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文·示部》曰:“神,天神,引出万物者也,从示、申。”将“神”字定义为天上的神靈。许慎将“神”视为从“示”、“申”的会意字,然而清代说文学家,如朱镜蓉、段玉裁,皆不了解何以“申”能作义符,因而改许慎的原文作“从示申声” 。限定了“申”仅有声符作用,而未带任何实质涵义。许慎在《说文·申部》又云:“‘申,神也’。神不可通。”
然从商代几个本来不从“示”的字在后期语文中写成从“示”的脉络来看,其均指被祭祀的对象。古文中“示”字用作“祭”义,则“社”、“祖”、“ ”、“神”字的构成,表达了“土”、“且”、“鬼”、“申”皆是祭祀对象。有些从“示”的会意字早在商代即已形成,如《合集》3210已有“ ”字。战国时期,从“示”的“ ”字被普遍使用,但后来人们或许不想对鬼使用祭祀对象的尊称,故逐步弃用“ ”字。从“示”的“神”字最早出现在西周早期宁簋盖铭文上,“ ” 字用以表达对天上百神的信仰,与《说文》将“神”定义为“天神”是一致的。凡从“示”的字体,均可视为对被祭祀对象之尊称,而“土”、“且”、“鬼”、“申”才是重要的义符。对古人来说,“申”是受祭对象,故可作从“示”的字体。根据古文字从“示”的组合字结构逻辑,“神”字的“申”应是“神”字最关键的义符,表达其崇拜对象的范畴。
《说文·虫部》云:“籀文虹从申。申,電也。” 纵使许慎对“申”字最重要的定义还是“神”,“申”作为“電”属次要用意,但从清代以降,学者多接受“申,電也”的说法,认为甲骨上的“申”字像天上電闪之形;同时均反对“申,神也”的定义,而采用同音假借来否定许慎将“申”解为“神”之说法。
早期有些古文字专家支持郭沫若先生的观点,认为“申”的本义就是干支,并认为,因“申”与“神”是同音字,故周人将“申”假借为“神” 。李孝定等学者提出相反的看法,认为是干支“申”自“神”取音假借,而“神”系“電”形。李孝定先生认为,在古人心目中,万物(包括電雨)皆含有神格,且“申”与“神”又属同音字,故许慎也说“申,神也”,不过“申”的本意非“神”,仅是“電”的本字 。同时,李孝定先生和其他学者怀疑,是否周人因音韵的关系才将“電”假借为“神”,而进一步思考“電”与“神”之间的关联性。对此,姚孝遂先生曾提出:“由于古代的人们对于‘電’这种自然现象感到神祕,以为这是由‘神’所主宰,或者是‘神’的化身,因是假借义。”后来在文字及社会思想的发展下,“申久假不归,专用作干支字,另加上‘示’作‘神’,加上‘雨’作‘電’” 。当代说文学专家也曾提出过“電”、“神”两义之间具有关联性之看法,将闪電视为神存在的依据 。
不过大多数学者认为,“申”、“神”、“電”的象形意义是自然闪電现象,这一说法几乎成为古文字学界的“定论”。可是笔者观察很多自然電形,无法看出其与“ ”、“ 字的相似之处,反而商周的礼器双嘴夔龙造型,与“ ”、“ ”字毫无差别。
根据金文资料,在西周杜伯盨盖上的弯龙造型图案,与商周金文的“申”字几乎没有差别: (左:西周晚期杜伯盨器盖图案;中:西周晚期的大克鼎铭文 ;右:杜伯盨铭文 ;图四二;六一)。由此推论,“ ”、“ ”、“ ”(申)字并不是闪電符号,而是上下各有一嘴的弯龙符号,而双嘴龙信仰与“神”观念有密切的关系。许慎言“申,電也”,表达“電”字也是“申”的衍生字。从文字学方法来说,单凭许慎所指的次要字义,不宜据以断定其象形意义;从宗教学角度来说,電是神的表现之一,而不是神的意思来自電的神祕性。由于神龙的机能表现在吞吐中,故龙的双口是他最具意义的特征,因此在“ ”字的结构中,省略耳眼等次要的部分,上下两个龙首简化成最具意义的开口象征。这一假设,不仅有同时代的图像可为依据,也与礼器所显示的双嘴龙神信仰、乃至神话和民间传统所保留的神龙崇拜相符合。
金文中的“申”通常用作“神”义,而其结构和双嘴龙相彷佛。甲骨的“申”字写作“ ”,虽然与金文接近,但在目前所见的卜辞中,“ ”仅作为干支的“申”,对此罗振玉的见解实为精确,他指出:“ ”仅作干支而无神义 。在殷商时期的金文上,如 亞 角 、亞鱼鼎 、作册般鼋 ;殷商晚期或西周早期宰椃角 等,“申”同样限作干支。虽然在《合集》27164三期甲骨文上有一例,可让我们以为“ ”字不用作干支,其卜辞曰:“乙亥卜,王先 ?丙卜,岁廼 ?兹用”。然仍难以肯定此“ ”用作“神”义,或“丙申”补字等其他意思,因为卜辞简略且难以理解,又或许是写错字。除了这个卜骨之外,未见类似的用例。此外,夏渌先生认为,在“牛于母癸申侑”、“翌于丁申”等卜词中,“申”字用作“神” 。但笔者以为,此仍应用作干支,因为商人不将祖先称为“神”。换言之,笔者认为,夏渌教授的见解仍存疑,甲骨文中“申”字可能还未见有用作“神”义的。
不过,甲骨文中另有一相似的“ ”字体,以及前文所探讨早商的 符号,皆可推想原始的“神”字写法可能是“ ”。如果将双嘴龙的符号转换个方向: ,其特征恰如 、 、 。至于甲骨文的“ ”字,乃是与“ ”字同音的干支“申”字,但在部分西周铭文中,“ ”字的圆圈被省略,而形成用作“神”义的“申”字,依此发生两字同形的情况。
简言之,透过字形与符号之分析,笔者推测早期的双嘴龙神祕符号在历史发展下,一边继续作为礼器上的纹饰,一边则用作字形,甲骨文的“ ”字,可能就是来自双嘴龙符号的“神”字雏形。
再看看“神”字与“龙”字的关系。甲骨文龙写作“ ”、“ ”、“ ”、“ ”,商代金文龙爵作“ ” ;子龙壶作“ ” 、 龙爵作“ ” 、龙鼎作“ ” ,龙器字形与龙鼎相同,只是左右相反 ;西周早期的龙爵作作“ ” 、“ ” ,似乎皆用作族名或族徽。在早期的铭文中,唯西周早期正作龙母尊的“龙”字不是用作族徽,其写法作“ ”,比族徽的“龙”更加抽象 。这些字都是单首之龙,与“ ”或“ ”字有明显的相似之处。但是“龙”字只在一端有嘴或完整的头形,尾端无头无嘴,“神”字则两端都有象征化的嘴。龙鼎和龙器的“龙”字形嘴里还带有圆圈,与“ ”字相类。
从甲骨金文来看,“龙”字大多数用作人名、地名或族徽。但另有几条可见“ ”与“ ”字的意思也有相关性,例如以下两组相似的句型:
1. 亡其雨?
《合集》13002
兹 其雨?
《合集》13407、13408
2.帝令 ?
《合集》14167
帝其令 ?
《合集》14127—14131
可知两者功能有时相近。此外甲骨文所见“神妇”和“龙母”或许也有相关性。笔者推断,“神”是头尾皆有嘴口的神龙,本字表达夔神崇拜的神祕符号。“龙”的字形单首单口,头上有冠,甲骨文的“龙”字也仅有嘴、无眼耳,但金文上“龙”族徽有眼耳。这些用作族徽的“龙”与文句中的“龙”字可能需要区分。“龙”字在甲骨金文中确实大多作人名、地名、族徽,“神”字则都是与天神有关的用意。
甲骨文“ ”字的用意范围相当符合先秦文献中的“神”字,可说“ ”即是“神”的本字,具有鬼神之“神”、人们祈求雨露的天神、神气神瑞等涵义 。关于此点,下文将继续阐明。另由礼器的纹饰可知,该字与双嘴龙神信仰确实有关系。
如何能够理解“ ”字的确切象形意义?假如“ ”字中的“ ”是形容双嘴龙或双首双爪夔龙的形体,那“ ”字的上下两个圆圈的意义为何呢?
1.首先就字形来分析,如《合集》13414 、3945 等等,皆可推论“ ”字的双圆可能是两个“口”字。此外,甲骨文中另有从两口的字体: 。纵使其两口间的S形曲折上没有像“ ”一样的支线,但由卜辞的用例可知该字与“ ”字相同:
…… 耤在名,受有年?
…… 弗其受有年?
乙卯卜, ……
《合集》9503
己卯卜, 贞,不呼 耤于明,享不?
《合集》9505
贞:呼 耤于明?
《合集》14
这两个同时期的卜辞所记载的是一件事情,所提的问题、所指的地名与巫师名号皆相同。前者曰“ 耤”,而后者云“ 耤”,两个应是同一个字。
依此笔者认为,“ ”的圆圈应与“ ”或“ ”同样用于形容神的两口。在殷墟花园庄东地发现的159与336卜甲上也有“ ”字,或许在目前所发现的古文字资料中,这是最早的“神”字 。其实在学术界早有将“ ”、“ ”、“ ”视为同一字的看法,如于省吾先生认为这三者皆是“雷”字的异体;郭沫若先生则认为,“ ”、“ ”、“ ”都是“申”字 。笔者同意前人所言这三字皆为同一字,只不过根据上文推论,应可阐明它原本其实是个“神”字。
2.若从字形的发展来讨论此问题,并非所有西周铭文上的“神”字都写作“申”,另外仍有不少写从双口的文例,如西周晚期此鼎与此簋皆言:
用作朕皇考癸公尊鼎,用享孝于文神 。
将“神”写作 、 。西周晚期 史 壶言:
先神皇祖 。
将“神”写作 。在西周铭文中,共发现七例作为“神”的“申”字,其中四例不从双“口”,其余三例从双“口”,故从数量看,两者应是同时通用。若从用作“神”的时间来看,不从“口”的“申”都没有比从“口”的“ ”字更早。从双“口”的字形应隶定作“ ”。由于商代语文中“ ”才是“神”字雏形,所以笔者推论,周代“ ”与用作“神”的“申”具有古今字的关系。
罗振玉将“ ”字视为“電” ,叶玉森视为“雹” ,郭沫若视为“虹” ,董作宾视为“霞” ,陈梦家视为“隮” ,于省吾视为“雷” 。以下,笔者将礼器纹饰与字形加以排列,可知甲骨文的“ ”字,既类似双嘴龙符号,也和金文的“神”字相当接近:
早商双嘴龙符号: 、 、 、 ;
殷周双嘴龙造型: 、 、 、 ;
西周金文“神”字之例: 、 、 、 、 。
据上述的纹饰和字形,甲骨文的 、 、 、 、 、 、 字体应该就是“神”,写法从“申”和双“口”。
直至战国西汉时,“ ”古字依然存在,且增加了“示”字偏旁,如上海博物馆藏竹简5《竞建内之》第7简的“神”字写作“ ” ,《曹沫之陈》第63简作“ ” ;《恒先》第4简、《容成氏》第40简、《柬大王泊旱》第6简、《三德》第2与第4简、新蔡葛陵墓甲二第40简和马王堆帛书,皆将之写作“ ” 。“神”的“申”部上下有“口”字的形状。
依据上文所列资料,可见除了礼器纹饰揭示出神龙的两个口具有关键的神祕作用外,古文字也显示出“神”的古字是从双“口”的。由礼器与文字互补参证可明了,古代的神靈观念可能滥觞于巫觋文化信仰对双嘴龙天神的崇拜。商代人视祖先、上帝、地社、河、凤、岳等为不同神靈,原本不称为“神”;原始的“神”义也不像战国以后那么广泛,而只限于双嘴龙形的天神。只是后来在西周文化中,认为祖先已经过神的吞吐,故获得与神同样的神格,因此在铭文上开始对祖先用“神祖”、“神人”、“文神”等说法,但从未曾用单一的“神”字来指称之。
双嘴龙信仰,既是神靈观念的源头,亦是“神”字原来的象形本义。甲骨文“ ”字是从双首双爪夔龙形体造字,并强调夔龙的双口;此两口应与双嘴信仰相关,并以此作为“ ”字的关键义符;其“申”部形容夔龙之身,故也为义符,但同时发展成声符,并借音形成干支“申”字。故依鄙见,应将“ ”字视为会义兼形声字。
就干支的“申”字来说,在目前所发现的卜辞中,未见有“ ”(神)与“申”混用的文例。然而周人不仅持续采用从双“口”的“ ”字,也同时在部分字体上省略“ ”字的“口”,以形成用作“神”义的“申”字,从而才发生“ ”(神)与“申”字的混用情况。既然这两字开始被混用,西周晚期以降,从“口”的“神”字影响了干支的“申”字,使其有时也写从双“口”,这种写法大多数见于楚系文字中。如曾仲大父 簋、毛 簋等铭文的“申”字写作“ ” 。这些是同源分化的两形两义字后来又混用的状况。春秋晚期苏国的宽儿鼎作“ ” ,曾国曾子原彝簠依然从双“口”的写法,作“ ” ,战国早期的楚子 簠亦将地支“申”字写成“ ” 。在春秋战国竹简中,如九店楚墓简、曾侯乙墓简、新蔡葛陵简、包山楚墓简、望山楚墓简、楚上博《容成氏》等简牍上,从双“口”的“ ”(申)字颇为常见 。此外在简文中从“申”的字体如“绅”,曾侯简、望山简、天策简皆作“ ”,包山简作“ ”。“ ”(绅)字,曾侯简写作“ ”;“ ”,包山简写作“ ” ,这些“申”都写从双“口”。
卜辞中的“ ”、“ ”、“ ”、“ ”、“ ”过去总被释为“雷”字。如于省吾先生认为,不论是从点、从圆、从“口”、从“田”,都是“雷”字的异体:增加点的目的,是区别“雷”字和干支的“申”字;从“田”者是“雷”,但“田”非义符而是声符,从点、从圆者字义相同,皆形容雨滴 。汤余惠先生虽然释本字为“但”,但也认为五种字形皆为同一字,简式用于干支,繁式则用为“電”:第二至第五字形,皆指商人向電雷占卜祈祷,后来周人加“雨”为“電”;而第一型的“申”字即是从其他字形简化出来的,西周人,皆用作干支“申” 。韩国李旼姈又将之理论化,提出各类从圆、点的字形,均不为别字 。
但是笔者认为,根据甲骨卜辞和青铜铭文用意发展的分析、先秦古籍中的相关用例、《说文解字》的定义等,皆使我们得到如下推论:简形的是“申”,从“口”和从圆的是“神”,从点的是“電”,而从“田”的是“雷”。甲骨金文中,“神”、“電”、“雷”是三个不同的字:
续表
①《集成》器号5427,现藏于上海博物馆。
②或名豳公盨:《新汇编》,器号1607,现藏于北京保利艺术博物馆。
③《集成》器号4326,现藏于美国堪萨斯市纳尔逊美术陈列馆。
④《集成》器号876,藏处不明。
⑤《集成》器号2809,现藏于北京故宫。
⑥《集成》器号6011—6012,陕西眉县李家村窖藏出土,器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盖藏于陕西历史博物馆。
⑦《集成》器号106,宋政和三年(1113年)出土自湖北省武昌太平湖所进古钟;赵明诚《古器物铭》云:获于鄂州嘉鱼县,藏处不明。
⑧《集成》器号9729—9730,现藏于上海博物馆、中国国家博物馆。
由此表可知:
“ ”系“神”古字。
“ ”系“電”本字,字义为雷電暴雨现象。依笔者浅见,“ ”字的象形义系夔龙喷吐雨滴,与神龙吐火泄水的信仰相关。“神”与“電”字的读音相同,意义相关,但用处却不完全相同,且各有发展源流。
“ ”才是“雷”的古字,但其本义非指雷声,而是《尚书》、《史记》、《山海经》等古籍所见的“雷夏”、“雷泽”、“渔雷泽”等“雷”圣地,在西周晚期楚公逆镈铭文上才借作钟声。“ ”字的结构应与《花东》53所出现的从双“木”的“ ”(柛)字相同,柛是指神树,而“ ”系圣地,故为从申、田的会意字,或者会意兼形声字。笔者推知,原本“ ”字的读音应不是“雷”(lei),而是与“神”、“電”、“柛”字一样从“申”得声,对此问题下文加以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