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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忘记的一个演员

吴祖光

这两天见《新民晚报》的《夜光杯》正在征文,题目是《我不能忘记的一个人物》,这是一个好题目,想到我老早应当为《大家》写一篇文章,今天我该写什么文章好呢?如今有了题目了,我写《我不能忘记的一个演员》。

我不能忘记的一个演员是文采风流的“江南第一枝笔”的唐大郎先生。

前年冬天我刚到上海,小丁便说有两个朋友不可不见,一个是绰号“梅兰芳”的龚之方先生,一个就是才子唐大郎。

这两位好朋友,尤其是之方先生,为我们(小丁和我)筹了一大笔钱办了《清明》这个美奂美轮的月刊,但是出了四期把钱赔光了,使我们至今难过。但是豪华的《清明》编辑部中的一年热闹光景,将是我们及一切朋友永远不能忘记的回忆,这是题外的话,按下不表。

大郎同之方是形影不离的一对好搭档,说我的北京话,就是“眼镜儿”,言其两个连在一起不会分开也;正巧他俩都是戴眼镜的,他们会接受我这个封号的。

说到大郎之不可不见的理由,因为他乃是海派文人之翘楚,也可以说是正宗。一般人说“海派”常是与“京派”对立的,于是也就含有“不足为训”之意;但是我对“海派”的印象,则是与豪爽、义气不可分的,大郎正是如此。

他一面孔“游戏人间”的浪漫样子,说话“带把儿”——这又是一句北京话,“把儿”就是“柄”的意思,就是总拖着个尾巴之意——张口闭口不干不净,与他整洁无瑕的衣衫极不调和;但特点也就在又极为调和,浑然造成矛盾的统一。去年夏天有一位才十七岁的年轻小姐同我一起到他们的写字间去;大郎在小姐面前略一矜持以后,马上文言带草的滔滔起来,半晌之后,却又不忘记对小姐说:“不要见笑我是个粗人。”

其实大郎何尝粗,他的纤纤之手伸出来才是又白又嫩,用这只手写出的海派文章,也实在独得妩媚潇脱之妙,至少我就学不来也。

上海的许多小报上大半都有他的短文,写他的生活秘辛以至时事杂感,奇怪的是我曾经有一段时期天天同他见面,总见他在同人家吃豆腐,扯闲天,没见过他写一点东西。在报上读到他的文章时,也说到自己终年游耍,一年只在家吃过一顿饭,不知道他的文章是在哪里写的。

夏衍先生是我们的老前辈,是出名的博学者,剧本、杂文,政治、经济、军事的文章样样精通,大郎有一次对他说:“夏公,你比如是一家药铺,买什么药,有什么药。我也是一家药铺,但只卖一种药,就是春药。”

说“只卖春药”是他的自谦,他有许多讽时小品仍是言谈微中,清新可爱。

能者无所不能,我现在发现唐大郎是个对观众而言吸引力最大的演员,相信即与梅大王同台,那十分春色也将由他独占。

其实哪里是“我现在发现”,他自己,以及许多朋友早就发现了,大郎的黄天霸久闻为一大绝戏,这回才被我看见。

那一晚我深夜冒寒到西藏路去看大郎唱戏,他的戏当然是最末一出,上戏之前就见他在戏场门外悠然自得踱来踱去,据说几天以来主事者屡次催他排戏都被他拒绝,说:“排不排还不都一样。”这句话多有魄力,我就喜欢这种“横竖横”的精神;看见他踱来踱去生死置之度外的样子,就知道他的戏大有看头。

满坑满谷的观众大多是为唐大郎来的。他快出台之前,大家特别显得不耐烦,吹哨子,鼓掌,笑,喊,几乎要把场子闹翻;这时候他忽然出现,大家欢呼大叫有如疯狂。我没有叫,我被他征服了。

大郎眼镜脱掉,目光有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气,皮肤雪白粉嫩,微显桃红色;眉心一抹胭脂最为俏皮;额角低,下巴短,面横阔,很像魏碑里的“圆”字。最精彩的是没有带衬领,所以脖子全部亮出,显得头大颈细,好在皮肤净白,与全身新行头配合,极收相映生辉之效。

我忽然觉得他像一个另外的熟识的人,问小丁,也说面熟,但都想不起是谁来。

从他一出来台下哄堂开始,就一直没有静下来,一举一动、一说一唱不消说,似乎连他的呼吸也都换来喝彩。他报名:“黄天霸”,大家就笑;笑到他说:“众位英雄请了。”重新再笑起,满台其余的演员都被他的声光笼罩,观众不注意他以外的任何东西。在他唱头一段的四句时,第三句便忘了词,观众笑得要死,他不在乎,偏着头用力想,想起便接着唱,这又是惊人的“稳”;唱京戏唱一个不慌不忙,这一点上大郎又是超群出众的。

照以上说来他应当是潜心戏内,心无旁骛的,但有两次他忍耐不住观众起哄同“台上台下打成一片”。一次是他出台不久观众吵得不可开交,他忽然显出一面孔不耐烦的样子,用力挤了一下眼睛。第二次是他走近下场门时,一个站在台上看戏的小开拦着他捣乱,他举足踢了过去。

这样的事情,我只在一次某小学幼稚园的儿童表演会上见过类似的一次。

这时在一片大闹声中,我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哎呀……要死哉……不能再笑了……”

这当然是一个最精彩的演出,我必须在这里面找一节他最得意的表演出来,我想该是在彭公召见他们,讲述九千岁被盗马责成黄天霸寻马时,他本来同众家英雄一齐跪着的,此时忽然“咳”一声怨气,面向观众急转,两手平摊的一个表情,观众本来只有这一个机会休息休息,这一来又笑翻了场。

小丁说:大郎不放松任何一个做戏的机会,该有的,他全有。就是全不对劲。

就是这样,所以精彩,这不是学得来的,所以大家要笑。我有一段时候不看戏,回头看大家笑,男人笑得面红耳赤,女人笑得花枝乱颤。

台上有人送一条中堂给他,写的是:“吃瘪高盛麟,活像程笑亭”,颇有道理。原因在高盛麟是功夫,程笑亭是滑稽,而唐大郎是天籁,功夫与滑稽学得来,而天籁者只是天籁也。

我平生看戏,爱喜剧而不爱悲剧,在这个国度里,生活里的悲剧太多了,能使人在苦难中得到破颜一笑是多么可爱的事呀!我喜欢这样的演员,大郎也许没有同我作一样想,但是在我的心目中,我是这样推许大郎的。

名“霸”之后难为继,那天的李少春做了一桩傻事,他续演大郎之后的拜山的黄天霸,然而风头被大郎出足了,名武生吃瘪是必然之事;我如果是李少春我就不来。

燕市少年,走马观剧垂二十年矣。“天日重光”,春来歇浦;菊花虽老,幸未阑珊。梅杨争艳,程谭竞响;而上林春色独占鳌头者乃“江南第一枝笔”唐大郎也,大郎岂非人杰哉。

写唐大郎,不得不学学他的笔法,但也是学不像的。直到今天,那一晚他出场时的“像一个熟朋友”的印象,至今不释。执笔至此,灵机偶动,想起来了,原来是夏公的大头儿子小咪是也。质之小丁,以为然否?

唐大郎之为演员,不能以平常的眼光来衡量他的好坏。但我可以说他是对观众吸引力最大的演员,是我不能忘记的一个演员。

唐大郎如果唱戏,高盛麟便没有饭吃了,何以见得,有诗为证:

此是江南唐大郎,

投笔从歌到戏场。

看他赢尽全堂采,

岂独黄泉气煞杨?

杨者杨小楼也。

一九四七年三月上海
原载《大家》,1947年第1期 M6+ziTKjaFjPpV1jjV1kPOku1paDYLO0ZdxGNiM958I2VMCM/tsSgUyvMgwkizW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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