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多元商文明中神纹的属性问题

前文已讨论过，殷商宗教中系统而多样的神祕造型，都奠基于相同的双嘴夔龙母题。同时，商文明的双嘴夔龙神信仰母题，除了这些变形、繁复的纹饰之外，也衍生出甲骨文的“ ”（神）字，而成为“神”观念之渊源。前文所观察的双嘴夔龙母题，实乃源自盘龙城、二里头文化之硬陶神纹。虽然前文已说明，据笔者的研究，所谓“二里头”文化更适合称为“盘龙城文化早期”（因为盘龙城才代表了当时的文化中心区域），但由于在目前普遍的认识中，还是以二里头、二里岗文化为中心，因此我们必须专门讨论此问题。让我们姑且还是再回到现在习惯性的“二里头文化”概念，但是需要一切从资料及没有预设的角度出发，重新探讨硬陶和青铜器神纹的发祥地和文化属性。

如果奠基于后期意识的以郑州、洛阳为中央的概念，就会产生这样的疑问：偃师二里头出土了神纹硬陶，但在二里头文化三、四期之前，偃师周围地区的裴李岗、仰韶、庙底沟等考古文化遗址，都从未见过类似的神祕纹饰，甚至在二里头文化晚期，二里头宫殿之外的周围遗址依然未见神纹硬陶礼器。并且，考古学界早已证明：硬陶这种技术并不是二里头本土所创造，二里头遗址所发现硬陶器物都是外来的，而且来自长江流域 。神龙信仰与神纹在商代文明的总体信仰中占有主导地位，两商时期深入影响黄河中下游青铜文明的形成，若从考古出土与发现来看，恐怕这一信仰并不是源自黄河流域，并不能说它就是在二里头、郑洛地区本土发源的。

李之龙先生认为，近几十年来，二里头宫殿遗址发掘的成果，显示出“二里头文化于文明化进程中所取最高成果并非二三十年前学术界普遍持有的‘最早国家论’或‘最初文明实体论’，而是处在比这更高一步的文明进程阶段。” 李之龙先生所提出的“不是最早国家”的论点相当准确，二里头时代确实是中国境内数种文明已上升到很高的青铜文化及国家进程的阶段；但却不能说，二里头这一小城邦就能够代表当时诸国文明发展的程度。在二里头文化之前或同时，各地已有邦国出现，包括比偃师二里头规模更大、更早的古国，以及文明化、国家化程度最高的云梦泽联合城邦古国。学者们讨论较多的是关于陶寺和良渚文明的古国结构，韩建业先生甚至认为，成熟的二里头古国奠基于陶寺和良渚等早期古国的基础上 。然而，这种看法，一方面可能过于简单化了青铜早期文明的形成和交往过程，另一方面过于将相隔遥远的地区混为一谈，从后期“大中国”概念讨论青铜时代早期的文明。

从新石器末期青铜早期以来，陆续建立众多城邦及古国。最早开拓的长江流域，以长江中游为主导文明，逐步扩展到长江下游和钱塘江流域的崧泽文化及良渚文化、赣江流域的樊城堆文化及吴城文化、长江上游的宝墩及三星堆文化等。长江流域文明化、国家形成的历史超过5 500年。一千多年以后，方才在长城地带开始系统地出现军城网络，包过辽西、内蒙古、陕北以及中国境外的南草原与高原交界的城邦。郑洛地区城邦文化的发展恰恰时代最晚，虽然该地区在后来的帝国历史中占据中央的地位，但这并不等于该地区发展得最早，包括所谓“二里头”时代。二里头遗址聚落的规模、各方面的发展程度和影响力相对不高，只是众多小城邦之一，在许多方面依赖长江中游并受其影响。故二里头遗址虽然很重要，却不能作为整个中国青铜文明早期的唯一代表。

然而，双嘴夔纹却可说是代表全中国的精神文化，从早商以来，在许多地方的礼器上都有着双嘴夔纹或饕餮纹，春秋战国时代甚至汉代的礼器上，都还保留着双嘴夔龙信仰的余迹。难道这种庞大而几乎网罗天下的传统，真是滥觞于几件偃师二里头出土的非本土制造的硬陶？尤其是我们已知道，硬陶在二里头实属于非本土的宝贵礼器；虽然迄今所知时代最早的完整的双嘴夔饰带陶簋，发现于二里头遗址中（参图二一），但这恐怕并不能说明二里头文化便是该传统的发源地。尤其是如果将此陶簋与二里头普遍的陶器比较，则明显可见这并不是本地制造的宝物。

青铜早期时代，虽然不同文化间的相互交通往来已很普遍，但像殷商这样将不同地域范围纳入到一个统一的上古帝国的局面尚未形成。因此，各地虽有贵族来往和器物流动，却尚未达到族群文明同化的程度。不过同时，甚至比二里头更早，已不仅有许多城邦古国出现，而且在某些地区已组成了规模并不小的古国联盟或更密切的联合城邦的结构。张光直先生曾指出，青铜时代古国的形成，“其发展不但是平行的，而且相互冲击、相互刺激而彼此促长的。” 在这些竞争、传承、贸易互动等关联中，公元前第二千纪前半叶重新形成了许多拥有独立政权的小国，开始建立同族或异族联盟的中、大型古国；虽然在此之前已有云梦泽联合城邦国家的大型网络，但是公元前第二千纪是各种势力重新描绘历史地图的时代。当时云梦泽联合城邦的国家网络也经历了大幅变迁，经过政权分散后，重新组成力量更强、影响力更广的王国；并同时在郑洛地区形成了二里头城邦和偃师城邦，更晚一些还有更大的郑州城邦也发展起来。二里头、偃师、郑州等郑洛三城一定有其历史意义，但绝不能被视为早期中国地区唯一的核心之国。

二里头城邦的政权情况，与其他古国的关系，或者它在当时的国际地位和历史意义，此类问题目前我们尚没有明确答案，虽然笔者曾经作了一些初步讨论，提出它是位于南方农耕文化和北方游牧、游战文化之间的边界古国 ，但此问题还需要进一步思考。根据目前所有的资料来看，所谓“二里头文化”，并不仅限于郑洛地区，更广及到江河之间的宽阔地域，所以此庞大文化的发祥地，以及它在历史上如何演变、形成的实际情况，亦还需要更加详细的研究，包括特别需要加强郑洛地区之外区域的考古发掘。对早期神纹的探索，也离不开二里头文化发祥地这一根本的历史难题；对此问题笔者已有初步探讨 。考古资料均阐明，江汉地区石家河文化晚期、盘龙城文化早期才是二里头文化的源头，甚至应该将二里头文化重新命名为“盘龙城文化早期” 。不过，下文拟换一个角度，不再总体讨论二里头文化类型及其发祥地，而是着重于透过对神纹硬陶发祥地的探究，以推知夔神崇拜之滥觞。 zs5UsDlHArhp3mWySP6UMybP2pdh+A7o0Faqj3rbwzH60W1wYDb7wda3tBZOj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