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三、双嘴龙神的神能

甲骨文关于“神”字的资料较零散,所能了解和掌握的意思往往有限,但复原零散资料,却能归纳一些规律和信仰脉络:在殷商甲骨文中,双嘴龙神是一群昊天上的大神,他们主要的神能为实现上下天地之交、管理万物之死生、衍生及保祐超越凡性的酋王。

(一)神涎赋吉

笔者在甲骨文中发现一条武丁时代的卜辞,所描绘天神的动作,恰好符合夔龙的形象,即《合集》21181记载:

己亥卜,王贞:神不 ?……

甲骨文“ ”(“ ”,或写作“ ”)字是“涎”字的象形古字,描绘人张开口而吐出唾液。于省吾先生将此字考释为“涎”是准确的 [1] 。在甲骨文中,“涎”字的用意很特别,“洹涎” 、“来水涎” 等卜辞,证明该字与涎水的关系,但与此同时,在甲骨文亦有祖先涎之记录,如武丁时期“来丁酉父乙涎?” 等卜辞,并且,涎赐乃是吉祥的征兆。虽然甲骨文“神涎”记录发现得少,却使笔者考虑其或许是直接描绘了夔神信仰的神祕形象:神吐涎以赋生,由神所吐出的水滴乃生命甘露。“神涎”有可能是广泛地表达出天神赋生的意思。也许有可能在国家或个人情况艰困时,商王会亲自求神来赐予天恩,亲自占卜祈求卜骨上显示征兆的靈验。

(二)鬼神之相击

在卜辞中,商王经常祈祷神的出现,如在武丁时期的卜甲上,有王祈卜驱鬼而呼神的记录。据此可见,殷商已有鬼、神相互对立的观念:

(占)曰:隹(唯)甲兹鬼?隹(唯)介,四日,甲子,充雨,神。

辛酉卜,贞:自今五日雨?二告

壬戌神不雨?

《合集》1086

在刻辞中,验辞皆与卜辞相关,用以回答王的提问。此处王问的是有关鬼的卜问,答案显然也与鬼相关,而该卜辞的靈验则恰好指涉神,因此可见在殷商时期的信仰中,已形成了鬼神有关联性的概念。

事实上,各时代的人们都很担心鬼神之别不明,如《远游》有云:“因气变遂曾举兮,忽神奔而鬼怪。”《九思·哀岁》又云:“神光兮颎颎,鬼火兮荧荧。” 青铜器铭文中也可见到鬼神对立的概念,如战国早期陈 簋盖:“龚 (寅) 神。” 巫师的责任在于帮助君主获得神的协助、扫除鬼物的迫害,所以鬼神因素之区别,乃是巫师关键的职务之一。这处卜辞,正可反映出商代人对于区别鬼神因素的重视。

不过在殷商文明中,鬼神因素之别,可能带有一种后来已失去的意味:“鬼”从“人”(或从跪人“卩”,或从“女”),其字义亦从人,是他族祖先的概念,而“神”则是纯粹的自然天神形象。因此,商代的人们呼神驱鬼,乃是为了祈祷天神保护我族,不让他族的祖先有害于我族,并相信我族是被天神选择的,能够获得崇高天神的支持。

在该卜辞上,武丁商王占卜鬼气的日期是甲子前四日,即辛酉日。巫师为了回答王的祈卜,乃卜问“自今五日雨?”即从今日辛酉起,最近五天内是否下雨?又问:“壬戌神不雨?”即今日辛酉祈卜明日壬戌,天神是否会降下雨露?到了甲子日确有降雨,据此巫师认定:鬼气已被消灭,并确定有神降临。

据《合集》1086占卜的过程和其验辞可知,商代巫师以甲子是否降雨来确定鬼气是否已被排除、神是否已降临?从商代以来,中华文化中形成了“天降神”的概念,这并不是特指某种抽象的神祕表现,而是源于云霓、雷電、雨露等自然现象。此一观念从商代一直保持到汉代,亦可见于传世文献,如《九歌·山鬼》曰:“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靈雨。”雨就是神靈的表征。

其实“霝”、“靈”(灵)字的古文初义即是“神靈雨”。《淮南子·览冥》曰:“昔者,师旷奏白雪之音,而神物为之下降,风雨暴至。”“神物”下降的凭证即是“风雨暴至”。《论衡·龙虚》曰:“天地之间,恍惚无形,寒暑风雨之气乃之谓神。” 可谓一语破的。这些材料都说明了所谓“降神”,实际即是降云霓、雷電、雨露等。

《合集》13406残片的记录亦与之相类:

癸巳卜,古贞:雨?神。十月。

即叙述了巫师卜雨,从而获得降神靈验的情形。

(三)天地之间自然生育的神能

1.管理雨露

商代巫师以卜雨来祈祷神的出现,这是因为在商代人的心目中,环回巡游于天空的夔龙天神的责任之一便是管理雨露,以生育万物。既然如此,在甲骨文中自然有祈神求雨的相关记录:

乙巳〔卜〕, 贞:兹神其〔雨〕?吉。

《合集》13407

曰:雨亡……

庚子卜,贞:兹神其雨?

《合集》13408

……神其……

《合集》13409

……神其, (惟)……

《合集》27699

其谓:王因缺少雨露而占雨,巫师为之呼神祈求雨露。最后求雨成功,故载曰:“吉”。

在传世神话中,有雷公、電母、雨师三种管理气象的神靈,西汉马王堆三号墓太一将行图上,绘有人形的雷公、雨师二神 。但殷商时管理气象的神靈并非人形,而是礼器上所见的巡天龙神,且没有司掌雷、雨的分别,两者皆由神兼管。

2.神来于春田,降养育万生的神精甘露

既有“神降临、以其甘露养育万物”的信仰,在卜甲上也有呼神来降的占辞,巫师呼求神从天而降,以助耕王田,并祈求天降“神靈雨”,以祈丰年:

贞:呼神耤于明?

曰:吉。

《合集》14

丙子卜,呼……耤受年?

《合集》9506

乙卯卜, ……

……神耤才(在)名(明),受有年?

……神弗其受有年?

《合集》9503

……耤〔于〕名?

《合集》9502

己卯卜, 贞:不神耤于名(明),享不

……贞:不呼…… (咎)?

《合集》9505

贞:令我耤,受有年?二告

……其受年?

《合集》9507

告攸侯耤?

《合集》9511

卜辞中除有“呼神耤”外,还有“令我耤”,“我”即指王。卜辞描述王在春天时的耤田礼上,祈求天神来助,降甘露于农田。

《礼记·祭义》描述王耤田礼曰:“是故,昔者,天子为藉千亩,冕而朱纮,躬秉耒。诸侯为藉百亩,冕而青纮,躬秉耒,以事天地、山川、社稷、先古,以为醴酪齐盛,于是乎取之,敬之至也。” 古代的王被视为天子,是由天帝派遣来治理人间者,故王并非以人力耤田,而是以天力耤田,以保丰年。诸侯也参加耤田礼,耤田百亩。所以卜辞云:“令我耤,受有年?”又云“侯耤”。藉由龟甲呼请神耤,意即祈求降下养育万物的甘露,请神龙降下吉雨、春雨,养育黍稷生长。该礼仪中提及“明”为时段或地名,应有特殊意义,涉及天地之交“神明”概念,此问题我们将在下编再作专门讨论。

《合集》14912载:

……令 以王族,比 (蜀)载王事?六月

……王亘于西?六月

……示壬 (侑)一牛?

……乙,神, (有) 岁?七月

记录下来的祭祀语言神祕难懂,尤其是刻辞保存不全,所以我们只能从对照中试图看出些许脉络。在该卜甲上可能记录着商王六月在西边的政权事务,另有祭祀祖先之事,而七月则祈祷神对岁收丰盈的保祐。

有一些带“神”字的甲骨只剩下碎片,无法得知其祈卜的目的,如《合集》19638等卜甲碎片只保留了一个“神”字。但其中有一些带“神”字的碎片,还是能够提供部分资料,有助于让我们了解“神”的涵义,如《合集》19657,虽然是碎片,但从其剩下的部分还是可以看出是呼神的记录:“……日,呼,隹(唯)神?”《合集》13411则是只用一词呼神:“□酉卜:神?”

《合集》1626言:

〔甲申〕卜, 贞:乙酉,黍,神,

〔甲申〕卜, 〔贞:〕……乙酉……祖乙,神,翌日?

卜辞中也有求黍、呼神并且祭祀祖乙先王的记录。《合集》13414并不是碎片,但其上的刻辞却不成词句:先独刻“黍”字,其下又独刻三次“神”字。推究其刻字意思,应与“呼神养黍”的概念相同。《合集》13412卜甲碎片,正面只保留了一个“神”字,反面有一个“来”字。在部分卜甲上正反面的记录是互相呼应的,但这却不是一定的,因此卜甲的碎片仍难以分析。但假如在该卜甲严格采用正反相对的规律,甲骨文“来”是以麦字为象形,与“麦”字混用,也许该卜甲也有呼神求谷的作用。

神降于地并生养万物,乃是古代信仰的核心概念,此种“神降以化生”的概念在汉代经籍中都可见到。不过在后期的思想中,“神”的概念已逐渐脱离了神龙的形象,而变成抽象的“神气”概念。《礼记·祭法》谓:“子曰:‘气也者,神之盛也’。” 其将“神”视为“气”的概念。根据《礼记》,气为神之盛,是故神物也被视作气的形态,可谓之“神气”。《礼记·孔子闲居》另曰:“地载神气,神气风霆,风霆流形,庶物露生,无非教也。” 用“神气”概念来描述春天神降的信仰,“神气”从天而降后,充满大地,并养育万物。

陈梦家先生乃将甲骨文的“神”字解释为云气成霞的现象 。张光直先生也曾提出:“商人相信大自然的现象都有靈性的观点,但其靈不必有任何偶像化后的样貌。” 循此看法,即殷人认为自然云雨现象本身就具有靈性。但若观察商人的礼器,可知此说尚不够准确。殷商信仰中充满了神兽崇拜,礼器上常有夔龙在云层中的纹饰,这即是管理甘露的天神。虽然汉代已有非偶像化的“神气”概念,然民间仪式中仍继续以神龙造型游行,舞雩祈雨。笔者认为,这些民间仪式以及后世思想家的神气化生概念,皆滥觞于商代信仰中,前者保留了礼仪的形象,后者则哲理化了古代信仰。

3.神和電

(1)神降水火,春雷吉象

甲骨文中除了“ ”(神)之外,还有数个写法从“申”的字。其一是加上四点的“ ”,罗振玉以为:“電古文作‘ ’。此从‘ ’(申),象電形,四点象雨点。雨与電相将也。” 从雨滴的“ ”( )系“電”的古字,表达雷電暴雨的现象;从西周时起,雨滴被改写成“雨”字偏旁,形成了“ ”(電)字。笔者认为,四点像雨点的理解无误,但是“ ”字偏旁显然不是电形,而是双嘴夔龙形。“ ”字的象形意义应系夔龙喷吐雨滴,这与神龙吐火泄水的信仰有关。

在各地萨满文化中,神龙现身时常会伴随起火、升水等现象,可酿成水、火灾情。神龙吞吐水火信仰应与自然界的暴雨现象息息相关。不同文化因为地理气候条件不同,会特别强调神兽的某项超越凡性的高强神能。例如埃及地区极少下雨,故在古埃及文明中,并未有神龙吞吐闪電雨露的描述,神鳄从地上吞吐太阳才是其主要信仰。在中国文化中“龙食日”的形象并非主流,仅见于三星堆神树的造型上(图二六三,详见下文第十章的讨论),相关的神话根本未留下来,但在信仰中却强调夔龙在天上具有造成暴雨的能力。又如在俄罗斯森林一带,每年都有闪電引起的火灾,而龙在其民间故事中既是火王,也是水王,并具有以神火烧灭全国的能力。闪電造成的火灾在江河中原地区并不常见,在古老农耕文化中,认为天龙吐泄而出的甘露带有神性,为生命之缘,或称为玄胎,雷雨不仅是丰收的吉兆,也是天意的表现;至于龙所吐发的闪電、天火也具有同样的神格。商人似乎没有敬畏雷電的观念,对古人而言,雷電是夔龙所吐的天火神光,而非夔龙神靈本身。雷雨现象并含火水,两者都是生命不可或缺的要素。若天不降下雷火、神靈雨,则地不生。天既以暴雨祐命,春雷自然成为吉祥的神圣征兆。

甲骨文中的“電”字常与“神”字用意相关,如《合集》13417载曰:

乙丑……生一月……其雨?

七日壬申電。

乙〔亥……其〕雨?

辛巳雨,壬午亦雨。

残片上有两个问辞、两个验辞,虽然卜辞不全,但比对问辞和验辞可知,卜问的时间是乙日、丙日(壬申前七日是丙寅),并在辛日和壬日获得靈验。在乙丑日卜雨的原因是因为“生一月”,可见这是祈求春雷的卜辞,所以第七日壬申有雷電暴雨,乃是吉祥征兆的靈验。春雨是影响秋季丰歉的重要因素,所以在此卜甲上有两旬乙日求雨的记录。

上引卜辞的意思与“呼神降”接近,只是未提及神,而直接陈述气象。这可能是古人在春季呼神求雨的同时,也采用不同的祭礼迎春,以追求丰年。《合集》13417的“ ”字是指气象,但在古人眼中,雷電暴雨本有神圣征兆的意思,巫师追求瑞雨、祝福新岁,以获得神符吉兆。无雷電暴雨时,龙形的众神仍然不断地巡游于天空。一旦出现天声、神光、雨露等现象,就代表神降下了天恩,殷商“ ”字就是形容神降的吉象。

殷墟卜辞记载了舞雩祈雨的仪式,藉以请求天神协助,使祝祷之事成功。而其青铜器纹饰亦均将神龙置于云气之中,显示神龙即是天神,盘旋于天空,并管理生养万物的天气雨露,饕餮纹饰也经常在龙口处加上火纹,以强调其吐火的形象(参图六三:1;八一至八三;八八;九十;九一;九三;一一三等)。《山海经·大荒东经》描述神夔出现时,全身各处皆会喷吐光辉,而使大水高涨:“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虽然此处谓夔形如牛,不过《山海经·海内东经》、《淮南子·墬形》都说明了所谓的“雷兽”或“雷神”仍带有龙形

姚孝遂先生认为:“由于古代的人们对于‘電’这种自然现象感到神祕,以为这是由‘神’所主宰,或者是‘神’的化身。” 笔者同意此说,神与電的关系,正是神祕的被崇拜对象及其所主宰的自然现象。雷電暴雨不仅是天上夔龙神所喷吐的火水,也是天神可视可听的表现,所以“電”字始终从“申”。而《说文·申不》云:“電,申也。”当代说文学家也曾提出过“電”、“神”两义之间具有关联的看法,将闪電视为神物存在的依据

“神”与“電”两字读音相同,意义相关,但用意却不完全相同,且有各自的源流发展。“ ”的象形意义是双嘴龙夔神,而“ ”则是夔龙天神所喷吐的甘露。在西周时期的语文中,将“ ”字的雨滴改成“雨”字偏旁,形成沿用至今的“電”字。而“ ”字则开始省略双口,形成指涉“神”义的“申”字;且“申”字在铭文中未见有用作“電”的文例。这也证明了纵使“神”、“電”两字相关,但仍是两个不同的字体,各有不同的发展脉络。

(2)電和神、雨和靈:自然神符靈验的表现

依笔者浅见,甲骨文“ ”和“ ”、“ ”、“ ”字的关系,与“ ”和“ ”、“ ”字的关系颇为相似。学者们早已发现“ ”和“ ”字之间的相似性,因为这两个字均和气象有若干关系。叶玉森先生将“ ”字释为“雹” ,沈建华先生则将“ ”字与“ ”字区分开来,而将“ ”字释为“雹” 。“ ”字显然不会是“雹”,而“ ”字据李孝定先生和徐中舒先生的考证,与“ ”字同为“霝”(靈)的雏形 。学界都赞同将“ ”释为“靈”。至于“ 字则看法不一。沈建华先生的见解有其根据,但“ ”字的双“口”常作圆形符号,所以“ ”和“ ”的口形或圆形符号也未必需要严格区分。此字在卜辞中文例不多,故此处暂不讨论其与“ ”如何区分的问题。

”、“ ”与“ ”、“ ”这两对字形反映出相同的概念:写从雨滴之“ ”字用指落雨现象,而写从雨滴之“ ”字用指雷電暴雨现象;写从口形或圆形之“ ”、“ ”、“ ”均系“靈”字,写从口形或从圆形之“ ”、“ ”则系“神”字。不过对古人而言,自然现象始终离不开其神靈性,慈雨甘霖是由天神所喷吐的靈气之具象,雷電暴雨也是天神兴奋时喷火吐水的神圣征兆。是故在甲骨文中,“雨”和“霝”、“電”和“神”的意义相差不远。

《合集》11501+11726组显示,“電”对商人而言有神圣征兆及神符的意思:

……大采, 云自北,西单電……采日, 星。三月 [2]

在上午“大采”时,云自北而来,然后在西单发生了雷電暴雨。

为了了解该卜辞中的隐义,我们需要先解释,这次在何处出现“ ”天符?卜辞中所提及的“西单”并不是某个普通地区。学界均同意饶宗颐和于省吾先生将甲骨文的“单”字释为“墠”和“坛”的本字,其义用来指祭祀之所 。而晏炎吾先生另认为“单”与“亶”完全不必区分,而是两个互换的声符;甲骨文的“单”字同时可以连接于“旜”,以此字表示众地点 。这种理解与释为“壇”不相抵触,以旜表示坛位,在坛进行社会、国家祭礼活动,这都合乎对当时社会生活的理解

虽然传世文献将“单”和“亶”作区分 ,并且根据汉代祭法,在泰山顶上建坛,祭祀天,即谓之“封”,而在泰山脚下之梁父山建禅祭地,即谓之“禅”(《史记·封禅书》、《管子·地数》、张衡《二京赋》都有这种描述 );但是根据《说文》的定义:“禅”并非祭地,而是“祭天”之义,清代段玉裁已颇清楚地讨论“墠”、“壇”、“禅”、“ ”的关系不可分别,都指天文台

甲骨卜辞中,有東、南、西三单 ,另有“王单” 或可视为北单的别称。殷商金文另有“南单” 、“西单” [3] 、“北单” 的记录。这都是指离王城不远的四处地方,据甲骨文,这些都是商王进行占卜、祭祀岳或其他未指出的对象、求雨、求年之地。《合集》18938载“贞:西单火?”学界均视为对大火星的观察。所以卜辞所载和说文专家们的看法一致,甲骨文中的“單”字即“墠”和“禅”、“ ”,意指王城附近的祭天所 。依笔者浅见,商代四单是汉代四方“郊壇”的来源。所以《合集》9572记载:“庚辰〔卜〕,□贞:翌癸未 西单田,受 (有)年?十三月。”即在年底来西单求来岁的年收,这与汉代的郊祀之礼有所呼应。

商王在单上行求天之礼,祭天之所亦是观察天象、占星术之台。是故,《合集》11501+11726组所记载在祭 上的雷電,不仅是单纯的自然现象,更是天神降恩的证明。甲骨文《合集》137、594、《屯南》2658有载,单上曾发生因鬼作祟造成的灾祸;而《合集》11501+11726组则相反,在单上看到了天神降下的神符。笔者认为,此一卜辞所言与《诗·墉风·定之方中》颇为相近:

……卜云其吉,终然允臧。靈雨既零,命彼倌人,星言夙驾,说于桑田……

这两处记载中,巫师均曾卜云,而出现神靈雨的吉兆,且星象也显示其占问之靈验。

《书·舜典》曰:“慎徽五典,五典克从;纳于百揆,百揆时叙;宾于四门,四门穆穆;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帝曰:‘格汝舜!询事考言,乃言厎可绩,三载,汝陟帝位。’舜让于德,弗嗣。”孔安国传:“风雨……明舜之德合于天。”《史记·五帝本纪》亦曰:“舜入于大麓,烈风雷雨不迷,尧乃知舜之足授天下。” 在这些神话描述中,天是以暴雨显示其命。也就是说这些天所降下的雷電暴雨,都是昊天诏命和天神赐恩的方法。是故,雷電暴雨本身不但是神迹,同时也具有神符天兆的涵义。

《合集》13419载曰:

……卜,贞:今己亥電不,隹(唯)……

其卜问今日是否有暴雨?

《合集》13415另:

……贞:神不,隹(唯) (咎)?

两者卜辞的内容相似,但一用“電”,一用“神”字。在这两条卜辞中,“電”与“神”都用作动词。

在传世文献中亦有“神”字作动词的文例,如《史记·龟策列传序》曰:“略闻夏殷欲卜者,乃取蓍龟,已则弃去之,以为龟藏则不靈,蓍久则不神。” “神”作为动词,有实现、靈验的意思,故近于“靈”字;而大自然的靈验经常需要依靠電、雨来获得证明,所以“靈”与“神”的意思皆可涵盖電和雨的自然现象,而强调其为神圣征兆、神符的作用。

4.神和虹

古人相信昊天充满了双嘴龙形的天神,礼器纹饰分析已阐明,双嘴龙的构图有弯形、夔形、璜形三种。弯形双嘴龙的形体相当于“ ”(神)字,而 等璜形的双嘴龙符号以及 等璜形双嘴龙的造型,则相当于甲骨文的“ ”、“ ”字形,即“虹”字的雏形(参图一七:11、12;三六;三七:2;四九:1;五一;一一五:2、3等)。

从字体角度来看,弯形的双嘴龙形象衍生出“神”、“電”和其他从“申”的字体。璜形的双嘴龙形象则衍生出甲骨文“虹”字的雏形。《说文》曰:“ ),籀文虹从申。” 可见在文字发展中,“ ”字的双首龙形象转为“ ”(申)形并不是偶然的巧合,因为“申”一开始也是双嘴龙符号。以“ ”字形代替“ ”的字形,也证明了弯形与璜形双嘴龙互有关联。只是因为“虹”读音不从“申”,故从“申”的写法在历史上便消失了。

关于虹与龙的关系,晁福林先生也发现甲骨文“虹”与“龙”字的关系,并指出:“‘龙’为一首,而‘虹’则有两首。” 实际上,古人对霓虹神气的崇拜,与双嘴龙的崇拜关系颇为密切,霓虹与双嘴龙概念的连接,由两方面可见:其一,在古代礼器上,除了弯形的双首龙之外,另常见璜形的双首龙;其二,从字体角度来看,弯形的双嘴龙形象衍生出了甲骨文的“神”、“電”等字体,同时璜形的双嘴龙形象则衍生了甲骨文中“ ”(虹)字的雏形。

卜辞有“虹”的记录如次:

曰:有祟?八日庚戌有各云自东冒母,昃亦有出虹自北,饮于河?

《合集》10405、10406

曰……

允有设,明有……云……昃亦有设,有出虹自北……于河?在十二月。

《合集》13442、10406

庚寅卜,古贞:虹 (惟)年?

庚寅卜,古贞:虹不 (惟)年?

《合集》13443

……九日辛亥旦,大雨自东,少……虹西……

《合集》21025

可见拜虹跟云雨、祭河、求年有关,所以与“神”的用意范围相差不远。

从传世文献角度而言,霓虹与雷電暴雨都是天神的表征。东晋王嘉《拾遗记·春皇庖犧》曰:“神母游其上,有青虹绕神母,久而方灭,即觉有娠,历十二年而生庖犧。” 描绘了神母在霓虹出现后,生出人面龙身形貌的伏羲圣人。在欧亚和太平洋地区常见虹龙信仰,其传说中均有能在虹桥下穿过去者,将掌握神能而成为超越人性的英雄之记载 。这种形象与被神吞吐雷同,也表达经过神的身体,而成为等同于神的神人或巫师。

《史记·封禅书》言:“神气,成五采。” 即使商人尚未有“气”的概念,但霓虹对商人而言是天神的彩华,本身即为双嘴夔龙的化身。所以“神”与“虹”的形象差异只是相当于弯形和璜形双嘴龙造型的差异,但在意义上,“虹”与“電”比较近,两者表达神龙出来而可以见到的现象。神龙化身为五彩虹,以表达丰年的吉兆;神吐火泄水,以雷電暴雨迎春。同时甲骨文记录和传世文献都表明在古人信仰中,霓虹与雷電暴雨,不仅是天象的意思,更加是崇高昊天的神兆,是一种“神降”的表现。神降以保障丰年,神降以指出圣王的天德,神降以表现出祈祷获得吉祥的靈验。换言之,所能看到的“来神”、“神降”的形象,都隐含神符吉兆的天意。

(四)神符信仰

除以上所述,殷墟尚发现了几件甲骨,其上之“神”字有作动词的用法,与传世文献所保留“蓍久则不神”的用意接近,如《合集》13696载:

贞: (有)疾,骨,隹(唯) ?二告

贞:疾,骨,不隹(唯) ?二告

贞:寍神?

不其神?

王有疾病,因此占卜祈祷以除害治病。在同一卜甲上有祈问吉祥神符的出现。这两种记录可能有所关联。

在各种王的祭礼活动中也会提及神,如《合集》27223载:

贞:于……

贞:三

贞:五

癸酉卜,鼓贞:其(侑)小乙,神,祭于祖乙?

贞:

祭祀祖乙和小乙时,又祈祷神符。殷商甲骨文中祭祀先王的记录几乎是最多的,但其中却只有极少数提及神,并且,因为此例在殷墟早晚期的甲骨文中都有,因此不能只将之视为某时代的祭礼习俗而已,必须思考是否在甲骨文中提及神,可能对祭礼的内容带有特殊意义。

天神能够在不同的情况表现其神兆。同时从“神”作动词的文例,亦可以看出语言文字的独立发展。夔神饕餮信仰产生了“神”字之后,循着语文进一步发展的脉络,“神”字的意思也得以扩展,赋予神格化的动作也可用“神”字来表达。

我们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讨论“神”字作动词的用意:天神在天地之间管理死生规律,从昊天吐灌甘露以化生,并有助于天地之交,作死生、天地之间的媒介。占卜获得神符、神兆,实际上也是一种天人之间的媒介。因此,“神”为动词的用意相当符合本字的内在意义,也符合商代关于“神”的信仰。

(五)神龙祐王与圣王神子的信仰

1.天神对王事的授权和保祐

礼器资料和甲骨文献都揭示出,在商文明信仰中,属于自然神兽的夔龙天神,其神能并不仅限于自然界而已,同时也助祐于人死后升天。换言之,天神不仅在自然界调节死生节奏,以作天地之间的媒介,同时也在人界负责死生规律。

不过,王的身份与凡人不同,所以不仅是升天的先王与神龙有关联性,对在位王室的保祐,亦是天神的神能之一。甲骨文中记载着商王祈求天神的指导、支持、护祐,如《合集》19521曰:

贞:兹神不若?

这是商王武丁祈祷天神授权护祐王事。

在甲骨文中,“若”字意指来自上面的支持,并带有选定授权的意味,支持并赐予其和善及顺祥,陈梦家先生将“若”解释作“诺”和“允诺”,应也可从 。先秦两汉文献中,也保留了“若”字的此种用义。如《国语·晋语二》:“夫晋国之乱,吾谁使先若二公子而立之,以为朝夕之急。”其“若”字即指选择授权的意思。《左传·宣公三年》:“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魑魅罔两,莫能逢之。”《商君书·慎法》:“外不能战,内不能守,虽尧为主不能以不臣谐所谓不若之国。”则指和善而顺祥的意思。《楚辞·天问》:“何献蒸肉之膏,而后帝不若?”和《汉书·礼乐志》:“神若宥之,传世无疆。” 则是最接近于卜辞中“若”义的文例。在卜辞中,能予“若”者乃为崇高对象,如祖先、上帝、天地等,而受若者经常是王,或有少数侯可受王的“若” 。神、祖、帝“若”,即授权商王行事,包括出兵征伐,举行大礼,或是各种政权或礼仪的活动。

《合集》15289也属武丁时期,虽是碎片,却保留了“神若”的残辞。祖庚时期《合集》23805记录王祭祀丁日,并祈祷丁日有神符而降若授权:

丙申卜,□贞:于祖乙 (禦),其 若?八月。

贞:今日亡,来艰?

丙寅卜, 贞:卜,竹曰:其 (侑)于丁, ;王曰;弜神,翌丁卯 若?八月。

《合集》41754(《英藏》2525) 上记录商王占卜军事,并提及神:

癸巳卜,在 ,神, (禀)道,贞:王旬亡 (咎),隹(唯)来征人方?

《合集》8474“贞:…… ,神……”占卜的内容可能也涉及军事,但因卜辞残缺,也许实际上尚有其他意思。

据上可见,在商代信仰中,神不只是负责自然现象,也能够授权王行事。可惜资料散迭,致使现代学者研究时,经常无法理解卜辞中天神所允诺的事项为何。

2.神人信仰与帝王观念

天神除了管理天地之间的死生规律之外,也能够专助于王事,这是因为上古先民相信,大巫魁酋或立国圣王都不是由人所生的凡人,而是由神龙所生的神人。神子圣王因从母体中获得了超俗智慧,故能通天通地,成为大巫、国王,开明地治理天下、管制黎庶。此观念自上古流传至近代,因此中国的帝王观念与神龙信仰的关系十分密切

中国青铜时代的巫觋文化亦属于萨满文化一类,人们相信神龙可以与人合为一体,通过特定的人选(即巫师)表达神意,凡人亦能通过巫师获得上天的帮助、护祐。早期文化中,成为神兽特定人选的身份皆系巫师,但在国家文明的发展下,神权与政权开始分歧。在夏商之前的早期农耕古国,应是典型农耕文明的祭司神权制国家。但从我们视为夏的石家河晚期起,政权与神权之间的斗争已到达很激烈的程度,政权势力的兴起而使神、庙的权威衰退。至汤商国家起来时,我们应该可以说这已经是完整的政权大国。到了殷商统治时代,国家力量更加跨越了原始文化的地域范围,蕴含了许多族群,并联合了百族的崇拜对象,所以殷商王家之制度已完全不能以神权作为基础。

尽管殷商王族是以征战为主要生活方式的族群,其宗族内最早的政治制度,或许可能是军事民主制,与农耕族群的神权不相同;可是,殷商帝国属于多元社会,各族的崇拜对象、生活方式、甚至语言都不相同,不可能以精神文化为基础来统一、治理全国。因此,在殷商帝国中,祭司、巫觋的身份虽然依旧重要,但已不在政治上占有很高地位。从甲骨卜辞中,我们可以清楚发现:殷商王室治理各地的方式也以军权为上。从甲骨卜辞的结构,我们又可以发现,巫师的身份已次于王:专职从事祈祭、确定占卜结果的“贞人”,其地位大概等于殷商王宫中的“巫官”。

既然社会中最高的身份是王,殷商也发展出对军权王位的崇拜,将强大的国家兵力与神授的君权结合。巫师的身份逐步降低,仅止于作为巫官,或是王室、侯室里的祭司,而王位则被当时殷商王族所定的宗教解释为具有神圣意义。在殷商文献中,王位虽然还没有被称为“天子”,但殷商文明深受夔龙天神信仰的影响,因此用“神子”概念来表达王的神性。而周代以降的中国帝王为“天子”、“圣王”的观念亦始于此。甚至到了汉代以后,夔神信仰虽然涤除了龙食人的概念,但人们依旧崇拜神龙,并将上古信仰融入新的观念,继续使用在帝国宗教、帝王概念中。

在古代精神文化及信仰中,人与神的结合均有三种相关的涵义。第一种是古人相信,祖先经历了被天神吞入和吐在天上的过程,于是获得与神同样的神格,升天成为“祖”,而获得由西周铭文所定义的“神人”的性质。第二种是在成仙信仰中,仙人与神龙的来往乃是一种典型概念,前文已提及,从上古到明清都可见到仙人与龙的合图,只是,在上古的图案中,都是双嘴夔龙的造型,且表达了吞吐的过程。到了中古时,却已改作仙人乘龙或仙人靠双龙的构图(参图九九:3至一〇一;一五)。虽然文化逐步忘记古代信仰的确切意义,却始终保留其核心标志“龙”。前文所引战国以来的文献,亦由乘骑接引取代吞噬来表达升天与神化的形象。人与神结合的第三种涵义乃圣王的出现。著名的黄帝骑龙升天故事,实际上涵盖了这三个涵义,既是死后祖先升天,亦是成仙信仰,又是“圣王”概念,这三种概念都与神龙信仰有关。

其实,在巫觋文化中,人物神化的信仰并不仅局限于死后升天。因此,不只是黄帝神祖才能获得与神龙合为一体的神格化性质,即使仍在位的王,也被视为“神子”。试问,何故从汉到清的帝国时代天子宝座和礼服上都有龙图(图一一一)?此外,由于皇宫关联着天界,登入皇宫的阶梯被视为通天之道,于是自古以来,这一通天道上也都会雕刻云龙纹(图一一二)。由此可见,帝王文化之内容保留了上古根源。在巫觋文化中,“神死”表达死者升天的意思,而“神生”概念既表达死者再生,又指涉神圣英雄的出生。

经由神龙的身体通道而从神肚所生的人物,掌握了超凡的才能和神智,由此成为通天达地的大巫、大酋、首领或国王。换言之,中华先民对双嘴夔龙的崇拜,实际上也是中国“帝王”观念之滥觞,“天子”概念源自更古老的“神子”信仰,而“神子”即由夔龙天神所生。虽然自殷墟以降,中国领土十分广大,文化多元,古代的不同族群有着不同的神兽崇拜,虎、鸟等神兽皆曾被当作是王的保祐者,但对夔龙天神的崇拜,依然还是一切神兽信仰的基础,帝王与神龙的亲系概念,从殷商前跨越了时空,而为全中国几千年的核心观念之一。甲骨文中也有卜辞,可能表达视王为神之子的信仰。

图一一一 台北故宫收藏的明宪宗坐像。

图一一二 北京紫禁城皇宫阶梯通天道。

3.甲骨文“神妇又子”的卜辞考证

殷墟二期祖庚﹑祖甲时期卜辞中有如下祈卜记载:

癸酉余卜,贞: (神)帚(妇)又子?

《合集》21796、21797

这条卜辞一般被解释为商王占卜其配偶是否能生儿子。这条卜辞确实类似于甲骨文常见的“妇某有子”的求生子记录,但详细对照后,我们却可以发现细节上的差异。

如在武丁时期屡次出现如下记刻辞:

妇好 子?

《合集》40386、13926—13930

妇妌 子?

《合集》13931、13932

妇婐 子?

《合集》13933

妇良 子?

《合集》13936

殷墟一期的甲骨文使用两种“ ”与“又”,两者为同音字,但意思却有分歧,其中“ ”用以表达有没有的“有”和“侑”祭法,而“又”则用作“又”和“祐”的意思。所以,上述卜辞的“ 子”应该读为“有子”。妇好是武丁的配偶,所以学界视之为求子的卜辞是毋庸置疑的。

祖庚时期少数还用“ ”字,但已开始将上述四种意思都以“又”字来表达,祖甲以后,甲骨文不再用“ ”字。因此考释祖庚、祖甲时期甲骨二期以后卜辞的意思,必须从这四种字义来思考。提及“神妇”《合集》21796、21797可能是祖庚时期的卜骨,虽然当时还有少数用“ ”字,但我们从其“又子”一句,既可理解为怀孕有儿子,亦可理解为保祐子(在殷商文字中“子”字是殷王家属的指称,未必是表达小儿子的涵义),还有可能是用侑祭法来祭祀某位“子”。

在二期的甲骨文中“妇某又子”的卜辞几乎不见,“妇”和“子”同时出现的卜辞通常与妇生产无关,如《合集》21793:

乙巳卜,贞:妇妥,子,亡若?

辛亥子卜,贞:妇妥,子曰: 若?

乙卯子卜,贞:其 若?

妇和子经常有参加王室的礼仪、战事,同时指出妇和子并不是表达母子的关系。

一、二期的卜辞亦有类似如下记录:

辛丑卜, 贞: 于妇一牛?

《合集》2830

在这里的“ ”读为“有”是不妥的,应读为“侑”。而在此卜辞中所述之“妇”为祭祀对象,这也应无疑问。

“神妇又子”的卜辞与许多指涉商王配偶的卜辞有着编词上的不同。殷商编词通常先指出人的地位后指其名,所以都是子某、妇某,这与提及侯、伯的词法并不相干,某侯或某伯是指某地方的侯伯,前面的字并不是其人名。而妇好的“好”、妇妥的“妥”、妇婐的“婐”等都是指她们的名号,妇的名号放在“妇”字之后。假如神妇也是王的配偶,何故她例外?

宋镇豪先生在甲骨文配偶表上列出了几十位称为“妇某”配偶,但在此表上所列极少数“某妇”的文例实际上都存疑 。例如《合集》2797、21787、21799等数次出现了妇鼓配偶,而《合集》13943一条残缺的卜辞言:“……贞:令鼓,妇……”文句不全,断句不详,恐怕从这一条残文探不出“鼓妇”反文可以作妇名。

“妇”字之后亦不一定有她的名字,例如《合集》32896、32897载:

丁未,贞:王其令望乘,妇,其告于祖乙,一牛父丁一……

《合集》32896

丁未,贞:王其令望乘,妇,其告于祖乙?

《合集》32897

从文句的结构很明确,同时有提及望乘和妇,而并没有某妇名字称为“望乘”。尚在世的商王配偶一定被称为“妇某”,而不是“某妇”

《合集》21659和9478才有“某妇”的结构,《合集》21659言:

己未卜,贞:申尹归?

(禦)舟妇?

弓归?

己丑子卜,贞: 归?

贞:至彘?

卜辞的内容是对出行回归的占卜而求除灾,乃是为了在归途的游河上不发生水祸才占卜。在此祈卜的过程中,用“ ”祭法来祭祀舟妇,求她除灾。“ ”为“禦”的本字,《说文》曰:“禦,祀也。” “禦”祭法有祓除的意思,商人经常在出游时进行禦祭 [4] 。“禦舟妇”的意思即是祭祷船舟的保护神,以祓除水路上的灾祸。《合集》9478也载:

壬申卜,贞:禦师般妇?

师般妇也不是在世王的配偶,而是祭祀对象。

换言之,在甲骨文上,关于“妇某”的记载很多,应该大多数皆为在世王之配偶,按照甲骨文之词例,先放总称后放具体人的名字。而“某妇”的记载极少,且似乎都不是在世商王的配偶指称。“神妇又子”亦属于这类少见的文例,很有可能并非是在记载“有子”的事情,而是用作祈祷“祐子”的情形。

“神妇又子”卜辞指出祈卜的人言“癸酉余卜”,前文已讨论“余”字只能作王的自我代称,所以这是王卜辞。那么,王祈祷受祐的“子”究竟是谁呢?《合集》41495有载:

(惟)小 王受又(祐)?

(惟)未王受又(祐)?

其又(祐)子?

宗竞兄癸牢,王受又(祐)?

……竞……

在这卜骨上,王进行祭礼并祈祷神妇对于自身的保祐,其中卜问:“其又子?”应是将自己称为“子”而求祐。这类商王将自我称为“子”的例子,不仅出现在这一条卜辞上,甲骨文、金文上亦多见这样的文例,如《合集》6653、151皆有如下记录:

贞:祖丁若小子?

贞:祖丁弗若小子?

祖丁乃商王的祖先,祈祷求若的意思与祈祐接近。

甲骨文中,“若”字是表达崇高授权之意义。能“若”的主体都是上帝、天地、祖先等被崇拜对象,而受若者经常是王。“祖丁若小子”卜辞的意思乃祖丁先王授权于其“小子”。商王才能自称为商王祖的“小子”,其他后裔都不须用此自称。这一点可以从西周铭文加以补证,金文中有数次出现王自称为先王的“小子”:

王曰:“…… (惟)余小子肈(肇)盄(淑)先王德……”

隹(唯)皇上帝百神,保余小子。

前文已提及“余”字只能作王的自我代称,“余小子”只能由王所言 ,由此推知,在上述卜辞中,“子”为求祐者的自称,即商王。

据此可以推论,“神妇祐子”问辞的意义,可能是在于商王将自己当作神妇的儿子,而祈求神妇保祐他的儿子,即祐护商王自身。

过去已有冯时先生提出此处“又子”,可能并不是孕育儿子的意思,而要读为“祐子”,是祈祷护祐的卜辞。上述分析乃是针对冯时先生的见解补充了一些证据。不过由于冯时先生将“ ”字误读作“電”,于是“ 帚”误读为“電妇”而释为“電母”,认为在该祈卜刻辞中,商王“其祈電母祐护之” 。但是“ 帚”读为“電母”的见解,无论从文字来说,还是从神话来说,都是必须存疑的。

就从文字而言,首先,前文已经阐明,在甲骨文中,“電”字是从“申”从四点雨滴的“ ”(笔者隶定作“ ”),其象形意义系夔龙喷吐雨滴之情境,与神龙吐火泄水的信仰相关。而从双口的“ ”字(笔者隶定作“ ”),则在甲骨、金、简、帛文,都用作“神”,并未见过用作“電”的例子。虽然“神”与“電”字的读音相同,意义相关,但用处却不完全相同,且有各自的源流发展。

就从神话来说,则“電母”一词在文献中很晚才出现,如苏东坡《次韵章传道喜雨》中“常山山神信英烈,撝驾雷公诃電母”之句 。战国两汉文献中只有雷公,未见電母的记载,而且根本不见某人祈求電母的祐护,文献中虽有“雷公”或“雷神”,祈祷雷公祐护的祭礼也未见于文献中。

不过,汉代文献中恰好有“神母”一词,指远古帝王之母。对此,清代王琦注唐李贺《瑶华乐》“江澄海净神母颜”时也曾指出:“神母,即王母也。” 根据上述分析,笔者认为,“神妇祐子”的“神妇”可能即是“神母”,表达圣王之母的信仰。卜辞中,商王自称为神母之子,而祈祷神母的祐护。根据“神妇祐子”卜辞可以推知,传世的神母神话故事之渊源,应也源自先民信仰中认为神龙赐予凡人神格化的理想。

4.“神母”信仰与双嘴夔龙形象之关系

神话故事常表达圣王是“龙子”,而且因为他是龙子,所以本身具有龙的神格。下文将说明,由于语义的演化,后世神话所称之“龙”可归入上古之“神”的序列,所谓“龙子”,即是“神子”。因此,传世神话中的形象,可以证明远古有王由神或神龙所生的信仰,“神妇祐子”祈祷的记录乃这些神话的渊源。神话中王为龙子的故事相当普遍,例如,前文已讨论过夏禹的诞生,恰好显示出这类信仰。其他传世文献中也可见圣王的亲母为“神母”的信仰,而且“神母”之形象与神龙亦相互连接。

《史记》与《汉书》都昭示出少昊西王之身为白蛇的母亲,被称为“神母”。《史记·高祖本纪》言:

高祖被酒,夜径泽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还报曰:“前有大蛇当径,愿还。”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乃前,拔剑击斩蛇。蛇遂分为两,径开。行数里,醉,因卧。后人来至蛇所,有一老妪夜哭。人问何哭,妪曰:“人杀吾子,故哭之。”人曰:“妪子何为见杀?”妪曰:“吾,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故哭。”人乃以妪为不诚,欲告之,妪因忽不见

《汉书·叙传》注明:

唐据火德,而汉绍之,始起沛泽,则神母夜号,以章赤帝之符。

……

皇矣汉祖,纂尧之绪,实天生德,聪明神武。秦人不纲,罔漏于楚,爰兹发迹,断蛇奋旅。神母告符,朱旗乃举,粤蹈秦郊,婴来稽首。革命创制,三章是纪,应天顺民,五星同晷

《乐府诗集·汉宗庙乐舞辞·武德舞》亦云:

明明我祖,天集休明。

神母夜哭,彤云昼兴。

笾豆有践,管钥斯登。

孝孙致告,神其降靈

《拾遗记·春皇庖犧》将伏羲之母也称为“神母”:

神母游其上,有青虹绕神母,久而方灭,即觉有娠,历十二年而生庖犧

夏禹从黄龙诞生、神母白蛇乃是少昊之母、虹绕神母生庖犧等神话故事,都表达了神龙产生圣王的远古信仰:神龙为“王母”,而王为神龙的儿子。以霓虹围绕的神母诞生了人面龙身的伏羲圣王;同样,黄龙鲧生出虬龙夏禹,只是在神话演变过程中,鲧的形象开始被解释为夏禹之神父。但这种父亲躬行生子的差异,实际上仅仅反映神话在口传中所产生的演变。

普罗普在探讨各地萨满文化中神龙的本质时,曾提出:“神龙的本质乃为母之因素,是因为娘肚生万物的表现,然而我们亦不能忽略,神龙是神母之体,出自神龙娘肚之过程或可视为再生,或可视为英雄超人的出生。……可是龙也能被视作男性祖先,到晚期阶段也成为了生殖器的象征,父亲的因素……” [5] 这或许也可以解释,信仰的变迁如何衍生出在夏禹神话中鲧成为禹父亲。

同时,从双嘴神龙的母题来看,在中国上古信仰中,“神生”的观念并不意味着性别概念,“神”实系超越性别限制的理想形态。是故,原始双龙的“双”义,也并不凸显雌雄分别的意味——因为双龙形象的原型并非配偶,而是一条双嘴夔龙。(商周双龙构图与之前双嘴夔龙形象明显有继承关系,双龙的结构即代表双嘴之神,后来才逐渐演变出雌雄对偶的双龙信仰。)

总而言之,神龙生王、神龙祐王、王为神龙之子而本身具有神龙的本质,这一信仰的体系乃是华夏先民的关键信仰之一。只有由神龙所生的神子,才能坐上王位;圣王神子从其母体获得了超俗的智慧,故能通天达地,成为大巫、国王,贤明地治理天下、管理黎庶。

(六)余语

前段是从礼器纹饰及神话探索夔龙天神的信仰,本段则考证出“神”字后,再从甲骨卜辞来补充探讨上古夔龙天神的概念。“神”是一个群体性的崇拜对象,系天上百神信仰,古人相信天上的雷電暴雨乃是由夔龙所管理,故而求神祈雨。同时,古人也认为神能驱鬼,因此祈求以神靈之雨扫除鬼气。

在上古巫觋信仰中,龙形的神兽天神运行于天空,吞吐水火,管理万物死生,且产下大巫圣王。古人相信大巫魁酋或立国圣王,都不是由人所生的凡人,而是由神所生的神人。是故,形成了王系“神子”(周代才改作“天子”),是一种由神龙、天神所生养,并将保祐自己儿子——王的观念。

在此我们必须理解,在殷商总体的信仰及宗教中,王为神子的概念与王为先王之子孙的事实并不相抵触。因此,商王祭祀祷告于祖先的同时,也呼告天神求祐神符。同理,周王将自己当作先王小子的同时,也被称为“天子”。在古人眼中,自然界既有靈性,又与人生关联密切,因此众神也管理人在天地之间的生命,且特别关注拥有超越凡性的大巫、魁酋、国王以及升天的祖先。循着这种逻辑,西周时期便与殷商不同,于语言中开始将“神”字另作为对祖先的指称,如“文神” [6] 、“文神人” 、“皇神祖” 、“先神皇祖” [7] 等。虽然殷商时尚未有对祖先、圣王采用“神人”概念,但这种变化却有其内在逻辑与脉络。

[1] 于省吾:《释 、盗》,于省吾:《甲骨文字释林》,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页382—387。

[2] 蔡哲茂:《甲骨缀合集》,台北:乐学书局,1999年,第83组。蔡哲茂先生将星名隶作“ ”,冯时先生改作“ ”,应是准确的。冯时:《中国天文考古学》,页152。

[3] 殷商时期的西单光父乙鼎(《集成》器号2001,藏处不明)、西单只簋(《集成》器号3243,藏处不明)、西单毌父丁卣(《集成》器号5156,现藏于美国纽约侯希兰氏处)、西单 觯(《集成》器号6364,现藏于美国纽约杜克氏)、西单 爵(《集成》器号8808,现藏于北京故宫)、西单父乙觯(《集成》器6384,安阳出土,现藏于北京故宫)、西单父丁觯(《集成》器号6396,藏处不明)、西单觚(《集成》器号7015,现藏于美国纽约塞克勒氏 Arthur M.Sackler Collection,New York,USA)、西单觚(《集成》器号7016,现藏于美国纽约明肯郝夫氏)、西单光觚(《集成》器号7192,藏处不明)、西单己觚(《集成》器号7193,藏处不明)、西单 觯(《集成》器7194,现藏于北京故宫)、西单爵(《集成》器8257—8258,现藏于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西单爵(《集成》器8259,安阳出土,现藏于美国波特兰美术博物馆 Portland Art Museum,Portland,Oregon,USA)、西单父丙爵(《集成》器号8884,藏处不明)、西单斝(《集成》器号9200,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西单父丁斝(《集成》器号9230,藏处不明)、囗西单爵(《新汇编》器号1508,现藏于山东博物馆)等。

[4] 有关“ ”字的意思范围参郭静云:《“ ”与“禦”:论二字在商周语文中的涵义以及其在战国汉代时期的关系》,《语言文字与教学的多元对话》,台中:东海中文系,2009年,页343—357。

[5] В.Я.Пропп. Исторические корни Волшебной Сказки ,с.355(笔者的译文)。

[6] 如参西周中期 钟(《集成》器号246、255,陕西扶风县法门寺庄白村1号窖藏出土(H1:64、62),现藏于陕西省宝鸡周原博物馆);西周晚期此鼎、此簋等铭文。

[7] 如参西周晚期 壶铭文。 jNxUsNklNG8RJcYrEtUllWhs7UlWFBabCEpHwlYzl9fHeQwy1b6FP33a8n1g8l11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