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大郎

桑　弧

好久没有遇见大郎了，我很想念他。最近，从他的文字里，得知他的千金的颧骨生得很高，大郎说将来不见得能靠着女儿的美貌吃饭，当时我就想起了美国的女影星克劳黛·考尔白，她的颧骨生得再高也没有了，然而由于演技的活色生香，她的颧骨仍无损于她的成为一代红星，我想用这一番意思写一封信安慰大郎。但结果并没有这样做。我怀疑大郎的文章的措辞虽然“若有憾焉”，按之实际，他也许正在暗自欣喜，因为他平日是习惯于拿朋友们的女儿的美丽作为调侃的资料的。

春天过去了一半了，寒威却仍旧笼罩着人间，加以近来多雨，中宵无寐，听着那凄清的雨声，不由地忆起了许多朋友；大郎便是我所常常怀念的一个。在朋友中间，他的性格最最绚烂夺目，要是一个人的性格可以用线条的勾勒来表示，那么勾勒大郎的性格所需要的线条总比别人的来得简单；可惜我不是这样的高手。我很喜欢同大郎谈话，他的话调里蕴藏着丰富的活力。有时我用欣赏一件艺术品的态度来听他的说话以及审视他说话时的神貌，就常常引起一种舒适之感。不错，大郎的话语是不大讲究“雅驯”的，他同熟朋友攀谈时，往往“触那”之声不绝，一个洋场的侠少所习用的语汇，常和大郎的吐属相吻合，因此陌生人见到他，很容易发生反感。但是和他相处稍久，便会发觉他的粗犷的言谈并不是代表一个鄙陋的灵魂。大郎从不讳言自己是一个“海派文人”，他的一举一动，也从不估计是否与传统的“文人”的气度相称，可是，正因为他从不矫揉造作之故，他的粗犷便形成了一种妩媚。一个真正懂得美丑的人，大概能够发现大郎的仪表、谈吐包涵着许多美的特性，即以他的“西风脸”而论，虽然被朋友们当作嘲谑的对象，但他的脸和其他的动作配合起来，却构成一种匀称的美。我不大喜欢张潮的《幽梦影》，可是很欣赏里面的两句话，大致是说人的容貌有生得丑而可观的，也有虽不丑而不足观的。我以为大郎的举止风度，从一个不相识者看来，或者很难看，其实却是很“耐看”的。王静安先生拈出“境界”两字作为论词的准绳，我却愿意标举“气质”两字作为论人的通则，大郎的所以可爱，就在于他的具备美的气质。我曾把姚笠诗先生譬作清丽的散文，而将大郎喻为狂放的诗。笠诗说起话来，理智透彻，好像一缸晶莹的净水，天光云影，历历在目，大郎说话往往夹笑夹骂，不分理智情感，却容易把听的人也拖进他所笑骂的境界里去。

这世界上，由于人们教养的不同所发生的偏见与误解，委实很可慨的。大郎呼吸于狭隘的圈子，他的生活观念在某一意义上自然不十分进步，但至少对于义利或忠佞的辨别，大郎是俯仰无愧的，我希望某些企图以“小报记者”或“无聊文人”的名词作为轻蔑他的工具的人们，切实地认清他们真正应该憎恨的是哪一种人和事物。

原载《社会日报》，1941年3月19日 tGyuN0pxh4ALX+ndFNsb6OC3xkxqnIwfilit3q0kNq/WZEsFaSNRl3Khp1Qj0EX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