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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作为马克思哲学本质特征与作为教科书不能完全等同

哲学教科书是教学用书,任何教科书都会受自己的时代和作者水平的制约。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基本特征和内容的科学表述,其内容当然会随着时代和科学的发展而发展;作为教科书的《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必须不断完善、改进和吸收新的内容。任何对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原理的创新、运用和对时代问题的新的哲学概括,任何有益于对《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教材编写的建议和以新的体系与结构安排的尝试都应该受到欢迎。但是,任何不利于树立和巩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世界观和方法论的观点,都应该加以澄清和反对。

如果在马克思批评费尔巴哈时使用过的“实践唯物主义者”原意上理解实践唯物主义,强调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强调实践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变革中的意义,本来无可争论。因为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使用的“实践唯物主义者”与“共产主义者”是同义语,和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使用的“实践活动的唯物主义”,都是强调唯物主义必须具有革命性和实践性,而不能像费尔巴哈那样“仅仅局限于对这一世界的单纯的直观”。其实,马克思和恩格斯所说的“实践唯物主义者”和“实践活动的唯物主义”,丝毫不包含任何一点反对世界物质性和世界辩证运动的观点,相反,它们是不可分的,是相得益彰的,而并非两种哲学。

在当代中国,倡导“实践唯物主义”的学者观点各异。有许多著名学者虽然倡导实践唯物主义,但从来没有在否定辩证唯物主义的意义上阐述过“实践唯物主义”,相反,他们申明坚决反对“唯实践主义”。他们强调实践唯物主义“首先是唯物主义。它坚持物质本体论、物质一元论。它认为,实践只能改变物质存在形式,实践并不能创造一切。因而它坚决反对实践一元论和实践本体论;它是实践唯物主义而非实践主义”,强调“它的实践观,是唯物主义的实践观”“实践唯物主义与辩证唯物主义并不是互相对立、互相排斥的”;强调“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是唯物主义哲学发展最彻底、最科学的形态” ;强调“世界的物质统一性”;强调“唯物论与辩证法相统一、自然观与历史观相统一、本体论与认识论相统一的完整严密的理论体系”;强调自然“对人类实践活动的先在性、独立性以及对人的能动性的限制作用”;批判卢卡奇等人将“自然消溶于人类活动的社会历史形式之中” 之类的观点。这是严肃认真对待实践唯物主义与辩证唯物主义关系的哲学态度。实践唯物主义在他那里是高度评价实践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地位的一种表达方式,并不是用来反对辩证唯物主义的“长矛”。

我认为学术讨论和学术批评,以及学术领域中的不同意见,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发展无疑是有益的。中国这些年开展的对实践唯物主义与辩证唯物主义的讨论,既加深了对马克思和恩格斯实践观的研究和理解,加深了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变革的理解和对人的主体性作用的理解,对价值学说在中国的兴起有推动作用,也使人们理解了西方“实践唯物主义”思潮兴起的社会背景,清除了少数“实践唯物主义者”鼓吹的“实践本体论”“实践一元论”之类反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错误观点。不少同行越来越认识到,在马克思哲学中,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是不可分的。就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的整体性而言,实践观点、辩证观点和唯物主义观点具有内在的关联性。从马克思早期思想发展的脉络中,我们可以发现,马克思是在吸取先前的唯物主义和辩证法观点后转向经济学研究才达到科学实践观的。这突出表现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那些关于人与自然关系以及人化自然的思想上。《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关于实践的观点,可以说是从哲学转向经济学研究,并把哲学、经济学、社会主义学说融为一体,如说“旧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市民社会,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则是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 。马克思自身思想的发展表明,只有合理地吸取前人的唯物主义和辩证法思想的元素,并结合经济学研究的成果,实践观念才具有科学性;也只有在科学实践观基础上才能进一步完成唯物主义与辩证法的结合,并实现历史观的变革。

恩格斯评价马克思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为“包含着新世界观的天才萌芽的第一个文献”,因为科学实践观为新世界观的确立奠定了基础,但还不是新世界的全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是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的科学表述,因为它所阐述的一系列基本原理,揭示了包括自然、人类社会和思维的普遍规律,具有极其丰富的内涵。实践观点是其中最具根本性的观点。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哲学体系框架,完全可以容纳并应该包括马克思主义哲学实践观。相应理论观点如果不重视实践范畴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地位,不承认实践具有本体论功能即人化世界的生成,不承认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不承认实践是认识的来源等根本观点,不懂得马克思主义的新唯物主义和旧唯物主义的区分,就没有资格被称为新唯物主义,被称为科学唯物主义、现代唯物主义或辩证唯物主义。可是,以自己理解的所谓“实践唯物主义”反对辩证唯物主义,无论多么强调实践的重要性,这种实践观由于没有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基本观点的支撑,都必然有名无实,成为通向唯心主义的大门。

在我看来,辩证唯物主义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世界观。如果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不是辩证唯物主义,那是什么?难道是非辩证、非唯物主义的世界观吗?是唯心主义,是形而上学吗?肯定不是。世界观具有时代性,是在一定时代条件下对人与世界关系的时代把握。不同时代的世界图景可能不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即世界观无论如何都永远不能离开自己面对的客观世界;而世界无论怎样发展变化,即使是一万年以后,它仍然是一个运动着的物质世界。为什么现实世界是运动着的物质世界,但作为世界观的辩证唯物主义反而是错误的呢?除非哲学家们认为他们面对的是作为主体表象或自我意识外化的“世界”;或者全部运动都只是心在动而不是物质世界在运动,才可能否认关于世界的辩证唯物主义观点;或者认为世界观与世界无关,世界观只是哲学家的自我意识,是自我内心世界的表现。如果“世界观”真的可以不管世界真实状况如何,这种“世界观”能被称为世界观吗?能是具有真理性的世界观吗?我们不需要这种“世界观”,我们需要的是能指导人们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世界观。既然是指导人们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它的理论基础就必须以世界自身的客观性和规律性为据。任何离开世界自身的状态对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谈论,都只能是天方夜谭。

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是立足于实践的新世界观。说辩证唯物主义是世界观,不等于说它只是自然观,是一种把人排除在外的关于世界本质的自然观。自然是人类生存的环境,自然观是世界观中的重要内容。人不仅生活在自然环境中,人同样生活在社会中。自然观和社会历史观都是世界观,而且在理论上是相互渗透、相互支撑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中不能没有自然观,更不能没有社会历史观。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在研究自然的客观本性时,并不排除人和人类社会,而是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在自然与社会的关系中研究自然的客观本性。这种研究并不是对无人世界的研究,因为人只能面对人类的世界。但它并不停留于此,它必须进一步追问:现实的自然界即人化自然何以可能?人化自然与自在自然如何在实践基础上转化和统一?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是最无片面性的世界观,它既不是对无人的自在自然界的研究,又不同于把现实自然界局限于人化的范围而排除“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的人本主义自然观。

人面对的现实世界是包括人和人类社会在内的世界。虽然自然界、人和人类社会各有特点,但又不能分割。它们各有特点,因而自然观和历史观各有自己的特殊规律,不能彼此代替,但它们又相互联系,构成了具有内在统一性的人生活于其中的现实世界,即现实的自然和现实的人类社会。人能直接接触到的、看到的、感觉到的,或者说把握在思维中的世界,当然只能是人的世界,是人化世界或我们所称的现实的世界。辩证唯物主义承认人化世界的重要性和现实性,但我们不能把马克思主义的自然观规定为仅限于所谓现实的自然界。因为人化自然并不是自然界的唯一内容。人化自然是怎样来的?在人化自然之外是否存在非人化自然?人化自然是对原来非人化自然的改造,否则人化自然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人不可能从虚无中创造人化自然,除非是上帝。如果这样,我们只能走向神创论。因此承认自然界的优先地位,承认自在自然与人化自然是统一的物质世界相互区别但又相互联系的两个部分,对坚持辩证唯物主义是非常重要的。马克思之所以强调自然界的优先地位,就在于强调人化的现实自然界并非从来就有的,它是在自在自然对人的生成过程中形成的。人化自然以自在自然为前提,这是辩证唯物主义关于物质世界统一性的基本观点。尽管辩证唯物主义以其实践观点高于和不同于旧唯物主义,但它仍然被称为唯物主义、属于唯物主义派别的原因就在于它并没有因为有人化的现实自然而否定非人化自然的存在,也没有因为应该从主体角度观察客体而否定从客体自身观察客体的合理性和必要性。观察的客观性永远是辩证唯物主义的一条重要的方法论原则。这条原则在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中,就是中国共产党倡导的“从实际出发”和“实事求是”原则。因而,把马克思主义自然观仅仅限定为人化的现实自然观,限定为与主体不可分的世界,就是在为客体依存于主体的唯心主义自然观“敲边鼓”。只要我们全面把握马克思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第一条,这个问题应该说就可以迎刃而解。

世界物质统一性的观点在辩证唯物主义中之所以重要,就在于它在实践基础上把自在自然和人化自然统一了起来,既堵住了把自然人本主义化、归结为依附于人的自然以及把实践范围之外的世界交予唯心主义和宗教的通道,又反对了那种否认自然人化,把现实自然界视为没有人参与改造的、永远不变的自然的旧唯物主义观点。被它们攻击为旧唯物主义代表的恩格斯早在1845年就尖锐批评费尔巴哈的“自然哲学”,说他“消极地崇拜自然,如醉如痴地膜拜自然的壮丽和万能” 。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如何看待自然的问题上、在人与自然关系的问题上是完全一致的,根本不存在所谓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和恩格斯的“辩证唯物主义”的对立。

不能认为辩证唯物主义强调世界物质性、强调世界的存在不依存于主体是在重复西方“主客二分”哲学的错误。这是个流行的糊涂哲学观念。主客二分是应该承认的,主客绝对对立是应该反对的。反对主客绝对对立,承认主客二分,是坚持辩证唯物主义的重要前提;如果我们的世界是主客不分的世界,是主客混合为一的世界,那人类的实践和认识就无法进行。任何自然科学的研究都是对客观世界自身规律的研究,而不是对主客不分的世界的研究;任何社会科学的研究虽然都是对人的社会的研究,但任何社会科学在进行研究时,都是把它作为不依存于研究主体的客观对象,而不是把它看作与研究主体不可分的自我表现。尽管对事物客观性的探求和接近是个过程,但只要是科学研究,就必须把研究对象看成研究客体,它的存在并不依赖我、不依存于研究主体,否则就没有科学研究,也谈不上科学研究。中国式的“心外无理”“理在心中”的观点,不适合用于指导科学研究,它们只是自我超越的心性论的道德学说。

人化自然的思想是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核心思想,可是在这本书中马克思同样强调自然的客观性。因为人类实践,尤其是物质生产实践,它的对象就是不依存于主体的物质世界。马克思明确说:“没有 然界 ,没有 感性的外部世界 ,工人就什么也不能创造。它是工人用来实现自己的劳动、在其中展开劳动活动、由其中生产出和借以生产出自己的产品的材料。” “人靠自然界 生活 。这就是说,自然界是人为了不致死亡而必须与之不断交往的、人的 身体 。所谓人的肉体生活和精神生活同自然界相联系,也就等于说自然界同自身相联系,因为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 请听听马克思的话,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并非现在一些学者鼓吹的自然界是作为主体的人的一部分。马克思说的自然界是人的无机身体,是相对于人的肉体而言的。有机身体是人的肉体自身,而“无机身体”是人赖以生存、与之进行物质交换的自然界。没有自然界就没有人,人就无法生存,而不是没有人就没有自然界。没有人和人类实践可以说没有人化世界,但不能说就没有自然界。自然界是整体性概念,是人化世界和非人化世界的统一。其中的人化世界,只能来源于对非人化世界的改造,是自然界的人化部分。

在《哥达纲领批判》中,马克思就批判了劳动是一切财富源泉的观点:“劳动 不是 一切财富的 源泉 自然界 同劳动一样也是使用价值……的源泉,劳动本身不过是一种自然力即人的劳动力的表现。” 的确,如果一个马克思主义者连世界是客观世界、是不依存于主体的世界都不承认,将一些莫名其妙的陈词滥调说成是实践的“唯物主义”的话,那实在是令人不可思议。

世界的客观性和主客二分不能被理解为主客绝对对立,被理解为现实客体是与主体无关的存在。我们应该懂得“无关”与“依存”是不同的用词。人面对的现实世界不是与主体无关的世界,它是主体通过实践改造的世界。我们当代人面对的世界,是我们的祖先、我们人类世世代代改造形成的世界,世界面貌打上了人的烙印。在人化世界中,我们可以发现人的目的和创造意图,可以发现其中打上的人的烙印。因此主客虽然是二分的,但又是统一的。统一是以二分为前提的统一,而二分又是以原来统一的物质世界为前提的二分。主客二分的世界统一的基础就是人类的实践。人在劳动过程中把人自身从自然界中分离出来,使人成为人,成为与客体世界相区别的主体,又通过实践把二者统一起来。这种一生二、二为一的过程,就是人类生成史,也是自然对人的生成史。

人化世界并不会因为人化而变为非客观世界,变为依存于主体的世界。人化世界仍然是客观世界,人化世界并不能因为人化而依存于人的意志、变为人的主体意识的一部分,对象反映在人的头脑中,成为主体意识,可客观对象本身并不会由于被反映而非客体化。最简单的例子是我们面前的一张桌子,它是木匠制造的,体现了木匠的计划、目的和工艺水平。没有木匠,就没有桌子,至多是一堆木材。可桌子并不因为是木匠制造的,就不是人意识之外存在的桌子了,而是依存于木匠这个主体的存在。它也不会成为依赖于其他人的存在。只要被制造出来,它就是一张人人可见、人人可用的客观的桌子。至于是否人人都喜欢这张桌子,如何评价它的工艺、制作,则属于价值评价。价值评价可能人言人殊,但并不影响桌子存在的客观实在性。全部人类创造物,包括机器、铁路、飞机以及各种各样的人造物,只要被创造出来就是客观存在之物,对制造者和使用者都是一样。人化自然是整个物质世界的一部分,是物质世界的人化部分,而不是没有客观实在性的非物质世界,不是朦胧的主客混合体,不是主客不能分清、不能言说的世界。庄周梦蝶是哲学思辨而不是客观事实。在人化世界中,什么是主体、什么是客体,什么是第一性的、什么是第二性的,什么是实践、什么是实践的对象,尽管往往相互交织,但仍然是可以区分的。否则,人化世界就是一个分不清、说不明的“大酱缸”。在这种“大酱缸”面前能够存在的只能是一种自诩为超越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糊涂哲学”。

因此我认为,坚持反对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的所谓“实践唯物主义”必然会陷入困境:第一,它必须证明,世界确实不是具有客观性的物质世界,而只是依存于人的实践的人本主义世界。它不承认人类的实践是改造世界,而认为没有实践就没有世界。人类历史证明,没有人类实践就没有人化世界,即人类生活于其中的感性现实世界;但人类历史同样证明,没有自在自然和人对自在自然的改造,就永远不会有人化世界,永远不会有人类生活于其中的感性现实世界。第二,它必须证明,人化世界之外无世界,人化世界之前无世界。唯一有意义的世界,就是实践范围内的现实感性世界。谁要是强调世界的物质统一性,强调自在自然和人化自然的统一性,强调彻底的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应该既包括自在自然也包括人化自然,即强调世界作为物质统一性的世界,谁就是旧唯物主义。可是人类历史和人类认识史的发展至今仍在不断证明,自在自然不断向人化自然转化。只要人类存在一天,这个转化就一天不会结束。因此,这种“实践唯物主义”必然陷入“世界终结论”“实践终结论”“历史终结论”“认识终结论”的窘境。

有些哲学家曾讥笑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说那算什么哲学,无非是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运动的、运动是有规律的。这听起来很俏皮,或者说很刻薄。当然,如果我们抛弃辩证唯物主义哲学全部丰富内容,脱离人的实践活动,无视人在世界中的地位和作用,只剩下光秃秃几句话,是十分可笑的;但如果我们在辩证唯物主义哲学的框架内,仅就辩证唯物主义与旧唯物主义、唯心主义关于世界的本质区别,关于我们面对的世界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这个“形而上”的问题而言时,这个论断有什么不对?我想问一句:如果世界不是物质的,那它是什么?是非物质的?是意识?是表象?是自我?你总得说它是什么嘛!如果说关于世界是物质世界的论断是一种肤浅的哲学,那应该说世界是什么才算高深的、有水平的哲学?你总不能说它什么都不是。你可以回避,可以不回答,可以超越,可是“形而下”的人类实践和科学研究要求回答,因为人们每时每刻都在接触这个世界,如果连它是物质世界还是自己的梦都分不清的话,人们还怎么生存?怎么研究?恩格斯说:“必须先研究事物,尔后才能研究过程。必须先知道一个事物是什么,尔后才能觉察这个事物中所发生的变化。” 如果连世界是什么都稀里糊涂,还谈什么世界观!不错,世界是个过程,不是物体的集合。但任何过程都必然有其载体,如果否定世界的物质性,过程就是一句空话。

无论在当代哲学中有多少种转向,无论是这种转向还是那种转向,都会有一个无法回避的基础性问题,那就是人类面对的世界究竟是不是客观世界的问题。这个问题如影随形,永远在哲学研究的问题中以不同方式存在。世界的客观性问题,从根本上决定哲学家对自己所转向的问题的研究方向。

至于说世界是运动的论断肤浅,难道说世界绝对静止比说世界是运动的更有智慧?!运动有规律肯定比运动杂乱无章、世界处于绝对自由状态更符合科学和事实。尽管可以把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运动的、运动是有规律的编成顺口溜,借以贬损辩证唯物主义哲学,但这其实真正贬损的是自己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起码良知。因为全部人类实践和科学都在证实这些关于世界自身最基本认识的真理性。尽管这种认识没有涉及人与世界的全部复杂关系,但并不排除人与世界的关系,因为在人与世界关系的视角下观察世界,客观世界在任何时代都是一个包含着偶然性、不确定性但从本质上看是一个有规律可循的运动着的物质世界。人类可以改造这个世界,但不能否定存在这个世界。人类可能构建新的世界观图景,但永远不能无视这个运动着的客观物质世界,永远不能停止对客观世界尚未发现的规律的新探索。尽管物质世界景象万千,运动形态的类型不可胜数,规律的类型各异,而且人与世界、物质与意识、运动与静止、必然性与偶然性各种关系极为复杂,但任何真理性哲学探索和自然科学研究,在涉及客观世界本身时都不能违背“世界是物质的、物质运动是有规律可循的”这样看似平凡的真理。只要不把它简单化,它对哲学家和科学家进一步探索世界就具有方法论的指导意义。只有当人们将它看成孤零零的与人的实践活动相脱离的、与全部辩证唯物主义原理相脱离的时,它才显得可笑。可这种可笑是掏空了它的丰富内容人为制造出来的。

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来说,实践确实非常重要,它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变革的关键。但它的重要性并不在于它是哲学范畴,实践作为哲学范畴并不始于马克思和恩格斯,也不是马克思主义的专用品。“实践哲学”在马克思之前早有哲学家提倡过,而且无论是康德还是黑格尔都在各自的意义上使用过实践范畴。在当代,实用主义更是重视实践。但这并不能改变这些哲学的唯心主义本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不同之处在于,它把实践置于唯物主义和辩证法的视野之中来理解。马克思并不是把实践单纯作为哲学范畴,而是把它作为人类实际地改变世界的物质性活动,作为人类的对象化活动来考察的。实践作为人类的对象化活动,最基本的形式是物质生产活动。实践首先需要有一个可供改造的对象,没有客观对象实践如何对象化?没有客观物质世界实践如何能进行?没有先在的自在自然人类如何能把它变为人化自然?只承认人化自然而否定非人化自然,把坚持世界物质性和世界物质统一性的论断视为旧唯物主义而加以排除的所谓“实践唯物主义”,不是在坚持唯物主义,而是在消灭唯物主义。

这种所谓的“实践唯物主义”,不仅是在消灭唯物主义,也是在消灭辩证法。如果世界没有为人类保留一个没有被人化的客观的自在自然,人类的实践如何发展、认识如何发展?真正创造性的认识总是从已知世界走向未知世界,真正创造性的实践总是开发新的人化世界。任何一个不被新哲学搞得晕头晕脑的人都懂得,人类永远会有一个未被人化的世界、未被认识的世界。如果哲学家把非人化的自在世界打入毫无意义的另册,则这种哲学不仅是唯心主义的还是形而上学的。如此这般重视实践的所谓“实践唯物主义”,把实在的人类实践和认识永远困死在抽象的实践范畴中,使之不能前进半寸。如果为了一个抽象范畴而牺牲整个客观世界、牺牲全部人类认识史、牺牲唯物主义、牺牲辩证法,这可算不上什么哲学创造性!如果是这样,不管如何高抬实践范畴,所谓的“实践唯物主义”仍然避免不了陷入唯心主义的命运。

一种哲学,如果是真正具有真理性智慧的哲学,就不应该与科学、与人类实际生活相矛盾。尽管它的结论不局限于科学与生活,但不能违背科学与生活。例如,世界的客观性和物质性是所有自然科学结论得以成立和有效的根据。如果世界不具有独立的客观性而是依存于实践,那自然规律只能是实践规律而不是物质世界自身的规律。这样,自然科学根本不可能成为科学。很难想象一个科学家会怀疑真实的世界独立于我们自己而存在。我们可以测量它的性质,可以观察它的变化,可以尽力去理解它、解释它,而且能按照人类对自然的科学认识来改造它,并在实践中取得预期成果。这种世界如果不是客观世界,而是依存于主体的世界、依存于人类实践的世界,这说得通吗?爱因斯坦说过:“相信独立于我们感知主体的外部世界,是所有自然科学的基础。” 自然科学的新发现,往往是未知客观世界和它的属性与规律的发现。实践只能改造世界而不能从“无”中创造世界。尽管有些科学哲学家否定世界物质性和客观性,并且可以给出各种各样的客观性的定义,但是这只能在纯哲学范围内。当他们作为真正科学家进行科学研究,走进实验室时,就必须回到承认对象客观实在性的唯物主义。

而且据某些“实践唯物主义”主张者的说法,没有自然辩证法,自然辩证法是恩格斯的伪造,只有人学辩证法、实践辩证法。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实践确实是辩证的。人类实践永不停步,总是从较低一级向更高一级发展;实践与认识的关系也是辩证的,实践、认识、再实践、再认识,永无穷尽;实践标准也是辩证的,既有绝对性又有相对性。可是实践辩证法并不能排斥自然辩证法。如果自然界不处于辩证运动之中,而是一个固定不变的世界,那人类实践活动也不可能是辩证的。不仅对哲学而言一个永远不变的世界是不可理解的,而且对自然科学也是一样。如果自然科学家面对的是静止的世界,自然科学研究就不可能进行。没有客观运动的力学研究,没有对象本身的化合与分解的化学研究,没有基本粒子本身裂变的核物理研究,没有天体运动的天体研究,没有生物体自身细胞的新陈代谢的生物学研究,都是难以想象的。没有矛盾、没有运动,就没有也不可能进行科学研究。

长期以来,人们总认为处于优先地位的自然,仅仅是指人类产生以前和人化范围之外的自然。这样的理解并不全面。在现实的自然界中,自然本身仍在起作用。自然是不会开玩笑的。它是客观的、有自己运动规律的物质世界。谁要是把人的主体意志强加于自然,谁就必然会受到惩罚。人类实践的正负效应、实践的成功还是失败,并不取决于实践是否有作为哲学范畴的至高无上地位,而是取决于人们的实践是遵守还是违背自然自身的规律。自然对人的报复,说到底是自在自然对人化自然越轨的报复。现实自然界中种种生态恶化的情况表明,任何时候人化自然的背后都有自在自然在起作用,任何超越自然本身承载力和规律的人化,都必然遭到自然的惩罚。自在自然和人化自然不仅存在由前者向后者转化的关系,而且在人化自然中存在自在自然对人化自然的制约作用。我们强调爱惜自然、敬畏自然,就是对自然被过度人化而违背自然本性的警告,也是对以人本主义世界观、人本主义自然观取代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错误的提示。 FfUXNpmTA8qwx0k4egAwE2F13YQDliHstPDvlSNObpficrnBO5R7CeJq9Ya7LwK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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