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还要让她清理现场,这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完了完了!麻烦了!”皮皮头大如斗地对自己说。刚才光顾着好奇,竟把这顶顶重要的一件事给忘了。辛志强不见了,这怎么跟小菊说啊?如果他有钱,可以说被劫持了。如果他的腿走得了远路,可以说跳江了。如果他是黑社会大哥,可以说被清洗门户了。可他是个又脏又臭一穷二白没人要的疯老头,青天白日的,怎么可能就失踪了呢?
想来想去都没辙,三十六计走为上,皮皮冲到厨房翻出一个垃圾袋,将床上的衣物胡乱一叠,又将袋子里的空气一挤,卷成小小的一团塞进自己的双肩包里。扶好歪斜的椅子,理好凌乱的被子,将花瓶的花摆齐,一低头见地上的痰盂倒了,又找出一大卷卫生纸将流出来的痰液一吸,扔进马桶冲掉。在小屋里团团转地忙了十来分钟,正寻思还有什么需要掩盖的蛛丝马迹,客厅门锁“咔嗒”一响,她听见小菊大声说:“皮皮我回来了!中午就在这里吃吧,我买了卤鸡翅——”
正急得不知如何作答,眨眼间小菊已进了卧室,见床上空空如也,讶道:
“咦?我爸呢?”
皮皮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紧皱双眉:“是啊,我也是刚到。正要问你呢,你爸呢?”
于是乎,皮皮花了整整一个下午加半个晚上陪着急得发疯的小菊四处寻找辛志强。先是问了楼上所有的邻居,大家纷纷表示上班时间不在家,没谁注意疯老头的行踪。接着又以这栋楼为圆心在方圆两公里处仔仔细细地搜索。连附近的商场、新华书店,以及辛志强常去露宿的公园都找了个遍。
最后不得已报了警。辛志强以前因发病多次失踪,公安局里光是案卷就有厚厚一叠。他一般消失几周后,饿得不行了,又会自动回家找吃的。有这前科,民警的态度便不积极,说要等过了二十四小时再说。
只有小菊笃信出了大事。从公安局回来,愤愤不平地找出一张公交线路图,拿着红笔和直尺,横横竖竖地划了几十个方格,又将找过的地方从方格中叉掉,坚定地对皮皮说:“太晚了,你先回家吧。我一格一格地找,不信找不到我爸!”
皮皮心虚地看着她,心中万分纠结:告诉她真相吧,不行。皮皮曾经对贺兰发过誓,她是这个城市唯一知道狐仙存在的人。不告诉她真相吧,以小菊的脾气定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在心里激烈地斗争了老半天,终究不忍看她失魂落魄地做此无用功,皮皮终于说:“小菊,别找了。”
这时大家都有些饿了,冰箱里没什么吃的,小菊拿出卤鸡翅,一人一个,自己先啃了一口,道:“干吗不找了?”
“你爸他——”皮皮低下头,咬咬牙,“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小菊惊愕地看着她,用纸巾擦了擦嘴,“什么不在了?”
皮皮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脸:“求你别问我细节了。……你爸他已经走了。”
“走了?你是指——”
“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小菊将鸡翅往碟中一放,顾不得一手的油,忽然一把抓住她:“皮皮,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知道我爸去哪儿了,故意不告诉我?”
皮皮艰难地点点头:“我实在不想看着你这么徒劳无益地找下去……”
“好,我不找了,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小菊脸色一沉,仿佛猜到了什么,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别告诉我是因为你嫌疯老头碍事把他给杀了。是的,我是天天抱怨他,你也很想帮助我。可是就算我真的厌烦了,要杀也是我动手,还轮不上你。”
小菊与父亲的关系一直紧张,打架、对骂乃至互相咒对方早死的情况时有发生。皮皮很久没见小菊发飙了,但小时候她手拿雨伞四处打架的事儿还历历在目。这会儿她双目一瞪,气势汹汹,脸上的几粒雀斑仿佛要跳出来一般。
“我?”皮皮指着自己的鼻子,“对你爸动手?我哪敢啊!我什么也没干,还问他想吃什么来着。然后他突然跳起来就掐住了我的脖子,扬言要杀我。当时贺兰在身边,一怒之下,就……”
话倒不假。皮皮的颈子上还留着他的指印呢。小菊呆呆地看着她,将信将疑,眸中泪影忽现,沉默半晌,低声道:“你们把他埋在哪儿了?”
“……江里。”
c城只有一条大江,江阔水急,离这个区只有两站路。
小菊目瞪口呆,气得双手发抖,过了片刻,克制住自己:“你走吧,我不会报警的。”
“小菊,对不起……”
她多么想说:对不起,这不是我干的,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别说了!以后别再来找我了。”她站起身来,冷冷地拉开门,“你不再是我的朋友了。”
皮皮拾起自己的包,狼狈地走出门外。
她听见小菊在身后吼道:“你们太狠心了!他是个病人,罪不至死。我恨你,关皮皮!”
门“轰”地一响,关上了。
夜路很长。
这一带往南地势平坦,两面是墓地和荒原,有几家废弃的工厂。没有高楼大厦,天空反而干净,星辰毕现,月亮像个洗了澡的娃娃在云间戏耍。报纸上说,这几年太阳活动增强,抛出大量粒子流造成“磁暴”现象。阳光中紫外线增多,短波通信异常,北极的极光格外绚烂。地球磁场受到干扰,也会导致人体的血压突变、头疼和心血管功能紊乱。
汽车缓缓地开着,像是打起了瞌睡。远处的地平线上闪着白光,近处又是漆黑一片,除了头顶的星辰,便是地上的长路,天地间仿佛什么也没有了。因和小菊亲近,这条街皮皮不知走过多少回。路线单调、景致乏味,售票员是位中年大叔,长着一个硕大的酒糟鼻,百无聊赖的时候和她攀谈过,记得大叔说特别怕丢饭碗,所幸是郊区的线路,市区的车早已全部改成无人售票了。车上七八位乘客,一人听耳机,一人看报,其余皆垂头若睡。只有一个坐在车门附近的男人老拿一双凤眼睃她。浅眉、尖嘴、薄唇,三十出头的样子,皮肤白得好像得了白化病。皮皮狠狠地瞪了他一下,他不以为意,反而幽然地笑了,眉眼中尽是调戏。
难不成他也是——?
皮皮将头扭向窗外,心烦、肚饿、内疚、委屈,心里像开了锅一般五味杂陈。贺兰归来,原以为可以重温旧好,现在看来,爱情是没有的,友情也赔了进去,过不了多久只怕连命也要搭上。可怜的小菊,婚姻被婆婆搅得一团糟,紧要关头又死了老爸,唯一的朋友也闹翻了,真不知这段时间她的日子怎么挨。皮皮越想越郁闷,看来这误会是没法解除了。辛志强之死——除非亲眼所见——无法向人解释。小菊不去报警已是宽宏大量,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今后多半是断绝往来了。想到这里,皮皮又是纠结又是难受,恨不得自己也变成一只狐狸凭空遁走。
汽车“吱”的一声停了,为了避开那个人,皮皮提前一站下了车。毕竟在这城里住了二十几年,她知道不下六种转车的法子。换了一趟公汽,是个年轻的司机,车开得飞快,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永新街。下车向前走两个路口有一个街心公园,过了公园再过一个红绿灯便是闲庭街了。
这公园是这一带唯一的热闹之处,逢年过节总有街头派对。皮皮想抄近路,便从当中穿过。大约某个派对刚刚结束,剩得一地的垃圾。塑料袋、易拉罐、报纸、饭盒、矿泉水瓶比比皆是。渌水山庄还算是高档住宅区,人的素质也不过如此。她弯下腰来,拾起脚边的一个泡沫饭盒,正要扔进垃圾桶,见桶上画着个三角形的标记,是回收专用,便又住了手。里面的垃圾早已塞满,当中夹着些吃剩的零食和水果,还有人呕吐的东西,发出恶心的气味。皮皮叹了口气,抬起眼四下寻找,见不远处有个人背对着她,戴着一双黄色的橡胶手套,拿着个巨大的垃圾袋,正在捡垃圾,便连忙跑过去对他说:“大叔,我这里有个饭盒……”
那人站直腰,路灯打在脸上,皮皮吓得倒退了一步:“贺兰?”
贺兰觿将垃圾袋打开,面无表情地说:“扔这儿吧。”
“你……你收垃圾啊?”皮皮结巴了。她知道现在的贺兰不如以前的贺兰有洁癖,但也不至于能干这种脏活儿。
他不理睬她,将塑料袋口一收,向前走了几步,弯腰拾起一个易拉罐。
“这个公园早上有人收垃圾的。”皮皮追上去继续说,“你不必——”
说到一半忽然省悟:“天啊!出门的时候忘了给你一把钥匙。你是不是没带钱?捡这些东西也换不了多少钱啊。”
地上又有一个饭盒。贺兰觿拾起来,打开一看,里面有半只鸡腿,黑乎乎的,被人啃了几口。他将鸡腿拿出来,皮皮一把拦住他:“嗳,脑子进水了吧?这还能吃吗?这是人家吃过的,没准有肝炎哪!而且也不知道放了多久,肯定坏掉了。赶紧扔了!”
贺兰觿看了她一眼,似乎嫌她多事。将鸡腿和饭盒分别放入两个袋子,说:“饭盒是纸质的,可以回收。”
皮皮被他冷漠的样子气着了,加上他下午作的恶害她跟小菊闹翻,一肚子的火便要出在他身上:“别假惺惺地捡垃圾了。让人看见了还以为你在做好事。刚才这里一定有很多人吧?你是不是躲在这里修炼?”
这回他倒是答得快:“干吗说得这么邪恶?不过是有人搭了个台子唱摇滚,我正好没处去,便坐在椅子上听了一会儿。”
“就这么简单?没造成大规模杀伤性事件?”
“嘘——这是公共场合,我又一向低调,拜托你不要这么大声。”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见没有别的人,低声又说,“当然,这一带最近几年的出生率会降低一点,你们也提倡计划生育,算是帮这个区响应一下国策。”说罢恶作剧般地笑了。
皮皮哭笑不得,一时哑然。月光从松间照下来,给他的脸打上了一层柔光。她知道他是在逗她,眸子里尽是顽皮,心一下子软了,不禁用手摸了摸他结实的胳膊:“虽说你不怕冷,但这么冷的天只穿个短袖,怎么不让人起疑?还说要低调。”
她明明记得出门的时候贺兰觿穿着一件灰色的休闲西装,那西装果然搭在一旁的椅背上。月光很好,也许他需要让更多的肌肤裸露出来,接收月光的精华?
“你要把这些垃圾全都捡完吗?”皮皮放眼一看,不远处已放了十个满满的垃圾袋,都是他的成果。但地上还是很脏,特别是花坛附近,因为可以坐人,扔了一地的啤酒瓶,“这么多,只怕你干到天亮也干不完呢。”
“那就干到天亮呗。”他看了看表,将手套一脱,耸肩说道,“反正我也没处去,远远地过来投靠你,却被你无情地赶出了家门。罢了罢了,省得被人种族歧视。”
皮皮“哧”的一声笑出来:“什么种族歧视,我敢吗,祭司大人?”
“你当然敢了。”贺兰觿一个劲儿地摇头,一副吃了大亏的样子,“你说我们是夫妻,那合影看上去倒也不假。可是当年我怎么会看上你呢?要才没才,要貌没貌,也就是有块肝,估计也没弄到手,所以你还活着……我这都是什么眼光啊?”
“喂,什么意思啊?狐仙哥哥,贬低我就能提高你吗?”皮皮被调侃了,气得一跳三尺高,“是你上天入地寻死觅活地来找我的,是你不择手段死乞白赖地要娶我,是你一片丹心三顾茅庐——”
他按住了她的嘴:“关皮皮,我不跟你说话。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你把钥匙交给我,我保证没人动你的肝,这样行吗?”
皮皮的脸白了白,冷笑:“闹了这么半天,你找我还是为了那把钥匙。”
他拧了拧她的鼻子,不阴不阳地笑了:“不为钥匙,那为什么?难道是为了你的人?”
皮皮将他的手一推:“既然你不是来找我的,那我也不认得你。这把钥匙关系到狐族的最高机密,只有祭司大人可以启用。你想要可以,请向我证明身份。”
“身份?”他怔了怔,“什么身份?”
“我怎么知道你是贺兰觿?也许你是个做了易容手术的骗子呢?那可不是明珠暗投了?”
这话当真是刁难,从皮皮的口里说出,显得有恃无恐。
岂料贺兰觿劈手一扯,将她的包夺了过来,手拿胜利品似的扬了扬,说:“如果我猜得没错,钥匙就在你包里。”
没想到他的动作这么快,皮皮反手去拽,却被他的胳膊肘顶住。
“啧啧,没人告诉你这些化妆品有毒吗?”他一面翻一面将里面的口红、面霜、睫毛膏往垃圾桶里扔,最后找到一串钥匙,在她面前晃了晃,“是它吗?”
“怎么可能?我有这么弱智吗?城里小偷这么多,我怎么会随随便便把它放在包里呢?”皮皮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嗯。”他点点头,“我也觉得不可能,不过总算有地方洗澡了。这是房门钥匙吧,皮皮?”
趁他不注意,皮皮就要去抢,无奈他个子太高,伸直了胳膊,便让她够不着。
皮皮骂道:“贺兰觿,你抢劫啊?”
他将手中的垃圾袋塞给她:“这是最后一个袋子,你把剩下的垃圾收拾了,我等着你一起回家。”
“你爱捡就自己捡,我又没这爱好!”皮皮气得将垃圾袋往地上一掼,不解恨,又狠狠地跺了一脚。
“爱护环境,人人有责。你是人吧?”
“我——”她气得无话可说,将袋子一提,径直向前走了几步,捡了五个饭盒、一叠报纸、一堆易拉罐和十几个啤酒瓶,满满地塞了一袋,系好封口,扔在一旁,“捡完了,你满意了不?”
“是个听话的好孩子。”贺兰觿呵呵地笑了两声,打开一瓶纯净水,“过来洗洗手。”
就着瓶子里的水,她胡乱地搓了两下,正要擦干,贺兰觿将她的手心一翻,问:“手背呢?手背也要洗啊。你会洗手吗?”
怕她洗不干净,贺兰觿放下水瓶,硬是认真地帮她搓了搓,每个指缝都搓到,又将余水浇完,递给她两张餐巾纸擦手:“嗯,这才叫干净。”
皮皮抬起脸,怔怔地看着他,忽然轻声说:“太晚了,咱们回家吧。”顿了顿,又觉得多余,那钥匙不是在他手上嘛。一时间恨也不是,爱也不是,便将头垂了下去。
他将椅子上的衣服穿了回去,又从地上捧起一个玻璃缸,塞进皮皮的背包里:“差点忘了我的小乌龟。”
闲庭街就在不远处,却是个大大的上坡。跟着小菊奔波了大半天的皮皮已累得精疲力竭,走了几步腿就开始发软,拉着贺兰觿的手,一磨一蹭地向前挪。过马路时也不看红绿灯,打了两个大哈欠就冒冒失失地往前走,“吱”的一声,迎面一辆小车及时地刹住。皮皮吓得退了两步,那司机骂骂咧咧地走了。
“困了?”贺兰觿拽住她问道。
皮皮点点头。
“来,我背你。”
他半蹲下来,让皮皮趴在自己的背上。她的脸不知怎么就红了,想起以前在观音湖出事,自己行动不便,贺兰觿也这么将她背来抱去。那时自己十分害羞,而贺兰的态度却十分恭敬,在她面前绝不做不该做的事。而此时的贺兰却像当年的家麟,仿佛邻家大哥那般亲切随意,自然而然。她没有客套,便伏在他身上,双臂环住他的脖子。她的脸紧挨着他的下巴,闻到一股松木的香气。想起早上他刮过胡须,是剃须水的味道。但他身上还有另一种更加诱人的气味,雄性的,阳刚的,野性的,骨骼坚韧而富有弹性,伏在上面就好像伏在了一头豹子的身上,令人掌心出汗,心跳如狂。皮皮的眼不禁蒙眬了起来,小声道:“贺兰你还记得我吗?”
“不记得了。”
“那也没关系的。”她柔声地说。
就这么一路将她背上山,56号是闲庭街的最后一栋宅子,到了大门口,皮皮睁开眼,忽然发现门口站着一个陌生人,提着一个拉杆的行李箱,看见了他们,脸上微微一笑,目中有点倦意。看样子他在这里等了很久。
皮皮从贺兰觿的背上滑下来,听见他向那人“Hi”了一声。
“什么时候到的?”贺兰觿上去拍了拍他的肩,很熟的样子。
“刚到。”那人说。
是个漂亮的男人,一头螺丝般的鬈发,穿着简洁,身量修长,眉眼长得有些像修鹇,不过颧骨更高,下巴更尖。他有一张饱满的嘴唇,唇峰微耸,唇珠凸起,看上去好像微微地噘着。他比贺兰年轻,估计也就二十出头。
“我们有客人,”贺兰觿说,“介绍一下,这位是金,我的朋友。”
“你好,我是关皮皮。”她上前伸出自己的手。
那人礼貌而优雅地握了一下,目光深邃而神秘:“你好。我想,这里可能不止我一位客人。”
他的目光移向门外的黑暗之处。
皮皮还没有完全清醒,心却猛然一跳,恍恍惚惚回过头。黑暗中传来沙沙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切又静止了下来。
有一个人从树影下慢慢走出来。他的手里有把枪,“咔嗒”一响,保险栓开了,枪口对准了贺兰觿。
关于狐族,虽然消失之前的贺兰觿基本上是每问必答、知无不言,可皮皮觉得自己离他的世界很遥远,宁愿把他当作一个人来看待,所以不甚放在心上。狐族历史悠久,她只关心与贺兰有关的那几段;狐族部落众多,她也只想了解自己接触过的那几位。不过她知道狐族的寿命取决于修仙的年限及功力。他们的身体固然比人类强壮,受到伤害亦能迅速愈合,但如果心脏和头被摧毁,也还是会像人类一样立即死亡。就算妥善地保存了躯体和元珠,也不可能复活。一句话,他们绝不是超人。
因此,当枪口对准贺兰觿时,皮皮连想都没想就冲到他前面,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他。
握枪人迅速将准星向上移了半寸,皮皮抬起头,正好看到贺兰觿的下巴。虽知这枪多半是威慑,心下还是慌张。况且这挡也是白搭,贺兰觿比她高出一个头,两人又如此紧挨着,要想射中他们,一颗子弹就够了。
“别开枪,别开枪!”她大叫,“有话好好说!”
西墙外有一排高大的水杉,枝叶扶疏,树荫蔽日,夜色中远离灯光,形成一道绝佳的屏障。除了这位暴露的枪手,皮皮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潜伏其后。蓦然间,树影中又走出来一个人,嘴里叼着一根烟。走到路灯下,将烟头一吐,生怕会造成火灾似的,用脚蹍了一下,又往上吐了一口痰。
皮皮完全不认得这个人。瘦脸,中等个儿,背有点佝偻,不肯正眼看人,脸往左边歪着,耸肩斜视,衣袖半卷,露出一双强壮的手臂。
“关皮皮,是你吧?”那人说。
“对。”她说。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歹徒的行动分工明确,拿枪的只管拿枪,谈判有专人出面。
可皮皮也不是四年前那个胆小怕事的皮皮。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是——”
“我们找你是为了钱七的事儿。”他拒绝介绍自己,“江湖规矩,我们不动女人。所以这是虎头帮和你男人之间的事情。”
贺兰觿的手动了动,立即被皮皮按住。她低声说:“你别说话,这事我来处理。”
强龙难压地头蛇。在这种时候,好勇斗狠没有任何意义,何况这也有违狐族一向低调的原则。皮皮于是朗声说道:“我先生刚从外地回来,不大了解贵帮。关于钱七的伤,我们很抱歉,愿意出钱赔偿。”
那人向她走近了几步,嗤笑:“怎么,你家男人不说话,难道是个哑巴?”
“家里的事我说了算,我先生全听我的。这位大哥,请开个价好吗?”
这几年经营花店、收购白狐,皮皮也算得上是个有经验的生意人。知道谈生意第一不能露底牌,第二不能露怯,虽然枪口对着自己,内心恐惧得发抖,但她仍然保持着稳定的语调。
那人的目光中果然露出另眼相看的意思:“我调查过这套房子,你家很有钱。为什么开花店,有点让人想不通。”
“一点个人的爱好。”
那人也不深究:“既然关小姐这么爽快,我就直说了。钱七的手算是废了,医生说经脉已坏,不可能接好。那是右手,将来生活成问题。所以我们要一百万,支票交易。”
一百万!皮皮倒吸一口凉气。真是狮子大开口。
沉默片刻,她说:“我没有那么多钱,可以给你二十万。”
“二十万?关小姐,你男人的命就值这么多吗?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他?”那人说“崩”字的时候用了重音,皮皮的心脏仿佛中了一枪似的停跳了半秒。
“这位大哥,你也不想把事情弄大吧?渌水山庄里住了多少本市权贵,若是莫名其妙地死了个人,公安局会罢休吗?你不怕给你们老大添麻烦?”皮皮这话有点负隅顽抗的意思,声调却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那人干笑了一声:“想威胁我?有趣。一百万我们要定了。别急,条件还没说完呢。除了一百万,我们还要这套房子。我不是钱老大,住进来的那个人也不会是我。这宅子的新主人会是个清清白白、老老实实的生意人,所以我希望房产转让的手续齐全合法,你填好你们这边的所有文件,明天我会派人去和你办理过户手续。房产证现在就交给我,支票也请开好。关小姐,奉劝你莫拿你先生的性命开玩笑,我这兄弟可是方圆几十里最好的神枪手。这么近的距离,绝对脑袋开花。”
不管当真不当真,这话从他口里说出,还真是字正腔圆、铿锵有力,令皮皮怀疑他以前是演话剧的。当下只得苦笑:“大哥你也不多想想,死了一个人,就在这大门口,这屋子还能交易吗?”
那人眼光一横:“关小姐的先生是贺兰静霆吧?听说是个有名的古董商,常年在国外做生意。若是别人呢,我还真不敢开这么大的口。贺兰先生离开本地已经四年多了,杳无音信,这次悄悄地回来,又悄悄地死掉——除了你和我还有谁知道?——我觉得没有。”
罪犯的头脑往往清晰过人。那人阴笑数声,腔调中有一股杀气,显然是有备而来,志在必得。
皮皮的心哆嗦了一下:“如果交给你支票和房产证,你能保证我们全家的安全吗?”
“绝对不再打扰,这是虎头帮的保证。”
这么大一笔钱,还要交出房子,贺兰觿肯定不同意。可惜她挡在他胸前,一点也看不见他的神态。一旁的金 一直握着行李箱的拉杆,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冷观。皮皮知道黑暗中多半也有一把枪指着他,就算没有,这么近的距离,眼前的枪手也能在一两秒之内将二人同时击毙。
算来算去自己这边没什么筹码,若是贺兰、金 想动手,也不是没有胜算,只是不敢想象这两位真相毕露时会是什么样子。而这样子被这么多人看见,会有什么后果。她闭了闭眼,看见了血腥,看见了吃人,看见了爆炸新闻,不敢再想下去,连忙说道:“那好吧,我去拿支票。”
正欲动身,那人将她拦住:“不,告诉我放东西的位置,我派人去取。关小姐,看你这么冷静,我可不知道你有什么花花肠子,该不会是想取把枪过来和我们拼个鱼死网破吧?”
“大哥多虑了。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不惜命?——东西都放在卧室床头柜左边的抽屉里呢。”
她细细地说了方位,有人进去拿来了支票和房产证,她写好钱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那人熟练地检查了一下:“嗯,关小姐很爽快。明早九点,会有人过来和你们办理过户手续。钱我也会在第一时间过账。——别跟我玩花样,也别想连夜潜逃,除非你们不想活了。”
说罢打了一个手势,和枪手同时撤入阴影。紧接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一辆小型黑色面包车的尾灯闪了一下,迅速离去。
人走光了,皮皮这才松了一口气,发觉自己早已紧张出一身冷汗,那心还兀自咚咚地跳着,不禁有点佩服自己的勇敢。只是紧绷的神经突然松懈下来,身子便仿佛被抽了魂似的站立不住,肺里的氧气也好似用尽了一般,只得扶着门框大口喘气。
身后有人吹了一声口哨。
她转过头去,见贺兰觿轻蔑地看着她,脸上的讥讽装得下满满一调羹,够她一口吞进去的。
“大方,真大方。”他轻轻地鼓了鼓掌,“一下子就把我的钱和房子全赔光了。”
皮皮急了,一把火烧到脸上:“我知道你心疼钱,可人家拿枪指着你呢!”
可不是吗?千钧一发之际是皮皮舍命地维护了他,不领情就罢了还要挖苦,这是什么人啊?
皮皮的脸是红的,祭司大人的脸是黑的,仿佛受到侮辱一般。他一把将她的身子拉直,附耳过去,冷笑着说道:“保护女人是男人的事,这里有两个活生生的大男人,居然要受你的保护。皮皮,这样做很不好,太不给面子了。你让我们今后怎么见人呢?”
“见什么人啊?你又不是人,还怕见人吗?”做生意这几年,别的没练,嘴皮子倒是磨炼了不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甜的酸的苦的辣的皮皮张口就来。
贺兰觿的力气自然大,皮皮给他一拉,身子一歪,几乎跌倒,正好跌进他怀里,他顺势一把搂住。那胸膛、那臂膀都硬如岩石,被他雄性的气息一吹,皮皮不禁浑身发软,就这么半夹半抱地由着贺兰觿将自己拖进了院门。
转过照壁,穿过一道垂花门,一行人停在中庭。皮皮在他怀中挣扎了一下,贺兰觿放开她,举目打量四面的房间,似乎要给金 找一个落脚处。一直默默跟随的金却忽然问:“她是你以前的冰奴?”
皮皮这才发现他的头发挺长,几乎是齐肩的,夜风一吹,微波般在脸边荡漾着。令她奇怪的是,就算他有一头披肩带卷的长发,这脸,这身材,这气度,这神态,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个十足的男人。哪怕只是一个背影也不会有人将他误认成女人。与贺兰不同的是,金 不习惯抬头,走路微微地看着地,长发拂面,只露出小半个脸和一个挺直的鼻梁。他有一双与贺兰一样深邃的眼窝,远远看去像是两个黑洞,一双眸子仿佛岩穴中隐藏的蝙蝠静悄悄地栖息着。
“她应当是我的妻子。”贺兰觿更正。
金 淡笑不语,顿了顿方说:“你的趣味一向歪斜,这次歪斜得更严重。”
贺兰觿不明白他的意思:“你是指她很差,还是指我的品味低?”
“两者都是。”
祭司大人的脸阴沉了一下,不一会儿工夫,又自嘲地笑了。
说话间三人到了正房的客厅,贺兰觿说:“进屋吧。”
“慢着。”皮皮突然向前一步,转过身来将门一挡,“话没说清楚之前,你们俩谁也别进去。谁敢进去我就报警说有人私闯民宅。”
面前的两个人微微一怔。皮皮这么说是有底气的。贺兰觿消失以前曾签过所有财产的赠送文件,房产证上写的是她的名字。
“冰奴是什么意思?”她叉腰问道,心念一闪,知道贺兰觿定会遮掩,便将目光锁定在金 的脸上,“金,你先说。”
金 微微一笑,说道:“冰奴是一种向狐族提供元气和精力的奴隶,他们是人类,主要提供性服务。”
“性服务?”皮皮的眉头皱成了“V”字形。
“是的。一般来说,冰奴非常热爱自己的主人,为他不惜牺牲性命。所以她们的服务热情主动、不计回报,犹如飞蛾扑火。不过我们有时也会告诫她们要劳逸结合,要注重锻炼、注重营养……要把服侍主人当作一项艰巨的任务长期持久地干下去。”
皮皮气得差点笑了:“这么说来,你们还挺爱护她们的?”
“这是为她们自己好。若是精气衰竭,她们会迅速死亡。就算不死也会被抛弃。”金 的话音里多少有点恶作剧的意思。
“我不是贺兰觿的冰奴,我是他的妻子。”皮皮板起脸来纠正。
“对我们来说都是一个意思。”
“怎么可能是一个意思呢?这有本质的区别!”
见皮皮的表情颇具攻击性,眼似铜铃,仿佛立即就要将他们扫地出门,金 连忙又说:“不要误会。冰奴和主人之间没有强迫,大家都是自愿的。你们给我们精气,我们也给你们享受。有时候主人之间会交换冰奴,但事先会征得你们的同意。有时候冰奴紧缺,我们会去专门的机构租用。你若是心不甘情不愿,没人会勉强你。——我们有我们的节操,穷追不舍、死缠烂打之事不屑为之。——当然,绝大部分冰奴是狩猎获得的,跟主人的感情非同一般。”
比如说……九百年前的皮皮。
她傻眼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有专门机构?”
“对,叫作‘甜水巷’。”
这名字她听过,在一首从小就会唱的歌谣中。每每问起这首歌的含义,祭司大人都拒绝解释。现在她明白了,那意思多半是:为了寻找冰奴,贺兰觿曾经逛过甜水巷,但没找到合意的,于是就狩猎了……
她一把拉住贺兰觿:“他说的全是真的?”
“是的。”他说,“难道我以前没告诉过你?”
“没有,不过我为你掉过头发。”
“噢,我不介意你光头。真的,千万别为这个感到羞愧。”他诚恳地说。
“你当然不介意,”皮皮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我很介意!”
贺兰觿的脸上露出无辜的表情。每次皮皮摆出寻衅闹事的姿态贺兰觿都有点怕,不是怕吵架,而是不屑于跟她胡搅蛮缠。这次果然又是。
“很晚了,皮皮,”他息事宁人地说,“你把门拦着算什么?难道你不想睡觉吗?”
“哦,对的。”皮皮眼珠一转,将大门一推,“请进。正房向东第三间是客房,金先生请休息吧。贺兰,去卧室,我有话要跟你说。”
两人一起进到主卧,因捡过垃圾,先去卫生间洗了个手,皮皮从镜台旁边的小柜里掏出一个药瓶,倒出三粒药丸,用手托着,送到贺兰觿面前:“把这个吃了。”
他的眉头立即皱起来:“牛黄解毒丸?”
“对。”
“我为什么要吃它?”
“因为你要那把钥匙。”
“吃了你就会给我?”
“还有别的条件,不过可以这么说。”
他喝下一口水,将药丸吞了进去。
“到床上躺着。”皮皮命令道。
他老老实实地躺下了。
皮皮走到床边,忽然伸出双手摁住他的头,目光炯炯,一句一顿地说:“贺兰觿,你听好啰。我,关皮皮,是你唯一合法的妻子。你记得也罢,不记得也罢,要学会习惯。习惯成自然,自然就更习惯。人生如此,我与你也是如此。”
床上的人“哧”的一声笑起来。可是,当他看见皮皮向他扑过来的时候,一下子又笑不起来了。
“现在,贺兰觿,”她跪坐在他身上,开始一件一件地脱自己的衣服,“如果你还记得我,就对我温柔点;如果不记得了,我也会对你温柔。我爱你,什么都可以给你。但我不是你的冰奴,这一点请你搞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