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五年五月十日)
读经问题,是现在有些人主张:自小学起,凡学生都应在十三经中选出一部或一部以上作为读本的问题。为大学国文系的学生讲一点《诗经》,为历史系的学生讲一点《书经》与《春秋》,为哲学系的学生讲一点《论语》、《孟子》、《易传》与《礼记》,是可以赞成的。为中学生选几篇经传的文章,编入文言文读本,也是可以赞成的。若要小学生也读一点经,我觉得不妥当,认为无益而有损。
在主张读经的人,一定为经中有很好的格言,可以终身应用,所以要读熟他。但是有用的格言,我们可以用别种方式发挥他,不一定要用原文,例如《论语》说恕字,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又说是:“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我亦欲无加诸人。”在《礼记·中庸》篇说是:“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诸人。”在《大学》篇说是:“絮矩之道: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欲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在《孟子》说:“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又说:“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这当然都是颠扑不破的格言,但太抽象了,儿童不容易领会。我们若用“并坐不横肱”等具体事件,或用“狐以盘饷鹤,鹤以瓶饷狐”等寓言证明这种理论,反能引起兴趣。又如《论语》说:“志士仁人,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孟子》说:“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也说得斩钉截铁的样子,但是同儿童说明,甚难了解。我们要是借黄花岗七十二烈士或其他先烈的传记来证明,就比较的有意思了。所以我认呆读经文,没有多大益处。在司马迁《史记》里面,引《书经》的话,已经用翻译法,为什么我们这个时代还要小孩子读经书原文呢?
经书里面,有许多不合于现代事实的话,在古人们处他们的时代,不能怪他;若用以教现代的儿童,就不相宜了。例如尊君卑臣、尊男卑女一类的话。又每一部中总有后代人不容易了解的话,《论语》是最平易近人的,然而“凤凰不至”、“子见南子”、“色斯举矣”等章。古今成年人都解释不明白,要叫小孩子们硬读,不怕窒碍他们的脑力么?《易经》全部,都是吉凶悔吝等信仰卜筮的话,一展卷就说“潜龙”、“飞龙”。《诗经》是“国风好色”,“小雅怨诽”,在成人或可体会那不淫不乱的界限,怎样同儿童讲明呢?一开卷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牡丹亭》曲本里的杜丽娘,就因此而引起伤春病,虽是寓言,却实有可以注意的地方。所以我认为小学生读经,是有害的,中学生读整部的经,也是有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