀缺,24个第纳里银币就可以购买加洛林王朝的一头牛。在欧洲一些地方,胡椒和松鼠皮代替了货币;动产意味着土地,而不是货币。对于这个问题,欧洲人寻求两种方法去解决。他们可以出口劳动和货物,用奴隶和木材换取巴格达白银,或从非洲换回科尔多瓦和开罗的黄金;也可以通过对伊斯兰世界发动战争,掠夺贵金属。十字军东征像随后的征服活动一样,是为了使异教徒改信基督教,也是为了缓解许多欧洲国家的货币短缺情况。
十字军东征花费昂贵,回报却不大。为了解决货币的困难,中世纪和早期的现代政府均未能找到解决经济学家们所谓的“小钱中的大问题”的途径,难点在于如何在不同金属制成的货币之间建立稳定的关系,这也就意味着更小面额的货币经常会短缺,也面临着币值贬值和品质降低的情况。在波托西和新世界的其他地方,征服者们发现了丰富的白银(尤其是在墨西哥的萨卡特卡斯),西班牙征服者似乎因此已经打破了百年历史的制约。最初的受益人当然是赞助此次征服活动的卡斯提尔国王。这支船队曾经达到100艘船的规模,每年要跨越大西洋运载170吨的白银,然后停靠在西班牙的塞维利亚。所有收入的1/5归王室,在16世纪后期占王室高峰期总支出的44%。西班牙的新财富刺激了整个欧洲大陆。西班牙的古银币“八里尔银币”(piece of eight)成为世界上第一种真正的全球性货币,不仅资助了旷日持久的西班牙在欧洲的战争,而且还迅速扩大了欧洲与亚洲的贸易。
然而,新世界所有的白银并不能平息荷兰共和国的叛逆,不能使英格兰从西班牙王室获得安全保证,也无法把西班牙从不可阻挡的经济衰退和帝国衰落中挽救出来。和点石成金的麦达斯国王、16世纪西班牙国王查尔斯五世和菲利普二世一样,发现充沛的贵金属与其说是上天的恩赐,不如说更像是上天的惩罚。原因何在?他们采掘如此多的白银来支付其征服战争的费用,导致金属本身价值急剧贬值,也就是说白银的购买力降低了。这场所谓的“价格革命”,从16世纪40年代到17世纪40年代,影响范围覆盖整个欧洲。300年没有表现出持续上升趋势的粮食费用显著上升。英国(我们拥有这个国家最全面的价格数据)的生活费用在此期间增长了7倍。虽然按照今天的标准(每年平均约为2%)来看,通货膨胀率并不高,但根据中世纪的标准而言,面包的价格发生了革命性的增长。在西班牙,充足的白银也充当了“资源诅咒”的角色,和今天拥有丰富石油的沙特阿拉伯、尼日利亚、伊朗、俄罗斯和委内瑞拉一样,缺少生产性经营活动动力,同时加强了独裁者的“寻租”,而牺牲了民主制度。
西班牙人一直未理解的是,贵金属的价值不是绝对的。货币是别人愿意给你的唯一的价值。货币供给的增加尽管可以让垄断货币发行的政府富有,但并不会使一个社会更富裕。在同等条件下,它只会使物价走高。
事实上,除了历史的偶然性,货币在西方人的思维中长期等同于金属并没有任何理由。大约在5 000年前,古代美索不达米亚的人们用泥版记录交易,涉及大麦、羊毛或白银等金属。当然,银制的银环、银块或银片充当了货币(如同粮食),但泥版在充当货币角色时与其一样重要,而且有可能更重要。如今留存的许多泥版提醒我们,当人类第一次开始书面记录他们的活动时,他们这样做不是在写历史、诗歌或哲学,而是在做生意。对这种古老的金融工具,我们无法不怀以敬畏之情。虽然这些泥版是泥土制成的,但它们要比在波托西铸币厂铸造的银币历经岁月冲刷的时间更长。其中一块保存完好的泥版(出土于今天的伊拉克),可以追溯到阿米蒂塔纳国王统治时期(公元前1683年至公元前1647年),它指出了持票人在收获季节应领取的具体粮食数额。另一块泥版记载了阿米萨杜克国王的命令,要求在结束旅程之后给予持票人一定数量的白银。
货币供给的增加尽管可以让垄断货币发行的政府富有,但并不会使一个社会更富裕。
我们也许很熟悉这些基本的概念,因为现代纸币发挥着同样的功能,只不过纸币是纸做的,而不是泥土。英格兰银行发行的任何一张10英镑的纸币上都印着那句神奇的话—“兹承诺付总额为……(英镑)给持有人”。钞票(起源于7世纪的中国)是一张张没有内在价值的纸,它们只是承诺支付(因此最初在西方被指定为“本票”),就像4 000年前古巴比伦的泥版。10美元的背面印有“我们信仰上帝”,但是,当你接受这些付款时,你要相信的那个人是钞票正面这名男子(美国第一任财政部长亚历山大·汉密尔顿)的继任者—在编写本书时恰好是前高盛首席执行官亨利·保尔森。当美国人以自己的货物或劳动来赚取美元时,他实际上是相信保尔森(以及暗中的美联储主席伯南克)不会再犯西班牙人的错误,而不是仅仅印刷更多的钞票。
今天,尽管美元的购买力在过去50年里已经下降了很多,我们仍然或多或少满足于纸币,更不用提几乎都是由垃圾铸成的货币。这些货币都不具有储存价值。更令人惊讶的是,我们很满足于我们甚至不能看到的货币。今天的电子货币没有物理化,它可以从我们的雇主,流向我们的银行账户,再转向我们最喜欢的零售商店。正是这种“虚拟”货币主导了经济学家所谓的货币供给。普通美国人手头持有的现金仅占货币量度,也就是被称为M2货币的11%。今天大多数货币无形化的特点,也许是货币真实本质的最好证明。那些西班牙征服者不明白的是,货币实际上就是一个信任问题,甚至是一种信仰:信任体现于为我们支付薪水上,信任体现于货币的发行中,即个人使用或者机构兑现支票或转让支票。货币不是金属,而是一种记名信托。无论是以白银或者泥版作为货币,还是纸币,或出现在液晶显示器上的虚拟货币,都没有多大的问题。从马尔代夫的贝壳到太平洋雅普岛圆盘巨石,什么都可以充当货币。现在看来,在这个电子时代,没有任何东西不可以充当货币。
▲ 公元前二世纪的美索不达米亚泥版(正面与背面),泥版上所刻的文字说,埃米尔·米拉在收获季节将支付泥版的持有者330斤大麦
货币明确了贷款人与借款人之间的关系。让我们再次审视这些美索不达米亚泥版。这些泥版显然是贷款人保留下来的(通常是在一个密封的陶土容器中),每一次交易都被记录在册,以记录借款人还款数额和还款日期。古巴比伦的贷款制度显然相当复杂。债务可以转让(“付给持票人”,而不是指定债权人),泥版收据或汇票签给在皇宫或庙宇存入粮食或其他商品的人;借款人要支付利息(这个概念可能起源于畜群的自然增长),利率往往高达20%。从汉谟拉比时代(公元前1792年至公元前1750年)起,数学的应用预示着复利这类工具有可能应用于长期贷款。但所有这一切都建立在借款人还款承诺的根本信誉基础之上(并非巧合的是,英语中的“信用”一词就来源于拉丁美洲的“我相信”)。债务人可能获得一定期限延缓偿还,正如《汉谟拉比法典》条文规定,债务每隔3年可以得到减免,但这似乎并不能阻止私人和公众贷款人通过活动把债权追讨回来。与此相反,从长期发展趋势来看,古代美索不达米亚的私人金融业务在扩大。到公元前6世纪,巴比伦的埃吉布家族已成为强势的地主和贷款人,其商业活动远至乌鲁克南部和波斯以东。那一时期留存下来的成千上万泥版表明,当时有为数众多的人曾向埃吉布家族借款。埃吉布家族5代人的繁荣史表明他们通常靠收债为生。
倘若说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已发明信用,这并不十分确切。大多数巴比伦人贷款很简单,他们只是从王室或宗教寺院借贷,后面讨论的现代意义上的信贷并未建立起来。然而,这是一个重要的开端。没有借贷的基础,我们这个世界的经济几乎就不能腾飞。没有日益扩张的债权人和债务人的关系网,当今的全球经济将停滞不前。有首著名的歌曲写道,货币并不能使地球旋转,恰恰相反,货币令人吃惊地让人员、货物和服务融入世界各地。
货币的崛起场面始终蓬勃壮观,而引人注意的是扎根于这个世界的信贷观念是多么落伍,多么不合时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