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维(Pauvert)出版社再版了雷蒙·鲁塞尔的著作,后者由两类作品组成:首先是诗歌-书,它是对微小物品(比如对依云矿泉水瓶的标签所做的详尽的展示)或替代物(objetsdoublures)(演员、机械设备或狂欢节面具)巨细靡遗的描述。其次是所谓的“公式化” ('procédé)作品:或明确或隐含,我们从一句引导性的话语开始(比如,“陈旧的台球台橡皮边上的白色字母”[les lettres du blanc sur les bandes du vieux billard]),最终发现我们再次回到几近相同的一句话(“关于抢劫团伙的白色字母”[les lettres du blanc sur les bandes du vieuxpillard]),不过在这个间隙中展开的完全是一个由描写和列举构成的世界,其中同一个词在两种意义上被把握,拥有两种不同生命,或者,词被拆解,以形成其他的词(“我有好烟”[j'ai du bon tabac]=“我游浩言”[jade tube onde aubade])。 [2]
鲁塞尔对超现实主义者以及如今的罗伯-格里耶都产生了深远影响,不过他仍然不为人知。米歇尔·福柯出版了一部令人震撼、具有伟大诗性和哲学力量的评论作品,而解读鲁塞尔作品的钥匙,福柯是在与超现实主义者曾指出的路径迥然不同的方向上找到的。将对福柯著作的解读和对鲁塞尔本人作品的解读结合起来,似乎是不可避免的。我们该如何理解上文所谓的“公式”?据福柯所说,在语言中存在着一种固有的距离,一种移位、断层或裂缝。词总是比事物的数量要少,每个词都有多种含义。荒诞派文学认为含义是缺失的,但事实上我们缺少的是符号。
由此,在词的内部总是存在着一种空洞:词的重复开启了意义的差异。这是重复之不可能性的证明吗?当然不是,而鲁塞尔的尝试正是从这里开始:重要的是使空洞最大化,使之能够被确定、被测量,并用一整套机械装置、用幻景来填满它,后者使差异和重复联系起来,并将差异整合到重复之中。
举例来说,“被人追求的年轻女性(demoiselle 'prétendant)”被演绎为“镶嵌马赛克所用的撞锤(demoiselle[hie]'reitre en dents)”。由此,如同一个方程式,问题变成用撞锤完成一幅马赛克。我们应该让重复变成一种矛盾的、诗意的、含义广泛的重复。重复应该包括差异于自身,而不是将差异还原。重要的是使语言的贫乏成为它的丰富性所在。福柯说道:“我们反复强调的不是事物在侧向上的重复,而是更根本的重复,它在非—语言的上方划过,并将诗意归于它所超越的空洞。”
应该用什么来填充、超越空洞呢?用不同寻常的机器,借助奇特的工匠—演员。在这里,事物和存在追随语言。在机械装置和人物的各种举止中,只有模仿、复制和复述。不过,这是对某种独一无二事物的复述,是对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件的复述,两者处于绝对差异之中。这就好像鲁塞尔的机器已将公式化技巧融于自身:比如,“黎明的工艺”(métier'aubes),它本身也指迫使我们早起的职业。或者,通过将水滴投在每一根琴弦之上来演奏齐特拉琴的昆虫幼虫(诗歌)。鲁塞尔设计了各种各样解放性的重复系列:囚徒通过重复和复述,在相应的机器发明中拯救了自己的生命。
确切地说,这些解放性的重复充满诗意,因为它们并没有取消差异,相反,通过使独一无二的事物内化于自身,它们检验并证实差异。我们可以用类似的方式来解释那些没有公式化的著作,那些诗歌—作品。在这些作品中,事物自身借助一种微缩化,或者说借助一种替代、一种面具而被展现。此外,在这些作品中是语言超越了空洞,并让世界出现在面具和替代品的间隙中。由此,不包含公式的作品就如同公式本身的反面。在这两种情况中,问题都是在言说的同时让事物变得可见。
上面的论述还无法完全呈现福柯著作的丰富性和深度。差异和重复的交织涉及的还有生命、死亡和疯狂。因为事物和词语内部的真空正是死亡的符号,而填满真空的则是疯狂的在场。
当然,这不是说雷蒙·鲁塞尔个人的疯狂与他的诗意作品之间有什么确定无疑的共同元素。相反,我们应该谈论的是那种使作品和疯狂互相排斥的要素。只有在这种意义上它才是共同的,而这种要素正是语言。因为个人的疯狂和诗意作品、谵妄和诗歌代表了在互斥的不同层面上对语言的两种心力投注(investissements)。
从这种观点出发,福柯在其著作的最后一章对作品与疯狂的关系作出初步的阐释,阐释的方法同样也适用于其他诗人。或许,福柯已经在这样做了(阿尔托?)。福柯的著作是决定性的,不仅对鲁塞尔来说是如此;这部著作标志了作者个人的研究中一个重要的阶段,它首先关注的是语言、注视、死亡和疯狂之间的关系。 [3]
(胡新宇 译)
[1] Arts , 23-29 octobre 1963 , p.4. (此文是对 M. 福柯《雷蒙·鲁塞尔》[巴黎,伽里马出版社, 1963年]一书的评论)。 1962年,在克莱蒙-费朗( Clermont Ferrand ),德勒兹和福柯在哲学家、认识论专家于勒·维耶尔曼( Jules Vuillemin )家中相逢(早在几年前,两人通过一个共同的朋友让-皮埃尔·邦贝热[ Jean-Pierre Bamberger ]在里尔已经相遇)。福柯曾建议德勒兹和他一起任职克莱蒙-费朗大学,不过最终在部长的支持下被任命的是罗歇·加洛蒂( Roger Garaudy )(德勒兹之后任职于里昂大学)。这段插曲是一段互相仰慕的友谊关系的开始,这段友谊一直持续到 1970年代末期。参考《疯癫的两种政体》( Deax Régimes de fous , Textes et entretiens 1975 — 1995; DRF )中《欲望与快感》(《 Désir et plaisir 》)一文。
[2] 已经由博维出版的作品包括《我是如何写出自己的某些作品的》( Comment j'ai écrit certains de mes livres )、《替代品》( La Doublure )和《非洲印象》( Impressions d'Afrique )。
[3] 参考米歇尔·福柯,《精神疾病与心理学》( PUF , 1954年),《古典时代疯狂史》( Plon , 1961年)以及最近出版的《临床医学的诞生》( PUF , 1963年)。在《临床医学的诞生》中,作者写道:“这是一部关于空间、语言和死亡的著作。它论述的是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