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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深夜惊魂

独自去车站取回行李,皮皮沮丧地回到了闲庭街,心情失落得仿佛坠下了悬崖。亮出的底牌一无所获,祭司大人轻轻松松地拿走了钥匙,却在火锅城下与她分道扬镳,根本就没跟上来。

虽然皮皮替贺兰觿掌管了不少财产,这些年也拿出一些钱用于放生家狐的事业,据她所知,狐族的财富积累得很快。他们有一整套类似财政部一样的机构,但贺兰觿只掌握了其中一部分的支配权。也许再度出山的他已接管了赵松名下的财务,也许他已继承大统成为狐帝并总揽大权没把这点银子放在心上……总之,皮皮视若拱璧的另一把钥匙并未如她期望的那样具有吸引力。祭司大人像一朵被她不小心吹散的蒲公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间。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这样从她手里白白地溜掉了。

不过,离家数月在外奔波,回家的心情还是愉快的。

夜风很大。街角上静立的宅院,漆红的大门上,响铜的六角门钹被吹得叮当作响。皮皮放下沉重的行李,打开门锁,累加挫败,各种心灰意冷,进门时被青石门墩绊了一脚,趔趄几步,差点摔个跟头。

这仿古的四合院大而无当,照壁挡住了所有的风光。四面的红砖墙又高又厚,上面布满了尘土。飞檐挑起月色,垂花门上起脊的屋顶,铮亮的琉璃瓦水波般在月光下起伏。中庭北角种着一株巨槐,夏季落得一地槐花。夜来风吹,枝叶摇动,如群魔乱舞。皮皮住了很久也不习惯,若不是为了后院里的那些花草盆景,她宁愿和爸妈挤在狭小阴暗的工厂宿舍里。倒是皮皮的奶奶曾经过来陪她住过几个月,老人耐不住寂寞,吵着闹着要搬回去,后来病了就更不来了。

卧室的灯坏掉了。皮皮径直去浴室洗了个澡,便钻进被子沉沉地睡了。

窗外风吹树杪,院中石隙呜咽,长途火车漫长的铁轨声仿佛还在耳边。

而她却再一次梦见了大海。

不过这一次的海是黑色的。无边无际,白浪滔天,整个世界仿佛是上帝手中一个晃动的酒杯。天空中的云是一个巨大的旋涡,跟《完美风暴》里的画面一模一样。她发现自己坐在一艘捕鱼船中,里面的人面目模糊,而她的心中只有恐惧。大家顽强地和风暴搏斗着,一个巨浪掀来,船翻了,她和所有的人都落入水中。水里没有光线,她却能看见身边的人一个个地离开她,向海的深处坠落。

她绝望,她惊恐,她拼命蹬水,想游出水面。

这时候不知从哪里伸出一只手紧紧拉住她,将她带入深渊。

皮皮猛地惊醒,发现自己的胸前环着一只粗壮的男人的手臂!

一声尖叫划破夜空。

惊魂未定,那只手迅速捂住她的嘴。屋内黑得不见五指,皮皮拼命挣扎,对床上的人是又掐又拧,又踢又踹,无论她怎么动,那手臂始终如铁箍一般紧紧地扣住她,过了片刻,见她不再抵抗,方低声道:“是我,贺兰觿。”

他略微松开手,皮皮喘了一口气,立即狂叫:“救命啊——”

手臂一紧,声音戛然而止。

皮皮企图掰开那只手,可惜她只有一只手能用力,几度使力都徒劳无效。

蓦然间那人附耳上来,低声又说:“我从一数到五,你镇定,我松手,好吗?”

他声音如冰泉般从容淡定,仿佛在做听力测验,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很清晰。皮皮的胸膛满满的,已紧张得装不下自己的心跳,便在黑暗中点了点头。

“一,二,三,四,五。”

他放开手。她一跃而起,跳到床下,顺势从床架上抽出一把防身用的匕首:“别过来!”

月光从窗外浅浅地照进来,她看见面前不远处有一道淡淡的白影,房间里的气息十分混乱,那个人声称自己是贺兰觿,惊慌中的她怎么也不敢相信。

所以当那白影突然向她扑过来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举起刀,向他刺了过去!

噗。

刀插进了血肉。

那人吃痛地“噢”了一声,捂着受伤的肩头,退了回去。

“开关在你那边,”他说,“我不过是想过来打开灯。”

“灯坏了。”

“哦。”

她占了优势,安静下来,这才闻到他身上飘来的深山木蕨的气息。因为方才一番打斗,似乎比往日还要浓郁。

“别动。”她说,转身找出火柴点燃一支蜡烛。

祭司大人的住所保留着他的许多古怪习惯。比如,他不喜欢点明亮的灯,家里的光线只能用“昏黄”二字形容,大瓦数的灯泡一个也没有。比如,他喜欢买粗重昂贵、可以连续点十几个小时的香蜡烛,这是除了古董和花卉之外唯一能让他逛商店的理由。祭司大人走后,皮皮害怕火灾,除了停电,这些蜡烛从没有用过。不过它们仍然摆在原先的位置,因为皮皮也很喜欢这种香味。

幽幽的烛光照着贺兰觿的脸。他的上身是赤裸的,肩头有一道两指来宽的刺痕,很深,鲜红的血不断地渗出来,滴在白皙的胸肌上,看上去刺目惊心。

“对不起,真不知道是你。”皮皮连忙放下刀,从一旁的小柜里找出酒精、药棉和创可贴。认真地清理好伤口,她用牙齿撕开一个包装袋,将一枚大号的创可贴歪歪斜斜地贴在伤口上,“这是防水的创可贴,里面有消炎药……”

手指触到熟悉的肌肤,想象着他的血液在血管里欢快地流动,曾经凋谢的生命再次绽放在眼前,皮皮难以抗拒诱惑,一时间情思涌动,往事奔腾。她微微地闭了闭眼,竭力控制住自己凌乱的心绪。

门外忽然传来门铃声。

凌晨三点,谁会在这个时间敲门?

——肯定不是小偷,小偷不会敲门。

皮皮披上睡衣,穿过中庭,将大门开了一条小缝。

街边停着一辆印有“社区保安”字样的黑色吉普。门口站着一位保安,四十来岁,宽脸,方额,一身笔挺的制服,身上别着的通话机里传来“咝咝”的线路声。

皮皮只得将大门打开,镇定地问道:“你好,保安大哥,有什么事吗?”

“有人报告说这院子里传出女人的惨叫,”保安道,“我想知道出了什么事。”

“惨叫?怎么可能!”皮皮摇摇头,仿佛听见了天外奇谈,“我就住在这里。倘若有惨叫我怎么没有听见?”

保安没有接话,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目光十分怀疑。

坏了。皮皮的心咯噔地一沉,这种事不能矢口否认,越否认越像杀人犯。遂连忙更正:“嗯……惨叫是没有的,我……我刚才是尖叫了一声。那是……那其实是……”

她搜肠刮肚地想了几秒,用力咽了咽口水:“惊喜的叫声。”

“惊喜?”保安向前逼进了一步,“什么惊喜?说来听听。”

正理屈词穷,身后传来脚步声。皮皮回头一看,贺兰觿披着件黑色的睡袍,趿着双帆布拖鞋,懒洋洋地走向跟前。

“对不起,保安大哥。这完全是我的错,我不该在这个时候搞恶作剧。”他抱臂而笑,声调轻松,“我在国外公干,今天刚刚到家,想偷偷进门给太太一个惊喜,不料却吓了她一大跳,以为家里有鬼。”

说罢他亲热地搂了搂皮皮。皮皮顺势将头靠在他的胸前。贺兰觿低下脸,在她额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多年不见,这些动作倒还默契。他们看上去像极了一对蜜月中的夫妻。皮皮假戏真做,脸上快乐得笑开了花。

“两位的身份证,”保安无动于衷地道,“请出示一下。”

“您稍等,”皮皮向贺兰觿使了一个眼色,自己回到里屋拿出证件。

“这是我们的身份证,这是我们的结婚证。”她将证件交给保安,“如假包换。”

保安举起手电筒,将证件仔细地检查,对照头像核实真人。过了片刻,终于点点头:“嗯,夫妻团圆是好事,但深更半夜的就不要搞恶作剧了,很打扰邻居的。还有,”他指了指贺兰觿,“你的身份证还是老式的,记得去办一张新的。”

“好的好的,明天就去办。”皮皮赔笑。

“那我就告辞了。”

“辛苦了,慢走慢走。”

见保安转过身,皮皮狠狠地瞪了贺兰觿一眼,心中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不料那保安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手里的电光直指贺兰觿的肩头:“咦,你这里怎么流血了?受伤了?”

睡衣的腰带滑开了,贺兰觿的胸膛半敞着,刀刺的伤口仍在流血,创可贴已成了红的,血仍然不断地从里面渗出来。他偏偏就站在灯光下,伤口显得极其刺眼。

“一点小伤。”他轻描淡写地说。

“嗳,”皮皮嗔道,“你皮肤这么容易过敏,要你别抓你偏要抓。你看你看,都弄成这样了。”说罢随手将睡衣一扯,遮住了伤口。

保安一双狭长的眼已警惕地眯了起来。他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沉默了几秒,忽然说:“我能进去看一下你们的房间吗?”

贺兰觿的手臂一直环在皮皮的腰上,他忽然悄悄地捏了她一下。

“您这是想搜查吗?”皮皮将大门一挡,“请问我们犯了什么罪?”

“我们接到电话说这院子里传来一声可怕的惨叫,怀疑有人受到攻击或伤害。我想知道这里除了你们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人。”保安抬起头,目光凌厉,“让我进去看一眼,消除大家的疑虑不好吗?”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皮皮既没卖过白粉也没拐卖儿童,这院子她住了四年多,每个角落都很熟悉,无论他怎么查也不可能查出问题。正要点头配合,自己的腰又被贺兰觿捏了一下。

“保安大哥,有搜查证吗?”皮皮问,“宪法规定,公民有人身的自由和住宅不受侵犯的自由。就算您想进来搜查也需要至少两位警官在场,万一您走后我们发现有财物失窃怎么办?”

那人还没来得及张口,皮皮又加上一句:“此外,我也想看一下您的证件。”

他立即掏出证件。

借着门上的灯光,皮皮看见小本子上写着“保安证”的字样。他叫许文辉,照片、姓名、编号、部门、职务、印章样样齐全。

“我没有搜查证。”许文辉半笑不笑,“两位是想让我进去看一眼,没有可疑情况自动离开呢,还是想让我打个电话报警,让分局派警察过来搜搜?”

事实证明,跟有经验的保安叫板是错误的。

“皮皮你也是的,”贺兰觿笑道,“就让保安大哥进来看一看嘛,消除他的疑虑有什么不好?你越说越让人起疑了。许大哥,请。”

许文辉看了他一眼,下意识地摸了摸手中的警棍:“多谢。最近这一带治安不大好,警惕一点不是坏事。”

皮皮掩上门,带着保安走向中庭。作为一个遵纪守法的公民她没什么好怕的,可方才贺兰觿捏了她几下,显然在暗示不希望被搜查。难道他的行李里有什么违禁物品?

为了缓和气氛,她笑着说:“许大哥,这么晚巡逻多辛苦呀。进门都是客,您想喝点什么吗?”

“谢谢,不客气。辛苦点不要紧。你们这个区家庭平均收入高,这几年发生过几起大的盗窃、杀人及劫持事件。领导说了,发现情况要全力以赴。——你以为我是没事找事吗?”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您这是一丝不苟、尽心尽职!”皮皮说,“正屋在那边,请——”话音未落,不知绊了什么东西,许文辉踉跄了两步,突然直直地倒了下去。

“许大哥?”皮皮大惊,正想一把扶住他,岂知他个头不大却很沉重,拉了一下没拉住,“砰”的一声,他正脸着地,仿佛被人一枪击中,没声儿了。

皮皮慌忙蹲下来,用力地推他,连声呼道:“许大哥?许大哥?”

许文辉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无论她怎么推都没有任何反应。皮皮急得叫了起来:“贺兰觿,快,快,打电话叫救护车!”

一回头,发现贺兰觿不知何时手里已多了一个酒杯。他靠着那棵槐树,向她浅浅地微笑。

“不着急。”他说,一脸神秘的表情。

皮皮愤怒地站起来:“喂!贺兰觿!你——你把他怎么了?”

“他没死。”

皮皮急急地走到他面前,一把拽住他的衣领,低吼:“你胆大包天啊!这是袭击知道吗?他的车还停在外面呢!”

“对的,我真是太不小心了,”贺兰觿走到许文辉面前,抿了一口酒,弯下腰将他的身体翻过来。

“啧啧啧,”他摇头叹道,“这人几天没洗澡了,味道真重。”

见皮皮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举了举手中的酒杯:“没关系,等会儿我把他的尸体扔进车厢,再把车开到河里去。我们和他之间就一干二净了。”

“尸体?!”皮皮一下子蒙了,“你什么意思?想杀人?”

“刚才那把水果刀呢?”贺兰觿说,“拿来借我用一下。”说罢俯下身,将许文辉的上衣一掀,在月光下露出白皙的腹部。

不,不,不。

皮皮的脑子里仿佛有枚地雷爆炸了。她随手从花坛里拾起一块砖头冲到他面前:“贺兰觿,你别乱来!只要我在这里,你休想动这个人一根毫毛!”

“笑话。你是谁啊?我动他需要问你吗?”贺兰觿的一只手已准确地落在了肝脏的位置,脸上露出不满意的神态,“唔,脂肪肝——量很足,可惜不是我喜欢的。皮皮你说说看,这人年纪不大,看上去精瘦,锻炼得也很不错,怎么就得了脂肪肝呢?一定吃了很多贿赂。”

还没等皮皮反应过来,他已经像吩咐家奴一般地吩咐开了:“饭厅在哪里?刀子叉子碟子什么的,你去准备一下。对了,家里有番茄酱吗?”

皮皮气得咬牙切齿,晃动手中的砖头:“我再说一遍,别碰他。”

“你想拦我?关小姐?”他一把夺过砖头,随手扔出墙外,用冰凉的指尖摸了摸她的脸,似笑非笑地说,“在洗手间里,你的苦头还没吃够吗?”

月影斜斜地照在他的颧骨上,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祭司大人都英俊得无与伦比。他的嘴角有着戏谑的笑意,眼光幽深莫测。

她猛地推了他一下,没推动。

他不怒反笑:“你还是去厨房洗碟子吧。等会儿这里会有点乱,就不用你收拾了。我们有这么大一个后花园,就算天上掉下来一块陨石也能埋住。别害怕,我保证不会吃掉你。”

“别打这个人的主意,”皮皮恶狠狠地说,“不然我对你不客气。你一定知道赵松是怎么死的吧?”

他一直在笑,一直在捉弄她,可一听见“赵松”两个字就忽然安静了。

皮皮盯着他的脸,一字一字地道:“我能杀他,也能杀你。”

趁着祭司大人分心的当儿,皮皮用力推了推许文辉,拍了拍他的脸,又掐了掐他的人中,片刻间他才睁开眼,猛然苏醒。

“我……我这是怎么啦?”他坐起来,一脸迷惑,四处张望。

“许大哥,您是不是有心脏病啊?”皮皮将他扶起来,“走着走着忽然就倒下了,吓死我了!”

说着,她帮他拍了拍身上的土,回头看了一眼槐树,贺兰觿已经消失了。

许文辉想了想,说:“可能是低血糖,我没吃晚饭。”

“我给您拿点饼干。”皮皮带着他进了正屋,将一盒夹心饼干塞到他的手里,“这是客厅。”

“嗬,你家客厅真气派。”许文辉赞道。

“我先生是做古董生意的,对家具比较讲究。”

“难怪。”

她带着他参观了四合院所有的房间,没发现任何异常,许文辉谢了饼干,礼貌地告辞了。

“打扰了,”上车前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对了,你先生呢?”

“去洗手间了。”

皮皮头大如斗地锁好了门,在心里一迭声地念了几遍阿弥陀佛,回想方才的惊心动魄,只觉手足发软。而贺兰觿的忽然消失又让她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若不是她出手相拦,今天这里就要发生一起命案了!

她去厨房里喝了一口水,发觉自己已是冷汗湿背,关了灯,锁上门,轻手轻脚地回到卧室。眼前的场景又让她一惊。

祭司大人居然没有走,居然惬意地躺在被子里睡着了!

“喂——哎——贺兰觿!”她拍了拍他的脸,气不打一处来,“这是我的床!”

“你不是说——你是我的妻子吗?”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你不是说——我是个骗子吗?”

“好吧,我错了,你不是骗子。”他翻了一个身,将一个枕头抱在怀里,“我困了,得睡了。”

“要睡睡客房。”皮皮正要找他算账,“你先起来,今晚的事儿我们还没说清楚呢!”

“客房的床单有五百支纱吗?”

“没有。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奢侈的。”

“那我只好睡这里了。”他闭上眼,“不要吵,让我睡。——我要是睡眠不好,整个狐族都会不安宁的。”

“贺兰觿,你坐起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

“贺兰觿,就算你睡,也要穿点衣服!”

“……”

“贺兰觿,把枕头还给我!”

“……”

祭司大人根本不理她。

这一夜,皮皮像一只猫在祭司大人的怀里找到了一个窝,安逸地睡了。她什么梦也没有做,一觉睡到大天亮。

四年来,皮皮第一次迎来了一个心满意足的早晨。

上天终于听见了她的祈祷,灵魂终于闻到了彼此的味道,祭司大人回来了!这来之不易的缘分,她一定会加倍珍惜。

所以,无论贺兰觿发生了多么不可思议的变化,皮皮都可以理解。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本来就不多,其间夹杂着太多的惊奇和意外,又每每因争吵而中断,祭司大人究竟是什么脾气,一位活了近千年的狐仙——他的阅历、信仰、情感、心智——凡人轻易不可蠡测。皮皮所知道的那些至多算是皮毛。且不说回归北极之后,祭司大人所有的记忆全部消失,修行重新开始,又在异国生活了那么些年,他不可能是原来的那个贺兰。

雪后初晴,窗上还凝结着冰花。皮皮睁开眼,听见浴室里传来水声。

披着睡衣走过去,推开半掩的玻璃门,一团湿气迎面扑来。有人刚刚洗过澡,莲蓬头还在滴水。洗脸台上的大镜子,水雾还没有散开,朦朦胧胧地印着一个人影,贺兰觿正在刷牙。他的下身围了一条浴巾,上身赤裸着,上面挂了不少水珠。

多么温馨多么平凡的早晨啊,皮皮倚在门框上,幸福地笑了。

听见动静,他转过身,满嘴泡沫地说:“起来了?”

“起来了。”她应了一声,随手将挂在一旁的睡衣递给他,“暖气没开,快穿上,小心着凉。”

这话说完,立即觉得多余。狐族向来不畏惧低温,身体的抵抗力异于常人,生病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

但他还是接过来披上了,继续漱口。

水池边放着两管牙膏。贺兰觿只用高露洁,走后牙膏就放在原处,皮皮从没有动过。另外一支是皮皮自己喜欢的两面针。

“这高露洁的味道有点怪。”他擦擦嘴。

“这是四年前的牙膏,你喜欢用的。”

“会不会变质了?”

“很有可能。”

她感到好笑,又觉得安慰。祭司大人变了那么多,喜欢的牙膏没有变,早起的习惯也没有变。也许再相处几日会发现更多的老习惯。不是吗?科学证明,人的很多心理现象其实是生物现象。只要生物特征不变,基因会复制一切。

她拿起牙刷挤上牙膏,贺兰觿盛了一杯水交给她。

“谢谢,放在一边就行了,我手不是很方便。”她笑着说。

“为什么你不试试你的右手呢?”他的眼神是空洞的,凝视她的目光却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我可是忙了一整夜呢。”

她诧异地举起右臂,惊喜地发现手指已能运用如初了。

“嘿——”皮皮简直是开心到了极点,“谢谢你!”

“小事。”

洗漱完毕,她回到卧室更衣,贺兰觿一按开关,灯亮了。

“嗒嗒——”他说,“所有的电灯都修好了。只有一盏是线路问题,其他的不过是灯泡坏了。”

头顶是一盏八角形的老式宫灯,仿绫纸镶的边,大红的绢纱上贴着犀牛望月的图案。灯泡是模拟烛光的,即使在晚上也显得很暗。皮皮睡前喜欢看书,特地在床头加了一盏台灯,不料这次回来,台灯也坏了。

“你没换一个亮一点的灯泡?”她说。

祭司大人的表情顿时变得很严肃:“这个家要节约用电,这个房间一个灯就够了。”

皮皮这才发现床头的台灯消失了。她不由得吐了吐舌头,促狭地说:“对了,厨房水池的下水管也是坏的,一直漏水。我只得把进水闸关掉了。”

“哦,”他摸到一把椅子,坐下来,“你觉得我哪点看上去像个管道工?”

皮皮被蜇了一下,赶紧换话题:“早饭想吃什么?我来做。”说罢拉着他穿过客厅来到厨房。

他显然不情愿像个孩子一样被她牵着走,到餐桌面前坐下来后就立即开始抗议:“皮皮,在屋子里我希望你不要像牵着一个盲人那样牵着我。想去什么地方我自己会去,可以吗?”

“这屋子——我是指所有的摆设和过道——你还不熟悉吧?”她轻声说,“我怕你一不小心撞了。再说——”

由于祭司大人不在,又和爱收拾东西的奶奶住了几个月,屋子里的摆设已完全变了样。简单地说就是不再以盲人的方便为中心。以前从卧室去餐厅,即使是笔直走也是畅通无碍的,如今却被一组沙发和两个落地灯挡住了,必须向左绕行。天花板上吊着几盆吊兰,稍有不慎,高个子的贺兰觿肯定会撞到头。

见祭司大人的脸板得很硬,皮皮只得把“再说”后面的话吞了进去。打开冰箱,拿出一盒速冻的葱油饼,放进锅里慢慢地煎了起来,随手点上茶炉。

“工具在哪里?”贺兰觿忽然问。

“工具?什么工具?”

“你不是说水管坏了吗?”

“晚上再修吧。”皮皮说,“刚洗了澡何必又弄得脏兮兮的。再说——”

再说这时候你什么也看不见。既然祭司大人对这话题敏感,皮皮只得又把“再说”二字吞进肚子。

“修这个还需要眼睛吗?”贺兰觿“哧”了一声,“我现在就开始修,等你早饭弄好了我也修好了。”

“漏的地方在这里。”她牵着他的手指,摸了摸管道的接口。

他打开水闸,拧开龙头试了试:“多半是垫圈坏了。”说罢,脱掉睡衣,接过工具箱,拿出一个电钻,一摁开关,电钻“吱”的一声响了起来。

皮皮看着他结实的胸肌,灵敏的手臂,以及奋不顾身地钻进满是蜘蛛网和尘埃的水池底部的样子,脑子里有一点点犯晕,又有一点点陶醉。

看来,并不是所有的变化都是消极的。

就在这么一个平凡的早晨,高贵冷艳的祭司大人眨眼间就变成了一个勤劳顾家的管道修理工,而且把活干得这么主动又这么卖力,皮皮被感动得天昏地暗。她不记得以前的贺兰觿会修这些东西。他一向都有严重的洁癖,脏一点的东西根本不想碰,如果真的有什么设施坏了,他的第一反应是打电话叫工人来修,从来不屑自己动手。当然,这也许只是他的一面,如果他完全不会修理,为什么还要备上一个工具箱呢?且不说这屋里的暗道和机关肯定是他独自修建的。

对于非人类的狐族,用人类的逻辑去理解是一件很累的事。皮皮决定不再深究。

“你们狐族的男人在家里也这么勤快吗?”皮皮将煎好的葱油饼分到两个碟子里,又泡好了一壶香片,端到他面前,“哎呀,我真是享福了。”

“发现问题,解决问题——这是我们的职责。”活干完了,贺兰觿洗了洗手,回到餐桌上,“至于女人,你们要忠诚于你们的男人。信任他,依赖他,接受他的保护。”

“这是十八世纪的观念。”皮皮忍不住想起了火锅城里的那一幕,忍不住想抬杠,“很多的家暴都打着‘爱护家庭’这个幌子。”

“家暴?”他斯斯文文地用餐巾擦了擦嘴,“我有吗?我是你百年难遇的三好男人。”

皮皮正在喝茶,差点一口呛住:“三好男人?”

“技术好、脾气好、功夫好。”

他的嘴角弯了弯,露出一丝谐谑的笑。仿佛不屑开这种轻薄的玩笑,片刻间笑意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若无其事地拿起刀叉专心地切割着碟子里的葱油饼,再抬头时,他又成了那个清冷高贵、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祭司大人。

皮皮心中一声叹息,这忽冷忽热的毛病不但没改,反而严重了。

吃罢早饭,皮皮建议贺兰觿去后院散步,顺便欣赏一下她种的鲜花。皮皮在富春街花鸟市场开了一家花店,原来只是一个小小的摊位,四年下来已经营得有些规模。除了与附近的花农合作,她在自己的温室里也种满了鲜花:月季、百合、玫瑰、康乃馨、海棠、樱草、小苍兰、天竹……花店里的常规品种一应俱全。

院中的积雪消散、蜡梅芬芳,空气新鲜得像一只刚刚剥开的柠檬。

宁静的山间,微风吹拂着木叶,青石的地板上传来跫跫的足音。

朝思暮想的人回到了人间,皮皮却一下子得了失语症。她有很多话要说,也有很多问题要问,但身边的贺兰觿却紧皱双眉,摆出一副苦思的模样。

“从这里到温室,是一百五十七步。”她说。

“你怎么知道?”

“你以前告诉我的。”

“早说啊,省得我又数一次。”

说话间就到了温室的小门,他忽然笑道:“还真是一百五十七步,一步不多一步不少。”

“骗你干吗?”皮皮说,“其实你不用数,地上有专门的盲道,快到的时候有特别的标记。”

“谢谢你的提醒,”他偏头过去冷笑了一声,“我差点忘记了这里有一位盲人。”

皮皮只得闭嘴。

温室的门外有一个花坛,皮皮走到门口,忽然向后一退,猛地站住。

花坛的一角有三只死鸡。

仿佛死前被猛兽撕扯过,那三只鸡看上去羽毛凌乱、血肉模糊,上面还嘤嘤地飞着两只苍蝇。

那苍蝇仿佛直接飞进了她的脑子,皮皮身子一僵,不由自主地伸手抓住了贺兰觿:“怎么回事?为什么我的院子里会有三只死鸡?”

贺兰觿“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皮皮恍然而悟,深吸一口气:“你……你……”

“你不是说我不能碰活人的肝脏吗?”他轻描淡写地说,“那我只好不得已而求其次——”

皮皮的胃里好像被人放进了一枚炸弹,她冲出去,对着一个垃圾桶狂呕了起来。

把早上吃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之后,贺兰觿递给她一瓶矿泉水:“喝点水吧。”

瞬时间,两人的距离又拉开了。皮皮绝望地看了他一眼,祭司大人的口味变了,这附近的生灵可要遭涂炭了。

“这鸡……”她努力镇定下来,“你是怎么找到的?”

“你邻居家的后院。”

“那是……赵奶奶家的鸡。以前我到这里来的时候,你还向她借过鸡蛋呢。”

“是吗?”贺兰觿假兮兮地说,“你觉得她会生气吗?”

“你说呢?”皮皮反问。

“我觉得不会,”他拧了拧她的脸,邪恶地笑了,“这总比吃她的肝要强吧?”

“贺兰觿,我想和你谈一谈!”

“谈什么?”他说,“劝我不要大开杀戒?劝我不要兽性发作?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扪心自问,你吃过的鸡比我少吗?别动不动就拿道德来说事儿,虚伪!天底下最虚伪的就是你们人类。关皮皮你给我听着,以后少提这个。不然小心我把你先吃了!”

祭司大人咄咄逼人的一通吼,皮皮吓得脑袋一缩,呆呆地看了他半晌,小声说:“我是想告诉你,我在富春街花鸟市场有个花店。市场里有新鲜的鸡肝卖——一般是用来喂猫的。你喜欢的话用不着自己动手,我去买给你……”

“嗯,这态度还差不多。”祭司大人息怒了,将她从椅子上拉起来,“孺子可教也。” wM063DNPtaJx8g8vqil5vocR4C+6P448iwPsUF3HzoNqA4sdkwcsCqqxUj6cp7z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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