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弗洛伊德那套理论早已经被审慎的学者们抛弃,但是对于现代科学来说,梦,依旧是一个谜。只不过现代人几乎都已相信,梦是大脑不由自主地活动的结果,是神经系统给我们制造的幻想,而不像古人那样认为是灵魂出窍时的真实经历。
用灵魂出窍来解释梦的成因,对于古人来说,这非但是最便捷不过的办法,也是最合乎常情的推理。当人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身体明明还在这里,而刚刚在梦里明明去了千里之外的远方,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冒险,这难道不说明,在熟睡之际,身体对灵魂的束缚减弱了,灵魂飘出了体外,在别处过了一段只属于灵魂自己的生活吗?
既然我们亲身感受过自己的灵魂飘出体外,那么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上,是不是还飘荡着很多肉眼看不到的其他的灵魂呢?既然在梦里我们自己的灵魂会飘到别处,其他的灵魂会不会也趁着我们熟睡的时候,趁着我们的肉身最没有防御能力的时候,悄无声息地侵入我们的身体呢?我们的一些美梦与噩梦,会不会就是因为受到了这些外来灵魂的影响呢?丹麦画家M.斯蒂夫特(Moritz Stifter,1857—1905)在《梦的寓言》(Allegory of Dream,约1868)里就透露过这样的观念:梦是在我们的肉体对灵魂短暂失守的时候,我们的灵魂被某个外来的灵魂或精灵劫夺去了。
那么顺理成章的是,美梦有可能是良善精灵给我们开的玩笑,噩梦则恶灵的可恶捉弄。尤其在英国的维多利亚时代,人们普遍这样相信着。当时的绘画阵营里,J.A.菲茨杰拉德(John Anster Fitzgerald,1819—1906)最擅长表现这个题材,他的《梦之构成》(The stuff dreams are made of,约1880)以及《艺术家之梦》(The Artist's Dream,1857)都是最有代表性的作品。
在维多利亚时代之前,噩梦并不被归咎于邪恶的精灵,而是被归咎于魔鬼及其党羽。18世纪的瑞士画家亨利·福塞利(Henry Fuseli,1741—1825)是以阴郁恐怖的绘画风格知名的,很擅长表现人的噩梦。他的名作《噩梦》(The Nightmare,1781)是绘画史上同类题材中最受人称道的作品,画面上那个陷入噩梦的女子是画家以自己的初恋情人为模特儿的,她仰卧着,头垂下了床沿,腹部骑坐着一只面目狰狞的魔鬼,床脚还有一只黑色的马头探入了床帷,那匹马或许就是魔鬼的坐骑,或许只是表现“夜晚的母马”(night mare)与“噩梦”(nightmare)的谐音趣味,或许是从熟睡女子身上暂时逃逸出来的“劣马一般的灵魂”。
这幅画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恶灵蹲伏的位置:它并没有按照我们惯常的想法伏于女子的心口,而是蹲在女子的腹部之上。古代许多国家与民族都认为,人类的灵魂主要寄居于腹部,譬如日本武士剖腹自杀,就是为了将自己的灵魂示与众人。而在西方的传统里,人们很早就认识到脑部而不是心脏才是主管思维的器官,那么灵魂显然应当寄居于脑部—但是,柏拉图的灵魂观念影响深远,他认为人的灵魂不止一种,既有不朽的灵魂,也有可朽的灵魂,不朽的灵魂寄居于脑部,可朽的灵魂寄居于胸腹。
[丹麦]M.斯蒂夫特《梦的寓言》
Moritz Stifter,Allegory of Dream,约1868
[英]J.A.菲茨杰拉德《梦之构成》
John Anster Fitzgerald,The stuff dreams are made of,约1880
[英]J.A.菲茨杰拉德《艺术家之梦》
John Anster Fitzgerald,The Artist's Dream,1857
[瑞士]亨利·福塞利《噩梦》
Henry Fuseli,The Nightmare,1781
《斐德罗篇》里有这样的话:“让我们把灵魂的运动比做一股合力,就好像同拉一辆车的飞马和一位能飞的驭手。诸神的飞马和驭手都是好的,血统高贵,但对其他生灵来说就并非完全如此。至于我们凡人用的马车,我们首先说有两匹马拉车,有一位驭手驾车,但我们还得说有一匹马是良种骏马,而另一匹正好相反,是杂种劣马。因此我们的驭手要完成任务就非常困难,经常会遇到麻烦。”所以,胸腹的位置以及象征着可朽灵魂的杂种劣马,画面上的这些关键元素都是与柏拉图的传统息息相关的。
倘若做梦真的是灵魂离体的话,难道我们不可以用精密仪器测出灵魂究竟有没有重量,甚至可以测出灵魂究竟有多重吗?—当技术手段终于可以达到这种精密程度的时候,人们已经不很相信做梦与灵魂有关了,但是,死亡毕竟是关乎灵魂的大事,事情当然大有可为。
1901年,美国马萨诸塞州的一位名叫邓肯·迈克道格尔(Duncan MacDougall)的医生真的以现代化的精密仪器操作了这样的一个实验,用虽然体积巨大却可以精确到克的工业天平对六名濒死的患者进行体重测试,得出的惊人结论是:人死的时候,体重会减轻21克,那一定就是灵魂的重量。
有趣的是,迈克道格尔还在狗的身上做了同样的实验,实验结果决定性地证明了狗在死亡之时体重毫无减轻。两份实验报告在1907年发表在严肃认真的《美国医学》(American Medicine)上,不过遗憾的是,这个实验结果迄今再没有被其他学者以同样的实验手段重现过。
无论灵魂究竟有多重,究竟有没有重量,甚或究竟有没有灵魂,对这些问题的无数种大胆的想象与精微的推理一起塑造着人类文明的基因,而就我们每个人来说,我们的价值观在相当程度上都与我们对灵魂问题所持的态度或信念有关。即便灵魂的重量问题最终被证明只是一个伪问题,但是,正如历史一再告诉我们的,伪问题往往比真问题更加严峻地影响到我们每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