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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疯癫的真相

皮皮的花店叫作“花无缺”,起名字的人是她的同学兼好友辛小菊。皮皮承认这名字有点无厘头,不过又好记又响亮,用久了也产生了一种自豪感。刚入这行的时候皮皮没有很多钱,只在富春街租了一个很小的摊位,不足十平米的小房子,十几种鲜花随便那么一摆就没了插足之地。没过多久小菊的父亲辛志强中风,她急需一份时间灵活的工作,就拿着自己的积蓄入了伙。她那偏瘫的父亲成天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胡言乱语,非但吃喝拉撒靠人照顾,稍有不如意还撒泼犯痴,跟女儿吵架,将尿盆乱扔。小菊每天坐两个小时的公交车奔波于父亲与花店之间,累得精疲力竭。她婆家的公寓倒是近,也有多余的房间,辛志强搬去住了不到一星期就闹得人憎狗嫌,小菊无奈,只得将他送回老屋,请护工看护。

在花店里,小菊包揽了所有的重活:进货分货、定做花篮、上门送花。皮皮则负责看店做账、谈价采购,偶尔也应邀做插花及园艺指导。两人素来情同姐妹,偶有争执也能各自退让,相处得十分默契。

富春街一带是个热闹的所在,被一大片商业中心、高档公寓及写字楼团团包围着。花店虽多,竞争虽大,客源倒是不愁。街对面就是一家大医院,就算淡季也有销路。铺子经营了两三年,赚了些钱,皮皮换了个大一点的门面,除了鲜花还卖盆景和工艺品,生意越做越火。

在皮皮的印象里,从小到大辛小菊绝对是个好人。为人子,懂事;为人友,仗义;为人妻,贤惠。就算给人打工都是最勤快的伙计。偏偏这样一个好人,日子过得比谁都闹心。

就在贺兰觿离开皮皮的那一年,小菊嫁给了程少波——某科学院数学所的研究员。两人倒是非常相爱,只是少波的家中还住着他的寡母杨玉英,一位电力设计院的工程师。自从听说了小菊的家境,杨玉英便对这门婚事一万个不答应。倒不是嫌小菊家穷,而是担心她会像她父亲那样有精神方面的遗传病。这边杨玉英千般阻拦,恨不得以死相逼;那边热恋中的程少波却先斩后奏,偷偷地打了结婚证。玉英知道后暴跳如雷,差点气出心脏病。最后还是小菊委曲求全,上门给婆婆下跪认错,又挨了她好几个巴掌,这才勉强进了门。

婚后的日子自然不如意。小菊这一跪,跪掉了自己的威风,从此在婆婆面前就硬不起来。这杨玉英更是得理不饶人,对媳妇处处歧视、百般挑剔。程少波虽然心中不满,一来天生口吃讨厌争执,二来生性温和惧怕母亲,加之小菊那疯癫的父亲还动不动地找上门来闹事,一颗偏向妻子的心也渐渐地淡了,遂埋首学问,来了个不闻不问耳根清净。

婆媳两人明枪暗箭地斗了几年,原指望小菊生个孩子能有所好转,偏偏小菊一无所出,父亲又得了偏瘫,愈发增加了婆家的厌恶。在这种时候,于情于理,程家都得拿钱出来给老人看病。小菊于是更加理亏,玉英于是气焰更高。辛志强却是不可收拾地越病越重,医疗费成了个大窟窿。小菊好不容易有了一份事业,挣来的钱差不多全付给了护工,一年到头入不敷出,更不要谈什么成就感了。多年的折腾和劳累把一个好强爽快的小菊也熬成了超级怨妇。每天一到店里就痛陈革命家史,回到家中就神经紧张,听见父亲叽叽歪歪又忍不住发脾气,一提到婆婆更是火冒三丈。

皮皮带着贺兰觿来到花店时,上午刚刚开始。

店门大开,顾客稀少,小菊正蹲在地上给鲜花剪根,给花桶换水。一旁的小桶里装了半桶剪下的黄叶和枯枝。看见皮皮,惊喜地站起来,给她来了个大大的拥抱。

“你可回来了!”

“是不是生意太忙,累坏你了?”看着小菊脸上大大的黑眼圈和微微肿起的眼泡,皮皮不禁皱起了眉头。几个月不见,她显得面黄肌瘦,憔悴不堪,仿佛大病了一场。

“淡季,能忙到哪里去。”小菊苦笑,“一人守店太无聊,人家就是想你啦。”

皮皮心想,小菊一定又卷入了某种战争或烦恼,当下也不便多提,于是说:“介绍一下,这是贺兰觿——我的先生。贺兰,这是我的好朋友兼生意合伙人辛小菊。”

两人礼貌地握了握手。

“哇!好帅!”小菊惊讶地打量着他,“皮皮,你不是说贺兰去国外公干了吗——”

“刚回来。”

“来来来,坐这边。贺兰,想喝什么茶?我们这里有花茶和绿茶。”小菊擦了擦面前的一张桌子,将几个花盆移开,殷勤地说。

“谢谢,不用。”贺兰觿没有坐,却问了一句题外话,“你父亲的病好些了吗?”

“他……嗯……老样子。”

皮皮低下头,微微纳罕。一路上她都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关于小菊的家事还来不及提起。这贺兰觿怎么会突然想起问候小菊的父亲,又怎么知道他有病?

“那你呢,过得好吗?”贺兰觿又问。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上去像是礼节性的问候,又仿佛话中有话。

偏偏这不咸不淡的问候让小菊一下子不自在了。她不安地看了皮皮一眼,支吾着道:“不好不坏……老样子。”

贺兰觿点点头,不再问了。

皮皮脱下大衣,挽起袖子,将地上的花桶码好,将一排排的鲜花上架,电话响了起来。

“是订花的,我来接吧。”小菊抢着说。

“发现没?我的手已经好了。”皮皮扬了扬自己的手腕,“你歇着,我来接。”

果然是订花,一打玫瑰,周五送到海天大厦1107室。皮皮熟练地记下电话号码。继而又来了两位顾客,订三套花篮,小菊和皮皮连忙向客人询问场合、解释花语,又给他们看各种样品和照片。忙碌间,皮皮瞥了一眼贺兰觿,见他安静地坐在一旁,双眸凝视远方,仿佛参禅打坐一般,不禁好笑地过去推了推他:“别发呆了。等会儿我陪你到市场里走一走,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东西。”

“你们这里有鱼卖吗?”他问。

“你想吃鱼?那得去中南路的菜市场。”

“我指——观赏性的鱼类。”

“有有!我们这儿可多了,过了花市就是鱼市。”

“我去逛逛,你忙你的。”

“哎——你不熟这里的路,还是我陪你去吧。”皮皮赶紧说。

“不用。”贺兰觿拦住她,掏出折叠式盲杖,“你别跟着我。”

看着祭司大人固执的背影,皮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服务完客人,小菊过来说:“你看,老公回来了,什么都顺了,连你的手都好了。皮皮,我觉得你特好命,真的!”

她一面说,一面用墩布将地板认认真真地拖了一遍。然后去仓库拿出一个饭盒,掏出一个包子认真地啃了起来。啃了两口,忽然就开始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皮皮吓了一跳:“怎么啦?出什么事啦?”

“昨天少波说……要跟我离婚。”

这委屈大发了,小菊一难过,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皮皮连忙递给她一盒纸巾:“不会吧?人家是开玩笑的啦。一定是你们吵架了,少波一动火就说了气话。”

“没吵,好久都没吵了。最近他都不怎么理我,上了床都不碰我。倒是他妈动不动对他使眼色。两个人当着我的面说悄悄话儿。”

皮皮跌足道:“我觉得,这事儿是他妈的馊主意。——少波肯定是被逼的。”

“以前又不是没逼过。老太婆寻死觅活地跟我们闹多少回了,不都挺过来了吗?是少波一直想要个孩子,我们一直也没有。去医院查了,说我们都正常。”小菊哽咽,“我什么办法都试过了,黄片都不知道看了多少,吃药烧香求仙拜佛都快成迷信了。”

皮皮一听也急了:“你们感情这么好,可不能顶不住压力说散就散啊!”

“我也这么说,可是少波昨天的语气特别坚决。昨晚说完这事儿就去了办公室,生怕我纠缠他。老太婆更闹心,直接把协议书拍在我脸上,行李都给我扔门外了,让我立即滚蛋。”

“恶劣,老夫人太恶劣了!”皮皮本来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这会儿也来气了,见小菊已气红了眼,又怕她不理智,赶紧强调重点,“先别管她!说到底,这还是你和少波的事儿,别让她轻易搅和了!”

“是啊,他们母子俩齐了心地要我离婚,我能不配合吗?昨晚我提着行李回到家,转身就打的到少波的研究所,当着他的面将字一签,给他一个大嘴巴,扬长而去。”

这是小菊的风格,这是绝对的小菊的风格,只是皮皮一下子不能接受。

“你……你这样啊!”皮皮傻掉了,“这不正中了老夫人的计吗?”

“我本来还想给他妈一个大嘴巴,看她年纪大了,实在不好意思动手。”小菊说,“我是冲动了一点,唉,反正也就是这样了,长痛不如短痛罢了!”

说罢,怒犹未尽,猛地一拍桌子:“都这时候了我能不冲动吗?是你你能镇定住?”

“……不能。”皮皮转身去冰箱给她倒了半杯豆奶,“我脾气比你还躁呢。话说当初你就不该去下跪服软,要是我——”

“能不提那事吗?我辛小菊这辈子就当了这一回琼瑶,还落得这么个下场!”小菊一仰头,将豆奶一饮而尽,磨刀霍霍地看着地板,胸口急切地起伏着。

“不提不提,那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一切重新开始呗。就是脑子挺乱的。”

皮皮握住她的手,等她镇定下来,劝道:“我觉得你还得争取少波。无论如何他还是爱你的。生孩子的事情,慢慢来。”

“不求他了。和他过就永远少不了有个老太太在中间搅和。一辈子这么短,何必天天和自己过不去?上辈子又不欠他什么!”

“别这么说,少波对你还是挺好的。记不记得他还帮你伺候过你爸,你爸发疯将尿盆扣在他头上他都没生气。你给你爸买药,他也没少给你钱吧?当初为了和你结婚,不也跟他妈干过几仗吗?再说点实际的,以你现在的情况想重新认识一个男人,让他的父母接受你,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

“唉……也是。”小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用纸巾擦了擦眼睛。皮皮虽然也天天在现实里打滚儿,毕竟经历过神奇,对生对死对人世都换了一种看法。而小菊却仿佛一直挣扎在死海之中,结婚的快乐转瞬即逝,除了发疯的老爸,又添了个找事的婆婆,两座大山压得喘不过气来。小菊见这话没法往下说,越说越没个出头之路,便换了一个话题:“你家贺兰眼睛不好啊?”

“严重的青光眼,白天什么也看不见。”

“还有这种病?”小菊讶道。

“有啊,只是少见。”

“瞧,他回来了。这么快,没带钱包吗?”小菊指着远处的一个人影。

“怎么会呢,咦,他手里拿着个什么?”

“大玻璃瓶子,里面有一只……小乌龟?”

“小乌龟?”

皮皮伸长脖子正待细看,小菊忽然拉了拉她的衣服,向她使了个眼色,悄悄用手指了指门外。

一个穿着皮夹克披着长发的青年正向花店走来。他长了一张冬瓜脸,个子不高,五大三粗,乍然看去像个电声乐队的鼓手。

夏天的时候这人喜欢穿着背心在街头乱逛,故意让人看见他发达的胸肌和虎头刺青。

“钱老七又来了,上次的保护费我们不是交了吗?”皮皮低声问道,同时以最快的速度锁上钱柜。

“听说涨价了。他月初来过一次,我说我不管财务,得等你回来。他一怒之下就把抽屉里刚收的四百块钱拿走了。”

“那还不够他买白粉的吧。垃圾!”皮皮嘀咕了一声,“涨了多少?”

“一年六千。”

“乖乖,这不是翻倍吗?不如杀了我吧!”

“钱我已经准备好了。他实在要就给吧,不然会派人来砸店的。”小菊说。

话音未落一,抬眼,钱七已经到了。

“七哥早!”皮皮赶紧叫了一声。

“七哥早!”小菊也加了一句。

两个人并排站着,齐齐咧嘴,露出一副讨好的笑容。

“嗯,早。”钱七踱进店中,阴沉沉地往柜台边一坐,将脸对着收银机道,“丫头们,最近生意不错吧?”

“淡季,淡季。”

“咸季淡季我管不着!皮皮你是老板发个话,先把钱交了吧。”

“七哥,有话慢慢说,先抽根烟!”小菊将一包红塔山塞到他手中,见他伸手在口袋里摸出一个银色的打火机,连忙道,“我们做小生意的也只能挣点小钱,这保护费我们肯定要交的,就是……最近手头上比较紧。要不,先交一部分?剩下的年尾再补上。”说罢用一双感人的悲伤的大眼睛凝视着他。

钱七将烟一点,“哼”了一声,只当没看见:“哪有那么多话?三千块,一次交齐。七哥保你们这一年没灾没难。”

“我们已经交了三千了。”皮皮小声地提醒了一句。

“涨了,你们生意这么好,老大说要交一万。我说算了,俩丫头不容易,就六千吧。”说话间,他将一口烟缓缓地喷到皮皮的脸上,笑道,“怎么样,看你们一贯这么老实,七哥还是挺够意思的吧?”

皮皮被烟气呛得一连咳嗽了好几声,也不敢发怒。小菊一生气,嗓门就大了:“街东头的温馨花坊大小和我们差不多,你们只收了三千。为什么我们要多交三千?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温馨花坊的郑如玉让我摸她的奶子,你们让吗?”

皮皮赶紧用账本挡住自己的胸口。

钱七龇着一口黄牙,邪邪地笑道:“如果你们哪位肯陪我睡上一个月,莫说这三千,连那交上去了的三千七哥也全给你们免了。怎么样?考虑考虑?是心疼钱呢,还是心疼下边?”

皮皮双手握拳,气得直想抽他,却被小菊死死拉住。

“六千就六千吧。”小菊说,“我们这里有两千,剩下的明天给你。”

“嗯,这还差不多,你这丫头比较懂事。”

小菊打开钱柜,掏出准备好的一叠票子交给钱七。钱七拿到手中数了一下,塞进一个信封里,站起来,扬了扬手:“两位慢忙。准备好剩下的钱,七哥我明天再来。”

他说罢转身正要出门,皮皮的心忽然怦怦地乱跳了起来。

她看见贺兰觿正从门外走进来。

两人正好在门口碰上,几乎要贴上了。钱七不耐烦地推了他一下。

“等等。”

贺兰觿忽然伸出盲杖,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就是钱七?”贺兰觿斯斯文文地问道,一面说,一面折好盲杖,又将手中的玻璃瓶交给皮皮。

“老子就是钱七!”

“我叫贺兰觿,关皮皮是我的妻子。”

“哇,皮皮你眼光真厉害!与其找这么个白面瞎子,还不如找你七哥呢。”钱七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到一半,脸上的肌肉僵住了。

贺兰觿忽然抓住他的手腕轻轻地一捏,只听得“噼啪”一响,不知什么骨头裂了,钱七痛得号叫了起来。

贺兰觿松开手:“把钱放下。”

钱七痛得冷汗直冒,只得将信封往柜台上一扔,口里却不肯服输:“你敢惹老子!你知不知道老子是谁?”

贺兰觿冷笑一声,忽然将他往墙上一推,一只手用力卡住他的喉咙,一字一字地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不过关皮皮是我的老婆。下次若让我再看见你对她有半分不客气,我就拧断你的脖子。我的话听清楚了?”

“听……听清楚了。”

“滚。”

钱七的脸痛白了,半天喘不过气来。待贺兰觿的手一松,他像大白天见到鬼一样跌跌撞撞地往外逃。

皮皮和小菊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不知是悲是喜。见钱七远去,小菊飞速地将摆出来的花统统收回仓库,然后将铝合金的卷帘门猛地一拉。

贺兰觿皱了皱眉头,问道:“怎么回事,现在就关门?不做生意了?”

皮皮拉住他的手,战战兢兢地说:“贺兰,快逃吧,我们有大麻烦了。”

每个城市都会有些暗势力,c城也不例外。

通常这些暗势力只会出现在《c城晚报》的法制版上,人人皆知是“偶发性”恶劣事件,平头百姓只要老老实实上班,不嫖不赌不吸白粉,深夜不在街头乱逛,一般不会成为暗势力的牺牲品。

十年前的c城地图上还没有富春街这一条路,而是一大片轰隆作响的厂区。本市最大一家国有企业富春机床厂就坐落在这里。因为设备陈旧、管理腐败、拖欠贷款、噪声严重等原因倒闭了,产生了大量下岗青年。在这一群人当中,有些人靠着自己的勤劳顺利地再就业,有些人却把怨气发在购买了这片地皮的房产商上。“虎头帮”老大钱三金就属于后者。当偌大的富春机床厂在地图上消失,热闹的工人村变成了一条街名时,钱三金觉得拿着这块地皮挣钱的人应当负责他及手下哥们儿的下岗工资。

其实皮皮对虎头帮的了解也仅限于传闻,至于这个帮会有多大,平日都干些什么勾当,她完全不清楚。只知道富春街上的每一家店都得向他们交保护费,敢于拒交的店子肯定被砸。此外,这个帮派还经常因地界纠纷与其他帮派斗殴,死过人,查出过白粉,上过电视新闻。可是虎头帮的兄弟们口风紧,警方介入后抓走了好些人,却怎么顺藤摸瓜也没摸到钱三金的头上。

这个钱七就是钱三金的弟弟,虎头帮的主要打手之一。

一路上无论皮皮如何解释得罪虎头帮的严重后果,贺兰觿都充耳不闻,只是专心地捧着那个宠物玻璃缸,绿色的小乌龟在里面不安地爬来爬去。

“我从来没听说过你喜欢养小乌龟。”

“关于我的事,你没听说的多着呢。”贺兰觿说,“这不是一般的乌龟,这是海龟。”

“有时候我觉得,”皮皮皱起眉头,说了一句真心话,“你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就因为突然发现我养乌龟?”

“还有一些别的事……”她说,“不知道这是因为我本来就不了解你呢,还是因为你换了一种活法。”

贺兰觿双眉一挑,双唇勾出一缕笑纹:“你这是在暗示我搬出闲庭街吗?”

“乱想。”皮皮将头一歪,脸靠在他肩上,柔声道,“人家只是想多了解了解你嘛。”

以前这种时候,贺兰觿都会立即转过身来用下巴蹭蹭她的脸颊以回应她的亲昵。这一次他的肩膀却是硬邦邦的。皮皮的脸红了红,有一点点受伤害。

出租车向北打了个左转。

“我们这是去哪儿?”贺兰觿问。

“去小菊的家。”皮皮说,“她爸生病在床,她要跟她先生谈离婚的事儿。护工昨天辞职了,所以我们要去帮她照应一下。”

“从什么时候起我要按照你的时间表生活了?”

“最多两个小时,”见他神情不悦,皮皮又说,“病人我自己照顾就行了,你在她家客厅坐一会儿。”

其实这话有点儿忽悠。小菊的家远离市中心,光坐出租车就去掉了一个小时。祭司大人显然不耐烦这个差事,下了车就发牢骚:“你朋友的家怎么住得这么远?”

“这是新华书店的老宿舍,他爸以前在书店工作。听人说这一带的风水特别不好:左边是烈士墓,隔壁是花圈店,后面是火葬场,以前是乱葬岗,也就是埋死刑犯人的地方。再走一站路就是肿瘤医院——当然,书店的人天天跟知识打交道,倒是不信邪的。”

宿舍楼是老式的预制板结构,单薄得就像一层套着一层的火柴盒,用手指轻轻一推就会垮。说来也怪,小菊一家在这里住了二十年也没事。这片地区是个缓缓的大下坡,一下雨各路的水都向这边涌,只要下水道一堵,一楼的地板准淹。即便在干燥的月份,台阶里也长满了打滑的绿藓。

上了二楼,打开门,一股刺鼻的臭气迎面扑来,直呛得贺兰觿咳嗽了几声。皮皮赶紧解开自己的丝巾递给他:“拿着,捂住鼻子。”

见他的脸阴沉得跟要下暴雨似的,皮皮用力拍拍他的肩:“我保证,绝对不超过两个小时。”

一室一厅的小宿舍里没什么像样的家具。老式的人造革沙发豁出了几个大口子,露出黄澄澄的海绵。沙发上堆着被子和枕头,没有暖气,屋里冷得跟墙外没什么两样。所幸卧室还有点温度,因为点着个小号的电热油汀。可那气味被油汀一烘,反而更浓烈了。皮皮只得走过去将窗子开了半扇,想换一换新鲜的空气,不料一道冷风直直地灌进来,冻得她连打了两个喷嚏。回头见床上熟睡着的辛志强也被冻醒了,操着难听的话向她骂过来,吓得赶紧又关上了。

床头柜上的花瓶里插着一大把梅花。这臭气竟连这么浓郁的花香也压不住。

皮皮暗暗地想,辛志强是幸福的。若是摊上个不孝顺的女儿,这么不省心的一个疯老头,恨不得让他死在大街上才好。何况中风时他就是倒在街头,只因脖子上戴着个写着小菊手机号的牌子才被解救。为了这个父亲,小菊受够了委屈,听她说辛志强神志清醒的时候对自己还是很慈爱的。每思及此,倔强的她都要掉眼泪:“我就念着我爸这点好。再说他是有病,也不能怪他。除了他,我也没有别的亲人了。”

床上的老人瞪大眼珠,惊骇地看着她。

“辛伯伯,是我啊,皮皮。”她轻声说,“小菊有点事要见少波,让我过来看看您。您饿吗?想吃什么东西吗?”

辛志强的嘴里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咕哝声。一只手弯曲着,身子僵直地躺在床上。他的脸瘦得变了形,牙齿掉光了,胡子长,头发更长,看上去像个白眉老道。若在往日,皮皮见到辛志强总有些害怕,因为他有时很正常,有时却会在说话间突然跳起来,对你又拉又扯。若不及时拦住,他还会张口咬人。皮皮倒没被咬,却见过小菊手臂上的咬痕。难怪小菊总是拿着一把伞作防身之用。

现在他瘫痪在床,皮皮微微松口气,毕竟多了一分安全感。

“出去!”他忽然叫道,“让他出去!求你让他出去!”

说话间床上的人仿佛中了邪一般闹腾了起来。床架被摇得咯吱作响,辛志强的双手在空中乱抓,黄褐色的眸中燃烧着奇异的火焰。他拼命地爬向窗边,“咕咚”一声摔到床下,又忙不迭地扶着把椅子站了起来,伸手打开窗子就要往下跳。

“辛伯伯!”

一看架势不对,皮皮冲过去不顾一切地抱住他:“是我啊!关皮皮!您不认得了?小菊马上就回来了,您别乱动!”

撕扯间,病人占了上风。辛志强伸出枯瘦的手紧紧扼住了皮皮的脖子。她一连挣了好几下也没有挣脱,脸立即憋得通红。

手腕松了一下,让她喘一口气,又扼了回去。这次他没用全力,给她留了一点呼吸的余地。她听见辛志强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你让他出去,我就放了你。”

“谁……让谁出去?”

“客厅里的人。”

“伯伯,我是关皮皮!”

“我知道。你听我的话,我不会害你的。”

“你……你……”皮皮刚想回答,脖子又被他死死地扼住了。

奇怪,这疯子怎么不疯了?皮皮在心里纳闷。转念一想这也是辛志强的常态,在疯与不疯之间频繁转换,搞得他身边的人不知道他说的哪一句话是真的,全都被折磨成了神经质。

正在这时,“吱”的一声,卧室的门开了。

传来盲杖点地的声音。

与此同时,皮皮听见了强烈的心跳声。辛志强的身子和她贴得很近,心跳是从他的身上传来的。

贺兰觿慢慢地走到他们面前,冰雪般冷漠的眸子空洞地看着前方。

“别过来,不然我掐死她!”辛志强道。

“请便。”贺兰觿嘴角动了动,一丝讥讽的笑浮到脸边,“肝留给我,剩下的归你。”

“她身上有你种的香,她是你的女人!”

“那你还敢威胁我?不怕我让你身首异处,万劫不复?”贺兰觿不动声色地说,“再说,你什么时候见我缺过女人?”

这话起了作用,辛志强的手松了松,皮皮拔腿就逃,躲到贺兰觿的身后。

“我放了她,请你放了我。”

贺兰觿摇头叹道:“没有获得许可而擅自修仙,我以为这样的人已经被赵松赶尽杀绝了……”

辛志强的目光黯淡了,他忽然低下头颤声请求:“请大人慈悲。”说罢扶着椅子坐回床上,深吸一口气,躺了下来。

贺兰觿缓缓开口:“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辛志强用力地咽了咽口水,面色苍白地看着皮皮,满眼是乞求之意。一滴泪从眼中滑落,他跳动不安的神经镇定了,身子却仍在颤抖,牙关紧咬,鼻孔翕合,仿佛在等待着某种命运的降临。

“请大人赐福。”他忽然闭上眼,用手拂开额前乱发,“我一心向道,无奈未得女巫指点,元神缺失,以致入魔。”

贺兰觿不为所动:“碰了我的女人,还敢索要赐福?”

“我有罪孽,请保留元珠,我会自寻光明之处。”

贺兰觿默默地看着他,沉默片刻,既不同意也不反对,只是说:“张开你的嘴。”

辛志强慌张地看了一眼皮皮,目光中饱含着哀求。皮皮的心抽动了一下,觉得这目光似曾相识。

几年前在峰林养殖场,那只即将接受电刑的白狐便是这样一种绝望的目光。

她骇然拉住了贺兰觿:“哎,你想干什么?”

“不干你的事,这是我们的内务。”他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脸沉似铁,阴森莫测,全身上下散发着莫名的霸气。而这霸气皮皮一点也不喜欢,或者说以前与贺兰相处,从来也没有过,忽然间就觉得生分了。

“不行,他是小菊的父亲!”她大声抗议。

“他修炼不得法,走火入魔,以至于无法控制自己的意念身躯——”贺兰觿推开皮皮的手,“早晚有一天他会吃掉小菊,你愿意这种事情发生吗?”

“不不,你饶了他吧,他已经不能动了!”

“只要他的嘴能动,就可以杀人。”

皮皮怒道:“这不过是你编造的,好让我不要拦着你!”

“闭嘴,关皮皮!”

“别碰他,贺兰觿!”

他将她猛地一推,推到墙边,冷笑着说:“这就是你们人类,被软弱的感情牵制着,无法做出理智的决定。站在那儿别动,别妨碍我办事,小心我一不高兴吃了你。”

仿佛进入了某种仪式,床上的人伸出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双耳,然后,缓缓地,最大限度地,张开了嘴。

祭司大人用盲杖在他的小腹上狠狠地抽了一记。

——皮皮清楚地记得祭司大人以前的盲杖是黑色的,有笛子那么粗,可以折成三截。这根盲杖的颜色、长度、样式虽和前者一样,却细了很多,只有小指头那么宽。不知是什么材料做成,看上去异常坚韧,发出玳瑁般的光泽。

他并没有太用力,而辛志强的身子却触电般的猛然一弹,紧接着,整个人就在皮皮的面前消失了!

床上只剩下一堆凌乱的衣物。

皮皮惊讶地张大了嘴。她惊呆了。这场景和赵松消失的那次一模一样。她在心里问自己,和辛志强也算认识十几年了吧?他居然是狐族?这可能吗?可能吗?

与身体同时消失的还有满屋子的臭味,霎时间屋子里充满了蜡梅的芬芳。

空中飘着一颗淡黄色的元珠,在床边徘徊跳跃,仿佛对这一切充满了眷恋。

皮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它,忽然问贺兰觿:“你打算把它怎么办?装进瓶子里?吞进肚子里?”

没有回答,也不用回答。

祭司大人的手掌向空中轻轻一展,那元珠仿佛受到了强大的引力,立即向他的手心飞去,在掌心上方一寸处停住,小宇宙般默无声息地旋转着。

皮皮拿眼在屋中四下乱看。

“你找什么?”他问。

“水晶瓶。”皮皮将花瓶里的花倒出来,看瓶底的商标,确信那只是玻璃瓶,沮丧地将花放了回去,“可以保存他的元珠。”

“保存?”贺兰觿“哼”了一声,“为什么要保存?”

“他有遗愿……要自寻光明之处……”

“是吗?”贺兰觿轻轻一笑,手指一合,“啵”的一声,珠子破灭了,“我不认为他有资格见到光明。”

她只觉脸上凉飕飕的,仿佛有一股来自北极的强冷空气拂面而过。更令她害怕的是贺兰觿残忍的神态。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向她袭来:

“等等,我问你,如果辛志强是狐族,那么他的女儿小菊——”

“她不是。”

“你是说——小菊不是她父亲亲生的?”

“不是。”

“那她的父亲是谁?”

“我怎么知道?”贺兰觿掏出一条白色的手绢,擦了擦自己的盲杖,然后将手绢往地上一扔,“她不过是被辛志强选中的宿体。狐族中总有这么些好高骛远的家伙,盲目追求修炼进度。一旦宿体临近死亡,他会迅速寻找新的宿体。”

皮皮恍然而悟:“难怪他要住在这种地方……靠近很多死人。”

贺兰觿点点头:“他属于食尸一类,偶尔也会寻找活人的肝脏。我相信这一带的治安一定很不好。”

这个世界这么大,皮皮完全不肯相信这种神奇的事情总是发生在她的周围。一个贺兰觿已够难招惹了,现在又多了一个辛志强:“为什么一定是小菊?”

“元珠不能在空中裸露太久,必须确保死的时候宿体就在周围,还有什么比有一个孝顺的女儿更保险的呢?”

“我能提醒你一下吗,祭司大人?小菊是女的。”

“元珠没有性别。寄生在男人身上就是男人,在女人身上就是女人,在小孩子身上就是小孩子。”

皮皮忽然打断他:“刚才你说你不缺女人,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身边还有别的女人?”

贺兰觿怔了一下,随即笑了:“怎么,紧张了?吃醋了?”

“回答我!”

“女人如牙刷,三月换一把。”

皮皮的脸顿时气白了:“这么说你不是回来找我的,你是想要我身上的一样东西?”

“灵与肉,何必分得那么清呢?”见她气急败坏,他居然乐了,似乎很愿意看见她生气。

“贺兰觿,你这是在戏弄我吗?”

“老实讲,你身上缺点幽默细胞——”

皮皮不曾被亲近的人这样挖苦过。就是亲生母亲拿硬话说她,她都能立即反驳回去,教她气得吃不下饭。

“贺兰觿!请你立即搬出闲庭街!我关皮皮不是给狐狸精取乐的。”

“遵命,我这就走。”他不在乎地笑了笑,用盲杖指了指门外,“建议你收拾一下床上的东西。我怕你朋友回来了不好交代。”

接着,他居然向她摆摆手,说了声“再见”,便消失在了门外。

她冲着他的背影叫道:“嗳——喂——贺兰觿——” DIkJ7wRwHgWbR4yyIYu93b+HqjEOJav/NEMoAPmWOXiUC+HRKAdIoKN14M+1zvR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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