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Temple
译者:玖羽
1917年8月20日,我,卡尔·海因里希(Karl Heinrich),阿尔特伯-爱斯坦因(Altberg-Ehrenstein)的伯爵,身为德意志帝国海军少校兼潜艇U-29的艇长,将装有此笔记的漂流瓶投进海中。我的潜艇因故障而搁浅在大西洋海底,具体位置不明,大约是在北纬20 o 、西经35 o 左右之处。我投出此篇笔记,只是为了让公众知道某种非比寻常的事实;现在,我正处在险恶而诡异的状况之中,继续生存的可能性极低。这状况不仅使U-29受到了致命的损害,也使我这日耳曼人独有的、铁一般的意志遭到了凄惨的损伤。
6月18日下午,正如通过无线电向驶往基尔港的U-61报告的那样,我艇于北纬45 o 16'、西经28 o 34'的海域,击沉了从纽约开往利物浦的货轮“胜利号”。应海军部的命令,我艇拍摄了纪录片;为了获得良好的拍摄效果,我允许该船的乘员坐救生艇逃脱。“胜利号”就像画上的沉船那样,船头先沉,然后船尾高高扬起,垂直地沉没了。我艇的摄像机没有错过任何一个细节,我甚至觉得把这影片送交柏林稍微有些可惜。拍摄结束后,我艇用炮将救生艇击沉,然后潜航。
日落之时,潜艇再度上浮,在甲板上发现了一名船员的尸体,他用很奇怪的方式抓住了栏杆。这可怜人很年轻,长着一头黑发,看起来颇为英俊。他可能是意大利人或希腊人,但肯定是“胜利号”的船员。当他所乘的船被击沉时,他一定想到我艇上寻求避难—结果,他也成了英国佬们向我的祖国挑起的不义之战的牺牲品。艇上的水兵为寻找纪念品,搜了他的外套,结果在上衣口袋里发现了一个形状极其奇特的象牙雕像,那是一个戴着月桂冠的年轻人头像。我的同僚克兰策上尉认为这雕像是个古董,而且具有美学价值,于是就从水兵那里抢来,据为己有。我和克兰策上尉都无法想象,一介水兵竟配拥有如此珍贵的东西。
当要把尸体扔出艇外时,发生了两件事,严重动摇了我方水兵的军心。其一,在掰开尸体抓着栏杆的手的时候,很多人都产生了幻觉,觉得尸体闭着的眼睛仿佛睁了开来,静静地嘲笑着正抓住尸体的施密特和齐默尔。其二,水手长穆勒(Mueller),一个老头子—他是只阿尔萨斯出身的迷信的猪,目睹了被投到海里的尸体后,就因幻觉而变得异常激动。他发誓,那尸体稍稍下沉之后,像游泳似的挥动着手脚,在波浪下向南方游去。克兰策和我都十分厌恶此等村汉的愚昧之语,于是严厉地训斥了所有人,特别是穆勒。
翌日,一部分水兵产生不适,难以履行职务。他们显然被漫长的远航弄得神经紧张、噩梦连连,不少人看起来都变得茫然而迟钝。在确认他们并非装病之后,我解除了他们的责任。又因海况变差,潜艇决定潜航到波浪较为平静的深度。这里相对安稳,然而却有一道不存在于海图上的神秘洋流向南流去;病人的呻吟声令人恼火,但为了不影响其他水兵的士气,我们没有采取极端措施。潜艇计划原地停留,根据在纽约的间谍传来的情报,截击将要从此地通过的邮轮“达奇亚号”。
傍晚,潜艇上浮,发现海况有所好转。在北方的水平线上发现了战舰烟囱冒出的烟柱,但双方的距离和我艇的潜航能力足以保证安全。更令我们忧虑的,则是水手长穆勒的狂言。随着夜幕降临,他变得越来越疯狂,现在已处于一种令人唾弃的愚稚状态之中。穆勒喋喋不休地述说着他的幻觉,说他看到了很多尸体漂在海底的舷窗外,还说那些尸体都直直地看着他;而且,他竟宣称那些被水泡胀的尸体中有一部分是我德意志海军辉煌战果中的死者,这些尸体全都由那个被我们扔进海里的年轻人引导着。由于这些可怖而反常的发言,我命令把穆勒铐起来,狠狠地鞭打了他一顿。对他的处罚不会让水兵们高兴,但我必须严肃军纪。与此同时,齐默尔代表水兵们要求将那奇特的象牙雕像抛下海,这也被我拒绝。
6月20日,在前一天感到不适的水兵波姆和施密特已经陷入疯狂。我很后悔艇上没有配备医官,因为德国人的生命是宝贵的。可是这两人一直胡乱念叨着可怕的诅咒,这将会扰乱军心,所以我采取了断然的处置措施。水兵们无疑对此感到不满,不过这似乎却使得穆勒平静下来,他没再给我们带来任何麻烦。在夜色将近的时候,我命令释放他,然后他就开始默默地履行自己的职责。
在接下来的一周中,所有人的神经都极度紧张,一直等待达奇亚号到来。当穆勒和齐默尔失踪后,艇内的紧张更加恶化;虽然没有任何人目睹,不过他们无疑是在过度恐惧中投海自杀。我倒是很高兴能摆脱穆勒,因为他即使沉默不语也会给艇员造成恶劣影响。看起来所有人现在都宁愿保持沉默,把恐惧藏在心头,虽然许多人出现了身体不适,但无一人挑起骚动。克兰策上尉在紧张之下变得十分焦虑,他正为一些极其细微的事情烦恼—聚集在U-29周围的海豚数量有所增加,那道不见于海图的南向洋流也有增强之势。
终于,我们发现自己已错失了迎击“达奇亚号”的机会,这样的失败并不罕见。但比起失望,我们更多的是感到高兴:根据规定,我艇现在可以回到威廉港 了。6月28日中午,我艇将航路转向东北,与异常多的海豚可笑地纠缠在一起,迅速归航。
下午2时,在毫无预警之下,轮机舱发生爆炸。尽管没有出现任何机械故障和人为疏忽,潜艇还是突然遭到巨大的冲击,剧烈摇晃。克兰策上尉立即赶往轮机舱,发现燃料箱和大部分机械都被炸得粉碎,机械师拉贝和施奈德当场死亡。潜艇的状况一下变得极为严峻,虽然空气再生装置未受损伤,压缩空气和蓄电池也使潜艇保留了下潜、上浮和打开舱门的功能,但潜艇已然失去全部动力。如果派出救生艇求助,就等于将自己交到那些向我伟大的德意志帝国挑起这场痛苦的不义之战的敌人手中;潜艇的无线电自击沉“胜利号”之后就一直故障,所以也无法向帝国海军的其他U艇求援。
自事故发生之后,直到7月2日为止,我艇一直向南方漂流,无计可施,也未与任何船只相遇。海豚依然包围着U-29,考虑到潜艇移动的距离,这实在是令人惊讶。7月2日早晨,潜艇发现一艘悬挂美国国旗的战舰,水兵们焦躁不安,极欲投降;最后,克兰策上尉不得不枪毙了一名鼓吹这种叛国行径最甚的、名叫特劳贝的水兵,这让水兵们全都老实下来。潜艇未被敌舰发现,径直下潜。
翌日下午,南方出现了密集的大群海鸟,海况也开始变得不祥。潜艇关闭舱门静候其变,最后发现,如果再不下潜,就铁定会被巨浪吞没。下潜会使气压和电力持续减少,虽然我们尽量避免消耗潜艇仅存的些微动力,但这种时候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了。我艇潜得并不太深,几小时后,当大海恢复平静,我们就决定浮出海面。可是,此时又发生了新的麻烦:就算用尽一切手段,潜艇也无法再度上浮。在海中的幽闭增长了乘员的恐惧,一些人又开始嘀咕关于克兰策上尉的象牙雕像的事情,只是在看到手枪之后方才住口。尽管明知毫无意义,但我还是指派这些可怜的水兵修理机械,让他们拼命工作,不得歇息。
我和克兰策上尉轮流入睡,水兵们的暴动就发生在我睡觉的时候,约为7月4日凌晨5时。艇上仅存的那六只猪怀疑我们已经完蛋,为了前天没有向扬基佬的战舰投降一事愤怒得发狂,在诅咒和毁灭中神志失常。他们像野兽那样咆哮,不分青红皂白地砸烂了仪器和用具,还喊着各种胡话,说这些都是象牙雕像和那自己游走的死去黑发青年的诅咒。克兰策上尉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完全不中用,我认为,这全因他是一个软弱的、女人气的莱茵兰人的缘故。我执行了必要的处理措施,将这六名水兵全部射杀,并确认他们已经彻底死亡。
我们通过双联舱口把尸体全部投弃,这样U-29上的活人就只剩下我和克兰策二人。克兰策看起来极度紧张,总是喝酒;我们决定最大限度地利用没有被那些猪一样的水兵们的疯狂行为毁掉的丰富食品储备和化学制氧装置,尽可能活下去。由于罗盘和深度计等精密仪器已被破坏,从这以后我们只能依靠手表、日历以及从舷窗和潜望塔中看到的物体的移动速度来推断自己的位置。幸运的是,就算同时用于艇内照明和探照灯,蓄电池也还能维持很久。我们常用探照灯照射艇外,但只能看到海豚伴随在漂流的潜艇四周。我对这一大群海豚产生了科学上的兴趣:它们的学名叫真海豚,属于鲸目的哺乳动物,必须呼吸空气才能生存。但我曾盯着一只海豚看了两个小时,却没见它为换气而上浮过一次。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克兰策和我都推测潜艇一直被海流带着向南方行去,而且沉得越来越深。我们认出了许多海洋动植物,我为了打发时间,也读了很多这方面的书。可是我也注意到,我的同僚对科学知识的了解比我浅薄得多。克兰策没有普鲁士人的精神,他只会沉浸在毫无价值的空想之中。我们正在走向死亡这个事实对他产生了奇妙的影响,他成天为那些被我们葬送到海底的男女老少忏悔、祈祷,全然忘记了我们对德意志祖国做出的高尚贡献。后来他的精神变得越发失衡,经常用好几个小时去注视那个象牙雕像,去编织那些关于被遗忘在海底的失落之物的想象。有时作为一种心理试验,我会让他讲讲这些幻想故事,听他不厌其烦地述说各种诗歌的引文和关于沉船的传说。我觉得他很可怜,我不愿看到一个德国人陷入这般悲惨的处境;不过,我更不愿和克兰策这样的同伴一起去死。我知道,祖国将彰扬我的战功,我的儿子们将被教育成像我这样的人才,我为这些感到自豪。
8月9日,我们看到了海底,并用探照灯的强光打到海床上。那是一片布满起伏的平原,大部分被海藻覆盖,还有小型软体动物的壳散乱其间。这里到处都能见到形状奇特、覆满海藻和藤壶的物体,克兰策一口咬定,那是沉睡在这个海底墓地里的沉船。可克兰策也对一样东西感到困惑,那是一个硬物,粗约二英尺,从海底突出约四英尺,侧面为平面,顶端是一个钝角尖顶。我认为那只是裸露的岩石,但克兰策觉得他在那东西表面看到了雕刻。过了一会儿,他开始发抖,像被吓到一样把脸转开;我难以解释这种现象,只能认为,他身处大海的深渊之中,因此被那巨大、黑暗、遥远、古老的神秘感压倒了。尽管克兰策的大脑已经疲惫,但我仍然保持着德国人的精神,并很快注意到两件事。其一,U-29已处在深海的水压之中,绝大多数博物学家都断定在这样的深度下不可能存在任何高等生物,可那些海豚还像没事一样游在潜艇周围。我能肯定,自己以前一定把深度算得太大了,但就算如此,我艇现在的位置依然很深,足以让这种现象变得不同寻常。其二,通过对海底物体的测量可以得知,正如我在不太深的地方通过对海底生物的目视推测的那样,潜艇向南的速度没有什么变化。
可怜的克兰策陷入完全疯狂,是8月12日下午3时15分左右的事情。他本应在潜望塔操作探照灯的,但他却进了图书室,当时我正在读书。他的表情立即背叛了他;我把他的话记在下面,并在他着重强调的字下加了下划线。“他在叫我!他在叫我!我听见他了!我必须去!”克兰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从桌上拿走那个象牙雕像,装进自己的口袋,又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拽到通往甲板的升降扶梯那里。我马上明白,他想打开舱门,和我一起跳进海中,但我不想和他一起变成自杀狂兼杀人狂。我退回去,试图安抚他,但他只是变得更加暴力,并说:“赶紧来吧,不要再磨蹭了,忏悔而被原谅比抗拒而受惩罚要好得多。”于是我试着改变态度,告诉他,他已经疯了,变成了一个可怜的疯子。然而克兰策根本不为所动,只是哭叫道:“如果我疯了,那简直是太仁慈了!愿诸神怜悯那些麻木不仁、在面临骇人听闻的终结之时还能保持正常的人吧。你也过来吧,你也变成疯子吧,他依然在充满仁慈地叫着我啊!”
这次爆发似乎解除了他大脑中的所有压力;当平静了之后,他开始温和起来,对我说,如果我不愿意同行,就请让他一个人离去。这样,摆在我面前的选择就很清楚了。的确,克兰策是德国人,可他只不过是一介莱茵兰的平民。而且,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潜藏着危险的疯子。如果允许他自杀,我就能立即解除来自这个同伴的威胁。我要求他在离开前先把象牙雕像交出来,但他只是诡异地笑着,我不想把他的话记下来。接着,我考虑到自己万一获救的可能,问他要不要给身在德国的家人留一些纪念品或遗发,他也只是报以同样诡异的笑。于是克兰策登上了扶梯,我在操作杆前等了一会儿,就启动了那个会导致他死亡的装置。当我认定克兰策已经不在艇内之后,为了看他最后一眼,开动了探照灯。理论上说,克兰策应该会被水压压扁,但我想确认,他是否会像那些非比寻常的海豚那样,不受任何影响。可是那些海豚却密密麻麻地聚集在潜望塔周围,模糊了视线,使我没能看到同僚最后的样子。
那天晚上,我一直不能忘记那个象牙雕像,并后悔自己怎么会让可怜的克兰策把它装在兜里,一起带走。尽管我无法忘记那戴着月桂冠的美貌年轻人的容颜,但我生来就不是艺术家的料,我只是感到可惜,自己将再也无法与他人谈及此物;克兰策虽然在智性上无法与我相比,但总比没人谈话要来得好。这一晚我辗转难眠,只是在想,最后的时刻何时才会降临。的确,我对获救已经基本绝望了。
翌日,我登上潜望塔,和往常一样用探照灯照射四周。向北望去,自从看到海底以来,景色在四天中都没有什么变化,但我感觉推动U-29前进的海流的速度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快了。把探照灯向南照,只见前方的海底明显下陷成斜坡,形状规则的石块奇妙地躺在固定的地方,仿佛是遵照某种明确的模式被安置在那里一样。因为潜艇不可能迅速潜入如此深的海底,所以我立即调整探照灯的角度,让光呈锐角向下照去。结果,角度变换过大,导致线路中断,修理它浪费了不少时间。但探照灯还是再度放出光柱,照亮了在视野里铺展开来的海中山谷。
我不是个会让感情支配理性的人,但当我看到被探照灯的光柱照亮的东西时,仍震惊不已。身为接受了最高水平的普鲁士文化教育的人,而且更是身为知晓被地质学证明、在传说中流传的沧海桑田之事的人,本是不应表现出这般震惊的。我所目睹的,乃是许多宏伟建筑的废墟,这些建筑巨大无朋、精巧无匹,尽管建筑样式和保存状态各自不一,但所有建筑都极尽壮美。看起来,这些建筑中的大部分都是以大理石建成,它们在探照灯的光柱下闪着白色的光辉。总体来说,这广大的城市位于狭窄山谷的底部,不过在陡坡上也星罗棋布着一些孤立的神殿或山庄。就算屋顶崩落、立柱折断,但那不可能被任何事物抹去的、属于遥远得难以追忆的太古的光辉依然没有消逝。
看到此前一直被我视为神话的亚特兰蒂斯在眼前出现,我油然生出考察这座废墟的热切渴望。过去肯定曾有河流在谷底深处流过,当仔细观察的时候,我不禁为那石制和大理石制的桥梁和河堤,为那美丽的、翠绿的阶台和堤岸目眩神迷。在这热情之中,我几乎变得和可怜的克兰策一样愚蠢、感伤,以至于很久以后才注意到,那向南的海流已经停止;就像飞机在地面上的城市中着陆那样,U-29开始缓慢地在沉没的城市中着陆了。同样,我一时也没发现,那非比寻常的海豚群已经消失不见。
又过了约两小时,潜艇才终于停在靠近山谷岩壁的铺石广场上。在潜艇的一侧,是一个斜坡,从广场直达昔日的河岸,可以让我看清城市的全貌。在另一侧,紧挨着潜艇,一座装饰得富丽堂皇、保存得极其完美的庞大建筑巍然耸立,毫无疑问,这是一座在岩石上挖出来的神殿。这幢宏大的建筑究竟是如何建成的,我根本无从想象。它的正墙巨大得难以形容,毫不间断地把岩山上的凹陷整个盖满;墙上开着许多窗户,墙中央则有一扇连接着巍峨台阶的大门像巨口一样张开,整扇门都被巧夺天工的浮雕环绕,浮雕的内容让人联想起罗马的酒神节。支撑着这一切的,则是巨大的立柱和楣梁,皆饰以华美得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雕刻,那雕的尽是些理想化的田园风景,以及祭司和女祭司们排成行列、拿着奇怪的宗教用具去礼拜灿然的神祇的景象。这些雕刻呈现完美的艺术性,整体风格是希腊式的,但也包含着奇特的个性。它们看起来古老得可怕,因此只可能是希腊艺术的远祖,不可能是直系祖先。这恢弘的人造建筑的每一个细节无疑都是从我们行星上的这座岩山中雕掘而出,它整个就是山谷岩壁的一部分,可能是在一个或一连串山洞的基础上进一步掏空而成。至于它内部的空间究竟宽广到什么程度,则是我的想象力所远远不及的。它一定是一座神殿,无论是岁月的流逝还是海水的浸泡都不能腐蚀它那远古的威容,尽管经历了千年万年的岁月,它依然是那样无瑕,是那样神圣不可侵犯,就这样一直矗立在大洋深渊那漫漫的黑夜和茫茫的沉寂之中。
我整小时整小时地望着那美丽而神秘的巨大神殿,望着这座海底城市中的建筑、曲拱、雕像和桥梁。明知死亡就要临近,我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好奇之心,热切地搜索着,把探照灯的光柱到处打遍。在灯光下,我看清了许多细节,但却看不见那座岩石神殿内部的样子。最后,我总算意识到还要节省电力,关闭了探照灯。和漂流时的那几周相比,现在的光柱明显暗了许多。探照灯的灯光逐渐消失,我探索深海秘密的欲望却水涨船高。我,一个德国人,现在成了踏入这座被永远遗忘的城市的第一人了!
我取出并检查了金属框架的深海潜水服,又确认潜水电筒和空气再生装置一切正常。尽管一个人打开双联舱口有些困难,但我深信,依靠掌握的科学技能,我能够克服一切障碍,亲身踏上这座死城的地面。
8月16日,我离开U-29,费力地走在荒废的、被淤泥覆盖的道路上,朝远古河道的遗迹前进。我没有发现任何骨殖或人类的遗骸,但却搜集了包括雕像和硬币在内的各种古代文物。我无法用语言形容自己的心情—当穴居人还在欧洲大地上漫步,还没有人见过尼罗河怎么流入海洋的时候,这里就已经出现了高度发达的文明。对这文明,我只有敬畏,没有别的念头。倘若这份笔记能被发现,靠着它的引导,这些我只能隐约暗示的奥秘定能被别人解明。后来,潜水电筒的光开始减弱,我便回到潜艇,决定第二天再去探索那座岩石的神殿。
17日,我正沉浸在探究神殿奥秘的冲动之中,沉痛的失望却给我当头一棒。我发现给潜水电筒充电的设备已在7月暴动的时候被那群猪一样的水兵们破坏了。我无比愤怒;但日耳曼人的直觉告诉我,如果不拿电筒就走进黑暗无光的神殿,说不定会和以此地为巢的难以形容的海中怪物碰个正着;退一步说,我也可能陷在迷宫般的通路中,再也无法出来。我能做的,只有启动U-29的探照灯,依靠已经非常微弱的灯光,登上通往神殿的台阶,开始研究外墙上的雕刻。光柱能以向上的角度照进大门里,我想试试能不能看见门里的东西,但只是徒然。不过,里面的天花板倒是能看见一点;我在确定门里是坚实的地面之后,踏进了一两步,然后就不敢前进了。我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恐惧,同时也明白了可怜的克兰策的感受。那神殿仿佛是在一步一步地把我拉扯过来,我开始畏惧那不可见的、逐渐增强的恐怖。我回到艇上,关了灯,坐在黑暗里沉思。为了应对紧急情况,必须从现在开始节省电力。
18日星期六,我整天都在黑暗里度过。我这日耳曼人的意志已被打碎,各种各样的思想和记忆不断折磨着我。那禁忌的遥远往昔留下的不祥残迹已让克兰策发狂而死,它现在也在劝我走上同样的道路。命运保留下我的理性,难道只是为了把我推向那人类连做梦都未曾梦见过的,无比恐怖、无比不可思议的终局吗?我的精神万分痛苦,我必须摆脱这种弱者的迷茫。
那一晚,我根本睡不着。我全然不为将来打算,整晚都开着灯;电力会比空气和食物先用完,这一点让我很恼火。我想到安乐死,于是检查了手枪。快到早晨的时候,我一定没关灯就睡过去了,当下午醒来时,艇内一片黑暗,无疑是蓄电池用完了。我在连续划了好几根火柴后,不禁深深地后悔,为什么我们以前毫无远见地耗尽了艇上仅有的几根蜡烛。
最后一根火柴的火苗消失之后,我就静静地坐在无光的黑暗中。在无可避免的死亡面前,我开始回忆过去发生的所有事情,终于唤起了到目前为止一直潜藏在意识深处的记忆—那是会让我像迷信的弱者一样瑟瑟发抖的记忆。我在岩石神殿的雕刻上见到的那名辉煌的神祇的相貌,竟和那溺死的海员从大海里带来,又被可怜的克兰策随身带回大海的象牙雕像上的容颜完全相同。
这个巧合令我呆若木鸡,但我并不害怕。只有浅薄的论者才会性急地用朴素而单纯的超自然因素来解释这桩奇妙的、错综复杂的事情。这巧合的确令人难以置信,但我是一个拥有健全理智的人,绝对不会把那些毫无逻辑关系的事情—从击沉“胜利号”开始,直到我陷入眼下的绝境为止,这中间发生的所有非比寻常的事件—联系在一起。我觉得必须多休息一会儿,于是就服用了镇静剂,重新入眠。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缘故,我在梦中听到了被淹死的人们的哀号,看到了贴在潜艇舷窗上的死者的脸庞。在那些死者的脸庞之中,也有那带着象牙雕刻的年轻人的活生生的、嘲讽的面容。
我必须谨慎地记录今天醒来后发生的事情,因为我的精神现在十分衰弱,幻觉和真实正在我眼里混成一团。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我现在的精神状态无疑是很有趣的,我很遗憾,德意志的权威专家不能对它进行科学性的观察。睁开眼睛之后,我首先兴起了想要探访那座岩石神殿的难以遏止的欲望,这欲望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增长,我只好本能地唤起一些恐惧的感情来打消它。接下来,我觉得自己好像在蓄电池耗尽的黑暗中看到了光—有一种类似磷光的光辉从面向神殿那一侧的舷窗里透了进来。这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因为据我所知,没有任何深海生物能发出如此强烈的磷光。可在着手调查之前,我又出现了第三个感觉,这个感觉是如此有悖常理,令我开始怀疑我的感官是否依然客观。我听到了幻听:透过U-29那完全隔音的船体,我仿佛听到了有韵律、有节奏,同时还有些狂野的声音,它就像是美丽的清咏,或是合唱的圣歌一般;于是,我确信自己的精神和神经已经不正常了,在划了一堆火柴、灌了一瓶溴化钠水溶液 后,幻听平静了不少,可磷光并没有消失,而且我也很难抑制自己想要靠近舷窗、调查光源的幼稚冲动。这种感觉真实得让人恐怖:磷光使我能看清周围那些熟悉的物品,包括我刚喝完的溴化钠水溶液空瓶—可是,那空瓶已经不在我刚才放下的位置了。我琢磨了半天,最后穿过房间,摸到了空瓶。它正放在我所看到的那个位置。现在我知道了,这光要么是真实的,要么是一种始终如一、不可驱散的幻觉。最后,我放弃一切抵抗,登上潜望塔,去寻找光的来源。也许,那光来自另一艘U艇,我还有获救的可能?
我以下的记录一定不是客观、真实的,因为那之后发生的事情完全超越了自然的法则,所以它一定是我这疲惫头脑的主观、虚幻的想象。当登上潜望塔之后,我发现大海并不像我预想的那样光芒四射,没有任何动植物在发出磷光,河岸斜坡上,城市一片黑暗,看不见任何东西。接下来我所目睹的事物,一点也不夸张,一点也不怪诞,一点也不恐怖,因为看到它之后,我就再也不相信我的知觉了。在那座从岩石山丘上雕掘而出的海底神殿的门窗里,摇曳的光辉正灼然闪耀,仿佛有火焰在神殿深处的祭坛上猛烈燃烧。
后面的事情就混沌不明了。当凝视那发出神秘光辉的门窗时,我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为异常的东西—那些东西太异常了,我无法在此加以名状。我觉得我看见了一些东西在神殿里,它们有些静止不动,有些正在移动。这时,我又开始听到那种非现实的、跟我刚醒来时所听到的一模一样的咏唱,于是我所有的思想和恐惧都集中到了那个海中的年轻人,以及那个与神殿的楣梁和立柱上的雕刻一般无二的象牙雕像之上。我想到了可怜的克兰策。如今,他的尸体随着被他带进海里的那个象牙雕像漂到了什么地方呢?他肯定警告了我什么事情,但我没有注意;无论如何,他只是一个软弱的莱茵兰人,足以让他发狂的苦难,对普鲁士人来说却能轻易承受。
现在我要做的事情非常单纯。进入神殿探访的冲动已经成了一种难以解释的、压倒性的命令,我根本不可能拒绝。我这日耳曼人的意志已经无法再控制自己的行动,自此之后,我的意志本身大概也会变成无所谓的东西吧。我将像疯狂的克兰策那样死去,但和毫无防护地跳入大海的他不同,我依然保持着一个普鲁士人—保持着一个人的心志,直到最后的最后,我也要调动仅存的一丝意志。当明白自己必须到那里去之后,我就准备好潜水服、头盔和空气再生装置,然后,为了这段经历有朝一日能为世人所知,立即开始撰写这篇记录。我会把笔记装进瓶子里,在我永远离开U-29的时候,把它投进海中。
疯子克兰策的预言至今犹在耳畔,但我却一点也不害怕。我知道我看见的东西不可能是真实的,我也知道我的疯狂最多不过是让自己在空气耗尽之后窒息而死罢了。从神殿里发出的光辉是纯粹的幻觉,而我将在这黑暗的、被人遗忘的海底,得到与一个日耳曼人相称的平静的死亡。我在写下这些文字时听到的恶魔般的笑声,当然也是我自己这疲惫的头脑的产物。就这样,我将小心地穿上潜水服,鼓起勇气登上台阶,走进那座原初的神殿,走进那沉默的、属于无限深渊和无尽岁月的神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