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芦川
泠秋的眼前只有黑色——黑色的骨灰盒,黑色的丧衣,黑色的墓碑,甚至连天空也越来越黑了,一如她紧紧抱着的琴盒。
但泠秋没有哭,她不相信那起车祸会真的轻而易举地把母亲带走。
那个灿烂的母亲,那个优雅的母亲,那个温柔的母亲,那个市顶尖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那个有着冷静清丽笑容的女子,怎会因一辆出租车的轻轻一撞便离她而去?永远地离她而去呢?
她不愿信,不敢信,也不能信。
泠秋的父母早已离异,泠秋不愿加入父亲的新家庭,一直跟母亲相依为命。父亲对她这个处境尴尬的孩子的爱便是那每月如期而至的一笔生活费。
然而,此刻,母亲已经躲进了那黑冷的泥土,全世界仿佛只剩了泠秋和她抱着的那把小提琴——母亲遗下的小提琴。
哀乐响起,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柴可夫斯基的《D大调弦乐四重奏》的第二乐章《如歌的行板》。
行板如水,拂开了泠秋眼前无边无际的黑暗,有如烟似雾的白色记忆,慢慢从她心上流过,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但一切都裹上了一层彻骨的忧伤。
还记得那天母亲坐在公园的草坪上,扑闪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这样问她:“泠,你知不知道在小提琴曲里,我最喜欢的是哪种乐速?”
“不知道。”小小的泠秋漫不经心地回答母亲。
“是行板。”
“行板?”
“对,行板。行板就是一种稍缓速度的中慢板,真正的优雅情绪在这种乐速中能够得到很好的体现,它能让我感觉到一种岁月静好、天地安详的幸福,能让我无论遭遇了什么挫折,依然有力量去爱你,爱世界。”
“哦,妈妈,这个我可不懂。”
“等你成长了,就会懂了。”母亲说着,笑了。那柔美如花的微笑,在绿草梢头,轻轻地摇曳着,摇曳着,一直摇进了泠秋的灵魂深处。
可是,这样温暖、美好的母亲,却在《如歌的行板》中,彻底把自己投进了冰冷的地母的怀抱。
不管泠秋如何不肯相信这个事实,但是,她的生活中,从此已经真的再也见不到母亲的身影了。
就是从母亲葬礼上回来的那天开始,泠秋决定不再微笑。她固执地继续独自住在母亲的老房子里。而且,一有空,就去母亲以前常去的那个公园里拉小提琴,拉各式各样行板速度的乐曲。那个公园里有太多太多她与母亲的记忆。泠秋觉得,只要她拉起小提琴,母亲就会回到这里,在琴音里向她微笑,在行板中跟她说话,在琴弦上为她唱歌……
由于总是深深地躲在自己的琴声里,不愿参与班集体的一切活动,泠秋的心,已经与同学们离得越来越远了。
同学都说她孤僻、冷傲,并把她的“泠”字拆成了三个冷字,把她的名字喊成了“冷冷冷”。但泠秋无所谓。“没有人理解我更好,就让全世界都抛弃我好了!”泠秋常常这么想,于是,她去公园拉琴的次数更多了。
换把,揉弦,提弓,顿弓,连弓……这天,泠秋又在公园里拉琴。可是,她那如烟似雾的忧伤,却被一个粗嗓门打断了:“哟,冷冷冷,你在这儿做什么啊?”
泠秋抬眼一看,原来是同学初夏,一个大大咧咧、热情直爽的女汉子,班上的文娱委员。
这个初夏,跟她的名字一样,是个温度挺高的人。“可是,我就怕热情的人啊!反正温暖一词,已经与我无缘了。”泠秋这么想着,便懒懒地答道:“没做什么。”说完,仍旧冷冷地低头拉自己的琴。
“呀!你会弹小提琴!真能干!”初夏却感觉不到泠秋对自己的冷淡,竟然兴奋地凑过头来夸她,连脸上的小雀斑也涨得红红的。
“什么呀,小提琴不是拿来弹的,是用来拉的。”泠秋没好气地纠正她。
“哈,干吗这么在意小细节呢?元旦文艺汇演,我和咱班上弦乐团的同学商量要弄个节目,正缺个小提琴手呢,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个小提琴手,就你了!”初夏自说自话地用力拍拍泠秋的肩,老朋友似的向她点点头。
初夏根本没有注意到,当她嘴里吐出“乐团”“小提琴手”等词时,泠秋的眼睫毛已剧烈地颤动起来,眼眶里也瞬间浮起了泪影。
“哈哈,今天这公园真没有白来啊!小提琴手,咱就这么说定了,我老妈在前面等我,再见!”初夏说着,与泠秋挥挥手,准备离开。
“不,我不参加。”泠秋只得明确向初夏表示拒绝。
“呀,你也不问问我元旦汇演时咱们班准备演奏什么曲目就拒绝我!冷冷冷,你果然是人如其名啊!”初夏站住了,皱着眉责备泠秋。
“无论你们演什么,我都不感兴趣,都与我无关!”泠秋板着脸回敬初夏。
“是《如歌的行板》,柴可夫斯基《D大调弦乐四重奏》的第二乐章,就是你刚才拉的曲子哎,你不觉得它与你很有缘吗?”
“别再说了,我不参加就不参加!”泠秋把这话扔给初夏后,拽起琴盒就跑,边跑边想:“别开玩笑了,想叫我把妈妈最喜欢的这支曲子拉给别人听,绝对impossible!”
没想到,在第二天临放学的班会课上,班主任却说:“最近,咱们班已经越来越团结了,元旦汇演,一些平时不怎么积极参加集体活动的同学都参加了。”
泠秋听了这话,又看到班主任只顾对她开心地微笑,她暗想不妙,回头看了坐在后三排上的初夏一眼,却见初夏也正挤眉弄眼冲她傻笑呢!
泠秋顿时火了,“呼啦”一下推开椅子站起身说:“老师,你这是什么意思?”
“哎哟,我就明说了吧,同学们,这次,泠秋也报名准备参加元旦文艺汇演,名单都报到校教务处去了,我真为她高兴啊!来,让我们为她鼓鼓掌!”
“哇!”很多同学异口同声地大叫着,拼命为泠秋拍响了手掌。
掌声中,泠秋看见初夏满脸都是嘚瑟的神情。泠秋什么也不顾了,站起来冲初夏大叫:“初夏,你为什么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帮我报名?你想过我的感受吗?不是都和你讲清楚了吗,你们要干什么都与我不相干,请别来烦我!初夏,你这是强人所难,我讨厌你!讨厌你!”泠秋说完,扔下目瞪口呆的班主任和其他同学,扔下尴尬不已的初夏,飞奔出教室,一个劲地向公园冲去,根本不顾外面正在下雨。
冷雨乱纷纷地敲着天地,就像她乱纷纷的心绪。
什么乐团,什么汇演,什么小提琴手,什么“如歌的行板”,不!不!不!这些全是她心里的伤口,她才不要去碰它们!虽然自己天天都来这公园拉琴,拉《如歌的行板》,可这,是专为母亲拉的呀!那些人,配听吗?
冷雨滴答,泠秋在雨中蜷缩成一团,企图理清自己杂乱如麻的思绪,可越想越累。泠秋感到自己正被悲伤和绝望一点点地撕成了碎片。
“妈妈,我该怎么办?是我错了,还是初夏他们在欺负我!”泠秋闭上眼睛,泪水却如雨纷披而下。
不知过了多久,泠秋头上的冷雨停了。
“啊,妈妈,天晴了吗?妈妈!”泠秋睁开眼睛一看,却见初夏正在雨中为她撑着一把红伞,对着她暖暖地微笑。
“泠秋,你的书包!刚才你跑得太急了忘了拿哦!还有,那个……Sorry,我不该擅自把你的名字报上去的,sorry!我只是看你对小提琴那么有感情,一个人又那么孤苦,希望你能在和同学们一起排练一起表演的过程中,慢慢地打开心结,慢慢地快乐起来!但我没有顾及你真正的感受,我太一厢情愿了,对不起,泠秋!”初夏真诚地向泠秋道歉。
看着初夏那歉疚又温暖的眼睛,泠秋不禁暗想:“为什么要道歉啊,笨蛋初夏,错的,明明是我啊!”泠秋想到这儿,又抬眼看了看初夏,看到她那被冷风冻得红扑扑的脸,看到她那被冬雨打湿了的滑雪衣,她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像有一块坚冰被初夏热腾腾的眼神、热腾腾的友爱融化了。
泠秋不自觉地向初夏微笑了一下,是好久不笑已经有点发僵的微笑。
但初夏受到泠秋这个笑容的鼓舞,马上紧紧地拉住了泠秋冰冷的小手说:“其实,我也有私心的,咱们班要演奏《如歌的行板》,我觉得你的气息与这个曲子最像了,慢速的从容,加上优雅和冷静,这就是你,这就是你常常拉的曲子,所以,我想,要是你能加入咱们班的乐团,咱们一定能在学校的元旦文艺汇演中拿个大奖哦!”
“我?你说我像行板?”泠秋手儿颤颤地问初夏。
“是啊,你很像行板!”初夏激动地说,“可我觉得,行板的独奏总是太冷清了点,要跟人一起合奏,才能有更多的生机、更多的快乐。一个曲子,跟人一样,也是有苦有甜的,就像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成长。大家要好好地在一起,我们的痛苦才会减半,我们的幸福才会加倍!泠秋,我非常想做你的朋友,想加入你如歌的行板,希望你不要拒绝我!”
“哦……好的,好的!”泠秋点点头,已然感动落泪了。
初夏却快乐地打了个响指,说:“泠秋,这么说,你已经同意来弹《如歌的行板》啦?”
“喂,是拉,不是弹!”泠秋笑着纠正初夏。
“哦,何必那么在乎这些小细节呢!”初夏笑着甩甩头,甩给泠秋一脸冰冷的雨珠。但泠秋却感到了一股少有的暖。这是妈妈走后,她第一次觉得人间有如此的暖意……
很快,就到了元旦文艺汇演的那天。
“下面请欣赏初二(5)班的节目,弦乐合奏柴可夫斯基《D大调弦乐四重奏》的第二乐章《如歌的行板》。”在主持人报过幕后,泠秋走上了大大的舞台。她扫了一眼台下的观众,看到初夏正在下面冲她傻傻地乱笑,乱挥手。泠秋忍不住冲初夏粲然一笑。正在此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观众席上,让泠秋的瞳孔忍不住紧紧一缩。啊,是父亲,他竟来了呢!
那么,妈妈,您一定也来了吧?
泠秋仰起脸,深情地冲空中微笑了一下,然后,把琴架上肩膀,对着其他几位同学点了点头,优雅自信地开始了第一个音符的演奏……
就这样,如歌的行板,舒缓而从容地融入了泠秋如歌的新生活。
原载《少年文艺》2016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