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铃
一
我童年的最后时光是在牧场度过的。
那个山林环抱之中的小小牧场远离城市和乡村,我独个儿守护着二十多头奶牛和一头大公牛,每天放牧,挤奶,补喂饲料,清洗栏舍,有时还要为母牛接生和照料新生牛犊……
除了场部的三轮车每天一趟来拉走鲜奶,其余的时间里,陪伴我的就只剩沉默的牛群,和一条勤勉的牧犬。
生活忙碌而平静。当然,与黄蜂和毒蛇在山间遭遇不足为奇,夜里,被爬上窗口的狐狸偷窥也是常事;但习惯成自然,这些都不会引起我的心跳加速。我甚至乐于观察毒蛇蜕皮的艰难过程,还喜欢悄悄凑近窗口,猛的一下摁亮手电,从下巴底射出亮光,将自己照成一副鬼脸,随之哇的一声怪叫,把那些有偷窥癖的小野兽吓一大跳,然后得意扬扬地将它们狼狈逃窜的情景写进工作日志。
我按作息时间表干活,忙完了牛栏里的活儿,就上牧场去陪伴牛群,在牛舌子刈草的沙沙声中读书,吹口琴,或者爬到大公牛背上去练习弹弓“骑射”。
日子在欢乐的忙碌中过得飞快。
温暖晴和的下午,我喜欢登上牧群无法到达的陡坡,像牛犊子似的伸长脖子,直接从灌木枝头咬食野果,或者,叼着一根抽空了的草茎,模仿蜜蜂去吸食油茶花蜜。
我把这称之为“放牧自己”。
二
攀援在陡坡树丛间,我彻底放松神经,猴子般上蹿下跳,尽情地采食取乐。
几羽肚皮鲜红的小鸟叽叽喳喳,抢在我前面扑向一树灿白的野茶花;一只松鼠吱呀吱呀给同伴报信。我的牛群在大公牛和牧犬的护卫下安详地啃食青草,啃食着开花结果的藤蔓和灌木……这种时刻,我会觉得自己和家畜与野物同化,都成为了荒野的宠儿。
前方,巴掌般宽大的葛叶密密层层交织在一起,包装了一堵丈许高的陡崖。与紫罗兰相仿的串串花序,淡红,粉蓝,如同玉质的风铃,悬吊在藤叶之中,随阵阵清风晃荡出缕缕幽香。这也是奶牛喜爱的美食!我从站立之处纵身扑去,揪住了攀上崖顶的藤蔓。
在那儿聚会的花栗鼠们尖声抗议着,掠过我的头脸蹿上树冠。
哗——仿佛一床巨大的厚毡子被揭下,那一整版绿叶扯断了嫩枝须根,磕磕绊绊,随我一道从空中坠落。
落地的同时,我被罩了个严严实实。
等我挣脱藤蔓绊缠从“毡子”下面钻出,机敏的小牛哞呀哞呀围了上来,大口大口嚼开了葛叶葛花。母牛也不慌不忙地朝这边走。
吃吧吃吧,这是取之不尽的绿色粮库。别担心美遭到“毁灭”——完全不会!用不了多久,顽强的葛又会生发新枝嫩蔓,重新攀上崖壁,展示它们漂亮的绿叶裙衫和风铃状的花序了。
可是有一回,我从陡壁拽落的藤网无意中罩住了一头不知打哪儿跑来的小野兽。嘟——哇——唢呐般的尖叫声中,油绿的藤毡子中突起了一个大疙瘩,它横冲直撞,把赶来赴宴的小牛们都吓得远远逃开。
藤毡裂缝里钻出一个灰不溜秋的长脑袋。
——野猪!从脑袋大小估计,这东西不会超过五十斤,可也长得毛粗皮硬,蛮悍凶暴。更要命的是,这么大的野猪一般还跟随母亲左右,要是它的尖叫引来大野猪,可就摊上大事了!
我一点也不怀疑我的大公牛在野兽面前的强大威慑力,但母野猪一旦视我为伤害儿女的仇敌,很难说不舍命相拼。再说,野猪群有大有小,假如这头小野猪恰好属于一个大群,数十头野猪齐心协力杀出,公牛再强也难以一下子击退。那样一来,牧群里的几头小牛犊难免受到伤害。
大公牛闻声赶了过来。看着山坡上拽着藤毡往返奔跑的小野猪,它呼地低头挺角,摆出了它冲杀前的招牌动作。
千万别让它伤了小猪!担心小猪受伤的惨叫招致麻烦,我急忙从崖壁半腰跳下,使劲儿踩住了藤网。
野猪受到惊吓猛力一蹿,险些儿把我拽倒;我就势俯下,揪扯着套住小野猪的藤束。它尖声大叫拼命冲突,几股藤绕过我的双腿;小野猪挣扎出半个身子,三只脚获得了自由。
这会儿大公牛绕到了另一方。小野猪奋力向前,它那只后脚却被藤蔓缠得更紧。
嘟哇——!小野猪大叫。
嘟——是回声,还是野猪的大部队来啦?我不顾一切扑上前去,全力帮它把藤条向下压。
小野猪又冲了一下,它的一只蹄甲划过我的右臂,那儿如同遭到刀子切割,顿时冒出一粗一细两痕鲜血。我忍住疼痛,死死摁定藤条不放。
叭——啪。啪!数股葛藤几乎同时被扯断,小野猪如同射门的足球,从大公牛的前后脚之间弹射出去。
等我好容易挣开藤蔓,小野猪已经钻进了山坑。
大公牛面对的方向并未看到别的野猪。
那条喜欢捕风捉影的牧犬从老远的地方跑回,立即兴冲冲地展开了对小野猪的追逐。一灰一黑两个身影霎时消失在草木丛中……
与野猪第一次零距离的接触,在我心头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以前,我只从远处看到过追在母野猪身后吱吱乱叫的小花猪;这小东西不过两三个月大小吧,已经变得那么强横那么勇猛,它的肌肉它的硬蹄,以及高亢的“歌喉”,究竟是怎样锤炼出来的?
在泉边清洗伤口涂抹碘酒,我对那头蛮悍的小野兽一点也不痛恨,反而充满了钦佩和同情。抬头望,野猪逃亡的方向已归于平静,只剩阵阵山风还在林梢轻吟。
三
工作越熟练,干活越轻松。
到山边泉流俯身畅饮,我老是惊讶于自己黑得陌生了的脸膛。“阳光晒黑的人没有烦恼。”——是谁说的?记不起了。我相信这种说法近乎真理。与刚到牧场的那个苍白瘦弱心事重重的小徒工相比,我现在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快活地工作着,还忙里偷闲,同样快活地记下每天的工作日志。
“日志没有这么个写法!”翻看着我的涂写得密密麻麻的工作日志,开运奶车的小张忍不住要教教我,“跟工作无关的事你写这么多干啥?像这些摘野果追兔子的事——你都胡说些啥呀,牧场给你发工资,是让你来玩儿的?”
我说没关系,我自己爱看就行。不写这些,就那么干巴巴的几句“今天一切正常”“昨夜‘三白花’产了一头黑花母犊子”,我还没兴趣写呢。我记下的,全是好玩儿的事。
这些“好玩儿的”偶尔也能让小张感兴趣。
“这是真的还是你瞎编的呀?”他揩着笑出来的眼泪说,“那草鸮真的被耗子们打得从房顶滚下来?”
我说当然是真的,那会儿阳光普照,夜鸮在强光下跟瞎了似的,老鼠们趁机报仇呗。
“那——狐狸呢?”他敲打着“工作日志”问,“它再害怕手电光,也不该掉进塘里!”
我说这个问题只有狐狸能回答。一追一吓,它就从那儿扑通一声下去了,我也说不出理由。
小张又皱眉又摇头,在日志边框外画了个大大的问号。
写给自己看的,我胡编干啥?不听他的教导,下回我的日志还是那样不嫌啰唆。反正场长下来从不检查日志,只关心奶牛们的健康和产量,我仍然专挑好玩儿的事情记。
四
只有一件事让我愧对前任老牧工。
自从发现牛栏后那片沃土不撒种也能长出鲜嫩肥美的野草,我就让他开垦的菜地荒芜了。我每天由小张送饭,省去了种菜炒菜诸般麻烦;牛呢,在它们眼里,蔬菜与野草根本没有差别,我只要保护那块地不让大牛群践踏就行。
我把那片篱笆隔开的草地称作“小牛餐厅”,隔三岔五把几头幼犊赶到那儿大嚼一番。
依旧种植的只有南瓜和红薯。
有充足的厩肥,这两样东西几乎不须花费工夫来管理。它们能为奶牛提供牧草和精饲料中缺乏的好些营养,收获的果实也易于贮藏,等到下大雨不能放牧的日子,我可以依靠南瓜和红薯块根帮忙,稳住牛奶的产量。
撂荒菜园子的措施,让我获得了充足的睡眠和更多的业余休息时间。我想,牛犊子除了吃草还要嬉戏打闹呢,既然我把自己也列为“放牧”的对象,就不能光是啃啃野果追追兔子了,我也得给生活增添点儿别的内容。
六百年前的王冕骑着水牛横吹短笛,悠悠然走进了我童话般的梦境。这位散淡的奇人同样与牛为伴,却受荷塘引诱迷上了作画;我的工作量相当他的几十倍,但处境比他强多了——牧场上的山花野鸟,暮霭朝霞,乃至雨后彩虹,月下清泉,哪一样不引起我画画儿的兴致呢?
我重新拾起了早已放弃的儿时爱好,纯粹以自娱为目的开始了写生。
从简陋的行包里翻出哥哥留给我的画具,我为动物伙伴们画速写,拿水彩渲染绿野和蓝天白云,陶醉在信笔涂鸦的快乐里。我明白自己画得很糟,但总是无法扼制那时时勃发的作画冲动。
从此我更加忙碌。可惜时间永远是那么仓促,要是每天能多给我一两个小时,让我完成一幅大公牛的全身素描,或者,把自己追随牛群在漫天飞霞映衬下投入河湾水面的热闹场面留在水彩画里,那该多幸福啊!
真的吗?仔细想想,就知道这种念头并不切实。即便时间再多,也无法满足我无休无止的“活动”需求。我贪玩的野心,跟荒野的内容一样丰富而多变。
要干的活儿和玩儿的内容太多了,时间永远不够支配。
我多半只画速写,即使驱牛下河湾饮水游泳,我也只能画上十来分钟。没关系。我可以在脑瓜里把那些场面继续画下去。再说,我就是生活在一幅变幻莫测的大画幅里啊,难道还不够吗?
我安慰着自己,将速写本塞进衣兜,脱得只剩一条裤衩扑通下水。
我的影子从水面金闪闪的天幕上掠过,惊动了一条小蛇。那是一条毒性不大的锦项游蛇。它高昂着美如锦缎的脖子,轻盈地在水面盘绕出一系列S形的舞姿;一群石斑鱼四散逃避,蛇影便跟五色奶牛和青山红霞融合在一起,成为了那幅大画中生动鲜活的一笔。
五
时候不早,该收牧啦。我拍击着水花,吆喝驱赶着牛群,分明感觉到返照的夕光在我的额头、肩膀和脊梁上涂抹着一笔笔亮色。
呼哗呼哗——一群被霞光染成桃色的白鹭从我头顶掠过,飞向河对岸那几株绽发着浅绿新叶的巨樟。
别的小鸟也纷纷结队归巢。这些鸟儿永远是我的朋友,它们不光给我做伴,为我报警,还替我播种树苗和牧草。牛栏前后老牧工留下的每一株树,都为小鸟们提供了庇护和食物,小鸟便将它们的种子撒向四方。于是,山间草场上到处生长着乌柏、苦楝、鸡爪儿梨、李树和樟树,让牧群随处能啃食到最新鲜的嫩叶。
嘀呜!嘀呜!我吹响叶哨,应和着小鸟的呼唤。嘀儿啾啾!嘀儿啾啾!几只小鸟从牧群上空飞掠而过。
哞!哞!牛犊子欢叫着,蹚动一河银色的浪花,大公牛率先登上草岸。我的五彩牛群拉成长队,走进暮色沉淀的墨绿色山谷。
泉流叮叮咚咚,弹奏着一支无名曲调。溯流而上,山谷尽端,牛舍的红土砖墙隐现在淡紫色的雾霭里……
如此有声有色的精美画卷,除了大自然这位天才画师,还有谁能胜任呢?
可惜在这儿,有幸与牛群一道出牧收牧、一起沉醉于自然美景中的人,仅仅只有我一个……
六
许多年后,我参加某电视台的一档少儿节目,主持人让我们几位“嘉宾”各用一个词儿概括自己的少年时代,我想都没想就写下了两个字——充实。
不是吗,在牧场,我在陪伴那些动物朋友时肆无忌惮地“放牧”着自己;我老是忙得不可开交,我的脑瓜永远被山花野鸟、被要干的活儿和要玩的计划塞得满满的,我那时吃饭纯粹是“充电”,而睡眠可以用“关机”来描述……
听了我的解释,那位年轻的主持人笑了:您就这么理解“充实”?
我反问:那您说,要怎样才算充实呢?
——不是诡辩,我实在想不起还有什么能比“放牧自己”的少年时代更加充实!
原载《儿童文学》(经典版)2017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