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这本书,在整个中国文化的体系中,所占的分量非常之重,而且熟悉这本书的人也很多。历代对《庄子》的注解更是不胜枚举,不过观点与解释各有不同。现在我们重新来研究的时候,首先要把《庄子》在中国文化历史上的位置以及它所占的分量,特别提出来,先做说明。
我们都晓得,战国的时候,所谓诸子百家的学术思想,非常发达,有两个人物为代表,春秋末期是孔子,到了战国时代是孟子。当时的中国,天下大乱,春秋战国先后乱了三四百年之久。这是我们历史上最混乱的时期,但是在学术思想方面却是最发达的时期。不过,有一个观念,青年同学们要搞清楚,所谓学术思想最发达,并不是说学术思想最自由。那个年代无所谓自由不自由,而是各种思想蓬勃发展。
在春秋战国的时期,文化与文字没有完全统一,诸侯各霸一方,造成了学术思想的歧异。但是不能否认的是,这仍然属于同一个中国文化系统的学术思想。
我们看到《庄子》这本书,就可以联想到《孟子》。《孟子》这本书,没有抨击《庄子》的文字,但是孟子颇为批判墨子及杨子。墨子主张摩顶放踵,以利天下,也就是没有自我,只有救世救人。从头顶到足心,都可以牺牲,以利天下。所以,墨子是主张贤人的政治。杨朱(又称杨子)的思想跟墨子刚好相反,他是彻底的个人自由主义者,宣扬的是“拔一毛以利天下不为也”。为什么不为?因为每个人应该各自自尊自重,我不能拔一根毛有利于你,但是我也不想在你身上拔一根毛有利于我,各人自己管自己。
这两个人的思想,一个是绝对无我为公,忘己为人;一个是绝对为己的个人主义,自由主义。这是属于哲学范畴的大问题。事实上,天地间的人,没有一个可以做到绝对的大公。譬如说,我们现在在这个十一楼,我们所照应的是这层楼上自己的人,其他楼层的人做什么,我们不管,也没有办法照应。所以,这个“为公”的概念只在这层楼的范围内。如果扩大一点范围,我们照应到台北市,但没有办法照应到整个台湾地区;能照应到整个台湾地区,也没有办法照应到整个的世界。所以,所谓为公都是相对的,要说绝对为公,只能说有这个理念,而很少有这个事实。
相反,如果走杨子的路线,绝对为私好不好呢?也不可能。因为天下也没有一个人可能绝对的为私。我的东西,你不要碰,你的东西,我也不会拿,做不到。如果说,我的东西,你不能碰,你的东西就是我的,倒有不少人是愿意的。所以,绝对做到自我为私也不可能。孟子所抨击的这两位,就是讲这两点。
孟子所倡导的代表儒家思想的为公,是适当地保留个人一点自我与自私,是走中间的路线,属于中庸之道。孟子认为只有如此,社会才可以安定。孟子在他的著作中,批评了墨子、杨子,但是并没有批评庄子。因此,有人认为庄子是在墨子之后,或者孟子是在庄子之前。这属于历史的学术考证范围,我们不去深究。不过,有一点我们可以确定,就是孔、孟的文化思想,是代表周朝的文化,属于齐鲁文化这个系统,尤其应该说是代表鲁国系统,是属于北方系统的文化思想。
我们中国人都念过《四书》,为了要写好文章必须背《孟子》,更要背《庄子》。苏东坡曾经说过,《孟子》与《庄子》及司马迁的《史记》,这三部书一定要熟背,才可以做大文章。《四书》的文章及它的文学境界,与《老子》《庄子》是两回事,孔子的文章、孟子的著作,敦厚严谨,也很风流。这个风流,不要搞错了,不是浪漫!《老子》《庄子》是代表南方思想,是楚国的文化,它的文学境界是空灵洒脱的,后世认为,它又代表了道家。中国所谓道家的思想,同儒家思想也是迥然有别的。
老庄之后,位于南方的楚国,在中国文学史上极负盛名。楚国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有屈原的《离骚》《九歌》等。这一类的文章,与老庄都是同一系统,文章的气势与北方系统的文化作品不同。表面上看,像是东一句、西一句,天马行空,不知所云,就像《庄子·齐物论》所讲的“吹”,这个字眼是庄子先开始用的。虽说是“吹”,但是他吹得非常有味道。千古以来,中国的大文学家、大思想家,表面上都骂《老子》《庄子》,实际上,每个人的文章都在偷偷学老庄。只有清朝一位文学思想家、“怪人”金圣叹,公开推崇,把《庄子》列入他的“六才子书”,就是《庄子》《史记》《离骚》《水浒传》《杜工部集》《西厢记》。他认为,这是中国六位大才子的著作,如果读懂了“六才子书”,所有文章的技巧就都学完了。金圣叹的这种说法也是很有道理的。
我们现在说回来,《庄子》的文章思想是那么汪洋博大,但庄子所在的时代,被视为正统文化的是齐鲁文化。《孟子》一书,很少提到孔子,《庄子》一书,倒有很多提到孔子的地方。表面上看起来,庄子是在骂孔子,实际上,庄子在捧孔子,捧得很厉害。要了解这一点,就要懂得文学的技巧了。
《庄子》这一部书,我们晓得它代表了道家的思想,并且影响了中国几千年来的文化和知识分子。它内在潇洒,所讲的人生境界,促成了东汉到南北朝三四百年间特殊的文化思想境界。更有意思的是,直到现在,我们仍然受到它很大的影响。
举例来说,东汉末期的三国时代,当时蜀国的诸葛亮,文武兼备,出将入相。但是,历史记载中的描写也好,后世的戏曲表演也好,诸葛亮这个人物没有穿过军服,而是始终穿一件长袍,头上系上一条逍遥巾,这是名士派,是书生的形象。他手里拿了一把鹅毛扇,优哉游哉,这是我们的历史文化塑造的一个人物形象,非常潇洒。在前方打仗的时候,诸葛亮坐在一辆由人推的车子上。去过四川的人都晓得,那种车子,四川人称为鸡公车,是一个轮子的,推的时候嘎叽嘎叽地响。诸葛亮坐在车上,一面摇扇子,一面指挥部队打仗。杜甫在诗中描写他“万古云霄一羽毛”,风度极端潇洒。仔细研究魏晋几百年间的历史,不管是政治、军事、社会、教育,盛行的都是这种风气,也就是老庄思想影响所造成的。
除了诸葛亮以外,魏晋南北朝时期,很多人都是类似的做派。譬如晋朝名将羊祜,他帮助司马炎统一了中国。这位羊祜,在前方担任都督的时候,以“轻裘缓带”而闻名。这样一个将军,在作战指挥的时候,居然是“轻裘”,穿的就是冬天的皮袍,并不穿军服。“缓带”,就是古代文官武将在袍服外拴挂的那个皮带。有事的时候,拴紧一点,平常都松松的挂下来。京戏里看到文官武将佩戴的那个腰带,挂在肚子以下,这就表示“轻裘缓带”,形容人物的装束是很舒服的。京戏中的周瑜、关公,都是穿用半边窄袖,那是象征武将的装束,另半边大袍宽袖,衣袖很宽大。这套装束象征的是文武双全,一半是文人,轻裘缓带,一半是武将,窄袖是准备拿刀作战的。戏台上如此,古代的衣冠也是类似穿法,因为古代所推崇的也是文武合一。所以,很多读书人外面穿的是长袍,碰到作战的时候,长袍一脱,里面就是武装,而且随身都带着剑。只不过,佩剑仅露出一半,表示可以打仗,但要读书、写文章,我也可以,就是这么个味道。
魏晋南北朝的历史,读起来很有趣,那些人物在前方作战,都有些优哉游哉的味道。另一个有名的是谢安,淝水之战,打败了苻坚八十万大军,接到前方胜利的报告时,谢安正在下棋,虽然他一动都不动,但实际上他心里高兴极了,表面上要表现出庄子的逍遥和轻松。等到棋下完了,谢安立刻跑到房间去,跑得太急,连鞋跟都跑掉了。可见他外表从容逍遥,内心仍极兴奋。
另有一个古代考功名的父亲,考了一二十年也考不取,后来有一次跟儿子一起考,放榜时,这个父亲很紧张,就跑到房间洗澡,儿子在外面喊道:“爸爸!我考中了。”父亲在里头洗澡回答说:“小小的一点功名,考取了有什么了不起,紧张什么!”儿子接着说:“爸爸,你也考取了!”他爸爸“啊”了一声把门一开,衣服都忘记穿,光着身子就跑出来了。
我们看到过去的好多科举故事,那些假装从容的考生,他们的行为言说也折射出庄子文化的另一种影响。许多学者文人,不管他的从容是真是假,大都是受了《庄子》的影响。
《庄子》一书分《内篇》《外篇》及《杂篇》。《内篇》只有七篇,有学者们考据,认为《内篇》是庄子所著,《外篇》同《杂篇》则靠不住,可能是后世人加上去的。《内篇》固然非常有名,但是大家忘记了,对中国文化影响最大的却是《外篇》与《杂篇》,而不是《内篇》。中国所有的帝王之学,军事学、谋略学,作战的谋略、做人的谋略,都是受《外篇》《杂篇》的影响。历代大政治家,创业的人物,甚至如曹操等人,明显都受了《外篇》的影响。《外篇》影响了我们中国文化几千年,是所有一切谋略学的鼻祖。除此之外,它对我们人生的启发,修道上的启发,也非常巨大,这一点要特别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