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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用之人

我问他:等到全西藏400多个村子全拍完了以后,阿让打算去哪儿接着拍啊?

他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他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无用就无用吧,这个世界上还能容得下你这样的无用之人,也算尚未烂透。

去他喵的是非对错成败与否。

既然选择了独行,那就请继续独行。

(一)

阿让全名林光让,忧郁的眼神,浓密的短髯,年轻时的林子祥,胡子版的刘昊然。

乍一看他像个落难书生,秋夜落拓兰若寺,风霜难掩书卷气。

再一看他像个18世纪的英国探险家,略带拘谨的绅士气、风尘仆仆的小沧桑。

他寡言讷语,很少主动和人说话,面对寒暄总是彬彬有礼地笑,往好了说是礼貌,仔细一瞧是羞涩,喉结动啊动,十指微微抖,脚尖不自觉地往后缩,有一丝令人摸不清头脑的小紧张。

会害羞的男生是杀器,尤其是帅到他那个级别的,很多女生看上他一会儿心就软成了棉花糖,进而想狩猎他喂养他保护他拯救他……

那些女生大多失望而退。这家伙是块木头吗?软玉温香他不纳,明眸暗波他不接招,绣球当捡他不捡,白瞎了这副乱人心旌的好皮囊。

老鼻子女生被伤了自尊,觉得他禽兽不如,怨他眼光高,不然就是另有性取向。

说来也是令人费解,年轻力壮血气方刚各项功能健全,不谈恋爱不交女朋友整整五年没有过性生活,男女之事上他尘心不动,古怪得像个苦行僧一样。

衣食住行,很多方面阿让都像个苦行僧,严重缺乏物质欲望。

他春夏秋冬只穿一双鞋,黄色的,伴他走过万水千山,陪了他十几年的时光。

那鞋的底儿没棱角,数年前就磨没了。有一年他和老潘爬雨崩,时逢积雪未消,十八公里的山路一步一跤,磕长头一样,扑街一样。老潘没辙,换了一只鞋给他,认为起码一只脚不滑,俩人搀扶着迤逦前行,鼻青脸肿的一起摔跤,差点儿憋屈死在雪坡上。

火塘前他抢那只鞋,抱在怀里不撒手,不让老潘烧,说还能穿还能穿,大不了他用菜刀在鞋底上重新刻出几个槽。

后来没刻,鞋底儿磨得光又薄,无处下刀,担心戳漏了。

老潘说,阿让穿的不是鞋,是他妈一块肥皂,从认识他那天起就没换过,他的理论是只要鞋底没掉就还能穿,重买一双没那个必要。

那鞋也真的仗义,知道主人穷,苟延残喘知恩图报,底儿就是不掉。

他的穷是他自己选的,并安于寒酸。很多事情他都认为没那个必要,比如冲锋衣,比如登山包。他常穿的是件粗呢子小西服,风里雨里雪里雪崩里,纽扣每颗都不一样,补丁打在两肘上,哆哆嗦嗦的冻得狗一样。

包也只有一个,双肩背,疯马皮的,裂口绽线伤痕累累,品相之惊悚,好似闯过弹雨蹚过战壕。一般二般的小偷是无法征服那个包的,开拉链是个大工程,需要角度、力气和技巧,甚至还需要一点儿运气。

那拉链年事已高油盐不进,比较固执比较倔强,动不动就心情不好。

包里其实也没啥,两件内衣一条秋裤,一个本子两支笔一根羽毛……

笔是旧钢笔,本子是老日记本,记满了各种故事,夹满了各地的车票。

羽毛是高桥的羽毛,他的宝贝,自从他决定了当下的生活方式,再想买也买不起了。

他的生活方式也在那个包里——

一部苹果5手机

一部拍立得相机

一台佳能老5D,以及一个851.2定焦镜头。

阿让是个摄影师,来自中国香港。

帅得人神共愤,穷得令人发指。包里那些是他最值钱的东西,他全部的家当。

(二)

老潘说,以阿让的水平,拍拍明星拍拍封面,轻轻松松国内一线。

如果他肯的话,几张照片一万块钱,几年之内能买房。

可是他不想。

不想成名不想赚钱,拍的照片不仅不卖,且还倒赔钱。

赔本生意他一做就是六年,越做越带劲,那是他的一个梦想,几乎算是另一种欲壑难填。

赔钱也要有钱赔才好,他没钱,捉襟见肘时老潘给他介绍过挣钱途径,让他去趟羊卓雍措给人旅拍婚纱。他去了,金主看到成片后大喜过望,十二分地满意,只是奇怪他神情中的萧瑟和悲壮……

好特别的摄影师,拍照时不声不响,每拍一张深呼吸一口,像个泅渡的人,蝶泳在水中央。

他拿到钱后就跑了,先跑回家把自己关了一天,接着跑去继续他的赔钱事业,一段时间后风尘仆仆地回来,局促地立在老潘面前,礼貌而羞涩地,笑得讪讪。

他又没钱了,等着老潘安排介绍零活,等着再度悲壮。

这样的事情不知发生了多少遭,听说每次他的表情都是忍辱负重式的,据说他那副熊模样真的很欠揍,像个无奈卖身葬父的良家妇女,等着被土豪劣绅逼良为娼。

更气人的不仅于斯。

有时临时有急活,甲方点名要最好的摄影师,老潘好心让他轻松挣大钱,他说不接单就不接,拒绝得斩钉截铁,理由只一句:我兜里现在还有钱!

那气势那架势,好像整个汇丰银行都揣在他兜里。

有钱了就消失,跑去完成他的奇怪理想。

没钱了就回来玩儿悲壮等散单,顺便气老潘。

西藏旅游有淡旺季,金主不常有,未必每次他没钱了都恰好能有活儿给他干,这种时候他习惯躲回自己的小出租房不出门,喝自来水吃方便面,以克时艰。

曾经他生活在狮子山下,衣食无忧家境良好,想吃烧鹅吃烧鹅,想吃生鲜吃生鲜。

如今出前一丁他吃不起,也吃不起辛拉面,很多时候康师傅他也吃不起,只吃不到两块钱的老北京干炸面。那面很有个性,甚是坚韧不屈,拉萨海拔高,沸水只有八十多摄氏度,需要泡上十多分钟才能把面咬断。这个香港帅小伙躲在十平方米的出租房里咽着口水盯着面碗,反光板压不紧碗,破靴子脱下来压住反光板。

其实,不论有钱没钱,他吃的一直是泡面,一吃就是五六年,整整五六年的时间,他变态地桎梏着自己,仿佛和自己的胃有世仇。

朋友们看不下去,常借故喊他一起吃饭补充一下营养。喊他他也去,并不驳人面子,再丰盛的大餐象征性地吃几口就停下来,筷子规规整整搁在面前,手也是,脚也是。

他并不提前退席,不言不语地坐着,笑得拘谨,一分一秒地忍受着煎熬。

次数多了,大家腻歪坏了,都是朋友,耍什么不卑不亢不食周粟?不带你玩儿了,吃你的泡面去吧你个小王八蛋!

也不是顿顿吃泡面,下乡追梦时他也吃藏面,偶尔也打打牙祭吃几个藏包子。

他热爱麦香鱼,那是他对食物的最高期望,每次都能吃到眼含热泪。

拉萨没有麦当劳,偶尔会有外地朋友给他带几个来,他的拘谨只会在麦香鱼面前雪消冰融,鼻子插在袋子里深深地嗅,激动不已的红扑扑的脸。

空运来的麦香鱼早不酥脆,软趴趴的像个鞋垫,气味也接近鞋垫,他却视为珍馐省着吃,剪成小块分成好几天吃,麦香鱼块+泡面。

最后一条麦香鱼惯例是会留很久,留到出行路上陪他。藏地苦寒,油炸食物不易坏,他把它郑重包好藏进手套箱,一路上把它当个盼头和希望。

但凡有了钱,都用以追梦了,实在山穷水尽时他也不是没有抛弃过所谓的底线,好像去的是那曲,受雇于内地虫草大老板,去拍美美的虫草宣传片。

靠手艺吃饭天经地义理所应当,他回来时却心力交瘁面色苍白,垂头呆坐在墙边,谁和他说话都不吭声,只是孱弱地微微抬起头,用力挤出一个做贼心虚的笑脸。

相机沉甸甸地挂在脖子上,他蜷缩着,像个犯错后等着受处分的小孩。

人活天地间,平衡是王道,又何必如畏虎般畏钱?

良好的物质基础无疑可以为一个人的精神追求提供良好的先决条件——但凡活明白的人才不会有他那样的纠结。

众人大都不解他的各色,只有老潘懂他,说:阿让还是个小孩子。

也对,小孩,懵懂懂地偏执,傻乎乎地倔强。

若不是个小孩,怎会有那么孩子气的理想,背井离乡不在意吃穿,不图名不图利不谈恋爱,不惜为了那个理想一赔六年……

不惜的还有命。

2015年他差点儿死在双湖县,那里平均海拔4960米,全世界海拔最高的县城。故事很简单,为理想故,他路过双湖那一站,起初是咳,后来是撕心裂肺地咳,旁人劝他撤离,他死活不走。工作尚未结束,他舍不得。

再后来他差一点儿死了,医生说的。当时他开始咯血,肺水肿症状已很明显了,医生连打带踹地逼走了他:什么见鬼的工作有命重要!再不走死在这儿了!他被送回拉萨时已意识模糊,但相机紧紧在怀里抱着。

身为摄影师,他只有一个定焦镜头,再买不起别的镜头了。

他的老5D用了十年,早就包了浆,每个边角都磨掉了漆,手磨的。

相机岁数大了零件松动,颤颤的,他自己除尘保养上螺丝,低着头坐在书店的小树下,一坐就是六七个小时,像个绣花的大姑娘。

那种全神贯注很吓人也很感人,打磨钻石一样,淘金一样。

专注时的男人总是充满魅力,有些姑娘在他身旁坐上一会儿也就爱上了他,看他的眼神都饶有兴趣,像在看着一只认真玩儿毛线球的小蓝猫。

他比猫难搞多了,再怎么撩拨也只是回应嗯嗯啊啊,并不舍得分神去回应那些示好。姑娘陪他坐了一整个下午后才发现自己没有他手上的小螺丝刀重要,大都铁青着脸跑掉。

也有锲而不舍的。

曾有个才貌双全的北大研究生爱上了他的专注,觉得他特殊又可爱,决心托付给他自己的终身。那姑娘生要走了他的微信,给他诉说了整整一个月的少女心绪,关于未来、关于异地,什么设想都做好了。

人家不在乎他穷,且认可他的理想,愿意陪他一起前行,是真的想和他在一起。

姑娘最终心凉,悄然离去。

连句拒绝的话都没得到,连一个字的回复都没有,一厢情愿地,结结实实当了一场空气。

合着那么真挚的心迹全成了垃圾短信,他自始至终没放一个屁。

没人知道他是否有过动心,只知那段时间他再度上路去完成理想,开着他的破车穿行在遥远的北方的空地,车上带着方便面,手套箱里藏着一块麦香鱼,怀里揣着那台老5D。

老潘说:阿让的女朋友就是他的相机。

他说:那次令人遗憾的错过之后,这个不谈恋爱的怪人曾发过一条朋友圈,也不知是致歉还是在自我解析——

……我是个无用之人,我期待有一天能摆脱所有的欲望,在创作中攻克所有的障碍。

……我是个无用之人,可能于我而言,爱情不过是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我不需要爱情,我没有时间去爱。

无用之人,这好像是阿让的口头禅,不知缘何而起……不像是谦逊自贬,应该是真的这样自我认知。好吧,这个无用之人没有时间去爱,不需要爱情,他的爱人就是他的相机,他的理想就是他的爱情。

为了这份畸恋,他甘心当个怪人,纠结拧巴不合时宜,偏执痴气,而无用。

(三)

关于亲密关系,这个不需要爱情的怪人只有一份,给予他亲密陪伴的是只猫。

猫是小野猫,名唤丑丑,跟了他三年。他回到拉萨的日子里,那只猫常长在他肩膀上,你一口我一口地,小块小块地吃麦香鱼。他自己省吃俭用,却舍得给丑丑买猫粮,那是他日常最大的生活开支,猫比他吃得好。

他总下乡追梦去实现理想,丑丑并不能获得他太多的照顾,常从寄养家庭逃跑,一次又一次地离家出走玩儿失踪。每次他回拉萨都要先找猫,慌慌张张地跑在一条条小巷,好在每次都能找到,每次他都抱着猫当街蹲着,哭得稀里哗啦。

那么帅的一个小伙子,哭得像个消防喷头,颇能引人驻足。他哭得太伤心了,鼻涕晃晃荡荡拖得老长,完全不注意形象。

路人骇然:这人全家被满门抄斩了吗?

猫后来死了,肚子里全是水,也不知是得了什么病。

他罕见地醉酒,醉着哭了好多天,逮哪儿睡哪儿路边倒,都是曾经去找猫的小巷,手里掐着一张照片,他和它的自拍,它蹲在他肩头,叼着一小块麦香鱼。

老潘说,除了因为猫,他再没见阿让哭过,他好像把自己所有的脆弱都寄托在那只猫身上了。

这是个内向含蓄的人,素日里是压抑着情绪的。老潘说,阿让不跟人吵架,也从不争执,见到见不惯的事情只会站在一旁自己难受,是不会上前去呵斥的。

很多的难受来自他的同行。

有个基本的常识是——不能站到磕长头的人正前方去拍照,人家是礼佛还是拜你?也不知你是否能受得起这种五体投地。但这个常识常被漠视,不知何故,那些端着长枪短炮的同行总是对当地人缺乏基本的尊重,常不打招呼就摁快门,一言不发就把镜头怼到人脸上,拍完了就走掉,不做任何交流,留下被拍摄的人尴尬而茫然地把那背影望着。

大昭寺前磕长头的人多,朝圣的人也多,他们常三两个人围攻一个人,咔嚓咔嚓的,把那些来自遥远牧区的人搞得手足无措。有些牧人会报之以试探的微笑,但并不会换来等量的笑意;有些牧人被拍得又羞又气,会用头巾把脸挡上或把帽檐压低。那些优秀的摄影高手完全不以为意,坦然地站在一旁,仿佛端着相机即获得了一种独特的权利。

老潘说:每当看到这样的情况,阿让整个人都是抖的,他一脸死灰地看着那些同行,不言不语,人家都走远了他依旧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难受得像是在上刑。良久,他会走上前去,和那些被拍摄者致歉,磕磕巴巴的,紧张得好像犯错的是他自己。

他素日里好像始终是羞涩和紧张的,唯拍照时例外,一端起相机人就精神,立马生龙活虎。话说,他非常喜欢拍小孩,惯例是要征得人家家长同意,拍完后除了承诺邮寄照片,还一定要再多给那些孩子一点儿小馈赠。

他穷,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分给小孩,能发的只有糖豆,最便宜的那种,平时装在左边的小腰包,每次下乡都会装得满满当当。

老潘说:阿让和孩子们在一起时是最轻松的,孩子都喜欢他,因为他发糖,而且特别喜欢扛起俩小孩就跑,边跑边一起哈哈地大笑,像一个大疯子领着一群小疯子一样。

孩子总是最敏锐,你给他真的,他分分钟还你真的。

他们并不在乎那糖多便宜,只记住了是甜的。

老潘说:为了完成理想,阿让已经拍遍了半个藏区,在许多村庄发过糖。

他开着他那辆一年一审的大屁股桑塔纳,车上有被子,为了省钱基本睡在车上,偶尔也会借宿在小学校,有时是教工宿舍,有时是小伙房。

他拍老师、拍老人、拍孩子,风格类似《阿富汗少女》的拍摄者Steve McCurry,尤其擅长黑白片拍摄,是个出色的人文摄影家。

纪实摄影和新闻摄影需要有直面生死的客观冷静。

而在人文摄影范畴,有悲悯心的拿起相机才能拍出好照片。

老潘说:关于摄影,很多人目的性太强,太多摄影师拒绝平凡,看不到或懒得看到小人物的真情流露……

他说:阿让不同,这个怪人拍的每张照片,都是有悲悯心的。

他说:有时候看看他拍的照片,会觉得他干净得过分……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人间难得是悲悯,人之初的那种自性里的慈悲。

阿让那个看似疯狂的理想,与这份独特的悲悯相关。

他的理想其实几句话就能说完——

现代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拍照留念这回事于都市人而言早没了什么门槛。

可藏地太大,许多边远地方的人除了身份证件照,一生也无法拥有几张正儿八经的照片。

身为一名摄影师,他有技术,有相机,有对“摄影”二字独特的理解。

他决定去给那些人拍照片。

从2012年起,整整六年来,这个来自香港的青年摄影师抱着他的老5D,一村一村地,免费给人们拍照。

节衣缩食,决绝执拗,人生中最黄金的时光他决心留给西藏了。

誓死要把400多个村庄全部拍完!

阿让的理想,叫:藏地移动照相馆。

(四)

世界那么大,为何偏偏是西藏?

老潘交代,阿让的人生转折,和他有关。

那时阿让已把欧洲各国拍遍,拍素人、拍市井,精进着自己的技艺,寻觅着属于自己的题材。偶尔途经拉萨,想寻觅一点儿不一样的东西,被老潘的几句话留了下来。

那时他刚在甘丹寺拍完工人的劳作,给同为摄影师的老潘看照片,赞许完他对光影的把握后,热爱发散性思维的老潘随口感慨:

对于拍摄者而言,一张好照片可以发到网上获得好评,可以参加比赛赢得奖项,可以获得因成功创作而带来的内心成就感……但对被拍摄者的意义呢?

老潘说:咱们摁下快门就转身离开了,可拍摄者很多时候却并不知道自己有了这么一张照片,也无法拥有这张照片……好像这里的很多人,一辈子也没人正经给他们拍张照片。

随口的几句感慨,却被轴人听到了心里面。一层窗帘哗啦被拽开,漫天星斗涌了进来。一瞬间他看清了自己的方向,蹦起来大喊:我啊!我去给他们拍照片!

当真是个轴人,起初都道他是一时热血,谁也没料到他这一拍就是六年。

六年来,他在向很多被拍摄者做自我介绍时,都自称“咕巴”。

咕巴,在藏语里的意思,是笨蛋。

这个名字起初是朋友们对他的戏称,戏谑他为了维持他的藏地移动照相馆而操心劳力,既不赚钱又不出名,还常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他却接受得欣欣然,自我认知亦然。

这个咕巴只吃得起泡面,却配着车载电源打印机,现场打完照片后塑封,或配小金相框,以方便被拍摄者收藏留念,一切都是免费的。

他下乡拍照时除了单反,还带拍立得,方便立等可取赠人照片。一张拍立得成本动辄六七块钱,他多的时候一天能送出近百张。朋友们劝他做好成本核算别老抽风儿,他完全不听劝,只说自己本来就是个咕巴哦,是个笨蛋。

他说:当一个笨蛋多好啊,比起当个什么厉害的聪明的人,更自在。

在小朋友面前当咕巴时,他最自在。

很少有成人愿意在孩子面前扮演笨蛋的,下乡时但凡听到了他的名字,小孩子都笑起来没完,于是更愿意亲近他,在镜头前也越发自然。

离别时,常有一堆小孩子跟着车跑,喊“咕巴BYE-BYE”。人最多的一次是在边坝县,孩子们跟着他的车跑出去很远,实在跑不动的时候停下来一起对他喊“突及其”(藏语,谢谢),一边挥动着手里的照片。

孩子可爱,牧区的很多老人家也很可爱,有些老人会默默拿着照片,盯着照片里的自己,说“啊呀我这么老了啊”,也有老阿嬷拿到照片瞟了一眼立马塞到袄子里,死活不让人看,羞涩极了。

他在冈仁波齐山下遇到过一个牧民,帮他拍了一张照片。那天方圆数里只有他们两个活人,那人说长这么大,从没看过自己的照片,现在好了,现在有了。那人郑重地把照片在怀里藏好,说要带回那曲,挂在自己的帐房里面。

困难自然是有的,各种各样的。

行路难,加油难,他的老桑塔纳上了岁数脾气不好,不是开锅就是死火,暖气还是坏的,天冷的时候他抓着方向盘冻得哆哆嗦嗦,车于是也哆哆嗦嗦,开出了拖拉机的感觉。

饶是如此,他光阿里就开去了两次,出人意料地活着回来的。

沟通上的困难每次都有。起初他一个陌生人拿着相机走进村子,遭到很多的拒绝,人们不知他是来干吗的,拍了相片做什么用途,以及,真的是免费的?每个村子的第一张照片总是最难拍的,语言不通,往往需要很多的交涉,但十九个人拒绝你,可能到第二十个人就会答应,只要有一个人答应了,送出了第一张照片,就会突然间让其他人也打开心扉,人人都想要有一张。

然后大家就一起笑:啊,原来你不是个坏人啊,哈哈,你为什么要叫咕巴呢……

这个咕巴穷得叮当响,却不忘给他的藏地移动照相馆升级换代。

牧区风大,为防风、拍出好照片,他后来想方设法牙缝里抠钱搞了个移动摄影棚,可拆卸组装的那种,后因某次想拍照的人太多太热情,生生被挤散了架。

大家七手八脚帮他复原……于是彻底报废。

再后来他搞了个U字帐篷,可更换背景幕布的那种,宝丽布喷绘的,有天安门广场,有布达拉宫。

这个简易的摄影棚后来消失在昌都的一个村子旁……

是的,是消失。那天风大,直接吹跑了,风筝一样上了天,越过一个山丘,自此无影无踪。

老潘说:阿让自此多了一句口头禅,动不动就说“财去人安乐,风吹鸡蛋壳”……

老潘和阿让聊过关于放弃的话题:事是好事,但真的要这么辛苦地去一直维系吗?

他说阿让的回答是:

越维系藏地移动照相馆,越觉得自己不是个摄影师,也越不想再当回以前那种摄影师了……

我知道,送一张照片,不会让他们的生活过得更好,不会让他们吃得更好,不会治愈他们的病。

但每次小孩子或腼腆或大胆地跟我要照片,老人家喜悦地拿着照片看着自己,我就不想放弃,想再坚持一下,就觉得自己活着还是有点儿意义的。

他对老潘说:我是个无用之人啊,我再难找到这么好的方式,去明白自己活着的意义。

……我记得我几年前也曾和阿让聊过关于摄影师的话题。

我记得他告诉我,伟大的摄影师尤金·史密斯,死时银行存款只有十八美元。

他还说:塞巴斯提奥·萨尔加多大半生都在拍摄这世界的苦难……他把丑恶的世界拍得触动人心。后来他不再拍摄人了,去拍摄大自然了,出了一书叫《创世纪》(也就他的照片能配上这名字),因为他不想再去面对人这种动物……

我记得他那时和我感慨过,说那是他特别喜爱的摄影师。

他说……他明白自己永远都成为不了那样的摄影师,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个无用之人。

(五)

阿让家住香港沙田,大学学的是化学。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同样的楼山人海霓虹阵,生长出一个截然不同的异类来。这孩子有股呆呆的轴劲,认准的事情一往无前,和香港普通的叻仔们不同,很多事情上他是个痴人,不懂取巧变通,不擅成本核算,不会掉头拐弯,简单直接的一个笨蛋。

据说他是谈过恋爱的,下的是笨功夫,追的是个台湾女孩。

那时候他三个月闭门不出,零基础练会了一首钢琴曲献给她。自然是追到了,并非什么精诚所至水滴石穿,人家本就芳心暗许中意于他,因为他长得帅。

热恋,异地,被分手,他的帅终究没有覆盖住他的怪,台湾姑娘悬崖勒马绝尘而去。他不去纠缠,要伤心就伤心到底,自此再也不谈恋爱。

此后就像他说的那样,关于恋爱,他没有时间。

时间都奉献给快门和光圈了,那是他的芯儿他的果核他人生的轴心点。自小他爱摄影,为了攒够一台相机钱,当过酒店迎宾门童。年龄稍长,摄影凝进了魂魄,相机几乎变成他的一个器官。

过分的热爱带来了过分的精神洁癖,他并没有顺理成章地去当商业摄影师,不到万不得已不肯靠这门手艺去赚钱。他应该没把拍照片当手艺,起码不是谋生的手艺。说不清他的真实想法,总之他对摄影这回事有异于常人的偏执理解。

总之,那时候他身旁人人把他当个怪胎。

务实的香港地,人人小跑着不掉队,稍微不努力便会丧失讨生活的机会。众人实难解析他的状态——你摄影,是为的什么呢?

又不去赚钱,又不去当艺术家,你到底是在干什么?

他不善辩解,偶尔会告诉别人:摄影让我很快乐……

可那里是香港……能听懂这话的人太少太少,大多数时候他抱着相机低头羞涩地笑,接纳那些批判那些不屑:……是,我是个无用之人。

也不仅是在香港,在拉萨他也是很多人眼中的无用之人。

能在拉萨真正定居做生意的香港人不超过十个,有的开咖啡馆,有的开餐厅,只有他选择了这份不赚反赔的工作……

都什么年代了,康师傅方便面都吃不起。

不少人给过他引导或建议:如果想帮助他人,是不是应该先搞定自己的生活?还有的说:你如果真的想投身公益,是不是应该去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帮助那些真正困难的人群?

他局促不安,磕磕巴巴地告诉别人他并非做慈善公益,他不是那个初衷,也没有那个能力。

他说他是个无用之人,他这个无用之人除了拍照片别的什么都不会,他只想帮那些需要的人留下一点儿人生印记,顺便给自己收获一点儿快乐。

他说他是有私心的,说那样的摄影虽然帮不了别人改变什么,但会让人很开心,让他有点儿开心……

这应该就是他的理想吧,旁人无法感同身受的,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开心。

对于理想的追求,每个曾经奔跑过的人都有自己的路书,或坎坷,或崎岖,或黯然销魂,或柳暗花明。阿让的路书和所有人的都不同,或许你我都看不懂,那上面誊留的,应该是只有他自己才能读懂的模糊光影。

这个无用之人最喜欢的书是《牧羊少年奇幻之旅》。

为了追求那一点点真实的快乐,这个无用之人捧着他那台老5D,孤独迤逦人间道,孤独坚持着自己的孩子气,孤独地恪守着对那点理想的追寻,孤独地去经历这场无用之人的修行。

有人说孤独是高贵的。阿让高贵吗?阿让真的孤独吗?

阿让究竟是如何去理解摄影的意义?

无法用对或错去界定他的知行,人人都有其实现自我价值的权利和路径。

没有对错只有真假,能界定他的唯有真假,只是他的那种真,有时忽然就让人眼前失了焦,莫名涩了笔。

现在是2018年深冬的下午三点,他应该正在搬货。

每天整整搬九个小时,在超市的仓储中心。

听说被铲车铲伤了脚踝,一瘸一拐的,他怕耽误挣钱,不肯休息。

这是他的一个惯例了,六年来不曾将息。

每年藏地风雪最大的三个月,他会回香港挣钱,不肯靠相机,只肯卖体力,加班加点地拼命,一分一毫地积攒,好把藏地移动照相馆继续维系。

我写林光让的故事,写到这一分这一秒,忽然词穷,不知该如何继续。

为了养活理想,这个自诩无用的人文摄影师,正在当苦力。

(六)

我离开西藏很多年了,那些藏地风马那些流金岁月全已过去,偶尔再去,过客而已。

我以过客的身份认识的阿让,他身上有种我曾经很熟悉的东西……

像极了某些早已杳无音信的老拉漂兄弟。

不出意料,他不肯接受资助,局促地、羞涩地,只是一个劲地说他受不起,他不是在搞公益,他只是个无用之人而已。

公不公益的无所谓,我认可的是他的痴人呆气,但想不明白的是,既然是活给自己的,哪儿来的那么多的自我否定?

我听得出来,他口中的无用之人,不是在谦逊。

老潘说:或许是阿让遭遇过太多否定,当下也正在遭遇,他已然接受了这个认证。

我闻此语,大不以为然,神他妈烦那种来自两世旁人的闲狗屁。

谁不曾年轻过,谁不曾遭遇热嘲冷讥嗤之以鼻,不解或不屑,叹息或故作叹息。

忍得了就咽下去,忍不了就还回去,最好的反弹是做微笑释然状:你哔哔你的,我活我自己。

……奶奶个腚,可是凭什么要释然!

一个能给全西藏400多个村的人免费拍照片送照片的人,凭什么要听那些狗屁哔哔?!

这样的人要么别让我认识,既然认识了那理应给他一些实实在在的鼓励!

可我并未能给予阿让什么像样的鼓励……

把他大哥老潘请出来,也没把他搞定。

三年前,我搞到一批全世界最好用的笔记本电脑,计划分给同样有意致力于写作的读者们去当生产力工具,其中留了一台寄去了拉萨,嘱咐老潘想办法压给他。

一台笔记本而已,没多值钱,不过是想方便他这个独特的摄影师更好地去做后期图片处理。

那台笔记本后来被老潘赠予了一个跟癌症抗争十年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后来用那台笔记本出了一本书。

老潘说:阿让不给他面子,打死没收那台笔记本,他说他做的事情不算公益,这样的馈赠他受不起。

好,那就来点受得起的。

连着三年我借新书需要插图照片的由头找到他,他不肯收使用费,说让我随便拿去用就行,不然就算了。连着三年都算了,只要一提给钱他就装死不回信息。

封面照片也找过他,按照其他人的标准定价,不多给,只给他一万人民币。

依旧是不行,他微信里磕磕巴巴的留言,话说得很乱,一会儿说自己水平不高,一会儿让我别生气,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地开始说那些已经去过的村落、即将去到的村落,说那些被拍摄者,说他的摄影心得,说藏地移动照相馆……末了是叹息和沉默。

他拖着哭腔说:我说不明白,我不知道怎么说。

没再难为他,这已是他所能表达的极限了。

老潘说的没错,阿让是个小孩。

……每年都能见到这个小孩,每次都是在拉萨。

他总是同样的装束,西装肘上打着圆补丁,皱巴巴的黄短靴。

午后的日光耀眼,我们躲在书店外抽烟。我试着和他进行价值观探讨,告诉他我所理解的平衡——平行世界,多元生活,既可以朝九晚五,又能够浪迹天涯……

我说:阿让,没错,只要自洽,没有哪种生活方式是错的。

但主观上的自洽之外,是不是应该去追寻一下客观上的平衡呢?不论是情感上还是经济上,平衡而自洽的人生岂不是更好吗?

他微微低着头,吧嗒吧嗒抽烟,小声告诉我说道理他都懂,但是,但是……

他边但是边费力地拉开那个皮包,唰唰翻本子,指着一行正体字念给我听,大意如下:

当一个人做了决定,就像跳进一股强劲的水流中,水流将会带他到最初梦想不到的地方去。

这句话的出处,也是《牧羊少年奇幻之旅》。

好吧,那就不废话了,说了也没用。

我们静静地抽了一会儿烟,我问他:等到全西藏400多个村子全拍完了以后,阿让打算去哪儿接着拍啊?

他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他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接着他摊开手,假装出一副烦恼的表情:哪有时间想那么远的事情啊,现在才拍了不到一半呢……

破皮包勒在肩头,那台老5D和那个唯一的851.2镜头藏在里面。

他喜滋滋地和我说:真是烦死了,还要拍好多年呢。

(七)

我认真地请教过老潘,像阿让这样的小孩我们究竟该如何对待,在他扛大包当苦力去养活移动照相馆的时候,在他吃着泡面去维系移动照相馆的时候。

仅只是感慨两句就算了吗?仅只是所谓的善意旁观?

我擦,我们这帮当哥的总不能啥也不干吧!太寒碜了!

老潘也是个摄影师,他给我的是一个摄影师式的回答。

他说:首先,尊重他的选择。其次,平视他这个人……哎,我觉得你可以把他的故事记录下来,万一如果有人是他的同类,理解并认可他的移动照相馆呢?说不定会愿意陪他组队走上一程,去给那些遥远的人们多拍上一点儿照片。

会有这样的人吗?我是说,像阿让一样变态的摄影师。

老潘说他不确定,他说他甚至不知道那样的摄影师在这个时代里是应该多一点儿还是少一点儿。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还是别给阿让添乱了,如果有人真背着相机去了,阿让一定无力接待,他实在太穷了,估计都管不起来者的泡面……

又过了一会儿,他说:说不定有自备干粮的呢,不需要麻烦阿让接待……

说话又不是修图,哪儿来那么多PS,唉。

我觉得我应该把老潘的建议再梳理梳理:

首先你要明白,阿让的藏地移动照相馆的底色里有悲悯,但并不是公益,也不算慈善。

其次你要知道,这世上从无完人或圣人,论迹论心他和你我无二,那些裂纹和缺憾甚至更甚。

再次,关于摄影这个行业和摄影师这个职业,你应有自己独立的思辨。

最后……没有最后了。

如果你理清了上述逻辑,如果你备好了干粮弹药无后顾之虑;

如果你做好了无偿付出的准备,决心用一个普通人的姿态去给普通人做点事情;

如果阿让的理想也是你的理想,为了那个理想他可以的你也可以……

哎,我就奇了怪了——

那你干吗还要去找阿让组队?

你的镜头你的光圈,你的快门你的取景器,天下之大,谁说你的焦点非要在藏地。

所以,亲爱的林光让小朋友——

这篇文章既不是在树立一个摄影师的标杆或模板,也不是在帮你这个疯子搞团伙募集,仅只是记录而已,记录一个无用之人的傻气痴气孩子气。

你用你的方式去诠释摄影的意义,我用我的文字去对称信息,乃至于记录生命的多样性。

其实仔细想想,哪有什么使命,哪有什么天命。

影像或文字,殊途同归,异曲同工。

……

哦,还有一事。

这篇文章既然以你为主角,实名写了你,那我希望能支付你一笔姓名使用费。

林光让先生,请勿谢绝,请不要再次和我矫情。

你放心,我绝没有往你的方便面里加火腿肠的意思,懒得对你扶贫。

这笔钱将来自于这本书的稿酬,稿酬来自于每一个购买了这本书读完了这篇文章的读者。

这些读者来自天南海北,有你的家乡香港,有你曾经走过的、即将走过的藏地。

请允许我代表那些普普通通的藏地读者摸摸你的头,代表他们把这笔钱变成实物交付与你——

一套大三元镜头,一台新5D4相机。

…………

阿让,不多说了,无用就无用吧,这个世界上还能容得下你这样的无用之人,也算尚未烂透。

阿让,很多东西我并不认同,但我尊重,前路修远,你自己保重。

去他喵的是非对错成败与否!

既然选择了独行,那就请继续独行。

大冰
2018年冬

阿让的靴子

老潘给阿让打了个电话

《匆匆而过》小屋西安分舵·丁唯哲 3xKpQmFdkZsGM43Eap1nrS8T3/0LuNfsg6ok1NOqnDpByn7SCyHk0ZLi/yEeceP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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