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主的这个雷诀,是下了狠手要置海芋于死地的。就算是后海,也或多或少有些影响。海芋心中复杂,总觉得自己要做点什么才好。那段时日中,她每天都会到厨房中鼓捣一番,刚开始做出的东西惨不忍睹,可渐渐的,倒也让她钻出了点门道。后海没有拒绝她的好意,她送去的东西,他都吃掉了。
海芋欣喜,每天都是变着花样做饭菜。以至于每天早晨醒来,她都在想,今天到底吃什么好呢?
期间山主到访一次,他见到海芋,依旧是满眼的轻蔑和鄙夷。他道:“师弟若真要留下这个妖女,不如让她和新弟子一道。她住在你这里……始终影响不好。仙妖殊途啊!”
海芋瞪了山主一眼,想要开口反驳,心中念头一转便低下头,屏住呼吸去听他的回答,心跳如擂。
“山主多虑,她如果和新弟子一道,我不放心。”
后海是怕她惹是生非,而这话听到海芋耳中,就是另一个意思了。她按捺住心中的喜悦,低眉敛目不露端详。
他伤好后,海芋继续在玄冰密室的修行。闲暇的时候,还对照着书中所讲,学着酿酒。她从来是惹是生非的好材,酿酒上却一窍不通,笨手笨脚。偶尔后海看不过眼,便会指点一二。
她学会了早起,然后趴在窗檐上。他看着日出,她就看着他的背影发呆。其实按照她的性子,应该是大大咧咧地在他身边占得一席之地的,但她不敢去打扰。明知他不会因为这一点小事,就责备她,她还是不敢。
她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心动了,有了期望,所以不想他的脸上露出哪怕一丁点的不愿意。
因为他是那样的不染凡尘,白衣无暇,她不敢去亵渎这般如梦似幻的美好,那是罪。她也第一次,开始为自己卑微的妖怪身份,感到痛恨和不甘。
数月后,她已经能独自酿好一坛天山雪花白了。把酒坛埋入地下的时候,她抬头望见天空的灿烂千阳,觉得这样的生活,美好得近乎不真实。
她突然想问一问他的心意。
海芋一直都觉得自己很大胆,但是在感情之事上,她却成了懦夫。不知道多少次和他碰面,抑或是擦肩而过,她都没有勇气开口叫住他,问出心中的问题。
记得在他替她受伤的时候,她掏心掏肺地照顾他。他很欣慰地还夸她是只好妖,她当时似笑非笑睨了他一眼,嗤笑出声:“你就不怕我别有所图吗?”
他没有在意,似笑非笑地问她所图为何?她只是抿唇一笑,没有回答,心中却忐忑不已。
现在她开始后悔,那一次好机会她没有说出口。
没想到,她这一踌躇又过了足足两月。直到他真正的收了一个女弟子,海芋有了危机感,才破釜沉舟一般叫住他。
见他侧头看来,又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拐弯抹角地问道:“……仙人,可能娶妻?”
他点了头:“可以。”她才刚喜上眉梢,又听他说:“但我永远不会。”
她呐呐道:“为什么?”
“我心仪的人,早已身殒,我不愿娶他人……”
后面他说了什么,她忘记去听了,脸上还是笑着,却僵硬了,心中更是冰凉一片。只是记住了那一句“永远不会”和“心仪的人”,却忽视了后海身上那一点的异样和黑气。
那天晚上,海芋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三十年前的那场惨绝人寰的屠杀和大火,她听见有人对她说:“你不恨吗?你怎么就愿意在那山主脚底下如此苟且,而不去复仇呢?你忘了族亲们是怎么惨死的吗?”
她想说不是,却怎么都张不开口。她承认,她是想过放弃,因为突然喜欢上了这样安宁平静的日子,和……后海在一起的日子。她想自私的给自己一个机会,如果后海接受了她,那么她就放弃复仇。可是他说……永远不会!
永远不会!
这就像一个魔咒,不停地回响在她的耳边,肆无忌惮嘲笑着她的懦弱天真。
那个声音继续道:“后海不可能接受你的,你只是只肮脏下贱的妖怪!你想想,他收你为徒,可曾真正教过你什么?别太对他感恩戴德,没准他也是为了拿你的心脏炼丹药!那可是修仙者的圣药!”
海芋捂住自己的耳朵,那声音却一字一句钻入她的脑海。
“我是心魔,若想复仇,不如跟我做交易。”
许久许久后,她抬起泪眼婆娑的瞳眸,唇边溢出一抹苦涩笑意。
海芋得到了力量后,没有马上动手,她贪婪得享受着和他在一起最后的时光。继续陪他看日出日落——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以自己的方式凝望着,憧憬着。心魔对她的这番作为嗤之以鼻,对她百般挑衅讥讽。
认识到自己和后海不可能之后,她更加不越雷池一步,生疏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不已。
后海问她是不是有心事,她吊儿郎当地说道:“我想采阳补阴,却没找到好对象,自是心事重重的。莫非你想为我解忧?”
他表情有些不自然,薄唇微动:“……不许!”他走了几步,又顿住脚步,“若不想去密室面壁思过,你就收了这心思!”
海芋在他身后大笑不已,笑着笑着,眼中酸涩了一片。她以为瞒过了后海,稍微放下心来。可在她打算动手覆灭仓颉山的那晚,还是被他先发制人了。
他静静地看着她:“我以为你是只好妖,分得清楚利害关系。”
“妖就是妖,哪有什么好坏之分。我以为仙妖殊途,你是明白的。况且,杀我全族的不是凡人,而是山主,我报仇也是应该的。”
后海垂下眼睑,轻声道:“我知道。”
他是知道前因后果的,才会不顾反对留了她一命。只因为他和她相似的经历,他动了恻隐之心,希望她放下无谓的仇恨,做一只好妖。所以明知道她耍的小把戏,明知道她故意上仓颉山搅和,还是装作不知情,把她带上山。他相信,仓颉山的生活,会磨平她的恨意。
人间的皇帝曾灭尽他九族,后海因为被山主带上山修行,逃过了一劫。那时他满心恨意想要复仇,山主带他在民间走了一遭,看见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他意识到,那是个好皇帝,虽然不想承认。他不能为了了却私仇,而弃万民不顾。
海芋听了后,只是嗤笑了一声:“假慈悲。”
“你们那一族恶贯满盈,不除就祸害一方……我希望你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她沉默了许久,才假意同意他所说的话。
后海给她的身上设下了封印,把她关到了玄冰密室。还说如果她自己冲破了封印,修为会更高一层,到时候出了玄冰密室,回到朝华殿,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但后海不知道,她仅有的退路,已经被心魔封锁得死死的了。
后海不愧是仓颉山的数一数二的厉害人物,下的封印更是深不可测。就算在心魔的帮助下,冲破封印还是花了十天半个月。为了不让后海生疑,她没有尽早出去,而是在玄冰密室继续修行。春去秋来,她耐心得等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才慢悠悠地从谷底回到朝华殿中。
他正斜靠在窗边的榻榻米上,饮着清酒,见她回来,唇边不由带起了些笑意。海芋把去年埋在树下的酒坛挖了出来:“虽然只埋藏了一年,但我迫不及待地想尝尝。”
“一定很不错。”他接过来斟上一杯,浅浅啜饮。
她看着他喝下那杯酒,忽然道:“师父。你还是那么笨。”
他抬起眼眸,发现自己浑身僵硬,已经动不了了。
“真傻,”她嗤笑了一声,“我说我会改邪归正,你就真的信了。你不知道妖最善变吗?”
他幽幽一叹,那双漂亮的眼眸中,涌现了许多无奈:“别做无谓的事情。”
海芋冲他一笑,决绝地转身走出朝华殿:“可是这仓颉不灭,山主不死,我睡不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