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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翌年开春,京师会试,王守仁竟然落榜了。

或者应该说,他落榜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毕竟天道酬勤,像他这样无心举业的人倘若能够乡试、会试一路过关斩将,让那些十年寒窗专攻八股的读书人怎么想得通呢?

官宦子弟科举落第,家里少不了前来慰问的客人。本届会试的主考官李东阳也在诸客之列,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向王守仁打趣说:“这一科你没有考中,来科一定能中状元,何不写一篇《来科状元赋》呢?”

这位李东阳并非平凡人物,他在四岁就被誉为神童,得到代宗皇帝的宠爱,十七岁便进士及第,当时人称“行过玉河三百骑,少年争说李东阳”。李东阳少年得志,仕途一路顺风顺水,后来成为宰辅重臣,死后谥号“文正”,这是文臣所能得到的最高荣誉。

一般而言,一个人享受了太顺遂的人生旅途,便很容易失去对失败者的同情。我们虽然无法确知李东阳此时此地对王守仁说这番话、出这个题目,到底是宽慰还是讥讽,但普通人若处在王守仁的位置,一定会倍感压力吧?

就在这种时刻,王守仁显出了与众不同的心理素质,说写就写,悬笔立就。文章的水平究竟如何呢,据《年谱》记载,围观的老一辈们纷纷惊叹道:“天才!天才!”

如此一位众口交誉的天才为什么落了榜,这只能去问主考官李东阳了。老一辈官僚是真的情不自禁,还是存心给李东阳难堪,我们不得而知。这些在险恶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人竟然显得情商缺缺,这也真有点匪夷所思啊。而年轻的王守仁落榜了还这样高调,肯定会让一些人看不顺眼。有来宾在告辞之后心怀忌恨,议论道:“这小子如果真的中了状元,眼里哪还会有我辈?”

及至三年之后的下一届会试,王守仁果然遭到忌恨者的压制,再一次落了榜。

一般的处世箴言总会教育我们低调做人,而王守仁的风格从来都是高调的,而且随着学术体验的提升,这种高调还会一路走高。高调的人生总会带来许多貌似全无必要的麻烦,例如王守仁这一次落榜,但他之所以会将高调进行到底,是因为他对世俗意义上的成败利钝无甚所谓。同舍有考生以落第为耻,王守仁劝慰说:“世人以不得第为耻,而我以不得第动心为耻。”因为考试失败而垂头丧气,甚至觉得没脸见人,这才是真正可耻的事,考上或考不上又有多大关系呢?

如果今天拿这番话去劝慰高考失利的考生,对方很可能会当场翻脸吧。高考毕竟是奔着世俗的前途去的,古代的科举对绝大多数考生而言也是奔着前途去的,只有王守仁这样对考试教材里的内容真心相信的人,才会真的以教材里的古圣先贤为楷模,忧道不忧贫,只在意是非对错,不介意得失荣辱,何况因着父亲的缘故,他的家境已经相当殷实了。 iobrzh1BOOvAiJtnfreHCWiHt+0OpGOdsMyqdf8kOsd2fA6QCimfQLyd33JIKpSq



十七

二次落第之后的王守仁回到家乡余姚,在龙泉山寺——父亲王华少年时读书的所在——缔结诗社,被诗歌牵去了兴趣。魏瀚,当地的一位致仕高官,与王守仁结成了忘年诗友。

前文有述,魏氏与王氏有累世通家之谊,魏瀚还为王守仁的祖父王伦写过传记,我们今天了解王伦其人正是经由魏瀚的手笔。魏瀚平日里颇以雄才自负,对王守仁这个晚辈却相当佩服。两人尝登龙山对诗联句,王守仁才有佳句出口,魏瀚便说自己理当避让。

也许这只是长辈的谦辞,但平心而论,王守仁在这一时期写的诗确实很见才情。试举七律《春晴散步》:

清晨急雨过林霏,

余点烟稍尚滴衣。

隔水霞明桃乱吐,

沿溪风暖药初肥。

物情到底能容懒,

世事从前且任非。

对眼春光唯自领,

如谁歌咏月中归。

七律属于近体诗,堪称诗中八股,起承转合法度森严,需要在镣铐里跳出优美的舞蹈。从王守仁的性情来看,我们会猜测他应该喜欢无拘无束、既朴且拙的古体诗,走李白一路,事实上他却爱上了近体诗音律的铿锵与修辞的华美。这才是年轻人最自然的文学趣味,朴拙之美是需要岁月来打磨的。

诗的颈联“物情到底能容懒,世事从前且任非”,写得大有潇洒出尘的意态,也道出自己对从前追求的一悔。到底是懊悔自己的科举事业,还是在懊悔自己成圣成贤的努力?想来应该是前者。只不过他从此真的淡于儒学,一味沉浸在诗歌里了。

再看他的一首与人酬答之作,《次韵毕方伯写怀之作》:

孔颜心迹皋夔业,

落落乾坤无古今。

公自平王怀真气,

谁能晚节负初心?

猎情老去惊犹在,

此乐年来不费寻。

矮屋低头真局促,

且从峰顶一高吟。

对方原作言志抒怀,王守仁的赓和自然要顺着对方来说,首联简直把对方推崇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高度。倘使这位毕先生真的做下什么丰功伟绩,得以名垂千古,王守仁的这首诗一定会被史家翻检出来,在佐证毕先生的伟大之余,顺带称赞一下王守仁的识人之明。人际交往的各种客套实在是治史的一大难题,被王守仁的门人弟子们搜罗出来的时人对师尊的各种推许与溢美,天知道有几分是实,几分是伪,几分是真诚,几分只是客套。话说回来,在首联赞美过心志与功业之后,颔联着重赞美气节,颈联话锋一转,活用“见猎心喜”的典故,颇见诙谐,而这样适度的诙谐正见出自己与对方的交谊,最后在尾联收束,以景结情,高远境界全出。七律写到这种水准,即便有特殊审美标榜的人也会大摇其头,但无论如何都会认可诗人的才情与功力。但是,王守仁年纪轻轻,又生在国家多事的年代,为何就甘于这样的乡镇生活呢?他在赓和魏瀚的一首诗里道出了答案,诗为《雨霁游龙山次五松韵》:

严光亭子胜云台,

雨后高凭远目开。

乡里正须吾辈在,

湖山不负此公来。

江边秋思丹枫尽,

霜外缄书白雁回。

幽朔会传戈甲散,

已闻南檄授渠魁。

龙山有严光亭,严光是东汉光武帝刘秀少年时的同学,刘秀荡平天下之后,邀请老同学入朝做官,严光却只是来做客,随即便隐遁山林了。东汉明帝永平年间,为表彰开国功臣,于云台阁为二十八位开国名将画像,人称云台二十八将。王守仁这首诗,首联为全诗定下了基调:字面上看,乡间的严光亭胜过皇家宫阙里的云台,这是因为在严光亭上可以凭高远眺,视野更开阔,景色更喜人;暗含的意思是,云台二十八将不如严光,实实在在的功业不如无官无职的归隐。

这个貌似荒谬的道理究竟如何成立,颔联给出了答案:乡里正需要严光这样的人,需要像严光一样的你我,当然,这里风景也不错,实在值得像严光一样的人为之放弃仕途。

儒家有一个理论,认为君子无论在朝还是在野对政治都有好处,因为在朝可以利用朝廷的权柄为天下兴利除害,做下实实在在的功业,在野可以为当地人做表率,引领一地的道德风尚。所以做官也是行道,做隐士也是行道,而兴利除害往往只是收一时之效,化民成俗却能成就百年之功,所谓君子在朝则为帝王师,在野则为天下万世师。既然如此,读书人又何必非要把时间精力耗费在科举上呢,更何况“幽朔会传戈甲散,已闻南檄授渠魁”,天南地北的叛乱都已经有人去平定了。

王守仁就这样在呼朋唤友中享受着湖山之乐,诗兴越发高涨起来,不但对举业淡了,少年时代的英雄梦似乎也变成笑话了。《雪窗闲卧》这样写道:

梦回双阙曙光浮,

懒卧茅斋且自由。

巷僻料应无客到,

景多唯拟作诗酬。

千岩积素供开卷,

叠嶂回溪好放舟,

破虏玉关真细事,

未将吾笔遂轻投。

人在雪天里越发觉得慵懒,但这份慵懒其实很值得享受。窗外有数不尽的风景可看,写诗从来就不会缺少素材,至于出塞破敌那些事,想起来真是琐屑得不值一顾啊,哪个读书人会傻到投笔从戎呢?

我们并不知道他这样讲究竟只是偶然的触景生情,还是真的有了这样的看法,抑或只是从宋人诗句“有逢即画元非笔,所见皆诗本不言”模仿而来,甚或仅仅因为建功无门、科举受挫而在不自觉中自欺欺人。

毕竟当一个人渴望什么的时候,如果实在不能取得,总会在不自觉中贬损它的价值,这能起到很好的宽慰效果。我们既可以从生活经验里观察到这个规律,也可以依心理学教科书的“认知一致性”理论得到这样的知识。年轻的王守仁如果继续这样在余姚的湖光山色里慵懒下去,不知道会不会变成祖父王伦那样的人,而盘桓在王氏家族头顶的那个神秘预言不知道该怎样收场。 bSYhOa2n/0aBNIgnwgWPH6a60OM7nIwjBSdJteqg1Z0naPT5xmaFblqJDioxNkKw



第四章

入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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