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汉以后,儒学既为伦理学界之律贯,虽不能人人实践,而无敢昌言以反对之者。不特政府保持之力,抑亦吾民族由习惯而为遗传性,又由遗传性而演为习惯,往复于儒教范围中,迭为因果,其根柢深固而不可摇也。其间偶有一反动之时代,显然以理论抗之者,为魏晋以后之清谈家。其时虽无成一家之言者,而于伦理学界,实为特别之波动。故钩稽事状,缀辑断语,而著其人生观之大略焉。
清谈家之所以发生于魏晋以后者,其原因颇多:(一)经学之反动。汉儒治经,囿于诂训章句,牵于五行灾异,而引以应用于人事。积久而高明之士,颇厌其拘迂。(二)道德界信用之失。汉世以经明行修孝廉方正等科选举吏士,不免有行不副名者。而儒家所崇拜之尧舜周公,又迭经新莽魏文之假托,于是愤激者遂因而怀疑于历史之事实。(三)人生之危险。汉代外戚宦官,更迭用事。方正之士,频遭惨祸,而无救于危亡。由是兵乱相寻,贤愚贵贱,均有朝不保夕之势。于是维持社会之旧学说,不免视为赘疣。(四)南方思想潜势力之发展。汉武以后,儒家言虽因缘政府之力,占学界统一之权,而以其略于宇宙论之故,高明之士,无以自餍。故老庄哲学,终潜流于思想界而不灭。扬雄当儒学盛行时,而著书兼采老庄,是其证也。及王充时,潜流已稍稍发展。至于魏晋,则前之三因,已达极点,思想家不能不援老庄方外之观以自慰,而其流遂漫衍矣。(五)佛教之输入。当此思想界摇动之时,而印度之佛教,适乘机而输入,其于厌苦现世超度彼界之观念,尤为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于是大为南方思想之助力,而清谈家之人生观出焉。
清谈家之思想,非截然舍儒而合于道、佛也,彼盖灭裂而杂糅之。彼以道家之无为主义为本,而于佛教则仅取其厌世思想,于儒家则留其阶级思想(阶级思想者,源于上古时百姓、黎民之分,孔孟则谓之君子、小人,经秦而其迹已泯。然人类不平等之思想,遗传而不灭;观东晋以后之言门第可知也。)及有命论。(夏道尊命,其义历商周而不灭。孔子虽号罕言命,而常有有命、知命、俟命之语。惟儒家言命,其使人克尽义务,而不为境界所移。汉世不遇之士,则藉以寄其怨愤。至王充则引以合于道家之无为主义,则清谈家所本也。)有阶级思想,而道、佛两家之人类平等观,儒、佛两家之利他主义,皆以为不相容而去之。有厌世思想,则儒家之克己,道家之清净,以至佛教之苦行,皆以为徒自拘苦而去之。有命论及无为主义,则儒家之积善,佛教之济度,又以为不相容而去之。于是其所余之观念,自等也,厌世也,有命而无可为也,遂集合而为苟生之惟我论,得以伪列子之《杨朱》篇代表之。(《杨朱》篇虽未能确指为何人所作,然以其理论与清谈家之言行正相符合,故假定为清谈家之学说。)略叙其说于左:
《杨朱》篇曰:“百年者,寿之大齐,得百年者千不得一。设有其一,孩抱以逮昏老,夜眠之所弭者或居其半,昼觉之所遗者又几居其半,痛疾哀苦亡失忧惧又或居其半,量十数年之中,逍遥自得,无介焉之虑者,曾几何时!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曰:“十年亦死,百年亦死,生为尧舜,死则腐骨,生为桀纣,死亦腐骨,一而已矣。”言人生至短且弱,无足有为也。阮籍之《大人先生传》,用意略同。曰:“天地之永固,非世俗之所及。往者天在下,地在上,反覆颠倒,未之安固,焉能不失律度?天固地动,山陷川起,云散震坏,六合失理,汝又焉得择地而行,趋步商羽?往者祥气争存,万物死虑,支体不从,身为泥土,根拔枝除,咸失其所,汝又安得束身修行,磬折抱鼓?李牧有功而身死,伯宗忠而世绝,进而求利以丧身,营爵赏则家灭,汝又焉得金玉万亿,挟纸奉君上全妻子哉?”要之,以有命为前提,而以无为为结论而已。
彼所谓无为者,谓无所为而为之者也。无所为而为之,则如何?曰:“视吾力之所能至,以达吾意之所向而已。”《杨朱》篇曰:“太古之人,知生之暂来,而死之暂去,故从心而不违自然。”又曰:“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耳所欲闻者音声,而不得听之,谓之阏聪。目所欲见者美色,而不得见之,谓之阏明。鼻所欲向者椒兰,而不得嗅之,谓之阏颤。口所欲道者是非,而不得言之,谓之阏智。体所欲安者美厚,而不得从之,谓之阏适。意所欲为者放逸,而不得行之,谓之阏往。凡是诸阏,废虐之主。去废虐之主,则熙熙然以俟死,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谓养也(即养生)。拘于废虐之主,缘而不舍,戚戚然以久生,虽至百年、千年、万年,非吾所谓养也。”又设为事例以明之曰:“子产相郑,其兄公孙朝好酒,弟公孙穆好色。方朝之纵于酒也,不知世道之安危,人理之悔咎,室内之有亡,亲族之亲疏,存亡之哀乐,水火兵刃,虽交于前而不知。方穆之耽于色也,屏亲昵,绝交游。子产戒之。朝、穆二人对曰:凡生难遇而死易及,以难遇之生,俟易及之死,孰当念哉?而欲尊礼义以夸人,矫情性以招名,吾以此为不若死。而欲尽一生之欢,穷当年之乐,惟患腹溢而口不得恣饮,力惫而不得肆情于色,岂暇忧名声之丑、性命之危哉!”清谈家中,如阮籍、刘伶、毕卓之纵酒,王澄、谢鲲等之以任放为达,不以醉裸为非,皆由此等理想而演绎之者也。
《杨朱》篇曰:“天下之美,归之舜禹周孔。天下之恶,归之桀纣。然而舜者,天民之穷毒者也。禹者,天民之忧苦者也。周公者,天民之危惧者也。孔子者,天民之遑遽者也。凡彼四圣,生无一日之欢,死有万世之名,名固非实之所取也;虽称之而不知,虽赏之而不知,与株块奚以异?桀者,天民之逸荡者也。纣者,天民之放纵者也。之二凶者,生有从欲之欢,死有愚暴之名,实固非名之所与也;虽毁之而不知,虽称之而不知,与株块奚以异?”此等思想,盖为汉魏晋间篡弑之历史所激而成者。如庄子感于田横之盗齐,而言圣人之言仁义适为大盗积者也。嵇康自言尝非汤武而薄周孔,亦其义也。此等问题,苟以社会之大,历史之久,比较而探究之,自有其解决之道,如孟子、庄子是也。而清谈家则仅以一人及人之一生为范围,于是求其说而不可得,则不得不委之于命,由怀疑而武断,促进其厌世之思想,惟从欲以自放而已矣。
《杨朱》篇曰:“忠不足以安君,而适足以危身。义不足以利物,而适足以害生。安上不由忠而忠名灭,利物不由义而义名绝,君臣皆安物而不兼利,古之道也。”此等思想,亦迫于正士不见容而发,然亦由怀疑而武断,而出于放弃一切旧道德之一途。阮籍曰:“礼岂为我辈设!”即此义也。曹操之枉奏孔融也,曰:“融与白衣祢衡,跌荡放言,云: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此等语,相传为路粹所虚构,然使路粹不生于是时,则亦不能忽有此意识。又如谢安曰:“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欲使其佳。”谢玄云:“如芝兰不树,欲其生于庭阶耳。”此亦足以窥当时思想界之一斑也。
彼等无在而不用其消极主义,故放弃道德,不为善也,而亦不肯为恶。范滂之罹祸也,语其子曰:“我欲令汝为恶,则恶不可为,复令汝为美,则我不为恶。”盖此等消极思想,已萌芽于汉季之清流矣。《杨朱》篇曰:“生民之不得休息者,四事之故:一曰寿,二曰名,三曰位,四曰货。为是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形,此之谓遁人。可杀可活,制命者在外,不逆命,何羡寿。不矜贵,何羡名。不要势,何羡位。不贪富,何羡货。此之谓顺民。”又曰:“不见田父乎,晨出夜入,自以性之恒,啜粟茹藿,自以味之极,肌肉粗厚,筋节蜷急,一朝处以柔毛纾幕,荐以粱肉兰桔,则心痛体烦,而内热生病。使商鲁之君,处田父之地,亦不盈一时而惫,故野人之安,野人之美也,天下莫过焉。”彼等由有命论、无为论而演绎之,则为安分知足之观念。故所谓从欲焉者,初非纵欲而为非也。
厌世家易发自杀之意识,而彼等持无为论,则亦反对自杀。《杨朱》篇曰:“孟孙阳曰:若是,则速亡愈于久生。践锋刃,入汤火,则得志矣。杨子曰:不然,生则废而任之,究其所欲,以放于尽,无不废焉,无不任焉,何遂欲迟速于其间耶?”(佛教本禁自杀,清谈家殆亦受其影响。)
凡利己主义,不免损人,而彼等所持,则利己而并不侵入,为纯粹之无为论。故曰:古之人损一毫以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以奉一人,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则天下自治。
方清谈之盛行,亦有一二反对之者。如晋武帝时,傅玄上疏曰:“先王之御天下也,教化隆于上,清议行于下,近者魏武好法术,天下贵刑名。魏文慕通达,天下贱守节。其后纲维不摄,放诞盈朝,遂使天下无复清议。”惠帝时,裴頠作《崇有论》曰:“利欲虽当节制,而不可绝去,人事须当节,而不可全无。今也,谈者恐有形之累,盛称虚无之美,终薄综世之务,贱内利之用,悖吉凶之礼,忽容止之表,渎长幼之序,混贵贱之级,无所不至。夫万物之性,以有为引,心者非事,而制事必由心,不可谓心为无也。匠者非器,而制器必须匠,不可谓非有匠也。”由是观之,济有者皆有也,人类既有,虚无何益哉。其言非不切著,而限于常识,不足以动清谈家思想之基础,故未能有济也。
清谈家之思想,至为浅薄无聊,必非有合群性之人类所能耐,故未久而熸。其于儒家伦理学说之根据,初未能有所震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