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书·乐志》有载:“初,高祖(孝文帝元宏)讨淮、汉(约公元497-499年),世宗(宣武帝元恪)定寿春(约500),收其声伎——江左所传中原旧曲……及江南吴歌,荆、楚西声,总称清商”。《旧唐书·音乐史》说:“清乐者,南朝旧乐也。永嘉之乱(晋怀帝,307-313),五都沦丧;遗声旧制,流落江左。宋梁之间(420-557),南朝文物,号为最盛。人谣国俗,亦各有新声。后魏孝文。宣武用诗淮、汉,收其所获南音,谓之清商乐。”可知,清商乐是东晋、南北朝间,承袭汉、魏相和诸曲,吸收当代民间音乐,发展而成的“俗乐”的总称。杨荫浏先生曾指出“《相和歌》和《清商乐》之间的变迁是和当时政治、经济环境的变迁分不开的”, 西晋灭亡后,皇族司马睿逃到南方称帝,建立东晋。同时,以北方音乐为主要内容,也包含少量南方民间音乐的《相和歌》,就随着政治中心的转移,流行到江南。相形之下,北方民间的音乐文化渐趋于衰落;南方的音乐文化则适应着经济基础的发展有了新的发展。在南方,连同北方带来的和在南方本地不断产生和成长的民间音乐,统称为“清商乐”。其中,虽然也包含着一部分旧有的北方民间音乐,但其主要组成部分已是大量的南方民间音乐了。清商乐中的南方民间音乐以吴歌与西曲为主。
《晋书·乐志》曰:“吴歌杂曲,并出江南。东晋已来,稍有增广。其始皆徒歌,既而被之管弦。盖自永嘉渡江之后,下及梁、陈,咸都建业,吴声歌曲起於此也。”可知,最早吴歌是徒歌,在没有任何乐器伴奏的情况下吟唱,以民间口头演唱方式表演。顾颉刚先生在他写的《吴歌小史》中说道:“所谓吴歌,便是流传于这一带小儿女口中的民间歌曲。”民间歌曲包括“歌”和“谣”两部分,“歌”一般说就是“唱山歌”,也包括一些俗曲之类,“谣”就是通常说的“顺口溜”。“这一带”大致是指长江三角洲的吴语地区。由于历史上历代区域划分不同,早期“吴”是吴国领域的概念,甚至包括现在的南京和扬州等地。现在所说的“吴”是指吴语地区,包括江苏南部、浙江北部和上海市,即江、浙、沪等地的同一个语言文化圈同属传统吴文化范畴。吴歌和历代文人编著的诗、词、歌、赋不同,是下层人民创造的俗文化,是民间的口头文学创作,主要依靠在民间口口相传、代代承袭,是带有浓厚民族特色和地方色彩的民间韵文形式。其类型大致有引歌(俗称“歌头”,长篇叙事歌称“闹头”)、劳动歌、情歌、生活风俗仪式歌、儿歌和长篇叙事歌等几种。
江南水乡吴文化地区孕育的吴歌有其鲜明的特色,自古以来,通常是用委婉清丽、温柔敦厚、含蓄缠绵、隐喻曲折来概括它的特点。区别于北方民歌的热烈奔放、率直坦荡、豪情粗犷、高亢雄壮。吴歌具有浓厚的水文化特点,和耸立的高山,宽阔的草原不同,它如涓涓流水一般,清新亮丽,一波三折,柔韧而含情脉脉,与吴侬软语有相同的格调,有其独特的民间艺术魅力。六朝时的浙江已深受江南吴(越)文化的浸润,因而,我们在寻找六朝时期浙江的民间音乐时,应该将吴声歌曲及其传播与传承作为重中之重。
吴声的歌曲有《子夜》《凤将雏》等,舞曲有《前溪》《阿子》《团扇》《欢闻》等。两者一般由一首五言四句短诗组成的唱段构成。在每首短诗之后有一段“送声”,简称为“送”。有时除曲尾的送声外,在曲中两句歌词之末也可用送声,这种送声可能就是后世民间乐曲中常用的合尾的早期形式。吴声中有一种变歌或变曲的称谓,如《子夜警歌》《长史变》等。它不用送声,而有“变头”变化。所谓变头可能是每一首短诗开头一句的曲调总要有所变化,也可能是多段的歌曲,其第一段在音乐上较其后诸段有所不同。
《晋书·乐志》载:“《子夜歌》者,女子名子夜,造此声。孝武太元中,琅琊王轲之家,有鬼歌《子夜》,则子夜是此时人也。”《宋书·乐志》曰:“晋孝武太元中,琅琊王轲之家有鬼歌子夜,殷允为豫章,豫章侨人庾僧虔家亦有鬼歌子夜。”《唐书·乐志》曰:“《子夜歌》者,晋曲也。晋有女子名子夜,造此声,声过哀苦。”《古今乐录》曰:“凡歌曲终,皆有送声。子夜以持子送曲《凤将雏》以泽雉送曲。”《乐府解题》曰:“后人更为四时行乐之词,谓之《子夜四时歌》。又有《大子夜歌》《子夜警歌》《子夜变歌》,皆曲之变也。”
可见,吴歌歌曲《子夜歌》相传为晋代女子子夜所作。现存晋、宋、齐三代歌词四十二首,均写男女恋情,形式为四句五言句。诗中多用双关隐语,活泼自然。由《子夜歌》后又衍生出《大子夜歌》《子夜四时歌》等曲。
落日出前门,瞻瞩见子度。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
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堂。天不夺人愿,故使侬见郎。
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自从别欢来,奁器了不开。头乱不敢理,粉拂生黄衣。
崎岖相怨慕,始获风云通。玉林语石阙,悲思两心同。
见娘喜容媚,愿得结金兰。空织无经纬,求匹理自难。
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
前丝断缠绵,意欲结交情。春蚕易感化,丝子已复生。
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
自从别郎来,何日不咨嗟。黄檗郁成林,当奈苦心多。
高山种芙蓉,复经黄檗坞。果得一莲时,流离婴辛苦。
朝思出前门,暮思还后渚。语笑向谁道,腹中阴忆汝。
揽枕北窗卧,郎来就侬嬉。小喜多唐突,相怜能几时。
驻箸不能食,蹇蹇步闱里。投琼著局上,终日走博子。
郎为傍人取,负侬非一事。摛门不安横,无复相关意。
年少当及时,嗟跎日就老。若不信侬语,但看霜下草。
绿揽迮题锦,双裙今复开。已许腰中带,谁共解罗衣。
常虑有贰意,欢今果不齐。枯鱼就浊水,长与清流乖。
欢愁侬亦惨,郎笑我便喜。不见连理树,异根同条起。
感欢初殷勤,叹子后辽落。打金侧玳瑁,外艳里怀薄。
别后涕流连,相思情悲满。忆子腹糜烂,肝肠尺寸断。
道近不得数,遂致盛寒违。不见东流水。何时复西归。
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日冥当户倚,惆怅底不亿。
揽裙未结带,约眉出前窗。罗裳易飘飏,小开骂春风。
举酒待相劝,酒还杯亦空。愿因微觞会,心感色亦同。
夜觉百思缠,忧叹涕流襟。徒怀倾筐情,郎谁明侬心。
侬年不及时,其於作乖离。素不如浮萍,转动春风移。
夜长不得眠,转侧听更鼓。无故欢相逢,使侬肝肠苦。
欢从何处来?端然有忧色。三唤不一应,有何比松柏?
念爱情慊慊,倾倒无所惜。重帘持自鄣,谁知许厚薄。
气清明月朗,夜与君共嬉。郎歌妙意曲,侬亦吐芳词。
惊风急素柯,白日渐微蒙。郎怀幽闺性,侬亦恃春容。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人各既畴匹,我志独乖违。风吹冬帘起,许时寒薄飞。
我念欢的的,子行由豫情。雾露隐芙蓉,见莲不分明。
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
怜欢好情怀,移居作乡里。桐树生门前,出入见梧子。
遣信欢不来,自往复不出。金铜作芙蓉,莲子何能实。
初时非不密,其后日不如。回头批栉脱,转觉薄志疏。
寝食不相忘,同坐复俱起。玉藕金芙蓉,无称我莲子。
恃爱如欲进,含羞未肯前。口朱发艳歌,玉指弄娇弦。
朝日照绮钱,光风动纨素。巧笑蒨两犀,美目扬双蛾。
东晋时期在长江下游流行的一首民歌,叫做《大子夜歌》:
歌谣数百种,子夜最可怜。慷慨吐清音,明转出天然。丝竹发歌响,假器扬清音。不知歌谣妙,声势出口心。
吴声中还有一种“三弄”,即上声弄、下声弄、游弄。《古今乐录》曰:“《上声歌》者,此因上声促柱得名。或用一调,或用无调名,如古歌辞所言,谓哀思之音,不及中和。梁武因之改辞,无复雅句。”杨荫浏先生因此认为上声弄、下声弄是指旋律的高低变化而言,而且这种高低变化并不限于高低八度的变化,也有转调的关系在内。
侬本是萧草,持作兰桂名。芬芳顿交盛,感郎为《上声》。
郎作《上声曲》,柱促使弦哀。譬如秋风急,触遇伤侬怀。
初歌《子夜》曲,改调促鸣筝。四座暂寂静,听我歌《上声》。
三鼓染乌头,闻鼓白门里。揽裳抱履走,何冥不轻纪。
三月寒暖适,杨柳可藏雀。未言涕交零,如何见君隔。
新衫绣两端,迮著罗裙里。行步动微尘,罗裙随风起。
裲裆与郎著,反绣持贮里。汙汙莫溅浣,持许相存在。
春月暖何太,生裙迮罗袜。暧暧日欲冥,从侬门前过。
《古今乐录》曰:“《欢闻歌》者,晋穆帝升平初歌,毕辄呼《欢闻不》盬以为送声,后因此为曲名。今世用莎持乙子代之,语稍讹异也。”《古今乐录》曰:“《欢闻变歌》者,晋穆帝升平中,童子辈忽歌於道,曰‘阿不闻’,曲终辄云:‘阿子汝闻不?’无几而穆帝崩。褚太后哭‘阿子汝闻不?’声既凄苦,因以名之。”
遥遥天无柱,流漂萍无根。单身如萤火,持底报郎恩。
金瓦九重墙,玉壁珊瑚柱。中夜来相寻,唤欢闻不顾。
欢来不徐徐,阳窗都锐户。耶婆尚未眠,肝心如推橹。
张罾不得鱼,鱼不橹罾归。君非鸬鹚鸟,底为守空池?
刻木作班鹪,有翅不能飞。摇著帆樯上,望见千里矶。
锲臂饮清血,牛羊持祭天。没命成灰土,终不罢相怜。
驶风何曜曜,帆上牛渚矶。帆作繖子张,船如侣马驰。
《晋书·乐志》曰:“《前溪歌》者,车骑将军沈充所制。”《宋书·乐志》曰:“《前溪歌》者,晋车骑将军沈玩所制。”郗昂《乐府解题》曰:“《前溪》,武曲也。”晋朝沈充家住武康前溪北岸,蓄有歌妓舞女。他自制《前溪曲》(或称《前溪歌》)七首,属乐府民歌中的《吴声歌》。在今存三百二十六首《吴声歌》中,数其产生时代最早,约产生于东晋初。这是一组女子独唱曲,借前溪两岸自然景物,唱出女子对爱情追求的热烈与忠贞不二。初为徒歌,后逐渐发展为歌舞曲词。对南朝乐府民歌的发展影响很大,前溪成为南朝习乐之处。至唐朝,德清县西前溪村,尚有数百家习音乐,江南声妓多自此出。《古今乐录》把《前溪曲》列为“吴声十曲”之一。
忧思出门倚,逢郎前溪度。莫作流水心,引新都舍故。
为家不凿井,担瓶下前溪。开穿乱漫下,但闻林鸟啼。
前溪沧浪映,通波澄渌清。声弦传不绝,千载寄汝名,永与天地并。
逍遥独桑头,北望东武亭。黄瓜被山侧,春风感郎情。
逍遥独桑头,东北无广亲。黄瓜是小草,春风何足叹,忆汝涕交零。
黄葛结蒙笼,生在洛溪边。花落逐水去,何当顺流还,还亦不复鲜。
黄葛生烂熳,谁能断葛根。宁断娇儿乳,不断郎殷勤。
《晋书·乐志》载:“《阿子》及《欢闻歌》者,穆帝升平初,歌毕辄呼:‘阿子,汝闻不?’语在《五行志》。后人衍其声,以为此二曲。”《宋书·乐志》曰:“《阿子歌》者,亦因升平初歌云‘阿子汝闻不’?后人演其声为《阿子》《欢闻》二曲。”《乐苑》曰:“嘉兴人养鸭儿,鸭儿既死,因有此歌。未知孰是。”
阿子复阿子,念汝好颜容。风流世希有,窈窕无人双。
春月故鸭啼,独雄颠倒落。工知悦弦死,故来相寻博。
野田草欲尽,东流水又暴。念我双飞凫,饥渴常不饱。
《晋书·乐志》载:“《团扇歌》者,中书令王珉与嫂婢有情,爱好甚笃,嫂捶打婢,过苦,婢素善歌,而珉好捉白团扇,故制此歌。”《古今乐录》曰:“《团扇郎歌》者,晋中书令王珉,捉白团扇与嫂婢谢芳姿有爱,情好甚笃。嫂捶挞婢过苦,王东亭闻而止之。芳姿素善歌,嫂令歌一曲当赦之。应声歌曰:‘白团扇,辛苦五流连。是郎眼所见。’珉闻,更问之:‘汝歌何遗?’芳姿即改云:‘白团扇,憔悴非昔容,羞与郎相见。’后人因而歌之。”
七宝画团扇,灿烂明月光。饷郎却暄暑,相忆莫相忘。
青青林中竹,可作白团扇。动摇郎玉手,因风托方便。
犊车薄不乘,步行耀玉颜。逢侬都共语,起欲著夜半。
团扇薄不摇,窈窕摇蒲葵。相怜中道罢,定是阿谁非。
御路薄不行,窈窕决横塘。团扇鄣白日,面作芙蓉光。
白练薄不著,趣欲著锦衣。异色都言好,清白为谁施。
《晋书·乐志》载:“《懊侬歌》者,隆安初闻讹谣之曲,语在《五行志》。”《古今乐录》曰:“《懊侬歌》者,晋石崇绿珠所作,唯‘丝布涩难缝’一曲而已。后皆隆安初民间讹谣之曲。宋少帝更制新歌三十六曲。齐太祖常谓之《中朝曲》,梁天监十一年,武帝敕法云改为《相思曲》。”《宋书·五行志》曰:“晋安帝隆安中,民忽作《懊恼歌》,其曲中有‘草生可揽结,女儿可揽抱’之言。桓玄既篡居天位,义旗以三月二日扫定京师,玄之宫女及逆党之家子女妓妾悉为军赏。东及瓯越,北流淮泗,人皆有所获焉。时则草可结事,则女可抱信矣。”
丝布涩难缝,今侬十指穿。黄牛细犊车,游戏出孟津。
江中白布帆,乌布礼中帷。撢如陌上鼓,许是侬欢归。
江陵去扬州,三千三百里。已行一千三,所有二千在。
寡妇哭城颓,此情非虚假。相乐不相得,抱恨黄泉下。
内心百际起,外形空殷勤。既就颓城感,敢言浮花言。
我与欢相怜,约誓底言者。常欢负情人,郎今果成诈。
我有一所欢,安在深阁里。桐树不结花,何由得梧子。
长樯铁鹿子,布帆阿那起。诧侬安在间,一去三千里。
暂薄牛渚矶,欢不下廷板。水深沾侬衣,白黑何在浣。
爱子好情怀,倾家料理乱。揽裳未结带,落托行人断。
月落天欲曙,能得几时眠。凄凄下床去,侬病不能言。
发乱谁料理,讬侬言相思。还君华艳去,催送实情来。
山头草,欢少。四面风,趋使侬颠倒。
懊恼奈何许,夜闻家中论,不得侬与汝。
从现存这些吴歌歌词中,我们可看出南朝乐府民歌的艺术风格与汉乐府民歌的质朴、北朝乐府民歌的刚健迥然不同,它以清新婉转、本色自然见称。《大子夜歌》“慷慨吐清音,明转出天然”二句,本来赞美的是《子夜歌》的曲调,其实也不妨引申为对南朝乐府民歌艺术特色的形象概括。这种特色的形成和当时的经济生活、社会习俗、文学风尚乃至地理条件都是息息相关的。在艺术手法上,最明显的特点是谐音双关隐语的运用。例如“黄蘖向春生,苦心随日长”(《子夜春歌》),苦心指苦味的黄蘖树心,又指人心;“春蚕易感化,丝子已复生”(《子夜歌》),以“丝子”谐音“私子”等等。这种隐语也常见于当时文人诗歌里,这无疑是文人向民间文学学习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