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让我们回到王守仁和塾师的那番对话。
什么才是天下第一等事,或者换一个简单的问题:读书的目的是什么?塾师给出了一个“真实”的答案:无非是为了考取功名。这已经是当时天下读书人自幼以来的普遍共识,是天经地义、不假思索的简单真理。王守仁偏偏特殊,讲出读书学圣贤才是第一等事,或者说读书的目的在于学习圣贤,最大限度地向圣贤接近。父亲王华在听说儿子的志向之后哑然失笑:“难道你想做圣贤吗?”
这段记载为我们揭示了两个要点:
1. 少年王守仁已经有了很强的独立思考能力,甚至敢于质疑权威。即便在今天的四年级小学生当中,这种特质也不多见。
2. 少年王守仁有一种很实在的读书态度,事实上,任何人只要认认真真地阅读那些儒家典籍,无论是先秦元典抑或程朱注本,并且能够摆脱习俗影响的话,都很容易得出同样的结论,譬如《孟子》中分明讲过“人皆可以为尧舜”的命题。其他人之所以很难产生这样的想法,一来是因为一开始便怀了读书登第这样的功利目的,不单纯的心态很难导致单纯的理解,二来是因为习俗观念的影响力太大,世道人心既然普遍相信圣贤遥不可及(王华的表现恰恰如此),小孩子在潜移默化中也就这么相信了。
人的普遍心理,既容易服从权威,也同样容易从众从俗。心理学家的各种实验已经多次证实了我们内心深处的这些特质,实验结果不但令我们惊奇,更令我们汗颜。
但是,作为群居动物,这两种心理模式其实都是必不可缺的生存优势,因为无论是怀疑精神抑或独立思考的能力,都需要较多的反应时间,而反应时间在原始、严酷的生存环境里绝对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我们不妨想象一下同样属于群居动物的羚羊,只要一只羚羊开始奔跑,它的伙伴们马上就会不由分说地跟着它一起飞奔。第一只羚羊奔跑很可能是因为发现了狮子,也有可能只是一场虚惊,但是,随大溜的羚羊得到的最坏结果无非是平白浪费了体力,而那些富于怀疑精神与独立思考能力的羚羊注定会沦为狮子的美食——即便不是在这次,也一定会在接下来的某次。
久而久之,富于怀疑精神与独立思考能力的羚羊在物竞天择的自然规律下被淘汰,我们今天所看到的羚羊都是那些“愚昧”“盲从”的羚羊的后代。同样,文明时代的人类也是原始时代里那些“愚昧”“盲从”的人的后代,我们身上所传承的是这些人的基因,而不是那些富于怀疑精神与独立思考能力的人的基因。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当一个人在很小的时候就变现出怀疑精神与独立思考能力时,我们就会知道这实在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特质,注定使他的人生与众不同,也注定他的人生比常人多出许多的波澜与坎坷。
让我们再看事情的另一面:为什么在习俗观念里,圣贤总是遥不可及?
不妨以佛教为例,我们会发现,在佛陀及其稍后的时代,修成罗汉或菩萨的人比比皆是,几个世纪之后直到今天,佛学无论普及之广还是理论之深都远胜从前,高僧大德数不胜数,却很少再听说有谁成了罗汉或菩萨。
站在思想史的角度来看,个中道理异乎寻常地简单:罗汉、菩萨的称号原本只是导师对学生学习成果的一种认证,大约相当于今天的学位称号,拿到学位原本并不很难,拿到学位之后也并不就变得神通广大、通天彻地了。只是佛教一路发展下来,强者崇拜的心理使人们不断神化着这些古圣先贤,使他们越来越配得上世人的敬畏,也越来越疏远了和世人的距离。
个人特质和社会评价经常是脱节的,单以个人修为来看,后世许多高僧大德也许早已达到甚至超越了佛陀时代那些罗汉、菩萨的标准,但造神运动只能留给后人完成。除非是政治领袖,能够以无上之权柄左右舆论,才有可能将当时当地的造神运动推行成功。
所以,只要我们能以一种很实在的态度读书,摒除习俗成见的影响,再摆脱掉对强者的崇拜欲,就会发现所谓证得阿罗汉果位并非遥不可及的事情。少年王守仁以这样的态度读书,于是发现成圣成贤并非不可以做到。当然,达到古圣先贤的修为是一回事,社会能不能恭恭敬敬地将圣贤的标签贴在你的身上就是另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