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元年(1522年),已是知命之年的王阳明居越服丧,从此过了六年“百战归来白发新,青山从此作闲人”的散淡日子。任凭朝廷里新君即位,“大礼议”事件沸沸扬扬,他只是聚众讲学,不问其他。仰慕者不断从全国各地汇集到王阳明身边,其中不乏某些怀有特殊目的的人。
嘉靖四年(1525年),一位名叫张思钦的陕西儒生南下数千里,专程拜访王阳明,恳请后者为自己刚刚去世的父亲撰写墓志铭。对王阳明而言,这也算是名人注定要承受的诸多苦恼之一吧。我们今天会在王阳明的文集里看到大量或情愿或不情愿的应酬,毕竟总是有人不介意去麻烦别人的。在王阳明的时代,墓志铭几乎已成为一种流行的陋俗,比八股文还要程式化。平常人家哪有那么多丰功伟绩可以歌颂,受孝子贤孙所托的文人墨客在隔靴搔痒的姿态下又怎能写出多少感人的真挚呢?
撰写墓志铭真是何等费心费力、临深履薄的事情,王阳明当然有十足的理由推辞。但张思钦既然为了这件事情不惜跋山涉水数千里,显然怀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之心,不达目的不肯罢休。我们可以轻易预见的是,王阳明终于被感动,或者终于不胜其烦,满足了张思钦的愿望。但是,事情的结局相当出人意料,王阳明只用一番话便打消了张思钦的执念,还使这位孝子心悦诚服地成为自己的门生。
王阳明的大意是,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你是希望借我的文章来使自己的父母永垂不朽。这份孝心固然可嘉,却还可以再推进一步,若想揄扬父母的声名,与其托之于他人之手笔,不如托之于己。子为贤人,父母便是贤人之父母;子为圣人,父母便是圣人之父母。今天我们知道叔梁纥的名字,岂不因为他是孔子的父亲吗?(《书张思钦卷》)
儒家推崇孝道,《孝经》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在这样的标准下,自身成贤成圣才是对父母最大的孝顺,王阳明正是抓住了这一点才说服了张思钦。
当然,如果站在功利主义的立场,我们会责怪张思钦缺乏概率意识:成贤成圣固然最好,但概率太低;请名人撰写墓志铭虽然只是次优方案,却实在是最明智的选择。张思钦后来果然未能成贤成圣,所以谁也不知道他的父母姓甚名谁,倘若他当真从王阳明那里求得了一篇墓志铭,后人却很容易从王阳明文集里读到他父母的姓名与事迹。只是王阳明不会认同这样的道理,在他看来,成贤成圣并不是太难的事情,每个人天生都是圣人的坯子,为什么不可以立下这样的志向呢?
从客观上看,王阳明自己倒是做到了“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正是因为他为自己挣得的声名,才会不断有人悉心考索与记述他的历代祖先的生平事迹。这些记载更得到后人认真的编辑整理,以《世德记》的名义编入《王阳明全集》,使我们可以知晓王阳明究竟是在怎样的家庭环境里成长为一代圣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