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个时候被称作“青年教师”,都非常渴望有机会进修。去外校短期进修的机会倒常有,比如我去南大进修一年便是。另一种机会就是报考研究生,这需要得到学校领导的同意。然而我们外语系的青年老师那几年从来就没得到过批准,因为一旦考上了去读研究生,就意味着不会再回到徐州师范学院了。
徐州这个地方,经济、文化发展都比较一般,没有很多人愿意来,外语系补充师资不易。外语专业很大的特点在于外语需要经常实践,当年不少老教师耽于政治运动,“文革”十年中都不碰外语,恢复高考后再重新捡起来,多少便有些力不从心,而我们这些青年教师倒成了教学骨干。学校师资不容流失,所以报考研究生这条路,对于青年教师来说是走不通的。
1983年的一天,我们几个青年教师无意中在《人民日报》上看到一则消息说,联合国在中国招聘20个同声翻译,有兴趣者可以报考。
联合国我们虽然听说过,但知之甚少。同声翻译具体怎么做我们也不知道,只能从字面理解。年轻的我们突发奇想,打算鼓起勇气试一下,一起去报考联合国的同声翻译。
报考联合国的工作当然也要经学校领导批准的。尽管我们觉得向校领导提出的结果可能与报考研究生一样没门,但还是决定试一下。当时包括我在内的四名青年教师,一个是73级、一个74级、一个75级、一个77级,联袂去校长办公室。
时任校长是侯德润教授,他是一位很受师生尊重又很开明的校长。他听了我们的想法后,出乎预料地大笔一挥:同意报考!我们一时竟愣住了。回来的路上几人在猜想,定是侯校长认为我们肯定考不上,所以顺手做个好人——反正我们还是走不了的。
获得了校长的批准,我们四人立刻报名参加考试,随即开始着手准备。说到准备也很有意思,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同传是怎么工作的,自然也不知道考试会考什么、该如何准备。听人说报考联合国的工作,应该熟悉国际事务,于是我们就纷纷买来当时比较热销的一套书《各国概况》来看。然而几百个国家,很难一一了解。
考试的地点是上海外国语学院(现在叫上海外国语大学),考试分三天进行。我们四人住进了一家离上外不远的廉价大通铺旅店——所谓大通铺就是一个大房间,里面有几十个床位。
考试的内容有笔译、视译和同声传译。笔译不用解释,视译就是给你一份文件,让你看几分钟,然后口译出来。同声传译就是让考生戴上一副附有麦克的耳机,我至今还记得耳机里播放的是美国总统卡特的讲话,我们一边听一边把他的讲话口译成中文。视译和同声传译都录在一个磁带上,所有的磁带都被送到纽约的联合国总部评分。
三天考试结束后,我们又回到徐州师范学院上班。尽管大家都使尽了浑身解数,但其实未敢抱任何希望的。我们多少有点儿自卑感:徐师是个小学校,我们怎么能跟北外、上外、复旦这等学府的考生比呢?所以回去后大家都略过此事不提,直至数月后外交部派了两名大员来到我校。
外交部派人来徐州师范学院,这样的事儿自然是被嚷得沸沸扬扬的。很快我被召到校长办公室,跟那两位外交部人员见面。见面后被告知我们参加考试的四人有两人通过考试了,我是其中一人,另一人是那位73级的同事。外交部的人员随即问了我很多问题,最后说他们还需进行政审,并要我们去做体检。
外交部人员待了一两天后就回北京了,这时我们通过考试的两人便开始了焦虑的等待。
过了一段时间终于有了结果。若说我上大学和留校是意料中的幸运,那这次结果就是出乎预料地不幸,因为我被告知没有通过。但具体是什么没有通过呢?上面没说,便只能自己分析。
所谓通过,无非通过两关:一是政审关,一是体检关。我的体检没有问题,因为我能看到体检报告,所以我没有通过的就是政审关了。后来也通过关系了解到,正如我所判断的,的确是政审关没有通过。
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呢?其实不是我的问题,也不是我父亲的问题——他毕竟是共产党员、国家干部,还是解放时期的地下党。问题出在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爷爷的身上。我前面说了,我爷爷是江苏高邮的地主兼资本家,在解放军占领高邮前夕任国民党高邮县党部主委,死于解放军进入高邮时的混战中。
老爷子虽然在我出生前就离开了人间,但他的“政治背景”一直牵连影响着我们全家。尽管我的父母亲都是共产党员、领导干部,但我们兄妹填写政治成分时却要填“地主”。因为出身不好,我们不能参军,也不能入党。
1983年的时候,政治氛围虽然宽松多了,但“黑五类”的影响还是断送了我去联合国工作的机会。多么好的工作,简直就是锦绣前程。当时的懊恼和郁闷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不过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受家庭成分的影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