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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繁星璀璨的天空却显得灰蒙蒙的,细长黯淡的下弦月发出微光。汤姆·乔德和传教士沿着棉田里的小道飞快地走着,这是卡车车轮和拖拉机碾压出来的一条小道。只有天空中不对称的光影显示黎明即将来临,西边看不到地平线的存在,而东边已出现一线光亮。两人一言不发地走着,嗅着脚踢起的尘埃。

“我希望你确定这条路是对的,”吉姆·凯西说,“我可不想天亮了才发现自己不知道走到什么鬼地方去了。”棉花田里的小生命已经苏醒,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早起的鸟儿扑扇着翅膀,在地面上啄食,受到惊扰的兔子在土块上飞驰而去。两人的脚步悄悄踩在尘土中,鞋子底下发出土块被踩碎的咯吱声,与黎明前各种悄悄的声响相互应和。

乔德说:“我闭着眼睛都能走到。只有老想着路,才会走错路。忘了路,就能走到了。哎呀,兄弟,我可是在这儿出生的。我从小就在这儿到处跑。那边有一棵树——你从这里应该可以看到。嗯,有一次,我老头把死了的土狼挂到树上,直到它快烂了掉下来,就跟风干了似的。哎呀,真希望妈在做饭。我的肚子都饿瘪了。”

“我也是,”凯西说,“想嚼点儿烟叶子吗?免得太饿。他妈的,不这么早出发还好点儿。等天亮出发就好了……”他停下脚步,咬下一块板烟,“我睡得正香呢。”

“是缪利那疯子把我吵醒的,”乔德说,“把我吓了一大跳。他把我弄醒了,说:‘再见,汤姆。我要走了。我还要去别的地方。’他还说:‘你们最好也出发,这样才能天亮之前走出这片地。’他那样过日子,现在跟地鼠一样一惊一乍的。你真的会以为有印第安人在追他呢。你觉得他疯了吗?”

“呃,我也不知道。昨天晚上,我们生了一点火就引来汽车,你看到了。房子被撞得稀烂,你看到了。一定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是,缪利疯了,好吧。像土狼一样东躲西藏,肯定会疯的呀。他很快就会杀人,他杀了人,他们就会放狗追他。我敢说,他会越来越糟。你刚刚说,他不肯跟我们一起走?”

“是呀,”乔德说,“我觉得他现在不敢见人。不知道他会不会来找我们。太阳出来的时候,我们就能到约翰伯伯家了。”他们又沉默着走了一会儿,最后归巢的猫头鹰飞向谷仓、空心的树干和水房,以躲避白昼。东方的天际越来越亮,可以看见棉花和灰蒙蒙的大地了。“哎呀,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睡在约翰伯伯家的。他家只有一个房间和一间做饭的茅屋,还有个小谷仓。现在那儿肯定挤成一团了。”

传教士说:“我记得约翰好像没有成家。到现在还是孤家寡人一个,是不是?我都不太记得他的情况了。”

“他是全世界最孤单的人。”乔德说,“这狗娘养的也是个疯子——有点像缪利,但在有些方面比缪利还疯。你走到哪儿都能看到他——不是在肖尼喝得大醉,就是去找住在二十英里外的寡妇,要不就是在自己家打着灯笼干活。大家都以为他活不长。像他那样单身的男人是活不长的。可约翰伯伯比爸还大。只是每年都变得越来越瘦,越来越刻薄。比爷爷还刻薄。”

“你看那亮光,”传教士说,“银色的。约翰从来没成过家吗?”

“唉,其实他成过家的,你从这件事上也能看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太固执了。爸说过这事儿。约翰伯伯娶了个年轻的老婆。结婚四个月,老婆怀孕了。有一天晚上,她肚子疼起来,说:‘你最好叫个医生来看看。’结果呢,约翰就坐在那儿说:‘你就是肚子疼。你吃太多了。吃点止疼药就好了。你肚子里塞太满了,所以肚子疼。’他是这么说的。第二天中午,她就昏过去了,大概下午四点钟,就死了。”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凯西问,“她是吃什么东西中毒了吗?”

“不是,是肚子里的什么东西破了。阑——阑尾什么的吧。唉,约翰伯伯一直是个随和的人,那次受到很大打击。他觉得这是他的罪孽。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不跟别人说话。只是走来走去,像是什么都看不到了。而且他还祈祷。过了两年,他才走出来,但不一样了,有点儿疯了,特别讨人厌。每次我们小孩中有谁拉了蛔虫或是肚子疼,约翰伯伯就会找医生来。最后爸爸叫他别这样了。小孩子经常肚子疼的嘛。他觉得老婆的死是他的错。可笑的家伙。他一直想在别人身上弥补这过错——给小孩子们东西,把一袋吃的放到别人家门口。他差不多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送出去了,可还是不开心。有时候,他晚上一个人到处走。不过,他是个干农活的好手。地种得好。”

“可怜人啊,”传教士说,“又可怜又孤单的人啊。他老婆刚刚死的时候,他经常去教堂吗?”

“没有,他不去。他总是不愿意跟别人接近。就想自己一个人。可我从来没见过不喜欢他的小孩。有时候,他晚上到我们家来,我们都知道他来过了,因为他只要来,肯定会在我们每个人的床头放一包口香糖。我们觉得他简直就是万能的耶稣基督。”

传教士低头走着,没有回应。晨曦令他的额头仿佛在发亮,他的手在身体两侧摆动,在光线中晃进又晃出。

乔德沉默不语,仿佛说了什么太私密的事,觉得不好意思。他加快脚步,传教士紧随他的步伐。他们现在可以看到前方稍远的地方,可一切还是灰蒙蒙的。一条蛇从棉田里慢慢扭到小路上。乔德差点踩到它,赶紧停住脚步,仔细看了看。“是条土蛇,”他说,“让它走吧。”他们绕过蛇,继续前进。东方的天空出现一些色彩,孤零零的晨光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悄悄爬过地平线。棉田呈现出绿色,大地变成灰黄。两人的脸上也不再有那灰扑扑的光,光线越亮,乔德的脸反而越黑了。“这个时间是最好的,”乔德轻声说,“我小时候经常在这个时候爬起床,到处走走。前面是什么?”

为了一条母狗,一群公狗在小路上碰头了。公狗有五条,杂交的牧羊犬,杂交的柯利犬。由于自由的社交生活,它们的血统早已模糊不清,此时它们都加入了向母狗大献殷勤的行列。每条狗都故作优雅地闻东闻西,再绷直四条腿,趾高气扬地走到棉花田边,郑重其事地抬起一条后腿,撒泡尿,又回过头嗅一下。乔德和传教士驻足观看。突然,乔德高兴地大笑起来。“天哪!”他说,“天哪!”此时,所有的公狗都聚在一起,身上的毛都立起来,低声咆哮着,僵直地站着,等着彼此先挑起战争。有一条公狗爬到母狗身上,既然它已得手,其余公狗便放弃了,饶有兴致地看着,伸着舌头,垂着涎水。两人继续往前走。“天哪!”乔德说,“我看上面那条狗就是我们家的闪闪呀。我还以为它死了呢。快来,闪闪!”他又大笑起来。“见鬼了,要是有人这种时候叫我,我也听不到。我想起了他们说的威利·菲利小时候的一件事。那时候威利还很害羞,非常害羞。有一天,他牵着一头小母牛去找格雷夫斯家的公牛。其他人都出去了,只有艾茜·格雷夫斯在家,艾茜一点儿也不害羞。威利站在那里,脸都憋红了,就是不敢开口说话。艾茜说:‘我知道你来干吗,公牛就在后面的谷仓里。’于是,他们把小母牛牵到外面,威利和艾茜坐在围栏上看。威利很快就有了冲动。艾茜转过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说:‘你怎么了,威利?’威利冲动得坐也坐不住了。‘哎哟喂,’他说,‘哎哟喂,我也想做这事了!’艾茜说:‘那干吗不去做呢,威利?反正是你们家的小母牛呀。’”

传教士轻轻笑了。“你知道吗,”他说,“不当传教士也挺好的。我以前当传教士的时候,从来没人跟我讲这样的故事,就算他们讲了,我也不能笑,也不能说脏话。现在,我想什么时候说脏话,就什么时候说脏话。一个人想说脏话的时候就说脏话,是好事。”

红光从东方地平线上升起,地面上的小鸟开始尖声啾鸣。“你看!”乔德说,“就在前面。那是约翰伯伯家的水箱。风车不见了,但水箱还在。看见了吗,很高的那个水箱?”他加快脚步。“不知道全家人是不是都在那儿。”高高的水箱立在山坡上。乔德急匆匆地走着,扬起膝盖高的沙尘。“不知道妈有没有——”就在这时,他们看到水箱的支脚,看到像个小方盒子的房屋——没有刷油漆,木板都裸露在外面——还看到低矮的缩成一团的谷仓。炊烟从房子的锡皮烟囱里飘出。院子里有一堆家具、风车的叶子、马达、床头板、椅子和桌子。“天哪,他们这是准备走了!”乔德说。院子里还停了一辆卡车,一辆有着高高侧挡板的卡车,可是卡车的样子很奇怪,前半截是轿车头,车顶从中间被锯开,后面装上了卡车厢。他们越走越近,听到院子里捶打的声音,东方的天际已露出耀眼的太阳,阳光照在卡车上,他们看见一个男人和他手里的锤子起起落落折射的光芒。屋子的玻璃窗上也闪耀着阳光。风吹日晒后的木板被照得明晃晃的。反射的光芒将地面映射得如同着了火,两只红色的小鸡在地上走着。

“别嚷嚷,”乔德说,“我们悄悄走到他们那边去,像这样……”他飞快地走起来,扬起齐腰高的尘土,走到棉花田边上。此时,他们都在院子里,脚下是被踩得坚硬的土地,闪闪发亮,几丛灰扑扑的野草正在攀爬。乔德放慢脚步,像是不敢往前。传教士看到他这个样子,也放慢脚步,与他保持同步。乔德晃荡着往前走,犹豫而尴尬地朝卡车靠近。这是一辆哈德森超级六型轿车 ,车顶被凿开来,一分为二。老汤姆·乔德站在卡车车厢里,正用钉子钉着车身侧面最上层的栏板。他留着花白胡须的脸埋得低低的,正专心劳作,嘴里叼着一把大钉子。他放好钉子,再用锤子把它锤进去。屋里传来锅盖与炉子碰撞的声音和小孩的哭喊。乔德悄悄走到卡车车厢旁,靠在旁边。父亲面对着他,却没有注意到他。父亲又放好一颗钉子,把它敲进去。一群鸽子从水房的屋顶上飞起,绕了一圈,又落下来,昂首阔步走到屋檐边,四处张望。白色的鸽子、蓝色的鸽子和灰色的鸽子,它们的翅膀闪耀着五彩的光芒。

乔德用手指勾住卡车侧面最矮的挡板。他抬头看着卡车上头发花白的年迈老人。他用舌头舔了舔厚厚的嘴唇,小声喊了出来:“爸。”

“你有事吗?”老汤姆叼着满嘴的钉子,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句。他戴着一顶又脏又塌的黑帽子,穿着蓝色的工装衬衫,外面套着一件没有纽扣的马甲,牛仔裤上系着一根马革宽皮带,皮带上还有大大的方形铜扣,皮革和铜扣都因年久已被磨得锃亮,他的鞋子裂着口,由于常年的阳光暴晒和雨水灰尘的浸染,鞋跟已膨胀变形得像条小船。他衬衫的袖子紧紧箍在小臂上,显出强劲有力的肌肉。他的小腹和屁股都很平坦,双腿不长,但粗壮结实。他的脸很方正,在花白胡茬儿的映衬下,下巴显得很有力量,向前挺着,下巴上的胡茬儿倒没有那么白,因此突出的下巴显得更有力了。老汤姆颧骨的位置没有胡须,那里的皮肤是海泡石一样的棕色,由于老眯着眼,眼角周围有一圈圈的皱纹。他的眼睛是棕色的,黑咖啡一样的棕色,亮晶晶的,但视力不好,每次看东西的时候都会把头往前伸。他嘴里叼着大大的钉子,嘴唇又红又薄。

他把锤子举到空中,正要敲一颗放好的钉子。他从卡车侧面伸出头,看着乔德,似乎因为受到打扰而气愤。接着,他把下巴往前伸,双眼盯着乔德的脸庞,脑子里渐渐意识到什么。他慢慢把锤子放到一边,又用左手把嘴里的钉子拿走。他惊讶地开口了,似乎是在告诉自己一个事实:“是汤姆呀——”他继续自言自语,“是汤姆回来了呀。”他又张开嘴,眼神却露出恐惧。“是汤姆呀,”他轻声说,“你该不是越狱了吧?你该不会还要躲起来吧?”他紧张地听着儿子的回答。

“才不是呢,”乔德说,“我得到假释了。我自由了。我有证件呢。”他抓住卡车侧面挡板,抬头看着。

老汤姆把锤子轻轻放到车厢地板上,把钉子装进口袋。他抬腿跨过挡板,轻松跳到地上,但站在儿子身边时,却显得不自在。“汤姆,”他说,“我们正要去加利福尼亚呢。我们准备写信告诉你的。”接着,他又难以置信地说,“可你回来了。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去了呀。你可以去了!”屋里传来咖啡壶盖打翻的声音。老汤姆回头望了一眼。“我们给他们一个惊喜吧,”他兴奋得双眼一亮,“你妈总担心再也见不到你了。她那表情就跟死了人一样,差点儿就不想去加利福尼亚了,她怕再也见不到你。”屋里又传来锅盖打翻的声音。“我们给他们一个惊喜吧,”老汤姆重复一遍,“我们就这么走进去,就好像你压根儿没出过门一样。看看你妈怎么说。”最后,他终于伸手摸了摸乔德,但只胆怯地碰了碰他的肩膀,便立马把手拿开了。他又看了看吉姆·凯西。

乔德说:“你还记得传教士吧,爸。他和我一起来的。”

“他也坐牢了吗?”

“不是,我是在路上碰到他的。他一直在外面。”

爸严肃地和凯西握了握手。“欢迎来我家,先生。”

凯西说:“很高兴来这儿。儿子回家是喜事,是喜事呀。”

“回家了。”爸说。

“回到家人身边了。”传教士飞快地补充道,“昨天晚上我们住在你们原先的屋子里。”

爸把下巴往前一伸,回过头盯着小路看了一会儿。然后,他转过头问乔德。“我们怎么告诉她呢?”他兴奋地说,“要不我走进去说,‘有两个人想在我们家吃早餐’?要不,你就这么走进去,站在那儿,让她自己看到你,怎么样?”他的脸上全是抑制不住的激动。

“我们别把她吓到了,”乔德说,“别吓她一跳。”

两只瘦长的牧羊犬高兴地跑来,闻到陌生人的气味后,小心地往后退着,一边观察,一边试探性地慢慢摇着尾巴,可眼睛和鼻子对危险的敌情保持着迅速的反应。其中一条伸长脖子,慢慢往前挪动,可也随时准备逃跑。它一点点靠到乔德腿边,用力嗅了嗅,发出很大的声音。嗅完,它又退回去,盯着老汤姆,等他发出某种指示。另一条狗就没有这么勇敢了。它四下环顾,想找个理由堂而皇之地转移注意力。终于,它看到一只红毛鸡小步经过,便朝它追过去。震怒的母鸡发出咯咯尖叫,全身红色的羽毛一炸,拼命扑扇着又短又粗的翅膀,飞也似的跑掉了。狗回头骄傲地看着这几个人,趴倒在灰土中,心满意足地用尾巴拍打着地面。

“走吧,”爸说,“快进去吧。让她看看你。我一定要瞧瞧她看到你时的样子。走吧。她马上就要喊大家吃早饭了。我早就听见她在锅里翻那块咸猪肉的声音了。”他带乔德穿过积了很多灰尘的地面。这座房子没有门廊,只有一个台阶,然后就是大门。门边一块砧板,用了很多年了,表面粗糙而软塌。外墙木板上的纹理很清晰,因为尘土早已渗入松软的木板中。空气中弥漫着柳木燃烧的气息,三人走近门边时,屋里又飘来煎肋条、烤面包的气味和咖啡在壶里沸腾的浓香。爸踏进敞开的大门,站在那里,用矮胖的身体挡住妈的视线。他说:“妈,有两个家伙正好路过,问能不能分点吃的给他们。”

乔德听到母亲的声音,他还记得这个平静、温和、缓慢、友善又谦和的声音。“让他们进来吧,”她说,“我们还有很多吃的。叫他们去洗手。面包烤好了,肋条也正要出锅呢。”油脂滴到炉火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爸走了进去,让出门道,乔德朝里望,看着母亲,她正在煎锅里夹卷缩的肉片。烤箱门开着,一大盘膨得高高的黄面包就放在里面。她朝门外看了一眼,但乔德背后有阳光,她只看见被明亮的黄色阳光勾勒出的黑暗身影。她愉快地点点头。“进来吧,”她说,“幸好我今天早上做了好多面包。”

乔德站着往里看。妈身材结实,但并不肥胖。那是生儿育女、辛勤劳作的结实。她穿着宽大的灰布罩裙,上面原本彩色的花朵已被洗得褪了色,小小的花朵变成比底色略浅一点的灰色图案。裙子垂到脚踝,她光着两只有力的大脚,在地上飞快而灵活地走动着。她的头发很少,铁灰色,在后脑勺松垮垮地挽成一揪小髻,强壮的手臂满是雀斑,衣袖遮不到的手肘露在外面。她的双手肉嘟嘟的,很灵巧,像是胖乎乎的小姑娘的手。她看着外面的阳光。她饱满的脸庞并不柔和,但充满克制和慈祥。淡褐色的双眸似乎见证了所有可能的悲剧,积累的伤痛和苦难就像阶梯,使她处于一种超然、冷静而豁达的状态。她是全家的庇护所,有着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她似乎很清楚自己的这种地位,也接受并喜欢这样的地位。如果她不承认伤害和恐惧,那老汤姆和孩子们也不会感受到伤害和恐惧,于是,她不断练习在心里否认伤害和恐惧。当快乐的事情发生时,大家都会去看她是否快乐,于是,她遇到无足轻重的乐事也习惯开怀大笑。但比快乐更重要的是镇静。她的沉着冷静是值得信赖的。她在家里伟大又平凡的地位使她有一种高贵、纯净、平和的美。由于要抚慰他人,所以她的双手沉稳有力;由于要调解矛盾,所以她在做决定时冷静得如同完美无瑕的女神。她似乎很清楚,如果她动摇了,那整个家都会动摇;如果她在内心深处真的犹豫了、绝望了,那整个家都会分崩离析,让全家正常运转的意志力就消失了。

她看着外面阳光灿烂的院子,看着那个人黑黑的身影。爸站在旁边,兴奋得全身颤抖。“进来吧,”他大喊,“快进来吧,先生!”乔德有些不好意思地跨过门槛。

妈愉快地将目光从煎锅上抬起。接着,她的手慢慢地落到身体两侧,叉子哐当一声掉到木地板上。她双目圆瞪,瞳孔变大,张大嘴喘着粗气。她闭上了眼睛。“谢天谢地,”她说,“哎呀,谢天谢地!”突然,她又露出担忧的表情。“汤姆,你不会被通缉了吧?你该不是逃出来的吧?”

“不是的,妈。是假释出来的。我这儿还有证件呢。”他摸了摸前胸。

她轻轻朝他走去,光着的两只脚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满脸惊奇,用小手摸着他的胳膊,摸着他结实的肌肉。接着,她把手抬起来摸他的脸,就像盲人一样。她狂喜得近乎悲伤。乔德用牙齿咬住下嘴唇。她惊讶的目光又转向他咬住的嘴唇,看见了牙齿间的一丝血痕和顺着嘴唇流下的血滴。她都明白了,自控力又回来了,放下手,像爆炸般呼了一口粗气。“哎!”她喊道,“我们差点儿就丢下你走了。我们还在担心你要怎么找我们呢。”她拿起叉子,刮开滚烫的热油,叉出一块煎得暗黑蜷缩的脆猪肉,又把沸腾的咖啡壶放到炉子后面。

老汤姆咯咯笑。“把你骗到了吧,妈?我们就是想骗你一下,果然骗到了。你刚刚站在那儿,像只被打晕的绵羊。要是爷爷也在这儿看到就好了。就跟有人用大锤子砸中了你的额头似的。爷爷会笑死的,会笑得屁股都翘起来,就像他上次看到艾尔朝军队的那架大飞机开枪一样。汤姆,有一天,飞来一架飞机,有半英里那么长,艾尔拿起枪,对着它就开火了。爷爷大声喊:‘别打小鸟啊,艾尔,等有大鸟飞过来再打。’接着他就把屁股翘起来,笑得要死。”

妈咯咯笑着,从架子上拿下一堆锡铁盘子。

乔德问:“爷爷呢?怎么没看见那怪老头?”

妈把盘子堆在厨房桌子上,又在旁边堆了一叠杯子。她神秘地说:“哦,他和奶奶睡在谷仓里。他们晚上要起来好多次,容易绊到小孩子。”

爸插嘴说:“是的,爷爷每天晚上都要发疯。他绊到温菲德身上,温菲德大喊大叫。于是爷爷发疯了,尿在裤子里,于是更疯。没过多久,家里的每个人都开始扯着喉咙大喊。”他边说边笑,“哎呀,我们这日子过得真热闹。有一天晚上,大家都在喊着骂着的时候,你弟弟艾尔,他现在可是个机灵鬼了,说:‘他妈的,爷爷,你怎么不跑去当个海盗呢?’好啦,这话让爷爷气疯了,跑去拿枪。那天晚上,艾尔只好睡在外面的田里。不过现在奶奶和爷爷都睡在谷仓里。”

妈说:“他们想什么时候起来,就能什么时候起来,出去走走。爸,你去告诉他们汤姆回来了。爷爷最喜欢汤姆了。”

“没问题,”爸说,“早就该去告诉他们了。”爸走出门,穿过院子,两只手摆得高高的。

乔德看着他离开,接着,母亲的话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母亲正在倒咖啡,没有看他。“汤姆……”她犹豫着,胆怯地开口了。

“怎么了?”母亲的胆怯让他也羞怯起来,有种奇怪的尴尬感。他们都知道对方很害羞,并因此而变得更加害羞。

“汤姆,我问你——你没有疯吧?”

“为什么疯,妈?”

“你没有气疯吗?你不恨谁吗?在监狱里,他们没做什么事情把你逼疯吗?”

他侧过头,仔细打量母亲,似乎是在用眼神问母亲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没……没……没有,”他说,“我疯了一阵子。但我不像有些人那么傲。很多事我不去想它。怎么了呢,妈?”

此时母亲也望着他,嘴巴张着,似乎是想要听得更清楚,眼神也是似乎想知道更多。她脸上的表情在寻找往往隐藏在言辞背后的答案。她慌里慌张地说:“传说中的‘帅小伙弗洛伊德’ ,我认识。我还认识他妈妈。他们全家都是好人。他个性很要强,这是当然,好孩子都那样。”她停顿一下,接着又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我不是什么都知道,但还是知道一些事。他做了一件小小的坏事,他们把他打伤了,抓住了他还打伤了他,他就疯了,接下来他做的坏事就更疯了,于是,他们又打伤了他。很快,他就真的疯了。他们像对野兽一样对他开枪,所以他也开枪,所以他们像抓土狼一样去追他,他就躲啊跑啊,气得直嚷嚷,变得像大灰狼一样坏。他疯了。他不再是个小男孩了,也不是个普通人。他就是一个到处乱走的疯子。可那些认识他的人都没有伤害他。他也不对他们发疯。最后,他们还是抓住了他,杀了他。不管他们在报纸上说他有多坏,真正的情况就是这样。”她停下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整张脸上的表情仿佛在痛苦地发出疑问。“我要知道,汤姆,他们有没有像那样打你?他们有没有像那样把你逼疯?”

乔德厚厚的嘴唇紧紧绷着牙齿。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扁平粗大的双手。“没有,”他说,“我没有那样。”他停住了,仔细看着手上破掉的指甲,指甲上的印痕就像蛤蜊的壳。“在牢里的时候,我一直躲着那些事。我才没有那么疯。”

她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她轻声说。

他飞快抬起头。“妈,我看见他们把我们家的房子弄成那样——”

母亲朝他走近,站定在他身边。她热切地说:“汤姆,千万不要一个人去跟他们斗。他们会像抓土狼一样抓到你的。汤姆,我一直在想啊,做梦都在想。他们说,有成百上千人跟我们一样被赶了出来。我们要是都发疯,那么汤姆——他们就什么人都抓不到了——”她不再说下去。

乔德看着她,慢慢垂下眼帘,只有眼皮间闪过一道光。“很多人都这么想吗?”他问。

“我不知道。他们都有点儿被吓懵了,像是没睡醒一样到处晃荡。”

院子对面传来一声苍老的哭喊:“感谢上帝啊!感谢上帝啊!”

乔德转过头,粲然一笑。“奶奶知道我回来了。妈,”他说,“你以前从来没这样子过!”

妈的脸色变得严肃,眼神也冷漠了。“我的家以前从来没被推倒过,”她说,“我的家人以前从来没有在路上流浪过。我以前从来没有把自己的东西都变卖过——哎呀,他们来了。”她回到炉子旁,把大盘子里的圆面包倒在两个锡铁盘上。她把面粉撒进深油锅里做卤酱,手上沾满白白的面粉。乔德看了她一会儿,就朝门口走去。

院子对面走来四个人。最前面的是爷爷,这个瘦削的老头衣衫破烂,行动迅速,一蹦一跳地飞快走着,右腿却没什么力气——因为这条腿脱臼了。他一边走,一边扣着裤子前裆的纽扣,可年纪大了,手不灵活了,找准扣眼儿很困难,他把最上面的纽扣扣进第二个扣眼儿,把整个顺序全打乱了。他穿着深色的破裤子和蓝色的破衬衫,衬衫全敞着,露出长长的灰色汗衫,汗衫也没有扣扣子。从敞开的汗衫可以看到他瘦削的胸膛上全是白色的胸毛。他放弃了裤裆,干脆让它敞着,又笨拙地去扣汗衫的扣子,最后彻底放弃,只用手拉着棕色的吊裤带。他瘦削的脸上全是激动的神情,亮晶晶的小眼睛邪恶得像个淘气的小孩。他是爱吵闹、爱抱怨、爱捣蛋的人,脸上却常挂着笑容。他跟人打架争吵,说下流的故事。他还是和以前一样色眯眯的。他像胡闹的孩子,恶毒、残忍又没有耐心,可全身上下洋溢着快乐的情绪。能弄到酒的时候,他就喝到大醉酩酊;有吃的的时候,他就大吃特吃,说起话来也总是喋喋不休。

在他后面蹒跚而行的是奶奶,她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完全是因为她和丈夫一样倔强。她跟爷爷能打成平手,靠的就是火爆的脾气和虔诚的信仰,她和爷爷一样邪恶,一样野蛮。有一次教会活动后,她一边说话,一边拿起猎枪,把两支枪管都对准丈夫,开了火,差点打掉丈夫半边屁股。从那以后,爷爷对她充满崇拜,再也不敢像小孩子捉弄虫子那样折磨她。她一边走,一边把长罩裙往上提到膝盖,用尖利而可怕的声音喊着:“感谢上帝哎!”

爷爷和奶奶争先恐后地走着,比赛谁能先走过宽敞的院子。他们什么都要争,喜欢也需要这种争抢。

在他们身后,不急不慢跟着的是爸和诺亚——诺亚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个头很高,模样奇怪,走路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惊奇的表情,显得又平静又困惑。他这辈子从来没有生过气。别人生气的时候,他就惊奇地看着,满脸思索和局促的表情,就像正常人看着疯子一样。诺亚行动迟缓,不怎么说话,说话也极慢,不认识他的人大都以为他是傻子。其实他不傻,只是怪。他几乎没有自尊,没有性欲。他工作和睡眠的节奏都很奇怪,可他自己心满意足。他爱家人,但从不会以任何方式表现出来。旁观者也许说不上来为什么,但诺亚总是给人留下一种畸形的印象,要么是他的头,要么是他的身体,要么是他的双腿,要么是他的思想,可你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畸形。爸觉得他知道诺亚这么奇怪的原因,但爸很惭愧,所以从来不说。在诺亚出生的那天晚上,爸一个人陪着妈在家里,看到妈张开的双腿,他害怕了,看到妈尖叫痛苦的可怜模样,他恐惧了,他都快疯了。他用自己强有力的手指充当产钳,把婴儿扭着拉了出来。姗姗来迟的接生婆发现孩子的头都被扯得变了形,脖子伸长着,身体弯曲着。她把婴儿的头推回去,又用双手把婴儿的身体捏好。可爸一直记得这件事,一直很惭愧。所以他对诺亚比对其他孩子都好。从诺亚宽大的脸庞、眼距过远的双眼和脆弱的长下巴里,爸觉得他看到了当年的那个婴儿被扭曲得变形的头骨。诺亚能做所有事情,能看书写字,能工作,能算数,可似乎什么都不在乎。对别人都渴望、需要的东西,他只感到倦怠。他仿佛生活在一间怪异又安静的屋子里,用冷静的眼光看着屋外。他是整个世界的陌生人,可并不孤独。

四人穿过院子,爷爷大声问:“他在哪儿?他妈的,他在哪儿呢?”他的手指哆嗦着想去扣裤子上的扣子,可转眼就忘了这码事,转而把手插进口袋。就在这时,他看到站在门口的乔德。爷爷停下脚步,也让其他人都停下来。他的小眼睛里闪着恶狠狠的光。“你们看他,”他说,“牢犯一个。乔德家很久没人坐过牢了。”他的思维跳到了别处,“他们没有权力把他抓去坐牢。他做的不过是我也会做的事。那帮狗娘养的没有权力。”他的思维还在继续跳跃,“还有老特布尔,臭混蛋,老吹牛说等你出来了要一枪毙了你。他说他有哈特菲德家的血统。哼,我叫人给他带了话,我说:‘别惹我们乔德家的人。搞不好我还有麦克柯依家的血统呢。’我说:‘你要是敢盯着汤姆看一眼,我也跟你没完,我就把枪塞进你的屁眼儿。’我这么说,把他吓到了。”

一直懒得搭理他的奶奶喃喃嘀咕着:“感谢上帝哇!”

爷爷走过来,拍了拍乔德的胸口,眼里的笑意带着喜爱与自豪。“你还好吗,汤姆?”

“还不错,”乔德说,“你怎么样?”

“还不赖咧!”爷爷说。他的思维又跳跃了。“我说过,他们是关不住乔德家的人的。我说:‘汤姆会从监狱里出来的,就像公牛冲过围栏一样。’结果你还真跑出来了。别挡着我,我饿了。”他从众人中间挤过去,坐下来,往自己的盘子里堆满猪肉和两大块面包,再往上面倒浓稠的卤酱,其他人还没进屋,爷爷嘴里已经塞满食物。

乔德亲昵地冲着他微笑。“你真是个厉害家伙呢!”他说。爷爷的嘴里满得一句话都嘟囔不出来了,可锐利的小眼睛露出微笑,猛地点着头。

奶奶骄傲地说,“他就是个厉害角色,骂起人来谁也比不过。感谢上帝,他死了肯定是要被拨火棍赶去地狱的,感谢上帝!还想开卡车呢,”她恶狠狠地说,“哼,不可能的事。”

爷爷突然噎住了,把一满嘴面糊喷到膝盖上,有气无力地咳着。

奶奶微笑着抬头看乔德。“他最邋遢了,是不是?”她笑容灿烂地盯着乔德。

诺亚站在台阶上,面朝乔德,分得很开的两只眼睛似乎是在打量着周围。他的脸上几乎没有表情。乔德说:“你还好吗,诺亚?”

“还好,”诺亚说,“你呢?”仅此一句话足以让乔德感到欣慰。

妈挥手赶走盘旋在卤酱碗上的苍蝇。“我们没那么多坐的地方,”她说,“你自己拿个盘子,随便坐吧。外面院子或什么地方都行。”

乔德突然说:“哎哟,传教士呢?他刚刚还在这儿的。去哪儿了?”

爸说:“我刚开始看见他了,可他走了。”

奶奶尖着嗓子喊起来:“传教士?你带了个传教士来?快去找他。我们要做祷告,”她用手指着爷爷,“他等不及了——他都已经开始吃了。快去找传教士来。”

乔德走到门廊下。“喂,吉姆!吉姆·凯西!”他大声喊。他走到外面的院子里。“喂,凯西!”传教士从蓄水箱下面钻出来,先坐了会儿,然后站起身,朝屋子走来。乔德问:“你在干吗?躲起来了吗?”

“呃,没有啊。不过一家人处理家事时,旁人不该伸长脖子管闲事。我就是在这儿坐一坐,想一想。”

“快进来吃东西吧,”乔德说,“奶奶想做祷告。”

“可我已经不是传教士了。”凯西抗议。

“哎呀,进来吧。给她做个祷告。你又不会有什么损失,况且她就喜欢祷告。”他们一起走进厨房。

妈悄声说:“欢迎你。”

爸也说:“欢迎你。吃点早饭吧。”

“先祷告,”奶奶抗议,“先祷告。”

爷爷使劲瞪着眼睛,才认出凯西。“哎呀,是传教士呀,”他说,“哦,他挺好的。自从第一次看到他,我就一直很喜欢他——”他色眯眯地眨着眼睛,奶奶以为他说完了,便打断他:“闭嘴吧,你个老东西!”

凯西紧张地用手指梳理头发。“我得告诉你们,我已经不是传教士了。我很高兴能到这儿来,感谢你们的好心和大方,如果只是做做祷告,那我就做祷告。可我现在不是传教士了。”

“就做做祷告吧,”奶奶说,“顺便为我们要去加利福尼亚的事祝福祝福。”传教士低下头,其他人也都低下头。妈双手叠放在肚皮上,低下头。奶奶的头埋得那么低,鼻子都快伸进放面包和卤酱的盘子里。乔德靠着墙,一手端着盘子,僵硬地低着头。爷爷朝侧面低着头,用一只眼睛调皮地瞥着传教士。传教士脸上的表情不像在做祷告,倒像是在沉思;他的语气也不像是在祈愿,充满不确定。

“我一直在想,”他说,“我一直在山里面思考。你们也许会说,这跟耶稣到荒野去,最终想出了解决苦难的办法差不多。”

“感谢上帝!”奶奶说,传教士朝她投去讶异的目光。

“这就好像是耶稣承受了各种苦难,怎么也想不明白——开始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抗争啊思考啊到底有什么用。他累了,非常累了,意志消沉。他差点儿就要彻底放弃了,管它呢。于是,他到荒野去了。”

“阿——门——”奶奶的声音像小羊在咩咩叫。这么多年来,她一直盘算怎么在别人说话的间隙给出回应。可这么多年来,她从没有认真去聆听和思考别人说了什么。

“我不是说我像耶稣,”传教士继续说,“只是我和他一样累了,糊涂了。于是,我和他一样走到荒野中去,什么露营的东西都没带。晚上,我躺在地上,抬头看天上的星星;早晨,我坐在地上看太阳升起;中午,我在小山上看着一望无际的干旱田野;傍晚,我看日落。有时候,我就像平常一样祈祷。只不过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向谁祈祷、替谁祈祷。荒野里有山,还有我,荒野与我再也不会分开了。我们是一体的。而这一体就是神圣的。”

“哈利路亚。”奶奶说。她轻轻地前后摇晃着,像是想要进入一种陶醉的状态。

“于是,我开始思考,不过那并不是思考,比思考更深刻。我就想,我与荒野是一体的时候,就是神圣的,人类是一体的时候,也是神圣的。只要有一个可怜的小东西不服管,自己跑掉了,踢踢打打、生拉硬拽的时候,那人类就不神圣了。这样的人破坏了神圣。可当他们共同努力的时候,不是一个人给另一个人工作,而是每个人都为整个大局共同努力的时候——那就对了,那就是神圣的了。于是,我又想到,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说的神圣到底是什么……”他停顿一下,可没有一个人抬起低垂的头,他们都像训练有素的狗,只有听到“阿门”才会抬起头来。“我不会像以前那样做祷告了。我很喜欢早餐这神圣的仪式。我很高兴这里还有爱。说完了。”大家仍然埋着头。传教士环顾四周。“我说太久,你们的早餐都凉了。”他说。这时,他才突然想起来。“阿门。”他说,所有人抬起头。

“阿——门。”奶奶说完,开始吃早饭,用没有牙齿的坚硬牙龈咬着松软的面包。乔德吃得飞快,爸把食物塞了满满一嘴。没有人再说话,直到食物都已吃完,咖啡都已喝光,只有咀嚼食物的声音和把咖啡在嘴里凉一凉再吞进喉咙的咕噜声。妈看着传教士吃早餐,眼神带着质疑、探究和理解。妈看着他的样子,就好像他突然变成了一个神灵,不再是人,而是一个从地下冒出来的声音。

大家都吃完早餐,放下盘子,喝光最后一点咖啡。接着,男人们都走了出去,爸、传教士、诺亚、爷爷,还有乔德,他们绕开乱七八糟的家具、木头的床头板、风车的机器和陈旧的耕犁,朝卡车走去。他们走到卡车那儿,站在车旁,抚摸着车身侧面崭新的松木板。

乔德打开车前盖,看着满是油污的巨大引擎。爸走到他身边,说:“我们买这辆车之前,你弟弟艾尔仔细检查过了。他说这车挺好的。”

“他知道什么?他只是个小屁孩儿。”乔德说。

“他在给公司工作,去年开上了卡车。他知道得不少呢。他可是个机灵家伙。他知道不少。他还会修引擎,艾尔会修。”

乔德问:“他现在在哪儿呢?”

“呃,”爸说,“他跟野马一样到处跑。到处找女人鬼混,只怕是死了才肯罢休。他现在是个十六岁的机灵小伙儿,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什么都不想,只想着女孩子和发动机。绝对是个聪明小伙儿。这个星期有好多天晚上没回来。”

爷爷哆嗦的手在胸前忙活,终于把蓝色衬衫的扣子扣进汗衫的扣眼儿。他用手指头摸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懒得去管。他又把手往下伸,想要找个办法扣好裤子上的扣子。“我以前比他还坏,”爷爷开心地说,“比他坏多了。可以说,我以前真是该下地狱。嗯,我年轻的时候,那时候也就比艾尔大一点,去萨利索参加露营布道会。艾尔就是个小屁孩儿,瞎胡闹。可我那时候比他大。我们都去了那场露营布道会。有五百人,里面好多年轻姑娘。”

“你现在也像是该下地狱的人,爷爷。”乔德说。

“唉,算是吧。不过跟以前比,还是差远了。就让我到加利福尼亚去吧,想吃橙子的时候就摘橙子,葡萄也可以。这些东西我怎么也吃不腻。我要从葡萄藤上摘一大串葡萄下来,管它呢,我要把葡萄放在脸上揉,让葡萄汁顺着下巴流。”

乔德问:“约翰伯伯呢?罗莎夏呢?露西和温菲德呢?怎么没人说起他们呢?”

爸说:“又没有人问。约翰带了一大堆东西去萨利索卖,水泵、工具、小鸡什么的,就是我们带过来的各种东西。带着露西和温菲德一起去的。天还没亮就出发了。”

“奇怪,我怎么没碰到他?”乔德说。

“哦,你是从马路来的,是不是?他走的是后面那条路,从考林顿过去的那条路。还有罗莎夏,她现在嫁到康尼家了。哎呀!你还不知道罗莎夏嫁给康尼·瑞夫斯了吧?你还记得康尼吗?很不错的小伙子。罗莎夏还有三五个月就要生了。现在长胖了,气色很好。”

“天哪!”乔德说,“罗莎夏就是个小丫头呢。现在都要生孩子了。我这四年不在家,发生了好多事。爸,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出发去西边?”

“嗯,我们得把这些东西装上车卖掉。艾尔玩够了,回来了,应该就可以把这些东西全装到卡车上去,说不定我们明天或后天就能出发。我们钱不多,有人说去加利福尼亚有将近两千英里路呢。我们越早出发,才越有把握走到那儿。一天到晚都得花钱。你有钱吗?”

“只有几块钱。你们是怎么弄到钱的?”

“哦,”爸说,“我们把家里的东西都卖了,还有,大家都去砍棉花赚钱,包括爷爷。”

“是的。”爷爷说。

“我们把所有的钱都凑到一起——有两百块。我们花了七十五块钱买了这辆卡车,我和艾尔把车锯成两截,装上后面的车厢。艾尔本来还想磨一磨阀门,可忙着到处胡混,根本没时间弄车。等到出发的时候,大概还剩一百五十块钱吧。可这车上的轮胎太他妈旧了,根本跑不远。备了几个旧车胎。我想,别的东西就在路上买吧。”

阳光直射下来,令人感到刺痛。卡车车厢向地面投下一道道暗黑的影子,车身散发着热油、油布和油漆的气味。仅有的几只鸡离开院子,去放工具的工棚乘凉了。猪圈的猪靠在栏杆边的一点点阴影里,躺着喘气,时不时抱怨地尖叫几声。两条狗在卡车下的红色尘土里伸长四肢,也喘着粗气,滴着口水的舌头上全是灰尘。爸把帽子往下拉得很低,盖住眼睛,蹲下去,好像这就是他思考和观察时的自然姿势。他挑剔地打量着乔德,看着他开始变脏的新帽子,还有他身上的衣服和新鞋子。

“你把钱用来买这些衣服了吗?”他问,“你很快就会觉得它们穿着不舒服的。”

“这些是他们给我的,”乔德说,“我出狱时他们给我的。”他摘下帽子,带着欣赏的表情看着它,然后用它擦了擦额头,潇洒地戴回头上,拉了拉帽檐。

爸评论道:“他们给你的这双鞋挺好看。”

“是的,”乔德表示赞同,“是挺好看,可是不适合天热的时候走路穿。”他在父亲旁边蹲下。

诺亚慢慢地说:“要是你真能把两边的挡板都钉好,说不定我们就可以把这些东西装上车。把车装好,这样,等艾尔回来——”

“我能开车,你们要是想找个人开车,我能开,”乔德说,“我在麦克莱斯特开过卡车。”

“太好了,”爸说,接着,他的目光朝路上望去,“要是我没看错,那儿有个机灵小伙儿拖着脚步回家了,”他说,“看起来好像也很累了。”

乔德和传教士抬起头朝路上望去。年轻气盛的艾尔发现有人注意自己,便挺起胸膛,像是准备打鸣的公鸡一样,大摇大摆、昂首阔步地走到院子里。他神气活现地走近后才认出乔德,脸上得意的神情便不见了,目光中流露出敬佩和崇拜,也不再大摇大摆了。他穿着硬硬的牛仔裤,裤脚往上卷了八英寸,露出高跟皮靴。腰上系着带铜扣的三英寸宽的皮带,蓝色衬衫外系着红色臂带,戴着帅气的斯泰森牛仔毡帽。可这一切都无法与哥哥的名气比肩。因为他哥哥杀过人,谁也不会忘记这一点。艾尔知道,哪怕是他自己,也因为哥哥杀了人这件事赢得了一些同龄男生的敬畏。在萨利索,他听到有人指着他说:“那就是艾尔·乔德。他哥用铲子打死了一个人。”

此时的艾尔,恭敬地越走越近,看到哥哥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狂妄自大。艾尔看到哥哥黝黑的双眼显出沉思的神情,监狱生活使他变得沉稳,受过训练的光滑坚毅的面孔不向监狱守卫流露出任何神色,既没有愤然反抗,也没有恭顺屈从。于是,艾尔也立马变了。他下意识地学着哥哥的样,英俊的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双肩也放松下来。他不记得乔德以前的样子了。

乔德说:“你好,艾尔。天哪,你长得跟豆子一样快!我都认不出你了。”

艾尔颇为害羞地笑了笑,准备和乔德握手。乔德伸出手,艾尔赶紧伸手握住。这两人一看便是兄弟。“他们跟我说你是开卡车的一把好手了。”乔德说。

艾尔感觉到哥哥可能不喜欢自吹自擂的人,便说:“我对卡车也不是很懂。”

爸说:“你一直是个到处跑的机灵小孩儿。你看起来很累啊。哦对了,你还得带一车东西去萨利索卖呢。”

艾尔朝哥哥看了一眼。“想一起去吗?”他故作随意地问。

“不去了,我不能去,”乔德说,“我就在这儿帮忙吧。我们——到时候反正要一起上路的。”

艾尔努力控制自己不问出那个问题,可还是没控制住:“你——你是逃出来的吗?越狱了吗?”

“不是,”乔德说,“是假释出来的。”

“哦。”艾尔有一点失望。 6kvRTJ0f4jy9m5bGKXmtJHVVuZWloakkWP6k9QEdbCJwL1nyefUn7zTXStoBAap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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