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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仨的桑坞

毛芦芦

(2016农历六月初一,爷爷去世四周年)

去时,我们仨是列队行进的。

回来时,我们仨也是列队行进的。

我们这支小小的队伍,打头的永远是黄褐色的老母牛,排第二位的是爷爷,殿后的自然就是我啦!

我们从位于村南的横街出发,踩着一粒又一粒的鹅卵石镶嵌的小路,经过村里最漂亮的那幢洋房子,折向直街,又踩着一块又一块咕咚作响的石板,缓缓西行,一天天,一月月,渐渐走成了村街上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

老母牛的样子比较特别,它的右角是直的,像支尖尖的匕首;而它的左角是弯的。弯弯的牛角,正好在它的头顶打了个圈,牛角尖直指向它自己的头皮,总让人担心哪一天那箭头似的玩意,会戳进它自己的头皮,会在它的脑袋上戳出一个血窟窿来。因为有这么一个奇特的弯牛角,所以老母牛的名字就叫“弯甪(lù)角”。不仅爷爷这样喊它,我这样喊它,全村人都这样喊它。

爷爷的样子也比较特别。因为爷爷的脑袋一年四季总是刨得光光的。只要一感觉发茬扎手了,爷爷就会去找剃头师傅将它刨短了。所以,在我的记忆里,爷爷永远是个光头,头皮青青、脑门亮亮的光头。而且一过了端午,爷爷就不穿上衣了,一条古式镶白布腰的蓝色粗布短裤,加一条洗得发白的蓝色大腰布(我们村人称之为“汤布”),就是爷爷长夏里不变的装束。爷爷的脊背,起先是白色的,可随着夏阳一天比一天炙热,爷爷的背,慢慢就转成古铜色了。古铜色的爷爷,都年过六旬了,可身胚还是那么结实,仿佛真是铜打铁铸的。他的名字叫永康,村里人却总喊他“永康侬”,仿佛爷爷会永远健康长寿呢!

跟在他俩身后的我,样子同样比较特别。因为村里很少有女孩像我这样穿得花枝招展的。我娘是个裁缝,我外公又是邻乡供销社的经理。他们父女同心,常常给我买很好看的花洋布,帮我做很好看的小衣裤。而且,我娘还格外喜欢给我头上扎蝴蝶结。一般女孩发辫上最多扎一对蝴蝶结,我娘会给我扎两对。辫根上一对,辫梢上一对。这样,跟那时很少穿新衣服的同村女孩比,我简直成了一个傻鲁鲁的大花球。因为我的样子比较俏媚,头脑又比较灵活,所以村里人都喊我“小狐狸”。这本是古碓(duì)里的孤独老人山海爷给我取的绰号,却一下子在全村流传开了。

一母牛、一老人、一女孩,一个弯甪角、一个永康侬、一个小狐狸,我们仨,就这样一日日列队走在村街上——去村西南角的桑坞。

那时,桑坞属于我们第五生产队,而爷爷是生产队的看山人。从我记事起,爷爷从来不去别处干活,只去桑坞开荒,种地,种番薯,种玉米,种柑橘。

一个偌大的荒坞,就靠爷爷一个人一锄头一锄头地将它翻出了两垄长长的肥沃的旱地。沿着弯弯曲曲的山涧,左右各有千把米的山坡被爷爷挖成了庄稼地,一直延伸进了五六千米之深的桑坞坞尖,中间,还曲里拐弯地拐出了四五个大小不等的横坞。

整个桑坞,除了弯甪角,除了我,根本没有谁来监视爷爷。可是,爷爷还是自觉自愿地一锄头一锄头地开着荒。除了吃饭时间,几乎从不歇力。每当翻出一片新地,爷爷就会迫不及待地种下当季的庄稼。而到了收获季节,那所有的果实,都是属于生产队的。爷爷从来就没有往家里拿过桑坞的一个番薯、一根玉米和一个橘子。

这也是全队人信任爷爷,让他独自做了几十年守山人的原因。

在村人眼中,我爷爷是个异常罕见的老实人,老实得像个傻瓜。即使放牛小鬼,也常骂我爷爷死心眼。因为爷爷特别忠于职守,小鬼们想到桑坞偷东西,几乎不大可能,所以放牛娃们放牛时,不爱来桑坞。

在家人眼里,爷爷则是个不大指望得上的人。尤其奶奶,她深知爷爷的固执和愚忠,所以从来就不指望爷爷会从桑坞带回任何属于生产队的东西。

可在我心里,爷爷却是我童年最大的指望、最大的神仙。我几乎一学会独坐,每天傍晚总要坐在门槛上,眼巴巴地等着爷爷从桑坞回家,等着他变戏法似的从装满枯柴的畚箕里为我捧出那些“魔术果子”——那些山楂、苦槠(zhū)、酸枣和毛栗子等野生果子。

等我一学会走路,我马上就成了爷爷的小尾巴,成了生产队那头黄母牛弯甪角的小尾巴。

我们仨,每天都要列着队去桑坞。牛儿去桑坞吃草,爷爷去桑坞开荒种地守山,我则跟他们去玩。

爷爷在桑坞的横坞里搭了个草棚,草棚是靠在一棵大油茶树上的,可奇怪的是,有一年,草棚顶上,油茶树梢,却挂满了很多野蚕,还结了白白的一层茧子。

在桑坞的横坞与直坞交汇处,有个面积只有五六百平方米的小水库。夏天,水库底总长着一层绵软、细长的水草。我就整天踩着水草在那水库的浅水处游泳。

有时,弯甪角来嬉水了,爷爷来冲凉了,青蛙也来凑热闹了。但更多的时候,是我一个人,跟整个水库玩。爷爷对我很放心,我对那水库、那大山更放心,因为弯甪角就静静地在水库边吃草呢!因为爷爷那噗噗噗的挖地声,就响在不远处呢!水库岸上,到处开满了雪白的金樱子花——土话叫桃艾花。水库岸上,到处都飞着知了、蜻蜓、蝴蝶和金龟子。

有它们,有弯甪角,有爷爷,有桑坞,我那小小的童年,变得多么丰满丰富和丰润啊!我那小小的心里,总是盛满了巨大的幸福!

中午,有时我们把弯甪角放在山上,爷孙俩回家吃饭。有时,我们就吃从家里带来的腌菜饭、白菜饭或憨菜饼、咸菜饼。即使在这人迹罕至的大山里,爷爷也从来不会掏一个番薯,或掰一棵玉米给我吃。

爷爷总是这么一本正经地守着生产队的集体财产,我早就习惯守着满山累累的果实,一个人自得其乐地四处去找野果子吃了。要知道,山里的野果并不比爷爷种出来的果实少啊!就连金樱子的刺苗也是可吃的。那刺苗苗,壮壮的,绛红色,剥掉外皮咬一口,有一股清香,还有点甜味会从你的口齿间渗进你的五脏六腑呢!

除了采野果,有一年,我自己还带着把小锄头,在水库尾巴上开了一片属于我的荒地,在那荒地上种了一棵甜瓜。结果,结了唯一的一个瓜儿,我就把我的那个瓜,分成了三瓣,一瓣自己吃了,一瓣给了爷爷,还有一瓣,给了弯甪角。

我们仨,在那个大大的山坞里,就那么快快乐乐地做着朋友,也做着大山和天地的朋友。

那,是我童年里最大的一个世界。

那,是我一生里最怀念的一个角落。

后来,弯甪角在分田到户的时候,分到别人家去了。

后来,桑坞里那么多爷爷开荒开出来的山地,也全分到各家各户去了。我们家,终于也在桑坞有了自己的山林和旱地:有一片,就在横坞里;有一片,就在水库尾巴上。记得分田单干的第一年,爷爷从桑坞挑回好多好多的番薯啊!那,也是他第一次从桑坞往家里挑回他自己的汗水。

后来,爷爷活到九十三岁的时候,因为奶奶去世,他急急忙忙追奶奶去了。

后来,我一个人,走在城市的水泥路上、柏油路上,常常会因突然想起那一母牛一老人一山坞而滴滴答答地落下泪来……

原载《十月少年文学》2017年第6期 pL4KGRmTfHU7uSy3MqABJk/tWB7vrK8rfMRDllxV/bpx9c01rBEXLxq2bBgLSpQ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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