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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卡车满载着各种沉重的用具、床铺、弹簧,和所有可以搬动、变卖的东西,开走了。乔德在周围晃荡。他逛到谷仓的工棚,走进空荡荡的马厩,又晃到放农具的小屋,踢了踢留下来的垃圾,用脚把一个坏了的刈草机耙齿翻了个遍。他去看了他还记得的那些地方——燕子筑巢的红土河岸,为猪圈遮阴的柳树。两只小猪透过围栏朝他哼哼唧唧地扭动,这是两只黑猪,正舒服地晒着太阳。朝圣之旅结束后,他坐到刚出现一片荫凉的门前台阶上。他身后,妈正在厨房里走动,洗着水桶里孩子们的衣服。她满是雀斑的手臂很强壮,肥皂泡不断从手肘滴落下来。乔德坐下时,她停住手。她盯着乔德看了很久,当乔德转过身后,她又盯着乔德的后脑勺,然后望向外面炙热的阳光。接着,她又开始揉衣服。

她说:“汤姆,我希望我们到了加利福尼亚后能一切顺利。”

乔德转过身看着她。“有什么事让你觉得会不顺利吗?”他问。

“呃——也没什么。感觉有点儿,太过美好了。我看了他们发的传单,说在那里可以找到好多的工作,工资也很高。我在报纸上看到他们希望大家都去摘葡萄、摘橙子、摘桃子。这些都是很好的工作呀,汤姆,摘桃子什么的。就算他们不让你吃,你有时候还是可以偷偷拿一个烂了的小桃子吧。而且在树底下工作多好呀,在树荫里工作。可我还是害怕。会有这么好的事吗?我不太相信。只怕不会有这么好。”

乔德说:“不让你的期望飞得像天上的小鸟那么高,你就不会像虫子一样在地里爬。”

“我知道你说得对。这话是《圣经》里的,是不是?”

“可能是吧,”乔德说,“自从看了《芭芭拉·沃斯的胜利》 [1] 那本书后,我就再也不记得《圣经》里写了些什么。”

妈轻声咯咯笑着,把衣服从水桶里拎出来又塞进去。她拧着工装裤和衬衫,手臂上的肌肉鼓了起来。“你爷爷老是说起《圣经》里面的话,他也都弄混了。他把《圣经》和《米尔斯医生年鉴》 [2] 弄混了,还要把年鉴里的每个字都大声念出来——那些睡不着觉的病人或是背痛的病人写的信什么的。后来,他教训别人时就会说:‘《圣经》里也有这个毛病。’你爸和约翰伯伯哈哈大笑,让他有点儿不高兴。”她把拧干的衣服堆在桌子上,衣服像是一垛木柴。“他们说我们要去的地方在两千英里外。你觉得那是多远啊,汤姆?我在地图上看过了,那些大山就跟明信片上的一样,我们还得翻山越岭。你觉得去那么远的地方要多久呢,汤姆?”

“我也不知道,”他说,“两个星期吧,运气好说不定十天就到了。哎呀,妈,你就别担心了。我跟你说说监狱里的事吧。你不能老想着什么时候能出去。会疯的。你只能想当天的事,然后是第二天的事,再想想星期六的球赛。得这样才行。老犯人都是这样。一个新来的年轻小伙子把头往牢房门上撞,就因为一直在想还得在牢里待多久。你为什么要那样呢?过好每一天就行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妈说。她用炉子上的热水把水桶装满,把脏衣服放进去,压进肥皂泡里。“是的,这是个好办法。但我还是喜欢想一想加利福尼亚有多好——也许会好吧。一年四季都不冷,到处都是水果,大家都住在最漂亮的地方,住在橙子树丛中的白色小房子里。我还想——要是,要是我们都找到了工作——也许我们也能买一栋白色的小房子。到时候,孩子们一出门,就可以直接从树上摘橙子吃。他们到时候会受不了的,会高兴地大喊大叫。”

乔德看着她劳作,眼里都是笑意。“只这么想一想也挺好的。我认识一个人,他是从加利福尼亚来的,说话和我们不一样,听他说话的口音,你就知道他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不过他说,现在那边找活儿干的人太多了。他还说摘水果的人都住在又脏又破的帐篷里,吃都吃不饱。他说工资很低,而且还根本拿不到。”

妈的脸上掠过一丝阴沉。“啊,不会吧,”她说,“你爸爸拿到一张黄纸印的传单,上面说他们需要人手去干活儿。如果没那么多活儿可干,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呢,印传单也得花不少钱吧?他们为什么要撒谎呢,而且还是花自己的钱撒谎?”

乔德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妈。我也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他看着外面炙热的阳光照在红色的土地上。

“也许什么?”

“也许那里是很好,就跟你说的一样。爷爷去哪儿了?传教士去哪儿了?”

妈抬得高高的手臂上搭着一堆衣服,正要走出屋子。乔德挪到一边,好让她过去。“传教士说他要到周围走走。爷爷就在这屋里睡觉。白天他会到这儿来,有时候躺一躺。”她走到晾衣绳边,开始将淡蓝的牛仔裤、蓝色的衬衫和长长的灰色内衣搭到绳子上。

乔德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他转过身,看向屋子里面。爷爷正从卧室走出来,和早晨一样,还是哆嗦着手摸着裤裆上的纽扣。“我听到有人说话了,”他说,“这些狗娘养的就是不让我这个老头子睡个安稳觉。”他愤怒地想要解开裤裆上已经扣好的两个仅有的纽扣。可手伸到那儿,却忘了要干什么。他又把手往下伸,心满意足地在胯下挠了挠。妈两手湿湿地走进来,手掌因为浸泡在热水和肥皂里胀大且起了皱。

“我以为你还在睡呢。来,我帮你扣。”虽然爷爷挣扎着,但妈还是抓住了他,扣好了他的内衣、衬衫和裤裆。“你自己到外面散散步吧。”她松开他。

爷爷气急败坏说:“人总是……总是……别人给他扣扣子。我要自己扣自己的裤子。”

妈开玩笑地说:“在加利福尼亚,他们不准衣服都没扣好的人到处乱跑。”

“他们不准,嘿!哼,我倒要给他们看看,他们以为能管得着我?哼,我偏要光着膀子去街上溜达!”

妈说:“他说话是一年比一年难听了。我看就是逞能。”

老头扬起满是胡茬儿的下巴,用狡黠、锐利又快活的眼神看着妈。“得啦,”他说,“我们很快就要出发了。哎呀,那边有好多葡萄,就挂在路边的架子上。你们知道我要干吗吗?我要摘来葡萄装上满满一澡盆,然后坐进去,扭啊扭,让葡萄汁顺着裤子到处流。”

乔德笑了。“天哪,爷爷要是能活到两百岁,那你永远都别指望能打败他了……你们都打定了主意要走,是吗,爷爷?”

老人拖出一个箱子,重重地坐在上面。“是的,先生,”他说,“马上就要走了。四十年前,我哥哥也去了那儿。从那以后,再没有听过他的消息。那个家伙,是个狡猾的狗东西。大家都不喜欢他。跑的时候他还带走了我的左轮手枪。我要是碰到了他或他的孩子——要是他在加利福尼亚生了孩子,那我可要找他们要那支手枪。可我知道他那个人,他就算有孩子,那也是让人家老婆生的,人家在帮他养呢。我到了那儿肯定会很开心的。我感觉到了那里,我能变成一个新的人。要马上去果园里工作。”

妈点点头。“爷爷说的是真心话,”她说,“爷爷一直在干活儿,直到三个月前摔坏了屁股才没干。”

“是啊。”爷爷说。

乔德坐在台阶上往外看。“传教士来了,从谷仓后面绕着走过来了。”

妈说:“他今天早上做的祷告是我听过最奇怪的祷告,简直就不是祷告。就是说说话,但语气什么的还是像祷告。”

“这个家伙挺有意思,”乔德说,“说的话也一直挺有意思。不过像是在自言自语。不像是要说什么。”

“我看了他的眼神,”妈说,“他看起来像是受了什么打击。有他们说的那种看透一切的眼神。他看起来真的像是受了打击。走路的时候低着头,盯着地上不知道什么地方。受过打击的人就是那样。”说完,她沉默了,因为凯西快走到门口了。

“你这么到处走,会被晒晕的。”乔德说。

凯西说:“哦,可能吧……”他突然用请求的口吻向妈、爷爷和乔德说道:“我得去西部。我必须去。我在想要不就跟你们一起去。”他站在那里,似乎被自己的这番话弄得尴尬了。

妈看着乔德,等他开口,因为他是男人,可乔德没有开口。但她得让乔德有先开口的机会,因为这是男人的权利。乔德不开口,她便说了:“哎呀,我们很荣幸跟你一起走。当然,我说了还不算。爸说了,所有的男人今天晚上要聚在一起讨论讨论,看应该什么时候出发。我觉得,还是等男人们到齐了再决定吧,我们最好别说什么了。约翰、爸、诺亚、汤姆、爷爷、艾尔还有康尼,他们一回来就会商量的。只要坐得下,我肯定,大家一定会很高兴带你一起去。”

传教士叹了口气。“我反正是要去的,”他说,“情况发生了变化。我到处看了看,所有的房子都是空的,所有的地都荒着,整个地方都空了。我不能再待在这儿了。大家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也要在地里干活儿,说不定会很开心的。”

“你不传教了吗?”乔德问。

“我不传教了。”

“你不给别人施洗礼了吗?”妈问。

“我不做施洗礼了。我要在田里劳动,在绿油油的田里劳动,要和大家在一起。我不打算教他们了,我要向他们学习。要了解他们为什么在草地里散步,要听他们说话、唱歌。要听孩子们吃玉米糊的声音,听丈夫和妻子晚上在床铺上的响动。要跟他们一起吃、一起学。”他的眼眶湿了,闪闪发亮,“我要躺在草地上,谁愿意跟我在一起,我就对他敞开心扉。我还要骂人,要赌咒发愿,要听大家话里的诗情画意。这些都是神圣的,这些我以前都不明白。这些都是好事。”

妈说:“阿门。”

传教士谦卑地坐在门旁的砧板上。“不知道像我这么孤零零的人还能指望什么。”

乔德轻轻咳了几声,开口说道:“一个不再传教的人——”

“唉,可我就是爱说个不停,”凯西说,“这是改不了的。但我不会再传教了。传教就是跟别人讲道理。我以后要向别人问问题。那就不是传教了,对不对?”

“我不知道,”乔德说,“传教是一种说话的语气,传教是看事情的一种方式。传教是在别人想杀了你的时候,你还能对他们好。去年圣诞节,救世军来到麦克莱斯特,为我们做好事。他们吹了整整三个小时喇叭,我们一直坐在那儿听。他们对我们很好。可如果有人想走掉,那就会被拖去关禁闭。这才是传教。给倒霉的人做好事,而且他还不能因为这个揍你一顿。不,你不是传教士。你可千万别在这儿吹喇叭。”

妈把几根树枝扔进炉子。“我给你做点儿吃的,不过没多少了。”

爷爷把箱子拿到外面,背靠墙壁,坐在箱子上,乔德和凯西也靠在房子的外墙上。午后的光影慢慢从屋子里移出去。

傍晚,卡车回来了,在漫天尘土中吱嘎吱嘎地颠簸着,车厢上已有一层灰土,车前盖上满是尘埃,连车前灯也蒙上了红色的沙尘。卡车回来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整个大地在落日余晖中变得血红。艾尔坐在驾驶室里,俯身开车,脸上的表情既自豪又严肃,显得很能干,爸和约翰伯伯荣幸地坐在司机旁边的位子上,颇有一家之主的风范。其他人则站在卡车车厢上,抓着侧面的挡板。十二岁的露西和十岁的温菲德一副灰头土脸的野孩子模样,眼神很疲倦但也很兴奋,手指和嘴角都是黏糊糊的黑色,那是因为吃了他们在镇上哭闹着央求爸爸给他们买的甘草糖。露西穿一条粉色棉布裙子,裙摆及膝,她有点儿严肃,像个小小的淑女。温菲德是个小鼻涕虫,喜欢躲在谷仓后面发呆,总改不了到处捡烟头抽的坏毛病。露西已经感受到胸部发育的力量,也体会到相应的责任和尊严,而温菲德还是个狂野不羁的傻孩子。在他们旁边,轻轻扶着挡板站立的是罗莎夏,她用前脚掌撑地,晃来晃去的,努力保持着平衡,以膝盖和屁股承受着颠簸路面的冲击。她怀孕了,所以格外小心。她把头发编成辫子盘在头上,辫子像一顶金发做成的皇冠。她的脸圆润柔软,几个月前还那么性感撩人,此刻却因为怀孕而变得端庄,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和洞悉一切的完美神情。她的身体胖嘟嘟的——丰满柔软的乳房和肚子,坚挺结实的屁股曾自在又挑逗地晃动着,想要引诱别人去拍一拍、摸一摸,可现在,她全身都变得矜持而严肃了。她全部的思想和行动都向着肚子里面的宝宝。此时,她为了保护孩子,踮脚站着,保持平衡。对她来说,整个世界都怀孕了,她的脑子里只想着生儿育女,只想着当好母亲。她十九岁的丈夫康尼娶她时,她还是个丰满活泼的假小子,对身上所发生的变化仍然觉得害怕和迷惑。她不再像小猫那样和他在床上打架了,不再捂着嘴咯咯笑着来咬他抓他了,也不再打完架后眼泪汪汪的了。她变成了一个四平八稳、小心翼翼、聪明睿智的女人。她羞涩但极其坚定地对康尼微笑。康尼为罗莎夏感到骄傲,可又怕她。只要一有机会,康尼就会把手放在她身上,或是紧紧挨她站着,这样他的身体才能接触到她的屁股或肩膀,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保持他们之间很可能渐行渐远的关系。康尼尖脸,瘦高个,有种得克萨斯州人的气质,淡蓝色的眼睛有时很凶狠,有时很温和,有时又像是很害怕。他是个勤劳善良的工人,也是一个好丈夫。他喝酒,但不会喝太多;他打架,但只在需要打架的时候打。他从不自吹自擂。他安静地坐在人群中,可还是会尽量出现,并让人们知道他的存在。

如果约翰伯伯不是因为到了五十岁的年龄,因此自然而然地成为一家之主,那他宁愿不要坐在司机旁边的荣誉座席。他想让罗莎夏坐在那儿。可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罗莎夏还年轻,还因为她是个女人。约翰伯伯不安地坐着,寂寞而犹豫的眼神显得很焦躁,瘦削而结实的身体也并没有放松下来。孤独的壁垒几乎一直将约翰伯伯与世人隔绝,使他与欲望无缘。他吃得极少,不喝酒,独身,禁欲。可内心深处,他的欲望不断膨胀成压力,并最终爆发。于是,他会去大吃特吃他想吃的食物,直到呕吐;或者去喝姜汁酒和威士忌,直到酩酊大醉,摇摇晃晃,通红的双眼满是泪水;又或者,他会去萨利索找几个妓女发泄。有人说,他有一次直接跑去肖尼,找了三个妓女,睡在一张床上,在她们毫无反应的躯体上哼哼唧唧地蹂躏了一个钟头。可他满足了某种欲望后,又会再次变得伤感、羞愧和孤独。他躲着人群,又想通过礼物来弥补大家对他的坏印象。于是,他偷偷跑进别人家里,在孩子的枕头下留下口香糖;他帮人砍柴,分文不收;他把自己拥有的一切悉数送出:一副马鞍、一匹马、一双新鞋。可没有人能跟他说上话,因为他送完东西就跑掉了。如果跟人家面对面碰上了,他拔腿就跑,没跑掉时就用惊恐的眼神偷偷瞄着对方。妻子的去世,再加上其后数月的独居生活,在他身上烙下了内疚和羞耻的印记,并给他留下无法摆脱的孤独感。

可总有些事情是他无法逃避的。比如说,作为一家之主,他必须管理家庭;又比如,此刻的他必须坐在司机旁边的荣誉座席上。

他们沿着尘土飞扬的马路开车回家,座位上的三个男人一路闷闷不乐。负责开车的艾尔不停地将目光从路面转向仪表盘,看着那上面可疑地抖动着的电流指针,看着油表和温度计。他在脑子里不停想着这辆车的种种缺点和可疑表现。他听着可能是从车后传来的吱嘎声响,干巴巴的;他听着变速杆升起又落下的声音。他的手一直放在变速杆上,通过它来感受齿轮的旋转。他松开离合器,又去踩刹车,检查离合器摩擦片是否打滑。有时,他也许是浑身骚气的色鬼,可此时,这辆卡车以及运转和维护它就是他的责任。如果这车什么地方出了毛病,就是他的错,没有人会说出来,但每个人,尤其是他艾尔本人,都会知道就是他的错。于是,他细心感觉着,认真观察着,侧耳聆听着。他的表情严肃又负责。每个人都敬重他,也敬重他的责任。就连作为领导者的爸也会拿着扳手,听从艾尔的指令。

车上的人都累了。露西和温菲德累了,他们看了太多沿途飞掠而过的风景,太多人的脸,为了争甘草糖互不相让,而约翰伯伯偷偷把口香糖塞进他们口袋所带来的兴奋也是他们累的原因。

座位上的男人们又疲累,又生气,又悲哀,因为他们把农场上所有能搬走的东西都卖了,也只换来十八块钱:马匹、马车、农具,还有家里所有的家具。只换来十八块钱。他们指责买家,与他争辩,可当买家似乎失去兴趣,告诉他们不管以什么价格他都不想买那些东西的时候,他们便溃不成军了。于是,他们屈服了,相信了买主的话,并接受了比一开始的出价还低两块的价格。现在,他们疲累了,害怕了,因为他们与一个令他们捉摸不透的体系对抗,并且被打败了。他们很清楚,马匹和马车的价值远不止如此;他们也很清楚,买家转手就能赚到比这多得多的钱,可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销售对他们而言是一件神秘莫测的事情。

艾尔的目光从路面转到仪表盘,说道:“那个家伙,他不是本地人。说话就不像本地人。衣服也不一样。”

爸解释说:“我在五金店里的时候,跟几个认识的人聊了聊。他们说有不少人专门来这儿,买走我们准备离开前卖掉的东西。他们说新来的这些人赚了一大笔。可我们拿他们没办法。也许应该叫汤姆一起去的。也许他比我们会卖。”

约翰说:“可那个家伙差点儿什么都不买了。我们总不能把东西拖回去吧。”

“我认识的那些人跟我说,”爸说,“买家老是这么干,用这种方法吓唬人。我们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妈会很失望的。她会气疯的,会很失望的。”

艾尔说:“爸,你觉得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好?”

“我也不知道。今天晚上我们好好商量商量再决定。汤姆正好这时候回来,我太高兴了。我觉得太好了。汤姆是个好孩子。”

艾尔说:“爸,有人在议论汤姆呢,他们说他是假释出来的,他们还说,他不能离开这个州,要不然他们就会来抓他,抓到了就送回去再坐三年牢。”

爸大吃一惊:“他们这么说的?是确实知道这些事的人说的吗?不是瞎说吧?”

“那我可不知道,”艾尔说,“他们就在那儿聊天,我没说汤姆是我哥。我就是站在那儿听到了。”

爸说:“天哪,希望不是真的!我们需要汤姆呀。我得问问他。现在没人来追我们,都已经尽是麻烦事了。希望不是真的。我们得把这事拿出来好好谈谈。”

约翰伯伯说:“汤姆他自己应该知道。”

卡车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他们又沉默了。引擎声很吵,全是齿轮发出的小噪音,刹车杆也在砰砰作响。轮胎传来吱吱呀呀的响声,水箱盖顶的一个小洞漏出细细蒸汽。卡车后掀起一片高高飞旋的红色尘土。他们轰隆隆地开上最后一个小山头,夕阳仍有一半在地平线上;他们朝山下的小屋开去时,落日就完全消失了。艾尔停车时,刹车发出刺耳的尖叫,那声音深深刻在艾尔的脑中——那意味着刹车片已经磨光了。

露西和温菲德大叫着爬过侧面的挡板,跳到地上。他们喊着:“他在哪儿?汤姆在哪儿?”这时,他们看到他就站在门边,他们不好意思地停下脚步,又慢慢朝他走去,害羞地盯着他。

乔德说:“你们好,小家伙们,你们还好吗?”他们轻声回答:“你好!我们都挺好的。”他们俩分开站着,偷偷观察他,这就是那个杀过人坐过牢的哥哥。他们还记得以前他们也在鸡笼里玩坐牢的游戏,大家都争着要演囚犯。

康尼·瑞夫斯举起卡车后面高高的挡板,下了车,再扶着罗莎夏下车。罗莎夏优雅地接受他的帮助,露出睿智又满足的微笑,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乔德说:“哎呀,是罗莎夏呀。我还不知道你也会跟他们一起来呢。”

“我们正在走路,”她说,“卡车正好开来了,就把我们捎上了。”接着,她又说,“这是康尼,我丈夫。”她说这句话时显得很郑重。

康尼和乔德握握手,相互打量,直直地盯着对方,过了一会儿,两人都满足了。乔德说:“嗯,我看你这是有喜了吧。”

她低下头。“你这会儿还看不出来吧。”

“妈都告诉我了。什么时候生?”

“哎呀,还早着呢!要到冬天。”

乔德笑了。“你是想把他生在橙子园里吧,啊?生在一栋周围全是橙子树的白色小房子里。”

罗莎夏用两只手摸摸肚皮。“你还看不出来。”她说。说完,她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走进屋里。傍晚还很炎热,西方地平线上仍然闪烁着光芒。不用任何信号,全家人默契地聚集在卡车边,家庭政治大会开始了。

在夕阳余晖的笼罩下,红色的大地变得透明,看上去更深邃了,石头、柱子和房屋都显得比白天时更深沉、更坚固;奇怪的是,它们仿佛也更独立了——柱子成了更具实质的柱子,仿佛脱离了它所伫立的土地,脱离了玉米田,在天地间兀自屹立。作物也成了独立的个体,而不是一整片庄稼;柳林中的那株残柳自成一体,独立于其他所有的柳树。土地为傍晚的暮色增添了一缕微光。没有刷漆的灰色房屋面朝西方,发出月亮般的光芒。灰扑扑的灰色卡车停在门前的院子里,在这光芒中,在这立体投影般的视角中,神奇得格外引人注目。

到了傍晚,人也变得沉静了。他们似乎无意识地遵从着脑海中幽微的思绪与冲动。他们的眼神内敛、平静,暮色中,每个人的双眸在灰扑扑的脸上显得透明澄澈。

此时,这辆卡车成了全家人最重要的依托。他们围绕在它四周。屋里一片死寂,田野也是一片死寂;可这卡车是有生气的,是活生生的东西。这台哈德逊古董车的水箱栅栏上满是擦痕,弯弯曲曲的,每一个能动的零部件边缘都已严重磨损,积灰的小圆孔里满是油污,轮毂盖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红色沙土——这一半汽车一半卡车、围着高高挡板的笨重东西就是他们的新家,是全家新的活动中心。

爸绕着卡车走了一圈,仔细观察车身。接着,他在沙地里蹲下来,找了根棍子在地上划拉。他一只脚平踩在地上,另一只脚踮着,稍稍后倾,所以一只膝盖高过另一只膝盖。他的左前臂搁在较低的左膝上,右手肘则放在右膝上,右手握拳,捏着下巴。爸就这样蹲在那里,盯着卡车,用拳头托着下巴。约翰伯伯朝他走去,在他身旁蹲下。他们沉思的眼神充满焦虑。爷爷从屋里走出来,看见蹲在一起的两人,也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坐在卡车脚踏板上,和他们面对面。这就是全家的核心所在。乔德、康尼、诺亚都慢慢走来,蹲下来,形成一个半圆,爷爷处于半圆形的开口处。接着,妈也从屋子里走出来,奶奶和她一起,罗莎夏跟在后面姗姗迈步。她们在蹲着的男人后面找到自己的位置,双手叉着后腰站着。两个孩子,露西和温菲德在女人们旁边蹦蹦跳跳,把脚趾头插进红色的沙土里,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有传教士不在这儿。鉴于微妙的形势,他在屋子后面的地上坐着。他是个好传教士,很了解乡亲们。

暮色愈发柔和,全家人就这样静悄悄地或坐或站。过了好一会儿,爸才开口,不是对一个人而是对所有人汇报情况。“我们卖那些东西时被宰了。那家伙知道我们不能等。只卖了十八块钱。”

妈焦躁不安,但还是保持着冷静。

最大的儿子诺亚问:“我们所有的钱,加起来有多少?”

爸在沙地上写着数字,自言自语地嘟囔了半天。“一百五十四块。”他说,“但艾尔说我们还得买好点儿的轮胎。他说这些轮胎跑不了多远。”

这是艾尔首次参与家庭会议。以前,他总是和女人们一起站在后面。这时,他也严肃地做起汇报。“这车很旧了,很难修。”他一本正经地说,“买它之前,我对它进行了全面认真的检查。卖车的家伙不停地说买它就是捡个大便宜,我才没有听他的呢。我把手指头伸到变速器里,里面没有锯木屑。我打开齿轮箱,里面也没有锯木屑。我试过离合器,转了转轮胎,还钻到车底下,车架子也没有要散架的样子。这车从来没翻过。我看见有块电池裂开了,就让那家伙换了块好的。车胎是不值钱,但尺寸很好,很容易买到一样的。这车开起来就像一头小公牛,但绝对不会漏油。我之所以觉得可以买,是因为这种车型很常见。废车场里到处都是这种哈德森超级六型车,我们可以买到便宜的零部件。同样的钱,本来可以买更大、更漂亮的车,可它们的零部件太难找了,而且也太贵了。总而言之,这就是我对这辆车的看法。”最后一句话是他对全家人的交代。他停下来,等大家发表意见。

爷爷还是名义上的一家之主,但已不再管事。他的地位是一种象征,是家族传统,无论多么老朽糊涂,他仍然拥有首先发言的权利。蹲着的男人和站着的女人都在等他开口。“你做得很好,艾尔。”爷爷说,“我以前也跟你一样胡搞,像只狼狗到处放屁,可有正事的时候,我都能干好。你现在长大了,有出息了。”他用祝福的语气说完最后一句话,艾尔高兴得脸都红了。

爸说:“我听完觉得挺有道理。如果是买马,我们压根儿不用找艾尔,可现在是买车,艾尔是这儿唯一懂汽车的人。”

乔德说:“我也懂一点儿。我在麦克莱斯特干过一些和汽车有关的活儿。艾尔说得对。他做得很好。”此时的艾尔被这些溢美之词弄得满脸绯红。乔德接着说:“我想说——嗯,那个传教士——他想跟我们一起去。”说完,他沉默了。所有人都听到了他说的话,但没人开口回应。“他是个好人,”乔德补充一句,“我们认识他这么久了。他有时候说话是有点狂,但说的话很有道理。”就这样,他将建议提交给全家人。

光线不断变暗。妈离开这群人,走进屋子,炉灶上铁锅碰撞的响声从屋里传来。没过多久,她走回到沉思的人群中。

爷爷说:“可以从两个方面来想想。有人觉得,传教士会带来霉运。”

乔德说:“这个家伙说他已经不是传教士了。”

爷爷前后摆了摆手。“一朝传教士,终身传教士。这种事情是无法摆脱的。也有人觉得,带着传教士一起走是件高尚的事。要是有人死了,传教士能帮忙安葬。要是有人的婚期到了,或是过了,随时都能找到传教士。孩子出生了,家里就有个人给他施洗礼。我嘛,我一直都说传教士和传教士是不同的。得分人。这个家伙我倒是挺喜欢。他不是那么倔。”

爸把木棍插到沙地里,用手指头搓着,在地上钻出一个小洞。“我们不光得考虑他能不能带来好运气,或者他是不是个好人,”爸说,“我们得认真想想。认真想一想就不妙了。你们看啊,我们现在有爷爷和奶奶——这是两个人。还有我、约翰和妈——这就五个人了。再加上诺亚、汤姆和艾尔——这就八个人了。罗莎夏和康尼,这就十个人了。露西和温菲德,这就十二个人了。还得带上狗,要不然该拿它们怎么办呢?总不能狗还好好的就开枪把它们打死吧,而且也没人能送。这样一算,就有十四口了。”

“还没算剩下的鸡和两头猪呢。”诺亚说。

爸说:“我打算把那两头猪宰了腌了,带在路上吃。我们路上得吃肉呀。还得带上盐桶。只是我在想,如果我们能坐下,那加个传教士应该也可以坐下。那么,我们能不能多喂饱一张嘴呢?”他没有转过头,直接问:“妈,能吗?”

妈清了清嗓子。“不是能不能,而是肯不肯。”她的语气很坚定,“如果是‘能不能’,那我们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不能去加利福尼亚,什么都不能;可如果是‘肯不肯’,那只要是我们肯做的事,都能做到。说到‘肯不肯’——我们的祖先在这里生活很久了,之前还在东部生活过,从来没听说过乔德家的人和黑兹利特家的人在别人讨东西吃、借地方住或是想要搭便车时拒绝过。乔德家是有小气的人,但绝不会这么小气。”

爸打断她:“可如果确实坐不下呢?”他扭过脖子,抬头看着妈,面带愧色。妈的坚定语气让他惭愧。“如果卡车上确实坐不下我们这么多人呢?”

“反正现在也坐不下啊,”她说,“车上最多能坐六个人,可这十二个人非走不可。再多一个又有什么关系呢?再说了,一个男人,又强壮又健康的男人,绝对不会成为我们的负担。我们有两头猪,还有一百多块钱,怎么还在担心能不能喂饱一个人呢——”她停住了,爸把头转回去,妈的责备让他情绪低落。

奶奶说:“有传教士跟我们在一起很好啊。他今天早上的祷告做得很好。”

爸盯着每个人的脸,看是否还有人有异议,接着,他说:“去把他叫过来吧,汤姆,他要是也一起去,那就应该在这儿参与商量。”

乔德从地上站起来,朝屋子走去,边走边喊:“凯西——喂,凯西!”

屋子后面传来含糊的应答。乔德走到屋角,看到传教士正靠墙坐着,望着傍晚微亮天空中闪烁的繁星。“你叫我?”凯西问。

“是的。我们想,你既然要跟我们一起走,就应该去跟我们坐在一起,帮忙想想办法。”

凯西站起来。他知道这些家庭的处事模式,也知道他已经被这家人接纳。实际上,他的地位还挺重要,因为约翰伯伯朝旁边挪了挪,在他自己和爸中间给传教士腾了个位置。凯西像其他人一样蹲下来,和稳坐在脚踏板宝座上的爷爷面对面。

妈又走到屋里去。屋里响起提灯罩尖利的摩擦声,昏暗的厨房里亮起黄色的灯光。她揭开大锅的锅盖,炖肋条和甜菜叶的香气从门口飘出来。他们都在等着她穿过不断变暗的院子回来,因为在这群人中,妈是有威严的。

爸说:“我们得想想什么时候出发。越快越好。出发之前我们还得把猪宰了,用盐腌好。把我们的东西收拾好就走,越早越好。”

诺亚表示赞同:“我们都抓紧干,明天就能准备好,后天一大早就能走了。”

约翰伯伯反对:“这么热的天,肉冷不下来。一年当中,这个季节就不是杀猪的时候。肉要是没有完全冷下来,会坏的。”

“是的,那就今天晚上杀吧。今天晚上能冷一点儿,能冷成什么样就什么样吧。我们吃完饭就动手。有盐吗?”

妈说:“有,多的是。还有两个很好的木桶。”

“那好,那我们就动手吧。”乔德说。

爷爷开始双手乱抓,想要抓着个地方站起来。“天快黑了。”他说,“我饿了。等我们到了加利福尼亚,我要在手里拿一大串葡萄,一直拿着,什么时候想吃了就吃一口,哎呀真好吃!”他站起来,其他人也站起来。

露西和温菲德在尘土里兴奋地蹦来蹦去,像疯了一样。露西用沙哑的嗓音悄悄对温菲德说:“要杀猪啦,还要去加利福尼亚。杀猪,还要走啦——两件事一起。”

温菲德整个人像疯了似的。他伸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做了个鬼脸,摇摇晃晃、压低声音喊着:“我是头老猪!看呀看呀!我是头老猪。看这些血呀,露西!”他踉踉跄跄地假装倒在地上,无力地抽搐着手臂和双腿。

可露西年纪比他大,很清楚这一刻的重要意义。“还要去加利福尼亚呢。”她又重复了一遍。她知道,这是她生命中到目前为止最重大的时刻。

大人们穿过深沉暮色,走向亮灯的厨房,妈用锡铁盘给他们端来青菜和肋条。妈在吃饭前,先把一个用来洗涮的大圆盆放在炉子上,生起熊熊大火。她提来一桶又一桶水,把大盆装满,接着又在大盆周围放好装满水的水桶。厨房变成热气腾腾的大蒸笼,全家人急匆匆吃完饭,走到外面,坐在门口台阶上,等着水烧热。他们坐在那儿,看着昏暗的天色,看着厨房提灯投射在门外地面上的方形光线,在那光芒的中央,是爷爷驼背的影子。诺亚用扫帚上的稻草秆仔细地剔着牙齿。妈和罗莎夏洗干净所有的碗碟,将它们堆在桌上。

就在这时,仿佛是突然之间,全家人行动起来了。爸站起身,又点亮一盏提灯。诺亚从厨房的箱子里拿出屠宰用的弯刀,在一小块破旧的金刚砂石上磨了起来。他把刮刀放在砧板上,把弯刀放在旁边。爸拿来两根粗棍,每根三英尺长。他用斧头将棍子的两端削尖,用粗绳绑在一起,在棍子中间打了两个结。

他抱怨道:“真不该把那些横梁卖掉——不该全部卖光。”

锅里的水冒出蒸汽,翻滚着。

诺亚问:“是把热水提过去呢,还是把猪弄到这边来?”

“把猪弄到这里来,”爸说,“烫猪毛比烧开水麻烦多了。水准备好了吗?”

“马上就好。”妈说。

“那好。诺亚,你和汤姆、艾尔跟我来。我提着灯。我们在那边把猪宰了再抬过来。”

诺亚拿上弯刀,艾尔拿着斧头,四个男人朝猪圈走去,他们的腿在提灯的光线中来回晃动。露西和温菲德一路小跑着跟在旁边,又蹦又跳的。到了猪圈,爸拿着提灯,从围栏上俯身张望。睡意朦胧的小猪费力地爬起来,困惑地直哼唧。约翰伯伯和传教士也走来帮忙。

“好啦,”爸说,“用刀刺吧,然后把它们抬起来,放了血,再去房子里烫毛。”诺亚和乔德跨过围栏。他们杀猪的动作又快又熟练。乔德用斧子钝的那头狠狠把它们砸晕在地上,诺亚蹲在旁边,摸到它们的大动脉,用弯刀一划,血便喷涌而出。接着,他们把吱哇乱叫的猪抬过围栏。传教士和约翰伯伯拖着一头猪的后腿,汤姆和诺亚拖着另一头。爸提着灯走在旁边,黑色的猪血在尘土中留下两条长长的痕迹。

到了屋里,诺亚把刀插进猪后腿的肌腱和骨头之间,用削尖的木棍把腿撑开,把猪挂在从屋里伸出去的两英尺宽四英尺长的椽板上。接着,男人们提来滚烫的开水,把开水浇在黑黑的猪身上。诺亚把猪从头到尾剖开,把内脏扔在地上。爸又削尖两根木棍,把猪的身体完全撑开,乔德拿着刮刀,妈拿着钝刀,刮着猪皮上的鬃毛。艾尔提来一个桶,把内脏用铲子铲到桶里,倒在离屋子很远的泥地上,两只猫跟着他,响亮地喵喵直叫,狗也跟着他,对着两只猫轻声咆哮。

爸坐在门口台阶上看着被挂起来的两头猪,煤油灯的火光照在它们身上。现在,猪鬃已经刮干净,只有几滴血还在滴落到地上那一摊黑黑的血泊中。爸站起身,走到猪旁边,用手摸了摸。摸完,他又坐下来。奶奶和爷爷朝谷仓走去,准备睡觉,爷爷手里拿着一盏蜡烛灯笼。其他人都在台阶周围安静地坐着。康尼、艾尔和乔德坐在地上,背靠屋墙,约翰伯伯坐在一个箱子上,爸坐在门口。只有妈和罗莎夏还在走来走去。露西和温菲德这会儿已经困了,可还强忍着睡意,在黑暗中用迷迷糊糊的声音争吵。诺亚和传教士面朝小屋,肩并肩地蹲着。爸紧张地挠着身子,还把帽子摘下来,用手梳理头发。“明天一大早我们就用盐把猪肉腌上,然后把东西都装上卡车,除了床,所有的东西都装好,后天一早就动身。这些事要不了一天就能干完。”他颇不自在地说。

乔德插嘴道:“那我们明天一整天都只能到处晃荡没事儿干了。”所有人都不安地骚动起来。“我们今晚就能准备好,天亮就可以出发。”乔德建议。爸用手搓着膝盖。他的焦躁传染了所有人。

诺亚说:“现在就把猪肉用盐腌起来应该没关系吧。把猪切开,这样冷得快些。”

约翰伯伯忍不住了,觉得非说不可了。“我们还留在这儿干什么呢?我只想赶快离开这儿。反正要走了,为什么不早点儿走呢?”

形势的这一剧变影响了其他人。“我们为什么不早点儿走?反正在路上也能睡觉呀。”每个人的心里都悄悄冒出赶紧出发的念头。

爸说:“他们说路上有两千英里呢。真他妈远啊。我们是要早点儿走。诺亚,你和我把猪切开,我们可以把所有的东西都装上卡车。”

妈把头从门里伸出来。“现在这么黑,我们要是没看见什么东西,忘了带怎么办?”

“我们可以等天亮以后再到处看看。”诺亚说。他们都一动不动地坐着,思考着这个问题。没过多久,诺亚站起身,开始在破旧的小磨刀石上磨起那把弯刀。“妈,”他说,“把桌子收拾干净吧。”说完他走到一头猪前面,从脊骨旁边划开一道口子,把肉从骨头上剔下来。

爸激动地站起来。“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都收到一起,”他说,“快,大家一起来。”

大家都打定了出发的主意,急迫的情绪感染了所有人。诺亚把一块块猪肉拿到厨房,切成小块。妈用手把粗盐拍到肉块上,再把肉块一块挨一块放进桶里,放得很小心,肉块与肉块之间都留了缝隙。她像垒砖一样把肉块砌好,往缝隙中倒上盐。诺亚切完肋条,又开始切猪腿。妈一直把火烧得旺旺的,等诺亚把排骨、脊骨和腿骨上的猪肉尽量剔干净以后,妈把所有的骨头放进烤箱,让大家可以啃一顿烤好的骨头。

院子里、谷仓里,到处晃动着提灯投射出的圆圆光圈。男人们把所有要带走的东西都堆在卡车旁。罗莎夏把全家人的衣服都拿了出来:工装裤、厚底鞋、橡胶靴子、破旧的西装、毛衣、羊毛大衣。她把这些衣服严严实实地装进木箱,又站到箱子里,把它们踩紧。接着,她拿出印花裙子和头巾、黑色棉袜和小孩子的衣服——都是些小小的连体衣和廉价的印花裙——把它们也放进箱子里踩紧。

乔德走到工具棚,拿出剩下的要带走的工具:一把手锯、一套扳手、一把锤头、一盒各种大小形状的钉子、一把镊子、一把扁锉刀和一套细圆锉刀。

罗莎夏拿出一张大大的防水帆布,铺在卡车后面的地上。她搬着床垫,费力地从门里走出来,有三张双人床垫和一张单人床垫。她把它们堆在防水帆布上,又抱来一大堆叠好的烂毯子,把它们也堆上。

妈和诺亚忙着处理猪肉,烤猪骨的香气从炉子上飘来。到了深夜,两个孩子终于在路边睡着了。温菲德蜷缩着躺在门外的尘土中,露西看大人宰猪时,坐在厨房的箱子上,这会儿把头靠在墙上,也睡着了。处在睡梦中的她呼吸很轻盈,嘴唇咧开,露出牙齿。

乔德收拾完工具,拿着提灯走进厨房,传教士跟在他后面。“哎呀我的天,”乔德说,“闻闻这肉香呀!听听这噼里啪啦的声音呀!”

妈把一块块猪肉像垒砖块一样放进桶里,每垒完一层,都会在周围的缝隙和肉的表面倒上盐,再拍一拍。她抬起头看着乔德,朝他微微一笑,眼神是严肃的、疲惫的。“早餐就吃猪骨头真是不错。”她说。

传教士走到她身后。“我来腌肉,”他说,“我可以的。你不是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吗?”

听到这话,妈停下手里的活儿,诧异地打量着他,仿佛他提出了什么古怪的建议。妈的双手上全是盐,沾满新鲜猪肉上粉红色的血水。“这是女人的活儿。”最后,她终于开口。

“都是活儿,”传教士回答,“这么多活儿,没必要分男人的活儿女人的活儿。你还有事情要做。肉就让我来腌吧。”

可妈还是瞪着他看了半天,才把水桶里的水倒进洗脸的锡铁盆,把双手洗净。传教士拿起一块块猪肉,往表面拍上盐,妈一直观察着他。传教士再照着妈的做法,把猪肉放进桶子。直到他摆完一层,小心地往上面撒满盐,再用手把盐拍进肉里后,妈才表示满意,把发白发胀的双手擦干。

乔德问:“妈,这里有什么东西是要带走的?”

妈飞快地扫视了厨房一圈。“水桶,”她说,“还有所有吃饭的东西:盘子、杯子、勺子、刀叉。把它们都放到那个抽屉里,把抽屉带去。还有那个大煎锅、大炖锅和咖啡壶。等炉子冷了,把炉子里的架子拿出来,它可以放在火上烧的。我还想带上洗衣盆,但估计没地方放了。到时候我就在桶子里洗衣服吧。没必要带小东西。你可以在大锅里煮一点点东西,但不能在小锅里煮很多东西。带上烤面包的盘子,所有的都带上。可以套在一起,”她站起来,再次环视厨房,“你把我刚刚说的那些东西都拿走吧,汤姆。剩下的我负责,那个大罐子、放盐和胡椒的瓶子、肉豆蔻和刨丝器。这些东西我最后再来收。”她拿起一盏提灯,步履沉重地走进卧室,赤着的两只脚没有在地板上踩出任何声音。

传教士说:“她看起很累。”

“女人总是很累,”乔德说,“女人就是这样,只有偶尔做礼拜的时候才轻松一点儿。”

“是啊,可她比平常更累。是真的累了,她好像都快累病了。”

妈正好从门口走进来,听到了传教士的话。她松弛的脸庞慢慢绷紧,结实的脸上连皱纹都不见了。她的眼神变得锐利,身体挺直。她扫视空荡荡的屋子一眼,里面除了垃圾,什么都没有留下。原本铺在地上的床垫都被搬走了。桌子被卖掉了。地上只有一把破梳子、一只空的滑石粉罐子,还有不少灰团。妈把提灯放在地上,把手伸到一只当凳子用的箱子后面,拿出一个又旧又脏的文具盒,文具盒的边边角角都开裂了。她坐下来,打开盒子。里面有信件、剪报、照片、一副耳环、一小枚刻有图案的金戒指,一根用头发编成的表链,末端拴着金环。妈用手指轻抚那些信件,又抹平一张剪报,剪报上刊登着乔德受审的报道。她把盒子拿在手里,盯着看了很久很久,把信件翻乱又理好。她咬着下唇,沉思着,回忆着。最后,她终于下定决心。她选出戒指、表链和耳环,又把手伸到那堆东西下面掏了掏,掏出一个金袖扣。她从一个信封里抽出信,把这些零散东西都放进信封,把信封折起来,放进裙子口袋。然后,她温柔又小心地盖上盒子,用手指轻轻抚摸着盒盖。她的嘴巴微微张着。接着,她站起来,拿着提灯,走回厨房。她揭开炉盖,把盒子轻轻放在炭火上。火的热量迅速把纸张烤得焦黄。火苗卷起,吞没盒子。她盖好炉盖,一瞬间,火焰腾地起来,裹住整个盒子。

外面昏暗的院子里,爸和艾尔就着提灯的光线,忙着往卡车上装东西。工具要放在最下面,但万一车子出现故障,也要方便取用。然后是一箱箱的衣服。厨房用具都放进一只大麻袋,餐具和碗盘有专门的箱子。接着,要把能装一加仑水的桶子绑在车后。底层的东西尽量摆平,再把卷起来的毯子塞进箱子的缝隙里。接着,他们在最上面放上床垫,摆得平平整整。最后,他们把大大的防水帆布铺在所有东西上面,艾尔在布的边缘每隔两英尺剪一个洞,把细绳穿进洞里,再绑到卡车的侧面栏杆上。

“万一下雨,”他说,“我们就把帆布绑在上面的栏杆上,大家都可以躲在下面避雨。前面绑高一点儿,我们就不会淋湿。”

爸鼓掌:“这个主意好。”

“这还不够,”艾尔说,“一有机会,我还要找一块长木板来,做成房梁,把帆布撑在上面,让帆布盖住卡车,这样又能给大家遮太阳了。”

爸同意:“这个主意好。你之前怎么没想到呢?”

“我没时间想呀。”艾尔说。

“没时间?哼,艾尔,你倒是有时间到处胡混。鬼才知道你这两个星期去了哪儿。”

“要离开家乡了,总有些事情要办吧。”艾尔说。说完,他好像丧失了几分自信。“爸,”他问,“要走了,你高兴吗,爸?”

“啊?呃——当然高兴。不管怎么说——还是高兴的吧。我们在这儿过得不容易。当然,到了那边,一切都会不一样了——有很多工作机会,到处都很漂亮,到处都绿油油的,还有白色的小房子,到处长着橙子树。”

“到处都是橙子树吗?”

“呃,可能不会到处都是,但肯定会有很多很多。”

天空出现第一缕灰色曙光。所有的工作都完成了——一桶桶的猪肉腌好了,鸡笼也准备放到车顶上了。妈打开烤箱,拿出一堆烤得焦黄的猪骨,又脆又香,上面还连着不少肉。露西半睡半醒中从箱子上滑下来,又睡着了。大人们都站在门边咬那酥脆的烤肉,微微发着抖。

“要不去把爷爷奶奶叫醒吧,”乔德说,“天快亮了。”

妈说:“真不想去,要出发了再叫他们吧,他们需要多睡觉。露西和温菲德也没怎么休息好。”

“嗯,他们可以在行李上面睡觉,”爸说,“上面应该很舒服。”

突然,狗从尘土里站起来,竖起耳朵。接着,它们咆哮一声,冲着黑夜汪汪大叫起来。“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爸问。很快,他们听到一个声音安慰着汪汪大叫的狗,狗便叫得没有那么凶了。脚步声传来,一个男人出现了。是缪利·格雷夫斯,他的帽檐拉得低低的。

他羞怯地走近。“大家早上好。”他说。

“哎呀,是缪利呀,”爸手里拿着猪腿骨向他挥舞,“快进来,吃点儿烤猪肉吧,缪利。”

“呃,不用了,”缪利说,“我不饿,真的。”

“哎呀,吃点儿吧,缪利,吃点儿吧。来吧!”爸走进屋,拿出一大捧烤排骨。

“我可不是来吃你们东西的,”他说,“我就是到处走走,我想着你们就要走了,来跟你们说声再见。”

“马上就要走了,”爸说,“你要是再迟一个钟头,就见不到我们了。东西都收拾完了——看到没?”

“都收拾完了啊。”缪利看着装得满满的卡车,“有时候,我也想去那儿找我的家人。”

妈问道:“你收到过他们从加利福尼亚那儿来的消息吗?”

“没有,”缪利说,“我从没收到过他们的消息。但我从来没去邮局看过。有时间应该去一下。”

爸说:“艾尔,去把爷爷奶奶叫醒来,让他们来吃东西。我们就快出发了。”艾尔悠悠闲闲地朝谷仓走去。爸问:“缪利,你想跟我们在车上挤挤,一起去吗?我们可以给你腾个地方。”

缪利从排骨边缘咬下一块肉,嚼了起来。“有时候我也想去。可我知道我不会去的,”他说,“我心里有数,一旦到了真要走的时候,我就会像孤坟上的野鬼,一溜烟儿地跑掉,躲起来的。”

诺亚说:“总有一天你会死在野地里的,缪利。”

“我知道。我想过这事。有时候,确实很孤单;有时候,又挺好的,有时候还不错。不管怎样都没什么区别。可如果你们碰到我家的人,你们如果在加利福尼亚碰到了我家的人,告诉他们,我挺好的——这就是我来想跟你们说的话。告诉他们,我挺好的。千万别说我是现在这个样子。告诉他们我一拿到钱,就会去找他们。”

妈问:“那你真的会去吗?”

“不,”缪利轻声说,“不,我不会去了。我不能走。我现在得留在这儿。以前我也许会去,但现在不会去了。人总要思考,然后才能明白。我永远都不会去了。”

此时,黎明的光芒变得更明亮了一点,提灯的光线则显得黯淡了一些。艾尔回来时,爷爷一瘸一拐吃力地跟在他旁边。“他根本没睡觉,”艾尔说,“他在谷仓后面坐着。他好像有点儿不对劲儿。”

爷爷目光呆滞,完全不见了之前的淘气神色。“我没什么不对劲儿,”他说,“我就是不走了。”

“不走了?”爸问,“你说不走了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们在这儿都收拾好了,准备好了。必须走。我们没地方待了。”

“我又没说让你们留下来,”爷爷说,“你们只管走。我——我要留下来。我一整晚都在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这里是我的家啊。我是这里的人。就算那里的橙子葡萄都长得堆到床上了,我也不稀罕。这里是不好,可这里是我的家。我不走,你们只管走吧。我要待在我的地方。”

大家都朝他拥过来。爸说:“不行啊,爷爷,马上就会有拖拉机来耕这里的地了。谁给你做饭吃?你怎么生活呢?你不能留在这儿。哎呀,没人照顾你,你会饿死的。”

爷爷大喊:“他妈的,我是老了,可还能照顾自己。缪利在这儿是怎么过的?我能过得和他一样好。跟你说吧,我不会走的,你们就随我吧。你们要是想带上奶奶,那就带上她,但不能带上我,我话说完了。”

爸绝望地说:“听我说啊,爷爷,请你听我说啊……”

“我才不听。跟你说了,我要留下来。”

乔德碰了碰父亲的肩膀。“爸,进屋来。我有事跟你说。”他们朝屋里走去时,乔德又大喊:“妈——你也过来一下,好吧?”

厨房里,一盏提灯亮着,盘子里的猪骨还堆得高高的。乔德说:“听我说,我知道爷爷有权利说他不走,可他不能留下来。我们大家都很清楚。”

“他当然不能留下来。”爸说。

“嗯,你们看,如果我们抓住他,把他捆起来,那肯定会伤到他,如果他气得发了疯,说不定还会伤到他自己。现在,我们不能和他争。可如果我们把他灌醉,那就好办了。你们有威士忌吗?”

“没有,”爸说,“家里一滴威士忌都没有了。约翰也没有威士忌了。他不喝酒的时候从来不会藏酒。”

妈说:“汤姆,我还有半瓶止疼糖浆,是温菲德耳朵痛的时候给他买的。你觉得可以吗?温菲德耳朵痛得厉害的时候,喝那个就睡着了。”

“可能有用,”乔德说,“拿来吧,妈。不管怎么样试一试吧。”

“我把它扔进那堆垃圾里了。”妈说。她拿起提灯走出去,没过多久,便拿着只剩下半瓶的黑色药水回来了。

乔德从她手里接过药瓶,尝了一口。“味道还不赖。”他说,“煮一杯黑咖啡来,煮得浓浓的。让我看看啊——说是吃一勺。最好多吃点儿,放两勺吧。”

妈打开炉子,把水壶放在炭火边,舀好水和咖啡放进壶里。“只能把咖啡放在罐子里给他喝了,”她说,“杯子都收起来了。”

乔德和父亲又走到屋外。“每个人都有权利说自己想干什么。对了,谁在吃排骨?”爷爷说。

“我们都吃过了,”乔德说,“妈正在给你准备咖啡和猪肉呢。”

爷爷走进屋子,喝了咖啡,吃了猪肉。屋外的一群人在不断变亮的晨曦中静静地望着门里的爷爷。他们看到他打着呵欠,摇摇晃晃起来,他们看到他把手臂放在桌上,把头枕在手臂上,睡着了。

“反正他本来就累了,”乔德说,“让他睡吧。”

这时,他们准备好了。奶奶头晕眼花、糊里糊涂地说:“这是在干什么呀?这么早,你们都在干什么呀?”可她已经穿好衣服,欣然接受了一切。露西和温菲德也醒了,可由于太累,依然很安静,半睡半醒的。光影在大地上迅速变化。全家人都停下了。他们站在一起,谁都不愿迈出离开的第一步。他们害怕了,要走的时候到了——他们都跟爷爷一样害怕了。他们看见工棚在清晨的光线中变得清晰,他们看见提灯的光照黯淡下去,不再投射出黄色的光圈。繁星不见了,接连不断地向西隐去。可全家人还像梦游般站立着,他们的目光聚焦于眼前的整个画面,他们没有看到什么细节,只看到这整片晨光闪耀的天空、整片的大地和整片的田野。

只有缪利·格雷夫斯焦躁地走来走去,从卡车栏板的缝隙里朝车上张望,又捶了捶挂在车后的备用轮胎。最后,缪利走到乔德身边。“你这是打算离开这个州吗?”他问,“你是打算违反假释规定吗?”

乔德抖了一下,摆脱麻木的状态。“天哪,太阳就要升起来了,”他响亮地说,“我们得出发了。”于是,其他人也从麻木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朝卡车走去。

“来吧,”乔德说,“我们把爷爷抬上车。”爸、约翰伯伯、乔德和艾尔走进厨房,爷爷把额头枕在手臂上,还在呼呼大睡,桌上有一道干了的咖啡渍。他们托着爷爷的胳肢窝,把他举起来,他像个醉汉般口齿不清地嘟囔着,骂骂咧咧的。出了门,他们把他抬起来,走到卡车旁边,乔德和艾尔爬上车,然后俯过身牢牢抓住他的胳肢窝,把他轻轻举起来,放在车厢行李上面。艾尔解开防水帆布,他们把爷爷推到帆布底下,又在他身边放了个箱子,这样一来,沉重的帆布便不会压到他身上。

“我得把那根撑杆装好,”艾尔说,“今天晚上停车的时候就装。”爷爷嘀咕着,好像要醒来,但他们终于安顿好之后,他再次沉沉睡去。

爸说:“妈,你和奶奶先跟艾尔坐在一起。我们轮流换换座位,这样会舒服一点儿,但一开始先这么坐着吧。”她们爬进驾驶室,其他人也挤到行李上面,有康尼、罗莎夏、爸、约翰伯伯、露西、温菲德,还有乔德和传教士。诺亚站在地上,抬头看着坐在卡车顶上的这一大群人。

艾尔绕着卡车走了一圈,看了看车身底下的弹簧。“天哪,”他说,“弹簧都他妈被压扁了。幸好我在下面放了块板子。”

诺亚说:“狗怎么办呢,爸?”

“我把狗忘了。”爸说。他尖声吹了声口哨,一条狗活蹦乱跳地跑过来,但只有一条。诺亚抓住它,把它扔到卡车顶上,狗一动不动地坐在上面,被这高度吓得直哆嗦。“另外两条只能留下了,”爸大声喊,“缪利,你能抽空照看一下它们吗?别让它们饿死了。”

“好,”缪利说,“我倒是愿意养两条狗呢。好啦!它们归我了。”

“那些鸡也归你啦。”爸说。

艾尔坐进驾驶室。发动机转起来,卡住了,又转起来。六个汽缸响起松垮的轰鸣,车屁股冒出一股蓝烟。“再见啦,缪利!”艾尔大喊。

全家人也都喊起来:“再见啦,缪利!”

艾尔挂到一挡,踩下离合器。卡车颤抖着,费力地穿过院子。接着艾尔挂到二挡。他们爬上小小的山坡,周围扬起红色的尘土。“天哪,这满满一车啊!”艾尔说,“这一趟没法儿跑快了。”

妈想回头再看一眼,可满车的东西挡住了她的视线。她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土路的远方,眼里是极度的倦意。

坐在车顶上的人都回头张望。他们看见房子、谷仓和仍在冒着小缕炊烟的烟囱。他们看见在清晨第一缕阳光中不断变红的窗户。他们看见孤独地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的缪利。这时,小山阻挡了他们的视线。路的两旁出现棉田。卡车缓慢穿过尘土,向着公路和西部开去。

[1] 《芭芭拉·沃斯的胜利》( The Winning of Barbara Worth ),哈罗德·贝尔·莱特所著西部流行浪漫小说,出版于 1911 年。

[2] 《米尔斯医生新天气年鉴及重要信息手册》( Dr. Miles’ New Weather Almanac and Hand Book of Valuable Information ),由米尔斯医生医疗公司每年出版的简装手册。 QuOI1zqGtnzPTAeK0w5joL+3TxoyX5lkHKLKCiId7tfFepRnzABX65Vo8cbaC1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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