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和语言的演化,在文明发展中是两条互补但不相重复的脉络。夔神饕餮信仰在商文明中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但在随后先秦信仰的演化中,却随着人们放弃使用人牲祭祀双嘴夔神的祭仪,逐步失去了原始信仰中“吞”、“吐”一切、并将被吞吐之物神格化的神圣性质。甚至,夔神和饕餮在战国、秦汉的文献中经常被形容为恶鬼,如前文所引的《左传》、《吕氏春秋》、《说文》、《甘泉赋》、《二京赋》等文献,都有相关的记录。
然而,原本像夔龙之形的“神”字并没有因此被放弃、遗忘,反倒在语言中超越了原有的象形意义,甚至逐渐脱离和降雨、夔龙等的关联。
在殷商文字中,“神”字除了用于本义之外,已被作为其他字的义符,来表达各种现象的神祕性,此时“神”的字义已有扩展。
不过,“神”与“祖”在殷商文字中依然是两种不同的概念,因为“祖”和“神”是两类不同的崇拜对象,祖先从来不能称之为“神”,笔者在上文中所阐述的殷商之“神”,只是夔龙形的天神。然而自西周中晚期以来,“神”字开始被用来指称天上的祖先。如邢叔、采钟称祖先为“文神人”;此鼎、此簋、 钟称其为“文神”;杜伯盨称祖先为“皇神祖”; 史 壶则称之为“先神皇祖”。这种用词的逻辑十分清楚:祖先已通过神祕过程升天,并获得与天神结合的性质,故虽然没有成为“神”,但却成为通过神格化的过程进行再生的“神人”。
这种新的用词对“神”的字义造成很大的改变。可见西周以来,“神”字的确已脱离了天上神兽的观念,改指人形的崇拜对象,甚至当时的人已经不知此字原始的象形意义为何了。甲骨文中的“神”与“祖”不可混淆,但到了西周中晚期,两者间已无太大的区别。如此一来,“神”字便逐渐成为表达所有崇高神祕对象的用字。
进一步思考,我们可以发现,“神”字在周时期开始有从“示”的写法,或许不只是因为“示”字偏旁是被祭祀对象的指示而已,更隐藏着“神”意义的演化,即从仅指天神的范围扩大到涵盖天上的祖先。“示”字的本意是祖先牌位,但夔龙的天神信仰与祖先无关,故殷商时期未见写从“示”的“神”字,反而因为“鬼”的意义是指他族的祖先,甲骨文中有从“示”的“ ”字。到了西周,“神”意义已涵盖了升天且神格化的祖先“文神人”,因而出现少数从“示”字偏旁的“神”字。同时,“示”字的本义,也发展到综合性表达被祭祀对象之意思,所以到了汉代,从“示”的“神”字已完全取代了不从“示”的字形;由于汉代文化排斥对鬼的崇拜,“鬼”字失去了“示”字偏旁。(在目前所见的楚简上,“鬼”依然从“示”的“ ”,但《说文》里已固定不从“示”的“鬼”,并将“ 定为“古文”。)
此外,殷周之际,“神”的信仰进一步衍生出了“寿”的新观念,在某程度上与神的人格化趋势有所关联。商文明的信仰传统,乃是通过神杀的方式,以期获得天上的神性之新生,即通过神杀手段避开自然生物必经的死亡过程,进而得到由神所产生的永生。从“寿”观念的形成,我们可以发现:为神所吞吐、杀亡、死而再生的信仰,被家族、寿命的信仰取代了。
这种演变隐含着非常重要的人类对死生、老少理解的变化:早期社会中比怕死更加怕老,认为在战争、狩猎或祭礼中被杀死才属“善死”,老死或病死属于很糟糕的“恶死”。老死病死者将变得永远脆弱无力,身强力壮时期被杀者,反而能在永生中保留身强力壮。所以,早期社会观念中“寿”并不被视为理想美德。这种观念在很多巫觋文化仪式中可以观察到,下文会专门讨论商文化中与其相关的遗迹。但是从殷周交接之际出现“寿”字的事情,无疑可知,当时社会已脱离“善死”的观念,不再怕老弱,反而把“老”视为被神保祐的依据。同时,这一变化还表明,人们对于神杀而再生的信仰在减弱,逐渐将不朽社会建构的目标从彼世转向此生。
早期商代的“神”信仰,乃是以神杀避开老死的不祥。周代的人们祈祷以掌握齐眉之寿,并寄望祖先能保祐子孙永享寿年,使“寿”字既从“神”亦从“老”,古代思想传统中将老年视为德性的观念,实滥觞于此。因此,从“神”到“寿”观念的形成,显示出上古信仰的核心已发生变化。
如此一来,虽然战国、秦、汉时还能看到“神”字从口的写法;但神龙吞吐的形象,在整个文明中却已被遗忘。同时,虽然许慎将“神”依然定义为“天神”,但实际上,在汉代语言中,“神”字的涵义已极其广泛、无所不包,“神”字被用于指涉一切神圣的现象。在语言的发展中,许多字从广义变成狭义,但有些字词却反而从狭隘字义发展成广泛的常用字,“神”字即是如此。此字从早期能具体指出乃是代表双嘴夔龙天神的专属名词,到后来却发展成无所不及的神祕观念,且至今三千五百余年来,仍然持续地被使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