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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向着天空跑

雁阵

这么晚了,去什么地方呢?

美丽的火车,孤独的火车?

凄苦是你汽笛的声音,

令人记起了许多事情。

为什么我不该挥舞手巾呢?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

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

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塔朗吉

在我十七岁之前,根本就没有见过火车。听外面闯世界的大人们说,火车有房子那么大,一间连着一间,坐在车里可以一边喝茶看风景,一边就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时候我大概六七岁。大家围坐在村子中央那株大槐树下,坐在青石上边喝汤(吃晚饭)边聊天。不知谁又提起了火车,我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火车最远能跑到哪里?”

“再远也跑不到铁轨外面去!”满福哥不假思索地回答。

在外走南闯北一辈子,最终叶落归根的高楼伯,抬头望了望槐树枝丫上方的天空,晃晃手里的筷子,慢悠悠地说道:

“跑到天涯海角,甚至跑到地球边上。”

“天涯海角、地球边上?您是从那里回来的吗?”

我眨巴着眼睛,朝村口那条窄窄的泥土路看了一眼。许多村里人都是从这里走出去的,有的再也没有回来。

那时候,我真想象不出天涯海角有多远,也猜不出从这里到地球边上,一路有着怎样奇异迷人的风景。

“我哪能跑那么远?一晃就老了,只好回来——我可不想死在外面!”

高楼伯非常快地说完后面那句话,猛低头,用嘴噙住碗边,开始呼噜呼噜喝起汤来。

“我长大了,要开火车去天涯海角,还要到地球边上去看看!”

我的豪言壮语顿时赢得了一片叫好和啧啧赞叹。

那时候,槐树枝丫筛下一地细碎的月光。我和小伙伴们很快就从树下跑开了,我们踩着满地影影绰绰的光斑,在村子里疯狂地“追火车”。

我们把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换了新名称,创造了“追火车”游戏。

五六个孩子松松散散拉着衣襟组成一列火车,一个孩子前后左右追赶这列火车,当他想方设法抓到其中一位,就可以重新过过当火车头的瘾。

追上火车可没那么容易。有时候,一长串火车生生被这个横冲直撞的家伙冲散了,每个人就自称是一列火车。于是,在村庄偌大的空地上,在铺满月光树荫的村道上,无数孩子的火车,四处奔跑嘶鸣。小小的村庄处处洋溢着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和欢快的呼唤。

小学校就在大槐树不远的地方。五个年级二三十个学生,几间土墙撑起的教室,几个农活之余代课的老师。上面派来五十多岁的孙老师做校长,他同时也教几个年级的语文课。

孙老师特别会折纸飞机,我们都以得到他亲手叠的纸飞机为荣。有一天,我好不容易得到了一架,正玩得高兴,竟被高年级的一位同学跑过来抢去了。当我在墙脚默默哭泣的时候,孙老师把我拉到他那间低矮的办公室,他手把手教我折叠飞机的方法,还送我一架蓝色油光纸飞机。

假期,孙老师要走很远的路回家。每次看到孙老师一个人走出村口,我都有一种依依不舍的感情。有时候碰巧,我会偷偷跟着他走很远。他没有自行车,来去学校,全靠步行。有一次,也许我跟得太近,被孙老师发现了。他从小路那边回过头,招手让我跟上来。我有点不好意思,挠着乱蓬蓬的头发慢慢蹭过去。

“你在偷偷送我吗?”

我不说话,只顾嘿嘿笑。

“我家有点远,要不就带你去玩几天。”

“很远,要坐火车吗?”我突然想起了火车。

“那倒不必,不过我更喜欢走路。这样一边走一边看,多好!好啦,谢谢你送我,早点回家吧。我们下学期见!”

孙老师轻拍我的肩膀几下,让我回去。我愣了片刻,红着脸噔噔噔跑掉了。远远的,我躲在玉米地深处,透过叶子的缝隙,默默注视孙老师的影子一点点消失在小路尽头,突然想哭。

我想起那次作文课,孙老师面对全班同学声情并茂地念了我的作文。记得那篇作文的题目是《我想当一名火车司机》。在我的想象中,我开着一列绿色的大火车,轻轻停靠在孙老师身旁,然后一路鸣着嘹亮的汽笛送老师回家。

村里没有中学,初中要在十几里外的村子就读。那时我们村里上学的孩子,慢慢就只剩下三个走读生了。女孩萍、我的好朋友杰,还有我。萍的父亲是个出了名的木匠,据说他的手劲和臂力惊人,可以掰断胳膊粗的木头、搬动麦场里沉重的碌碡

有一天,木匠郑重其事地来到我家,希望我和萍一起上学,也好做个伴,毕竟女孩子胆小,一个人有点孤单。为这事,杰没少跟我开玩笑。萍不爱说话,每次上学,我和杰都打打闹闹地在前面走,她则远远跟在后面。有时候我们在路边树上摘柿子、采野果耽搁了,她也不先走,就在不远处耐心等着。

上学路上要经过一片长满柏树的坟地,尤其傍晚回来的时候,柏树林黑黢黢的,看起来有些怕人。杰要考验我是不是喜欢上了萍,就提议搞个恶作剧。

那天放学有点晚,我和杰故意和萍走得很近,快接近那片坟地时,我们两个像发现了什么一样,突然惊呼着狂奔起来。萍也跟着拼命跑,但最终还是落在我们后面。好几次我忍不住回头,发现萍蹲在地上抱着头呜呜哭起来。我就装肚子疼,还偷偷扭头看。这些都逃不过杰狡黠的目光。但我最终也没有勇气走回去,竟把萍一个人留在那片黑黝黝的地方回家了。

很长时间,我都担心萍的父亲会找我算账,但终于什么事也没发生。虽然再不搞恶作剧了,但过了半学期,萍突然退学了,又过了一学期,连杰也不来了。听说他居然跟着萍的父亲出去打工学起了木匠,后来又成了他们家的上门女婿。

当我一个人匆匆往返在家与学校的路上时,我常常怀念我们一起走过的日子。再没有了和杰的打打闹闹,也没有了萍远远尾随的身影。在安静的田间小路上,在空旷的天空下,我只能听到山那边陇海线上,蒸汽火车游丝般飘来的一两声汽笛。

初中时光一晃而过,快得像一场没有准备好的考试。填志愿的时候,我报了一所铁路中专学校。这是参考了父亲的意见。父亲自豪地说,干铁路就是吃上了商品粮,端了铁饭碗。何况,还有我海角天涯的火车梦呢!

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那个离开老家去省城上学的第一个夜晚。

我手里攥着一张硬座火车票,父亲的手里也攥着同样一张,据父亲说,这样可以很快验票,节省上车时间。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个座位。

我没想到乘火车的人有那么多,站台上都是翘首企盼的脑袋和大包小包的行李。灯光下的铁轨,闪着若隐若现的光芒,它们都通往夜色深处的远方。

一道刺眼的光芒射过来,仿佛来自遥远星球。它缓缓驶近,接着是刺耳的一声长鸣。传说中的一连串神奇绿房子唰唰鱼贯而行。灯火辉煌的房间里,挤满了一张张陌生的、疲惫的、瞪大眼睛的面孔。沉重、庞大、威风凛凛的火车就停在眼前,就像一个巨大的梦境将我笼罩。

这就是高楼伯说的,那列能带着人们也带着我奔赴天涯海角,甚至开到地球边上的伟大火车吗?这就是想象中的可以让孙老师轻松回家的火车吗?这就是陪着我每天奔波在上学路上,发出游丝般微弱汽笛的火车吗?

拥挤的人群中,父亲伸出有力的手臂,一下就把我推上了火车。登上车门的瞬间,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父亲当然是把我向上推的,但我后来怎么觉得火车也是在向上跑的呢?在火车震颤了几下,悄然启动时,这种感觉就更加明显。火车的方向,既不是高楼伯说的天涯海角的远处,也不是我想象中满世界地自由奔跑,而是像它巨大喉咙发出的汽笛声,慢慢在大地上扩散,然后一点点向上,向上。

那时候,我们只能买到两张站票。十几个小时,整个夜晚,我和父亲就站在向上跑的火车车厢里,站在外面浓重夜色身边灯火辉煌的火车过道里。我被呛人的烟味、刺鼻的臭鸡蛋味和莫名其妙的头发味、汗酸味、臭袜子味包围着。父亲那张已经布满皱纹的脸,不时对着我看。他示意我坐在铺盖卷上,我却仍然坚持站着。父亲最后干脆一屁股坐在地板上,还没打个盹呢,就有人过路,他需要不停挪动腿脚,好让人侧歪着挤过去。我看到玻璃窗外映着一张苍白瘦小的脸庞,一双忧郁的眼睛,燃烧着对未来的无限渴望。

那是一列向上奔跑的火车,它带着父亲和我,向着天空的方向,从沉重的大地呼啸上升。

九十年代的第一个年头,我从中专学校毕业,来到一个铁路单位。没过几年,就成了一名火车司机。接下来,数不尽的日子都是在轰轰隆隆的机器声中度过的。昼夜颠倒的生活,风雨兼程的奔波,那种第一次踏上火车的错觉竟然越来越强烈了。

多年之后,我回到了老家,又一次站在老槐树下,就是当年听高楼伯说火车的地方。可是那里已经没有了老槐树,只剩下一个粗大的、几乎被荒草遮住的树桩。我知道,高楼伯的坟头上,也早已长满了这样高的青草。

碰巧,我还遇见了萍。她正坐在杰落满尘土的摩托车上,风一样穿过村里新修的狭窄水泥路。他们刚从县城回来,去看两年前在那里买的新房子是不是已经竣工。他们现在已经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孩,一个男孩。男孩才六七岁,是他们东躲西跑盼了大半辈子才盼来的宝贝疙瘩。

六七岁的男孩……我也曾经是六七岁的男孩啊,是那个大槐树下说大话的孩子。然而现在,我已经四十六七岁了。

夕阳的余晖还在西天静悄悄地燃烧。我一个人走到那片熟悉的麦地中间。在一个隆起的土堆旁默默蹲下来。这是黄昏的田野,我的耳边满是草丛里虫子的歌唱。

父亲和母亲在两三年间,都相继静静地躺在下面了。我再也听不到他们在电话里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北边山坡那边,远处的陇海线上,传来一两声缥缈的汽笛。我知道,那是我开火车的伙伴拉响的。我也无数次经过那里,拉响长长的汽笛。我不知道不再说话的父亲和母亲,他们能不能听到儿子的笛声。

那时候,我多想再握一握父亲那双布满老茧的手,那双曾把我推上火车的、温暖有力的大手!

然而,我要走了,从这里走向我的火车。

多少年了,我在这台穿越时空名叫火车的机器里昼夜守望着,等待着,奔跑着,希望它把我,也把像我一样火车上的人们,带到他们童年梦想的地方。但是火车的方向,好像真的不是指向远方啊,而是垂直地,向上,向上。春夏秋冬,寒来暑往,岁月的长河里,我们不是走得更远,而是飘得更高。比如我,先是失落了孙老师蓝色的纸飞机,接着是一起上学的伙伴,然后是母亲,是推我上火车的父亲,最后是越来越小、越来越荒芜的故乡的村庄。

难道火车是在昼夜兼程奔向远方吗?

难道火车是开往春天的原野吗?

难道火车是要带你走遍天涯海角吗?

我的错觉依然根深蒂固,火车是一台向上的机器,它穿越大地,奔向天空。一路上,那些落在我们身后、纷纷栖息大地的一切,花瓣与落叶,月光与雨水……化作我们心中永远的风景。

原载《儿童文学》(经典版)2017年第6期 yohi3vJ6HFOS2DH6IgIblXj/V7CR/O52TJt2Ic5XpLFs4VLIvor1q04/noxQEE4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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