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有言:“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盖吾人一身之需要,未有不借他人所作之工以供给之者。顾吾人何以能受此供给而无愧?曰,吾人所用之工,亦所以供给他人之需要,通功易事。唯人人各作其工,斯人人能各得其所需。神农之教曰:“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苟有一人焉,舍其功而弗事,则人类之中,必有受其弊者。是以做工为吾人之天职。
洒扫,至简单之工也,而《管子·弟子职》篇著其法;农圃,至普通之工也,而孔子自谓不如老农老圃。工无大小,无繁简,鲜有不学而能者。故自古有师徒传授之制。而今之实业学校及职业补习学校,几举吾人所作之工而一一为教授之设备,是学而后工也。且古谚有之曰:“巧者不过习者之门。”习于工者,往往能自出新意,符同学理。吴士德因煮水而悟蒸气之理,福格林因售药而窥化学之奥,比尔因织布而悟印花布之术,工之中自有学在也。然则吾人当做工时代,固已有预备之学力,而且即工即学,随在即是,似无待他求焉。虽然,学之范围至广大,决非一工之能赅,而吾人嗜学之性,亦决不能以学之直接隶属于工者为限。吾之做工,必以物质为原料,则矿学生物学及化学之所关也;吾之做工必以力,则重学机器学之所关也;吾之工必有数量,则数理之所关也;吾之工必有形彩,则美学之所关也;吾之工所以应他人之需要,则生理心理人类社会学之所关也。盖学之不属于工而与工有密切关系者,所在皆是。吾苟择其性之所近者而随时研究之,其能裨益于吾工者,决非浅鲜,而且令吾人做工之时,亦增无穷之兴趣。此决非吾人所可忽视也。又吾生有涯,而知也无涯。饥食渴饮,可以度日矣,而其理之饥渴,或甚于饮食。好好色,恶恶臭,足以表情矣,而美感之冲动,有逾于色臭。例如发拉第业订书,而特注意于书中之电学,都耐业理发,而好以其暇练习绘事。电学之于钉书,绘学之于理发,若不相涉也,而好学也若是。吾国古人有以桶匠而谈易者,有以饼师而吟诗者。《易》之于桶,诗之于饼,若不相涉也,而好学也若是。然则吾人之于即工即学以外,又不能无特别之学问,不可诬也。
虽然,通功易事,最完全之制,如吾人理想所谓“各尽所能,各取所需”者,尚未能见诸实行也。现今社会之通工易事,乃以工人之工作,取得普通之价值,而后以之购吾之所需。两者之间,往往不能得平均之度,于是以吾工之所得,易一切之需要,常惴惴然恐其不足焉。吾人于是济之以勤。勤焉者,冀吾工之所得,倍蓰于普通,而始有余力以求学也。顾勤之度终有际限,而学之需要或相引而日增,则其道又穷。吾人于是又济之以俭。俭焉者,得由两方而实行之。一则于吾人之日用,务撙节其不甚要者,使有以应用于学而不匮。弗拉客蒙欲赴罗马而习造像,与其妻日节衣食之费,五年而旅费乃足。律宾斯敦执业棉厂,而研究拉丁文及植物学医学,所得工资,从不枉费,而悉以购书。是其例也。一则于学问之途,用其费省而事举者。书籍,学者所需也,吾力能购则购之,否则如伯律敦之借用于书肆,吴尔之借钞于友人,可也。仪器,学者所需也。吾力能购则购之,否则如伯拉克之以一水锅两寒暑表治热学,弗具孙之以毡一方珠一串治星学,可也。勤于工作而俭于求学如是,而犹不足以达吾好学之鹄的,宁有是理耶?
昔者李石曾、齐竺山诸君之创设豆腐公司于巴黎也,设为以工兼学之制,试之有效,乃提倡俭学会。俭学会者,专持以俭求学之主义者也。而其中有并匮于俭学之资者,乃兼工以济学。其与豆腐公司诸君,虽有偏重于学及偏重于工之殊,而其为工学兼营则一也。继豆腐公司而起者,有地浃泊(人造丝)厂诸君。人数渐增,范围渐广。于是李广安、张秀波、齐云卿诸君,按实定名,而有勤工俭学会之组织。由此勤于工作而俭以求学之主义,益确实而昭彰矣。
李石曾君又有见于勤工俭学会之举,由来已久,而其间著名之学者,各具有复杂之历史,不朽之精神,类皆足以资吾人之则效,而鼓吾人之兴会,爰采取而演述之,以为《勤工俭学传》,月刊一册,华法对照,俾读者于修养德性之余,兼得研寻文字之益。其所演述,又不仅据事直书,而且于心迹醇疵之间,观察异同之点,悉之以至新至正之宗旨,疏通而证明之,使勤工俭学之本义,昭然揭日月而行,而不致有歧途之误,意至善也。余既读其所述樊克林、敷来尔、卢梭诸传,甚赞同之,因以所见述勤工俭学会之缘起及其主义,以为之序。时民国四年十月三十日也,蔡元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