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贵会开恳亲会,鄙人得随诸君子之后,躬逢其盛,欢欣莫名。鄙人对于政治方面,毫无经验,对于创造共和,亦未稍尽血汗之劳。欢迎两字,实不敢当。今日承贵会相招,命鄙人略述欧战之情形。鄙人近从欧洲归国,自应略有见闻。但鄙人并无军事上之知识,对于此次战争,自不能发挥其真谛。又此次战争,一方系同盟国,一方系协约国。鄙人来自法国,对于同盟国一方面,自必大有隔阂。兹以管窥所及,略为诸君子陈之。
欧战持久之原因。此次欧洲战争,牵连之国甚多,除欧洲一二小国外,其余各国,尽牵连在内。至战争最激烈者,则属德法俄三国,而尤以德法之战为最久。故鄙人所欲言者,为德法二国所以能持久之原因。
科学之发达。据鄙人观察,以为第一因科学之发达,第二因美术之发达。骤聆此论,似近迂腐,然其中却有真理。何以谓由于科学发达也?战争要品,厥唯军械。世界日近文明,军械亦日新月异。比利时之列日(Liege)炮台,为世界最著名者。当造此时,以为无论何种炮弹,皆能抵御,而德国秘制之巨炮,竟攻破之。是其战胜实由军械进步,而军械进步,实由科学进步。又粮饷尤为军事上要品。然为地力所限,不能为无已之加增。德国虑粮糈缺乏,恃科学之力,制造种种代用品以济之。又战争之初,德军得势,半亦由于交通之便利。德国之交通计划,于无事时预备已极周到,一值开战,则即为运输军队之用。其工程之完坚,组织之精密,无不源于科学。法为民主国,其军备不能如德之强。故开战之初,不免失败。然以科学发达之故,军械之制造,饷糈之调度,交通之设备,尚足与德抗衡,故能持久不敝,与德互有胜负。至俄国则版图虽较德法二国为大,而科学比较的不发达,军械不足,交通不便,遂一蹶而不振矣。
国民道德。然进而求之,战争以军人为主体。军备虽完,交通虽便,苟军人无舍身为国之公德,亦自无效。德国取侵略主义,法国取防御主义:主义虽不同,而为军人者,俱能奋勇前进。此由于国民之道德。俄国官吏有贪赃纳贿者,军官有私扣兵饷者,政治之腐败,已达极点;而国民教育,亦未普及。虽以德法二国之精兵与之,亦万不能操必胜之权。
道德与宗教。至道德之养成,有谓倚赖宗教者,其实不然。以此三国比较之,俄国最重宗教。莫斯科一市,即有教堂千余所。国家以希腊教为正教,对于异教之人,不禁虐待。犹太人因保守犹太旧教,屡受俄人虐遇。可见信仰宗教,实以俄人程度为最高。德国北方多奉耶教,南方多奉天主教。而德人对于宗教,并不极端信仰。即如星期日,各教堂虽均有教士演讲,而普通人不皆往听。至于大学生,则对于教士多非笑之。一元论哲学家如海开尔(Hecker)等,尤攻击宗教。法国人对于宗教,较之德人尤为浅薄。即如圣诞日,德国尚停市数日,饰树缀灯;法国则开市如常,并无何等点缀。至于教堂中常常涉足者,不过守旧党而已。自1892年至1912年,法国厉行政教分离之制,凡教士均不得在国立学校为教员,自小学以至大学皆然。此外反对宗教之学说,自服尔得尔(Voltaire)以来,不知有若干人。可见法国人对于宗教之态度矣。俄人宗教上之信仰,较德法人为高,而战争中之国民道德,乃远不如德法,可以见宗教与道德无大关系矣。
美术之作用。然则法德两国不甚信仰宗教,而一般人民何以有道德心?此即美术之作用。大凡生物之行动,无不由于意志。意志不能离知识与情感而单独进行。凡道德之关系功利者,伴乎知识,恃有科学之作用;而道德之超越功利者,伴乎情感,恃有美术之作用。美术作用有两方面:美与高。
美与高。美者,都丽之状态;高者,刚大之状态。假如光风霁月,柳暗光明,在自然界本为好景。传之诗歌,写诸图画,亦使读者观者有潇洒绝尘之趣,是美之效用也。又如大海风涛,火山爆发,苟非身受其祸,罕不叹为壮观。美术中伟大雄强一类,其初虽使人惊怖,而神游其中,转足以引出伟大雄强之人生观。此高之效用也。
德法之民性。现今世界各国,拉丁民族之性质偏于美,而日耳曼民族之性质偏于高。德国鞠台(Goethe)之戏曲,都雷(Dürer)与呵尔拜因(Holbein)之图画,克林格(Klinger)之造像,皆于雄强之中带神秘性质。此偏于高者也。法国语调之温雅,罗科科(Rococo)时代建筑与器具之华丽,大卫(David)与英格尔(Ingres)等图画之清秀,皆偏于美者也。凡民族性质偏于高者,认定目的,即尽力以达之,无所谓劳苦,无所谓危险。观德军猛攻凡尔登之役,积尸如山,猛进不已:其毅力为何如!凡民族性质偏于美者,遇事均能从容应付,虽当颠沛流离之际,决不改其常度。观法人自开战以来,明知兵队之数,预备之周,均不及德,而临机应变,毫不张皇,当退则退,可进则进,若握有最后胜利之预算,而决不以目前之小利害动其心者:其雍容为何如!此可以见美术与国民性之关系。而战争持久之能力,源于美术之作用者,亦必非浅鲜矣。
帝国主义与人道主义。又有一层:此次战争,与帝国主义及人道主义之消长,有密切关系。使战争结果,同盟方面果占胜利,则必以德国为欧洲盟主,亦即为世界盟主,且将以军国主义支配全世界。又使协约方面而胜利,则必主张人道主义而消灭军国主义,使世界永久和平,何以言之?在昔生物学者有物竞争存优胜劣败之说,德国大文学家尼采(Nietsche)遂应用其说于人群,以为汰弱存强为人类进化公理,而以强者之怜悯弱者为奴隶道德。德国主战派遂应用其说于国际间,此军国主义之所以盛行也。然生物学者又有一派发见生物进化公例不在竞争而在互助。俄国无政府主义者克鲁巴特金(Kropodkin)亲王集其大成,而作《互助论》。其出版时本用英文,亦有他国文译本,然未为多数人所欢迎也。自此次战争开始,协约国一方面深信非互助无以敌德。既于协约各国间实验之,而《互助论》之销数乃大增。此即应用互助主义于国际而为人道主义昌明之见端也。吾人既反对帝国主义,而渴望人道主义,则希望协约国之胜利也,又复何疑?
(1919年12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