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帆去世后,他生前最后一篇稿件被刊登了出来。
温静是在地铁旁的报刊亭买到那本杂志的,那天她本来想买《时尚芭莎》,翻钱包时掉了钱,她弯腰去捡,正巧看见了堆在角落里的《夏旅》。这显然是小众的杂志,靠着广告存活,实际上并没什么人看,第一本上面还有个清楚的高跟鞋脚印。
恍惚记得孟帆任职的杂志就是叫《夏旅》,温静拿起一本,掸了掸上面的土,翻了开来。
于是她看见了孟帆拍下的槐花照片,还有他的那篇文字——《又到槐花飘香时》:
几乎每一所学校里,都会有一棵槐树,而每一棵槐树下面,都会有很多被遗忘在似水流年中的故事。
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在槐花飘香的时候。
我是转校生,那天是到学校和老师见面,准备第二天正式上课。她正好放学,走过我身边时很自然地笑着跟我说:“拜拜!”
我认识她吗?
因为太认真地在想这个问题,我甚至忘了回复她一句“拜拜”。她背着书包,一边和同伴说着话,一边又回头冲我笑了笑。当我终于确定,我并不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跑下楼梯了。
我们的开头并不美好,还不认识,就先宣告了“再见”,现在想想多少有点不吉利。
然而在那时,我却感觉很温暖,在陌生的校园里,有了向我微笑的一个女孩。
有人会因为一句再见而喜欢上别人吗?
我相信一定有的,年少时我们有足够多的理由去认认真真地喜欢另一个人,而长大后我们有同样多的理由去认认真真地辜负另一个人。所以最初的那些稚嫩感情,偏偏会记住一生。或许真的是,好年月,旧时光。
我就这样一直羞怯地、默默地喜欢着她。
每学期都仔细地抄下课表,计算音乐课和实验课上与她的距离;骑车上学时故意早转一个路口,期待在她家的那条路上能看到她的身影;不自觉地哼唱出她喜欢的歌;从来不和她聊天,但是却清楚地记得她哪天剪了刘海,哪天包了新的书皮……
以这种不为人知的方式喜欢着她,因为她喜欢着别人。
毕业那天我坐在槐树下想,要不要告诉她,我的初恋。
我坐了很久,肩膀上落满了槐花。
我最终没有说。
如今时间已经把我们分开了,总有一天她会忘了我,也许现在就记不清楚了。没关系,我偷偷享受了独一无二的初恋,连她都不知道,在被遗忘的时光中,在她记忆的阴影里,有一个人一直在惦记着她的幸福。
这是我最甜美的秘密。
照片中的槐花,在我按下快门的时候飘落了。而我心里的槐花,就在那里静静绽放着。
哦,对了。
我和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拜拜!”
温静看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从树上飘落了一片槐花的花瓣。花瓣就落在孟帆的落款旁边,在他的名字上,还有一个黑框。
这个带黑框的名字明明标示着死亡的阴郁,而温静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温馨。她仿佛能闻到学校那棵老槐树下阵阵的槐花香气,在明亮的教室里,孟帆一脸宁静地坐着,他望向窗外,手里的圆珠笔转了个圈。窗户的玻璃上,映出了苏苏和温静年轻的笑脸。
温静合上杂志,拿起手机拨通了苏苏的电话。
“你还记得和孟帆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hi或者bye?”苏苏沉吟了下说,“怎么了?我记不清了。”
“是bye。”温静笑着说,“去买《夏旅》吧,不看会后悔的!”
那天晚上,苏苏带着杂志住在了温静家。两人挤在温静的床上,只开一盏台灯,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她们从高中起就经常这样凑在一起,那时聊得最多的是杜晓风和足球小将,渐渐也聊到了升学、就业、薪水、跳槽、结婚、第三者……随着慢慢长大,话题越来越成熟,也越来越无奈。然而在说起孟帆的这一晚,她们仿佛又变成了高中生。
“你为什么要和人家说拜拜啊!”温静笑着说。
“我真的不记得了啊!”苏苏抱着靠垫冥思苦想,“他怎么连这个都记得呢?哎,你和他说过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我就没怎么和他说过话吧!”温静摇摇头说,“咱们那时怎么可能想到,他记住了这么多事!”
“是啊……”苏苏突然坐起来说,“不过我记得他上学的确是偷偷跟着咱们的!”
温静好奇地看着苏苏,苏苏兴奋地回忆着:“咱们不是约在街口一起走吗?有一次你来晚了,我在报亭下等着你,看见孟帆骑车过去,过了一会,他又骑了回来,四处张望。他一定是没看到咱们,又偷偷绕着那条街转了一圈。”
“啊!我也想起来了!”温静也坐起来,“我说呢,那会怎么每天上学都能看到孟帆,只要你车链子一掉,他准能出现!”
“他手指细长细长的。”
“他骑的是山地车!”
“头发到这儿?”
“不对,再长点!”
她们细致地回忆着那时孟帆的样子,努力拼凑出他少年时代的身影。
两个人都沉溺于那个已经远去的男孩的初恋里,出乎温静的意料,对于刚刚失去初恋的她来说,并没有因此感到痛苦。她遗失的情怀正在被一个她几乎要忘记的男孩轻轻唤起,也许正是因为她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初恋,被无法挽回地刺痛了,所以她才放纵自己在另一人的身上,去找回自己最初的梦想,找回那已经被遗忘的时光。
在孟帆去世后,温静心中的他却活了起来。
“苏苏,咱们一起把孟帆写的杂志凑齐吧。”温静看着天花板说。
“嗯,这是他最后能留给咱们的了。”苏苏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