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学史上,各家学说,或区为主观论与客观论两种趋向。但美学的主观与客观,是不能偏废的。在客观方面,必需具有可以引起美感的条件;在主观方面,又必需具有感受美的对象的能力。与求真的的偏于客观,求善的的偏于主观,不能一样。试举两种趋向的学说,对照一番,就可以明白了。
美学的先驱,是客观论,因为美术上著作的状况,比赏鉴的心情是容易研究一点,因为这一种研究,可以把自然界的实体作为标准。所以,客观论上常常缘艺术与实体关系的疏密,发生学说的差别,例如,自然主义,是要求艺术与实体相等的;理想主义,是要求艺术超过实体的;形式主义,想象主义,感觉主义,是要求艺术减杀实体的。
自然主义并不是专为美术家自己所倚仗的,因为美术家或者并不注意于把他所感受的照样表示出来;而倒是这种主义常为思想家所最易走的方向。自然主义,是严格的主张美术要酷肖实体的。伦理学上的乐天观,本来还是问题;抱乐天观的,把现实世界作为最美满的,就能把疏远自然的游艺,不必待确实的证据就排斥掉么?自然主义与乐天观的关系,是一方面;与宗教信仰的关系,又是一方面。若是信世界是上帝创造的,自然是最美的了;无怪乎艺术的美,没有过于模仿自然的了。
这种世界观的争论,是别一问题。我们在美学的立足点观察,有种种对于自然主义的非难:第一,把一部分的自然很忠实的写出来,令人有一种不关美学而且与观察原本时特殊的情感。例如逼真的蜡人,引起惊骇,这是非美学的,而且为晤见本人时所没有的。第二,凡是叫作美术,总比实体要减杀一点。例如圜景画,不能有日光、喧声、活动与新鲜的空气。蜡人的面上、手上不能有脂肪。石膏型的眼是常开的;身体上各部分客量的变动与精神的经历相伴的,决不能表示。又如我们看得到的骚扰不安的状态,也不是美术所能写照的。第三,我们说的类似,决不是实物的真相。例如滑稽画与速写画,一看是很类似对象的,然而决不是忠实的描写。滑稽画所写的是一小部分的特性;速写是删去许多应有的。我们看一幅肖像,就是美术家把他的耳、鼻以至眼睛,都省略了,而纯然用一种颜色的痕迹代他们,然而我们还觉得那人的面貌,活现在面前。各派的画家,常常看重省略法。第四,在最忠实的摹本,一定要把美术家的个性完全去掉,这就是把美术的生命除绝了。因为美术家享用,是于类似的娱乐以外,还有一种认识的愉快,同时并存的。
然而自然主义的主张,也有理由。一方面是关乎理论的;一方面是关乎实际的。在理论方面,先因有自然忠实与实物模拟的更换。在滑稽画与速写画上已看得出自然印象与实物模拟的差别。这种不完全或破碎的美术品,引出对于“自然忠实”语意的加强。然自然主义家若说是自然即完全可以用描写的方法重现出来,是不可能的事。不过美术上若过于违异自然,引起一种“不类”的感想,来妨害赏鉴,这是要避免的。
自然主义所依据的,又有一端,就是无论什么样理想高尚的美术品,终不能不与生活状况有关联。美术上的材料,终不能不取资于自然。然而这也不是很强的论证。因为要制一种可以满足美感的艺术,一定要把所取的材料,改新一点,如选择、增加或减少等。说是不可与经验相背,固然有一种范围,例如从视觉方面讲,远的物像,若是与近的同样大小,这自然是在图画上所见不到的。却不能因主张适合经验而说一种美术品必要使看的、听的或读的可以照样去实行。在美术上,常有附翼的马与半人半马的怪物,固然是用实物上所有的材料集合起来的;然而美术的材料,决不必以选择与联结为制限,往往把实现的事物,参错改变,要有很精细的思路,才能寻着他的线索。如神话的、象征的美术,何尝不是取材于经验,但不是从迹象上看得的。
自然主义对于外界实物的关系,既然这样,还要补充一层,就是他对于精神的经历,一定也应当同等的描写出来。然而最乐于实写感情状况的,乃正是自然主义的敌手。抒情诗家,常常把他的情感极明显而毫无改变的写出来,他的与自然主义,应当比理想主义还要接近一点了。这么看来,自然主义实在是一种普遍的信仰,不是一种美术家的方向。这个区别是很重要的。在美术史上,有一种现象,我们叫作自然主义的样式,单是免除理论的反省时,才可以用这个名义。核实的讲起来,自然主义,不过是一种时期上侵入的实际作用,就是因反对抽象的观念与形式而发生的。他不是要取现实世界的一段很忠实的描写,而在提出一种适合时代的技巧。因为这以前一时期的形式,显出保守性,是抽象的,失真的;于是乎取这个旧时代的美所占之地位,而代以新时代的美,就是用“真”来攻击“理想狂”。人类历史上常有的状况,随着事物秩序的变换而文化界革新,于是乎发见较新的价值观念与实在的意义,而一切美术,也跟着变动。每个美术家目睹现代的事物,要把适合于现代的形式表白出来,就叫作自然派。这种自然派的意义,不过是已死的理想派的敌手。凡是反对政府与反对教会的党派,喜欢用唯物论与无神论的名义来制造空气;美术上的反对派,此是喜欢用自然主义的名义,与他们一样。
从历史上看来,凡是自然派,很容易选择到丑怪与鄙野的材料。这上面第一个理由,是因为从前的美术品,已经把许多对象尽量的描写过了,而且或者已达到很美观的地步了;所以,在对待的与独立的情感上,不能不选到特殊的作品。第二个理由,是新发明的技巧,使人驱而于因难见巧的方向,把不容易着手的材料,来显他的长技。这就看美术家的本领,能不能把自然界令人不快的内容,改成引起快感的艺术。自然是无穷的,所以能把一部分不谐适的内容调和起来,美术上所取的,不过自然的一小片段,若能含有全宇宙深广的意义,那就也有担负丑怪的能力了。
在这一点上,与自然派最相反对的,是理想派。在理想派哲学上,本来有一种假定,就是万物的后面,还有一种超官能的实在;就是这个世界不是全从现象构成,还有一种理性的实体。美学家用这个假定作为美学的立足点,就从美与舒适的差别上进行。在美感的经历上,一定有一种对象与一个感受这对象的“我”,在官觉上相接触而后起一种快感。但是这种经历,是一切快感所同具的。我们叫作美的,一定于这种从官能上传递而发生愉快的关系以外,还有一点特别的;而这个一定也是对象所映照的状况。所以美术的意义,并不是摹拟一个实物;而实在把很深的实在,贡献在官能上;而美的意义,是把“绝对”现成可以观照的形式,把“无穷”现在“有穷”上,把理想现在有界的影相上。普通经验上的物象,对于他所根据的理想,只能为不完全的表示,而美术是把实在完全呈露出来。这一派学说上所说的理想,实在不外乎一种客观的普通的概念,但是把这个概念返在观照上而后见得是美。他的概念,不是思想的抽象,而是理想所本有的。
照理想派的意见,要在美术品指出理想所寄托的点,往往很难;有一个理想家对于静物画的说明,说:“譬如画中有一桌,桌上有书,有杯,有卷烟匣等等,若书是阖的,杯是空的,匣是盖好的,那就是一幅死的画。若是画中的书是翻开的,就是仅露一个篇名,看画的人,也就读起来了。”这是一种很巧妙的说明。然而,美术家神妙的作品,往往连自己都说不出所以然。Philipp Otto Runge遇着一个人,问他所以画日时循环表的意义,他对答道:“设使我能说出来,就不用画了。”Mendelssohn在一封信里面说:若是音乐用词句说明,他就不要再用乐谱的记号了。
真正美术品,不能从抽象的思想产出。他的产出的机会,不是在思想的合于论理,而在对于激刺之情感的价值。理想固然是美术上所不可缺的,然而他既然凭着形式、颜色、声音表示出来,若是要理解他,只能靠着领会,而不能靠着思想。在实际的内容上,可以用概念的词句来解释;然而,美术品是还有一点在这个以外的,就是属于情感的。
注重于情感方面的是形式派。形式派的主张,美术家听借以表示的与赏鉴的、所以受感动的,都不外乎一种秩序,就是把复杂的材料,集合在统一的形式上。美学的了解,不是这是什么的问题,而是这是怎样的问题。在理想派,不过把形式当作一种内容的记号;而形式派,是把内容搁置了。不但是官能上的感觉,就是最高的世界观,也置之不顾。他们说,美是不能在材料上求得的,完全在乎形式与组合的均适,颜色与音调的谐和。凡有一个对象的各部分,分开来,是毫没有美学上价值的;等到连合起来了,彼此有一种关系了,然后发生美学上价值的评判。
要是问形式派,为什么有一种形式可以生快感,而有一种不能?普通的答案,就是以明了而易于理解的为发生快感的条件,例如,谐和的音节有颤动数的关系;空间部分要均齐的分配;有节奏变拍要觉得轻易的进行,这都是可以引起快感而与内容没有关系的。
但是,这种完全抽象的理论,是否可以信任,是一问题。例如复杂而统一,是形式上最主要的条件,但是,很有也复杂而也统一的对象,竟不能引起快感的,这是什么缘故?一种形式与内容的美术品,要抽取他一部分,而使感觉上毫不受全体的影响,是不可能的事,各部分必不免互相映照的。
形式论是对于实物的全体而专取形式一部分,是数量的减杀;又或就实物的全体而作程度的减杀,这是专取影相的幻想派。他以为现实世界的影相是美术上唯一的对象,因为影相是脱去艰难与压迫,为无穷的春而不与自然的苛律生关系。美的对象,应当对于生活的关系,毫没有一点顾虑,而专对于所值的效为享用。我们平常看一种实物,一定想到他于我有什么用处,而且他与其他实物有何等关联,而在美的生活上要脱去这两种关系。我们的看法,不是为我们有利益,也不是为与他物有影响。他把他的实际消灭了而只留一个影相。由影相上所发生之精神的激刺,是缺少意志作用的。所以在享用的精神上发生情感,有一点作用而比实际上是减杀了。这种影相,较之实际上似乎减杀,而在评判上,反为加增,因为我们认这影相的世界为超过实际而可爱的理想世界。
这种影相论,一转而为美的感觉论,就更为明了。因为影相论的代表,于美的独立性以外,更注重于感受的作用。他不但主张美的工作有自己的目的,而且主张从美的对象引起自己的快感以后,就能按照所感受的状况表示出来。凡人对于所感受的状况,常常觉得是无定的,而可以任意选择;一定要渡到概念上,才能固定。然而一渡到概念的固定,就是别一种的心境,把最初的观照放弃了。现在就有一问题,是不是最初的观照,也可以增充起来,到很清楚很安静的程度?感觉论者说是可以的,就凭寄在美术上。美术是把观照上易去的留住了,流动的固定了,一切与观照连带的都收容了,构成一种悠久的状况。凡是造形美术,都是随视觉的要求而能把实物上无定的形式与色彩之印象,构成有定的实在。例如造像家用大理石雕一个人的肖像,他从那个人所得来的,不过形式;而从材料上所得的,不过把所见的相可以到稳定表示的程度。
每一种造形美术,一定要有一个统一的空间;像人的视觉,虽远物,也在统一的空间上享受的。在画家,必须从他的视域上截取一部分,仿佛于四周加一边框的样子;而且觑定一个空间的中心点;并且他所用的色彩,也并不是各不相关的点块,而有互相映照的韵调。他们从远近物相的感受与记忆的表象,而得一空间的色彩的综合,以形为图画的。在概念的思想家,从现实的屡变之存在形式上,行抽象作用,得到思想形式;而美术家,从静静儿变换而既非感受所能把捉,也非记忆所能固定的影相上,取出现照的普遍的美术形式。他们一方面利用自然界所传递的效力而专取他的形式,用为有力的表示;一方面又利用材料的限制,如画板只有平面,文石只有静相等,而转写立体与动状,以显他那特殊的技巧。
在这种理论上,已不仅限于客观方面,而兼涉主观问题。因为我们所存想的事物,虽不能没有与表象相当的客体,而我们所感受的声音或色彩,却不但物理的而兼为心理的,所以从感受方面观察,不但不能舍却主观,而实融合主、客为一体。这种融合主、客的见解,在美学上实有重大意义。现在我们可以由客观论而转到主观论方面了。
主观派的各家,除感情移入论等一、二家外,大多数是与客观派各派有密切关系的。客观派中的影相论,尤是容易引入主观派的。他的问题:意识上那一种的状况是可以用影相来解决的?他的答案:是脱离一切意志激动的。这就是“没有利益关系的快感”与“不涉意志的观点”等理论所演出的。这一种理论,是把美的享用与平常官体的享用,分离开来。官能的享受,是必要先占有的,例如,适于味觉的饮食,适于肤觉的衣料,适于居住的宫室等。美的享用,完全与此等不同。是美的感动与别种感动不但在种类上、而且在程度上不同。因为美的感动,是从人类最深处震荡的,所以比较的薄弱一点,有人用感觉的与记忆的两种印象来证明。记忆的印象,就是感觉的再现,但是远不如感觉的强烈,是无可疑的。美的情感,是专属于高等官能的印象,而且是容易移动的样子。他的根基上的表象,是常常很速的经过而且很易于重现,他自己具有一种统一性,而却常常为生活的印象所篡夺,而易于消失。因为实际的情感,是从经验上发生,而与生活状况互相关联为一体;理想的情感,乃自成为一世界的。所以持久性的不同,并不是由于情感的本质,而实由于生活条件的压迫,就是相伴的环境。我们常常看到在戏院悲剧的末句方唱毕,或音乐场大合奏的尾声方颤毕,而听众已争趋寄衣处,或互相谐谑,或互相争论,就毫没有美的余感了。我们不能说这种原因就在影相感情上,而可以说是那种感情,本出于特别的诱导,所以因我们生活感想的连续性窜入而不能不放弃。
还有一种主观上经历的观察,与影相论相当的,是以影相的感情与实际的感情为无在不互相对待的。古代美学家本有分精神状况为两列,以第一列与第二列为同时平行的,如Fichte的科学论,就以这个为经验根本的。现代的Witaseks又继续这种见解。他说心理事实的经过,可分作两半;每一经过,在这半面的事实,必有一个照相在那半面。如感觉与想象,判断与假定,实际的感情与理想的感情,严正的愿望与想象的愿望都是。假定不能不伴着判断,但是一种想象的判断,而不是实际的。所以在假定上的感情,是一种影相的感情,他与别种感情的区别,还是强度的减杀。这一种理论上,所可为明显区别的,还是不外乎实际感情与影相感情,就是正式的感情与想象的感情。至于判断与假定的对待说,很不容易贯彻。因为想象的感情,也常常伴着判断,并不是专属于假定。当着多数想象的感情发生的机会,常把实物在意识上很轻松的再现,这并非由知识的分子而来。而且在假定方面,也很有参入实际感情的影响的。快与不快,就是在假定上,也可以使个人受很大的激刺,而不必常留在想象的、流转的状况。所以,我们很不容易把想象感情分作互相对待的两种。因为我们体验心理的经过,例如在判断上说,这个对象是绿的;在假定上说,这对象怕是绿的。按之认识论,固然不同,而在心理上,很不容易指出界限来。
影相感情的说明,还以感觉论的影相说为较善,因为彼是以心理状况为根据的。我们都记得,美术品的大多数,只能用一种觉官去享受他,很少有可以应用于多种觉官的。若实物,就往往可以影响于吾人全体的感态。例如一朵蔷薇花,可以看,可以摩,可以嗅,可以味,可以普及于多数觉官,这就是实物的特征。然而一朵画的蔷薇花,就只属于视觉,这就是失掉实物的特性了。我们叫作影相的,就是影响于一种觉官,而不能从他种觉官上探他的痕迹。他同小说上现鬼一样,我们看到他而不能捉摸,我们看他进来了,而不能听到他的足音,我们看他在活动,而不能感到空气的振动。又如音乐,是只可以听到,或可以按着他的节拍而活动,而无关于别种觉官。这些美术的单觉性,就可以证明影相的特性。这种影相的单觉性与实物的多觉性相对待,正如镜中假象与镜前实体之对待,也就如想象与感觉的对待。感觉是充满的,而想象是抽绎的。譬如我想到一个人,心目上若有他面貌的一部分,或有他一种特别的活动,决不能把他周围的状况都重现出来,也不能听到他的语音。在想象上,就是较为明晰的表相,也比较最不明晰的感觉很简单,很贫乏。
在客观论上,影相论一转而为幻想论。幻想的效力,是当然摄入于精神状态的。而且,这种状态的发生,是在实物与影相间为有意识的自欺、与有意向的继续的更迭。这种美的享受,是一种自由的有意的动荡在实在与非实在的中间。也可以说是不绝的在原本与摹本间调和的试验。我们若是赏鉴一种描写很好的球,俄而看作真正的球,俄而觉得是平面上描写的。若是看一个肖像,或看一幅山水画,不作为纯粹的色彩观,也不作为真的人与山水观,而是动荡于两者的中间。又如在剧院观某名伶演某剧的某人,既不是执着于某伶,也不是真认为剧本中的某人,而是动荡于这两者的中间。在这种情状上,实际与影相的分界,几乎不可意识了。是与否、真与假、实与虚的区别,是属于判断上,而不在美的享用上的。
美的融和力,不但泯去实际与影相的界限,而且也能泯去外面自然与内面精神的界限,这就是感情美学的出发点。感情美学并不以感情为只是主观的状态,而更且融入客观,正与理想派哲学同一见解。照Fichte等哲学家的观察,凡是我们叫作客观的事物,都是由“我”派分出去的。我们回溯到根本上的“我”,就是万物皆我一体。无论何种对象,我都可以游神于其中,而重见我本来的面目,就可以引起一种美的感情,这是美学上“感情移入”的理论。这种理论,与古代拟人论(Anthropomorphisrnus)的世界观,也是相通的。因为我们要了解全世界,只要从我们自身上去体会就足了。而一种最有力的通译就是美与美术的创造。希腊神话中,有一神名Narkissos,是青年男子,在水里面自照,爱得要死,正如冯小青“对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一样,在拟人论的思想,就是全自然界都是自照的影子。Narkissos可以算是美术家的榜样的象征。在外界的对象上,把自己的人格参进去,这就是踏入美的境界的初步。所以,美的境界,从内引出的,比从外引进的还多。我们要把握这个美,就凭着我们精神形式的生活与发展与经过。
最近三十年,感情移入说的美学,凭着记述心理学的助力,更发展了。根本上的见解,说美的享受在自己与外界的融和,是没有改变。但说明“美的享受”所以由此发生的理由,稍稍脱离理想哲学与拟人论的范围。例如R. Vischer说视觉的形式感情,说我们忽看到一种曲线,视觉很平易的进行,忽而像梦境的郁怒,忽而又急遽的继续发射。又如Karl du Prel说抒情诗的心理,说想象的象征力,并不要把对象的外形,作为人类的状态;只要有可以与我们的感想相应和的,就单是声音与色彩,也可以娱情。诗人的妙想,寄精神于对象上,也不过远远的在人类状况上想起来的。较为明晰的,是H. Lotze的说音乐。他说我们把精神上经过的状况移置在音乐上,就因声音的特性而愉快。我们身上各机关的生长与代谢,在无数阶级的音程上,从新再现出来。凡有从一种意识内容而移到别种的变化,从渐渐儿平滑过去的而转到跳越的融和,都在音乐上从新再现出来。精神上时间的特性,也附在声音上。两方的连合是最后的事实的特性。若是我的感态很容易的在音乐的感态上参入去,那就在这种同性与同感上很可以自娱了。我们的喜听音乐,就为他也是精神上动作的一种。
在各家感情移入说里面,以Theodor Lipps为最著名。他说感情移入,是先用类似联想律来解释音节的享受。每种音节的分子或组合,进行到各人的听觉上,精神上就有一种倾向,要照同样的节奏进行。精神动作的每种特别节奏,都向着意识经过的总体而要附丽进去。节奏的特性,有轻松,有严重,有自由,有连带,而精神的经过,常能随意照他们的内容为同样的振动。在这种情形上,就发生一种个人的总感态,与对象相应和。因为他是把所听的节奏誊录过来,而且直接的与他们结合。照Lipps的见解,这种经过,在心理学上的问题,就是从意识内容上推论无意识的心理经过与他的效力,而转为可以了解的意识内容。若再进一步,就到玄学的范围。Fichte对于思想家的要求,是观察世界的时候,要把一切实物的种类都作人为观;而Lipps就移用在美的观赏上;一切静止的形式,都作行动观。感情移入,是把每种存在的都变为生活,就是不绝的变动。Lipps所最乐于引证的,是简单的形式。例如对一线,就按照描写的手法来运动,或迅速的引进而抽出,或不绝的滑过去。但是,对于静止的线状,我们果皆作如是观么?设要作如是观,而把内界的经过都照着线状的运动,势必以弧曲的蜿蜒的错杂的形式,为胜于径直的正角的平行的线状了。而美的观赏上,实不必都变静止为活动,都把空间的改为时间的。例如一幅图画的布置,若照横面安排的,就应用静止律。又如一瞥而可以照及全范围的,也自然用不着运动的作用。
Lipps分感情移入为二种:一积极的,一消极的。积极的亦名为交感的移入,说是一种自由状况的快感。当着主观与客观相接触的时候,把主观的行动融和在客观上。例如对于建筑的形式上,觉得在主观上有一种轻便的游戏,或一种对于强压的抵消,于是乎发生幸福的情感。这种幸福的情感,是一种精神动作的结局。至于美的对象,是不过使主观容易达到自由与高尚的精神生活就是了,依Volkelt的意见,这一种的主观化,是不能有的,因为感情移入,必要把情感与观点融和起来;而对象方面,也必有相当的状况,就是内容与形式的统一。且Lipps所举示的,常常把主观与客观作为对谈的形式,就是与外界全脱关系,而仅为个人与对象相互的关系;其实,在此等状况上,不能无外界的影响。
据Emma V. Rito k的报告,实验的结果,有许多美感的情状,并不含有感情移入的关系。就是从普通经验上讲,简单的饰文,很有可以起快感的,但并不待有交感的作用。建筑上如峨特式寺院、罗科科式厅堂等,诚然富有感态,有代表一种精神生活的效力;然如严格的纪念建筑品,令我们无从感入的,也就不少。
至于Lipps所举的消极的感情移入,是指感不快与不同情的对象,此等是否待感情移入而后起反感,尤是一种疑问。
所以,感情移入的理论,在美的享受上,有一部分可以应用,但不能说明全部;存为说明法的一种就是了。
十九世纪以前,美学是哲学的一部分,所以种种理论,多出于哲学家的悬想。就中稍近于科学的,是应用心理学的内省法。美术的批评与理论,虽间有从归纳法求出的,然而还没有一个著美学的,肯应用这种方法,来建设归纳法的美学。直到一八七一年,德国Gustav Theodor Fechner发表《实验美学》 (Zur Experimentalen sthetik) 论文,及一八七六年发表《美学的预备》 (Vorschule der sthetik) 二册,始主张由下而上的方法(即归纳法),以代往昔由上而下的方法(即演绎法)。他是从Adolf Zeising的截金法着手试验。而来信仰此法的人,就此以为美学上普遍的基本规则。不但应用于一切美术品,就是建筑的比例,音乐的节奏,甚而至于人类及动、植、矿物的形式,都用这种比例为美的条件。他的方法,简单的叙述,就是把一条分作长短两截,短截与长截的比例,和长截与全线的比例,有相等的关系;用数目说明,就是五与八、八与十三、十三与二十一等等。F氏曾量了多数美观的物品,觉得此种比例,是不能确定的。他认为,复杂的美术品不必用此法去试验,只有在最简单的形式,如线的部分,直角,十字架,椭圆等等,可以推求;但也要把物品上为利便而设的副作用,尽数摆脱,用纯粹美学的根本关系来下判断。他为要求出这种简单的美的关系起见,请多数的人,把一线上各段的分截,与直角形各种纵横面的广狭关系上,求出最美观的判断来,然后列成统计。他所用的方法有三种:就是选择的,装置的,习用的。第一种选择法,是把各种分截的线,与各种有纵横比例的直角形,让被试验者选出最美的一式。第二种装置法,是让人用限定的材料,装置最感为美观的形式。例如装置十字架,就用两纸条,一为纵线,一为横线,置横线于纵线的那一部分,觉得最为美观,就这样装置起来。第三的习用法,是量比各种习用品上最简单的形式。F氏曾试验了多种,如十字架,书本,信笺,信封,石板,鼻烟壶,匣子,窗,门,美术馆图画,砖,科科糖等,凡有纵横比例的,都列出统计。他的试验的结果,在直角形上,凡正方及近乎正方的,都不能起快感;而纵横面的比例,适合截金法,或近乎此法的,均被选。在直线上,均齐的,或按截金法比例分作两截的,也被选。在十字架上,横线上下之纵横,为一与二之比例的被选。其余试验,F氏未尝发表。
F氏此种方法,最先为Wimdt氏心理实验室所采用。此后研究的人,往往取F氏的成法,稍加改良。Lightner Witmer仍取F氏所已经试验的截线与直角形再行试验,但不似F氏的随便堆积,让人选择;特按长短次序,排成行列。被试验的人,可以一对一对的比较;或一瞥全列,而指出最合意的与最不合意的。而且,他又注意于视官的错觉,因为我们的视觉,对于纵横相等的直角形,总觉得纵的方面长一点;对于纵线上下相等的十字架,总觉得上半截长一点。F氏没有注意到这种错觉,W氏新提出来的。W氏所求的结果:线的分截,是平均的,或按截金法比例的与近乎截金法比例的,均当选;独有近似平均的,最引起不快之感,因为人觉得是求平均而不得的样子。在直角形上,是近乎正方的,或按照截金法比例的,或近乎截金法比例的,均当选;而真的正方形,却起不快之感。
Jacob Segal又把W氏的法推广一点。他不但如F氏、W氏的要求得美的普通关系,并要求出审美者一切经过的意识。F氏、 W氏对于被试验者的发问,是觉得线的那一种方面的关系,或分截的关系,是最有快感的。S氏的发问,是觉得那一种关系是最快的,那一种是不很快的,那一种是不快的,那一种是在快与不快的中间的。这样的判断,是复杂得多了。而且,在F氏、W氏的试验法,被试验人所判断的,以直接作用为限;在S氏试验法,更及联想作用,因为他兼及形式的表示。形式的表示,就与感情移入的理论有关系。所以,F氏、W氏的试验法,可说是偏重客观的;而S氏的试验法,可说是偏重主观的。
S氏又推用此法于色彩的排比,而考出色彩上的感情移入,与形式上的不同,因为色彩上的感入,没有非美学的联想参入的。
S氏又用F氏的旧法,来试验一种直线的观察。把一条直线演出种种的姿势,如直立、横放、与各种斜倚等,请被试验者各作一种美学的判断。这种简单的直线,并没有形学上的关系了;而美学的判断,就不外乎感情移入的作用。如直立的线,可以有坚定或孤立之感;横放的线,可以有休息或坠落之感;一任观察的人发布他快与不快的感情。
J. Cohn用F氏的方法,来试验两种饱和色度的排比,求得两种对待色的相毗是起快感的;两种类似色的相毗,是感不快的。而且用色度与明度相毗(明度即白、灰、黑三度),或明度与明度相毗,也是最强的对待,被选。Chown P. Barber用饱和的色度与不饱和的色度与黑、白等明度相毗,试验的结果,强于感人的色度,如红、蓝等,用各种饱和度配各种灰度,都是起快感的。若弱于感人的色度,如黄、绿等,配着各种的灰度,是感不快的。
Meumann又用别的试验法,把相毗而感不快的色度,转生快感,就是在两色中间加一别种相宜色度的细条,或把两色中的一色掩盖了几分,改成较狭的。
Meumann又用F氏的装置法,在音节上试验,用两种不同的拍子,试验时间关系上的快感与不快感。
Munstenberg与Pierce试验空间的关系,用均齐的与不均齐的线,在空间各种排列上,有快与不快的不同。Stratton说是受眼筋运动的影响。Kulpe与Gordon曾用极短时间,用美的印象试验视觉,要求出没有到“感情移入”程度的反应。Max Mazor曾用在听觉上,求得最后一音,以递降的为最快。
以上种种试验法,可说是印象法,因为都是从选定的美的印象上进行的。又有一种表现法,是注重在被试验人所表示的状况的。如Alfred Lehmann提出试验感情的方法,是从呼吸与脉搏上证明感情的表现。Martin曾用滑稽画示人而验他们的呼吸。Rudolf Shulze曾用十二幅不同性质的图画,示多数学生,而用照相机摄出他们看画时的面貌与姿势;令别人也可以考求何种图画与何种表现的关系。
据Meumann的意见,这些最简单的美的印象的试验,是实验美学的基础,因为复杂的美术品,必参有美术家的个性;而简单印象,却没有这种参杂。要从简单印象上作完备的试验,就要在高等官能上、即视觉听觉上收罗各种印度(在节奏与造像上也涉及肤觉与运动)。在视觉上,先用各种简单的或组合的有色的与无色的关系;次用各种简单的与组合的空间形式;终用各种空间形式与有色、无色的组合。在听觉上,就用音的连续与音的集合;次用节奏兼音的连续的影响。在这种简单印象上,已求得普遍的成绩,然后可以推用于复杂的美术品。
以上所举的试验法,都是在美的赏鉴上着想。若移在美的创造上,试验较难,然而Meumann氏也曾提出各种方法。
第一,是收集美术家关系自己作品的文辞,或说他的用意,或说他的方法,或说他所用的材料。在欧洲美术家、文学家的著作,可入此类的很多。就是中国文学家、书家、画家,也往往有此等文章,又可于诗题或题画诗里面摘出。
第二,是把美术品上有关创造的几点,都提出来,列成问题,征求多数美术家的答复。可以求出他们各人在自己作品上,对于这几点的趋向。
第三,是从美术家的传记上,求出他关于著作的材料。这在我们历史的文苑传、方技传与其他文艺家传志与年谱等,可以应用的。
第四,是从美术家著作上作心理的解剖,求出他个人的天才、特性、技巧与其他地理与时代等等关系。例如文学家的特性,有偏重观照的,就喜作具体的记述。有偏重悬想的,就喜作抽象的论说。有偏于视觉的,有偏于听觉的,有视觉、听觉平行的。偏于视觉的,就注重于景物的描写;偏于听觉的,就注重于音调的谐和。Karl Groos曾与他的弟子研究英、德最著名的文学家的著作。所得的结果,Schiller少年时偏于观照,远过于少年的Goethe;Wagner已有多数的观点,也远过于Goethe。又如 Shakespeare的著作,所用单字在一万五千以上,而Milton所用的,不过比他的半数稍多一点。这种研究方法,在我们的诗文集详注与诗话等,颇有近似的材料,但是没有精细的统计与比较。
第五,是病理学的参考。这是从美术家疾病上与他的特殊状态上,求出与天才的关系。意大利病理学家Lombroso曾于所著的《天才与狂疾》中,提出这个问题。近来继续研究的不少。德国撒克逊邦的神经病医生P. G. M bius曾对于文学家、哲学家加以研究:如Goethe、Sehopenhauer、Rousseau、Scheller、Nietzsche等,均认为有病的征候,因而假定一切非常的天才,均因有病性紧张而驱于畸形的发展。这种假定,虽不免近于武断,然不能不认为有一种理由。其他如Lombard与Lagriff的研究Maupassant,Segaloff的研究Dostojewsky,也是这一类。我们历史上,如祢衡的狂,顾恺之的痴,徐文长、李贽、金喟等异常的状态,也是有研究的价值的。
第六,是以心理学上个性实验法应用于美术家的心理。一方面用以试验美术家的天才,一方面用以试验美术家的技巧。如他们表象的模型,想象力的特性,记忆力的趋向,或偏于音乐,或偏于色相,观察力的种类,或无心的,或有意的,他们对于音声或色彩或形式的记忆力,是否超越普通人的平均度?其他仿此。
图画家、造像家技术上根本的区别,是有一种注意于各部分忠实的描写与个性的表现;又有一种注意于均度的模型。
有一试验法,用各种描写的对象,在不同的条件上,请美术家描写:有一次是让他们看过后,从记忆中写出来;有一次是置在很近的地位,让他们可以详细观察的;有一次是置在较远的地位,让他们只能看到大概。现在我们对于他们所描写的,可以分别考核了。他们或者无论在何种条件下,总是很忠实的把对象详细写出来;或者因条件不同而作各种不同的描写;就可以知道前者偏于美术上的习惯,而后者是偏于天赋了。
第七,是自然科学的方法,就是用进化史与生物学的方法,而加以人类学与民族心理学的参考。用各时代,各地方,各程度的美术来比较,可以求出美术创造上普遍的与特殊的关系。且按照Hackel生物发生原理,人类当幼稚时期,必重演已往的生物史,所以儿童的创造力,有一时直与初民相类。取儿童的美术,以备比较,也是这种方法里面的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