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仨都觉得买下这匹马可是个好主意。即便这笔钱大概只够支付约瑟夫的烟钱。首先,这是个主意,这证明他们还能够有些主意。其次,他们感觉不那么孤单了,通过这匹马,他们同外部世界联系起来了,他们仍然能够从这个世界汲取某种东西,即使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即使这微不足道,他们仍旧有能力取得某种从未属于他们的东西,他们能够把它径直带往他们那一小片浸透盐分的平原,直到内心充满愁闷和辛酸的他们仨。这就是运输:甚至从不毛之地的沙漠,还是可以挖出点什么东西,然后运往生活在别处的人们,运往上流社会的人们那儿。
这持续了八天。这匹马太老了,作为一匹马,它比母亲老多了,简直是百岁老翁。它尽量一丝不苟地干着人们要求它干的活儿,但这活儿显然早已超出它的体力,后来,它死了。
他们为此而感到厌烦,在这一小片平原上,没有了马匹,他们就重新又回到孤独和永远的贫乏之中,对此,他们是如此厌烦,以至当天晚上就决定,第二天,他们三人都去朗镇,想去看看别人,得到些许安慰。
正是第二天在朗镇,他们将碰上改变他们一家生活的机遇。
因此,既然一个主意使人有所作为,那么,它总是一个好主意,即便一切都被搞得颠三倒四,譬如说,买一些濒临死亡的马。因此,这一类主意总是好主意,即便一切都惨重地失败了;因为,那样至少人们最终变得无法忍耐,如果一开始人们就认为那些主意是坏主意,那么,人们永远不会变成那样。
于是,那天傍晚,最后一次,约下午五点的时候,约瑟夫那马车刺耳的声音远远地从朗镇方向的道路上传来。
母亲点点头。
“还早,所以不会有很多人。”
不一会儿就听见鞭子抽打的劈啪声和约瑟夫的叫喊声,马车出现在道路上。约瑟夫在前面,后座上则坐着两个马来女人。那匹马走得非常慢,与其说它在走,倒不如说它在用蹄子刮擦路面。约瑟夫鞭打着它,不过,他本该鞭打路面,因为路面都不会比它更无知觉。约瑟夫在与吊脚楼并排的地方停下车。女人们下了车,继续朝康镇那儿步行而去。约瑟夫跳下车,用缰绳拉着马,离开大路,拐入通向吊脚楼的小路。母亲在阳台前的土台上等他。
“它根本不再挪步了。”
苏珊坐在吊脚楼下,背靠着一根木桩。她站起身来,走近土台,不过,并没有离开阴凉处。约瑟夫开始给马卸套。他很热,滴滴汗珠从他的盔形帽檐流到面颊上。他一卸完套就从马身旁闪开几步,开始认真地打量它。正是在上个星期,他才有这个搞运输业务来赚点钱的主意。他花了二百法郎购买了全套行头,马、车和鞍辔。但是这匹马比想象的要老得多。从第一天起,一卸完套,它就去站在吊脚楼对面的秧田坡面上,然后,耷拉着脑袋,好几个小时都呆在那儿。它时而乖乖地吃草,但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仿佛它实际上已经发过誓不再吃草,只不过偶尔忘记罢了。不知道除了衰老之外,它还可能有什么。前一天,约瑟夫给它拿来饭团和几块糖,设法给它开开胃口,但是,它嗅了嗅,便又转过身去,出神地凝视着长满青青禾苗的稻田。在它过去把木材从森林运往平原的生涯中,大概除了被开垦的荒地里枯黄的干草以外,没有吃过别的东西,以至于它对其他食物再也不感兴趣了。
约瑟夫朝它走去,抚摩着它的脖子。
“吃吧,”约瑟夫大声说,“吃吧。”
马依然不吃。约瑟夫早就开始说它可能得肺结核了。母亲则认为不是,跟自己一样,它活腻了,宁愿听凭自己死掉。然而,直到那一天之前,它不仅能够往返于邦代村和吊脚楼之间,而且,晚上,卸了套后,它就独自走向秧田,不管怎样,好歹它是独自走过去的。今天,可不,它就呆在那儿,在约瑟夫前面的土台上。它时不时轻轻地摇晃着身子。
“他妈的,”约瑟夫说,“它甚至不愿意上那儿去。”
母亲走了过来。她光着双脚,戴着一顶大草帽,草帽直扣到眉际。灰白的头发用内胎垫圈系住,编成细细的辫子,垂在背后晃荡。她身上那条按照本地样式裁剪的石榴红裙子,宽松、无袖,乳房处已磨损了,她双乳下垂,但仍然挺丰腴,在裙袍里无拘无束。
“我跟你说过别买这匹马。花二百法郎竟买了这么一匹半死不活的马和这么一辆不结实的车。”
“你要是再不闭嘴,我就一走了之。”
苏珊从吊脚楼下出来,走到马跟前。她也戴着一顶大草帽,几绺红褐色的头发从帽檐下露出来。跟约瑟夫和母亲一样,她也光着脚,身穿到膝盖下的黑裤和无袖的蓝上衣。
“你如果走的话,你就对喽。”苏珊说道。
“我可没问你的意见。”约瑟夫说道。
“可我,我得告诉你。”
母亲扑向女儿,想要掴她耳光。苏珊避开母亲,转过身躲进吊脚楼下的阴凉处。母亲开始长吁短叹。现在,这匹马似乎两条后腿都半瘫痪了。它根本不往前移。约瑟夫松开他本想用来牵马的笼头,从马屁股向前推。那匹马一点一点地往前挪,一直摇摇晃晃地挪到斜坡。一到那儿,它就停住,把鼻孔深埋入嫩绿的秧苗中。约瑟夫、母亲和苏珊朝它转过身,一动不动,满怀着希望。但是,不。它的鼻孔轻轻地拂过秧苗,一次,又一次,它稍稍抬起头,然后,弯下了长长的脖子,沉重的脑袋耷拉着,一动也不动,厚厚的嘴唇贴近苗尖。
约瑟夫颇为踌躇,原地转过身,点上烟,走回车旁。他把马具堆放在前座上,然后把车一直拉到吊脚楼下。
通常,他就把车停在楼梯旁,可是,那天晚上,他把车拉到深处,在那几根主桩之间。
随后,他好像在思考他还能做什么。他又一次转身看看那匹马,然后,朝库房走去。这时,他似乎发现他妹妹又回来靠着那根木桩坐了下来。
“你在那儿干什么?”
“天热。”苏珊说道。
“大家都热。”
他走进库房,拿出一袋电石,他把电石倒进一个白铁箱。然后,他把袋子放回库房里,回到箱子旁,开始用手把电石掰碎。他吸了一口气,说道:
“是那些母鹿在发臭,应该把它们扔掉,我真不明白,你怎么能呆在这里。”
“那可没你的电石臭。”
约瑟夫站起身,手提电石箱,又要朝库房走去。随即,他改变了主意,走回车旁,猛地踢了一脚车轮。然后,他步伐坚定地登上吊脚楼的楼梯。
母亲又开始锄草了。这是她第三次在土台周边的斜坡上种植红色美人蕉。干旱经常使得这些美人蕉枯死,然而,她锲而不舍。在她前面,下士浇灌了坡面后,正在中耕。他的耳朵越来越聋,母亲不得不越来越大声地吼叫,给他下各种指令。靠近大路的桥前,下士的妻子和女儿正在涝洼地里钓鱼,她们俩蹲在泥泞里钓鱼已经有整整一个小时。他们吃鱼已有三年之久,总是同样的鱼,就是她们每天傍晚在桥前同一片水洼里钓上来的鱼。
吊脚楼下比较安静些。约瑟夫让库房的门敞开着,一股带有母鹿味儿的新鲜空气飘过来。一共有四头鹿,其中一头公鹿。前两天,约瑟夫打了公鹿和一头母鹿,另外两头母鹿是在三天前打的,这两头母鹿不再流血了。其他的几头鹿,血从敞开的下颌处还在一滴一滴地往外流。约瑟夫常常去打猎,有时,两晚中就要去打一次猎。母亲斥责他,因为他浪费子弹去杀那些三天后就要扔到河里去的母鹿。但是,约瑟夫不甘心从森林归来时一无所获。于是,大家总是装做好像在吃鹿肉,老是把母鹿挂在吊脚楼下,等到鹿肉腐烂发臭,就扔到河里去。大家都讨厌吃鹿肉。最近一段时间,他们更乐意吃约瑟夫打来的黑肉涉禽,是在河口那儿,在海边沿着租借地的大片盐碱沼泽地里打来的。
苏珊等约瑟夫来找她一起去河里洗澡。她不愿意率先从吊脚楼下走出来。还是等他来为佳。她和约瑟夫在一起的时候,母亲就嚷嚷得少些。
约瑟夫下楼了。
“快来。我可不等了。”
苏珊跑上楼换游泳衣。她还没换好,瞧见她上楼的母亲就已经嚷嚷开了。母亲这么大声嚷嚷,倒不是为了让人更清楚地听见她希望别人明白的事情。她随意地对料想中的幕后人物叫喊,与眼下所发生的毫无关系。
苏珊从吊脚楼下来时,她发现对母亲的叫喊无动于衷的约瑟夫,又在关注那匹马。他竭尽全力按下马头,想让马鼻子埋进秧苗里。马听凭他摆布,但就是不碰秧苗。苏珊走近约瑟夫身旁。
“行啦,走吧。”
“我想,完了,”约瑟夫伤心地说,“它快死了。”
他挺不情愿地离开了那匹马,然后,他们一起朝木桥走去,到河流最深的地方。
孩子们一瞅见约瑟夫走向河边,便离开他们正在玩耍的大路,跟在他身后跳进水里。最先到达的那些孩子和他一样扎进水里,其他的就三五成群地滚入灰色的泡沫里。约瑟夫习惯于同孩子们一起玩耍。他让他们骑在自己的肩膀上,让他们翻筋斗,有时,让其中一个孩子抱住他的脖子,就这样带着喜出望外的孩子,顺着水流而下,一直游到桥那一端的村子附近。可是,今天,他不想玩儿。他在幽深狭窄的水区里游来游去,犹如鱼儿在鱼缸里一般。从河岸俯视着河水的马纹丝不动。阳光下,它站在布满石子的地面,一副闭目塞听的样子。
“我不知道它怎么了。”约瑟夫说,“但是,它快死了。这是肯定的。”
他重又钻入水中,后面跟着一群孩子。苏珊游泳没有约瑟夫游得好。她不时地离开水面,坐在河岸上,凝视着那条路,路的一侧通向朗镇,另一侧通向康镇,还有远得多的地方,通向城市,这座殖民地最大的城市,即首都,离这里有八百公里之遥。也许会有那么一天,一辆小汽车终于停在吊脚楼前。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从车上下来向约瑟夫或苏珊问路,或者要帮个什么忙。她并不很清楚人家可能向她打听什么情况,在这平原上,只有一条从朗镇途经康镇到城里的路。因此,不可能迷路。但我们无法预料一切,苏珊满怀着希望。某一天,也许一个男人停下来,为什么不呢?因为他可能发现她在桥边。他也许会喜欢上她,然后提议要把她带到城里去。但是,那条路上,除了客车,很少有汽车经过,白天最多不过两三辆。总是同样的那几辆狩猎者的车,他们要到离此地六十公里远的朗镇,几天以后,就看见他们的车往相反方向开过去。这些车全速行驶,不停地鸣响喇叭,以驱赶道路上的孩子。在瞧见这些车出现在一团尘土里很早之前,人们就听见森林里响起沉闷而强有力的喇叭声。约瑟夫也在等待一辆可能停靠在吊脚楼前的汽车。那辆车也许是由一位淡金黄色头发的女子驾驶,她抽着三五牌香烟,而且还涂脂抹粉的。她,她也许会请约瑟夫帮她修一下轮胎呢。
几乎每隔十分钟,母亲就在美人蕉丛中抬起脑袋,朝他们指手画脚,大声叫嚷。
只要他们俩在一起,母亲就不走近他们。她只是大声喊叫。自从堤坝坍塌以来,不论对什么事情,如果不开始大喊大叫,她就几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以前,她的孩子们并不担心她发怒恼火。但自从有了堤坝这回事,她就病了,甚至,据医生说,已有生命危险。她已经发作过三次,按医生的说法,这三次都很可能致命。可以让她嚷嚷一会儿,但不能太久。大动肝火就会引起她发作。
究其发病根源,医生追溯为堤坝的坍塌。他也许错了。那么多的怨愤只能是一年年、一天天,慢慢地积累起来。并非只有一个原因,而是有着成千上万的原因,其中包括堤坝的坍塌,人世间的不公,她的孩子在河里游泳的场面……
然而,母亲的早年丝毫没有预示她晚年必定遇到的厄运具有如此重要的影响,以至医生现在会谈到她将因此而死,将死于不幸。
母亲是农家女,她曾经是那么优秀的学生,故而,她的双亲由着她一直读到大学毕业。随后,她在法国北部一座村庄里当了两年小学教员。那是一八九九年。有几个星期天,她站在村政府门口张贴的殖民地宣传布告前遐想联翩。“加入殖民大军吧”,“年轻人,到殖民地去,财富正在等待你们”。宣传画里,在一棵果实累累的香蕉树的树荫下,一对身着白色服装的殖民者夫妇坐在摇椅里晃来晃去,而当地的居民则围着他们,一边微笑一边忙碌。她嫁给了一位小学教员,他同她一样,在这北方乡村里,觉得厌烦得要命;同她一样,成了皮埃尔·洛蒂的一些阴郁神秘作品的受害者。婚后不久,他们一起递交申请,要求成为殖民地的教员,于是,他们被任命前往当时人们称为法属印度支那的这块大殖民地。
苏珊和约瑟夫是在他们到达殖民地的头两年出生的。苏珊诞生后,母亲便放弃了国立教育职业。她只是个别授课,教教法语。她的丈夫被任命为当地一所学校的校长,她说,尽管要负担他们的孩子,他们还是生活得挺阔绰。毫无异议,那些年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岁月,是充满幸福的岁月。至少,她是这么说的。她回忆起那些年月,就好像在回忆一个遥远而理想的地方,在回忆一座岛屿。随着年华流逝,她越来越少谈起那段时日,但是,每当她谈起时,总是怀有同样的激情。于是,每一次,她都会为他们在那尽善尽美意境中发现新的完美,发现她丈夫身上新的优点,发现他们当时拥有的富裕生活的新的一面,这种富裕的生活几乎变成了一种奢侈的享受,对此,约瑟夫和苏珊可有点怀疑。
她丈夫去世时,苏珊和约瑟夫尚幼小年少。关于后来的时日,她从来不愿谈起。她说那时非常艰难,至今她还在寻思,自己究竟怎么能够摆脱困境的。她曾继续教了两年法语课。然后,由于入不敷出,除了授法语课,她还教钢琴。再往后,随着孩子们长大了,依然捉襟见肘,她就应聘去伊甸电影院当钢琴师。她在那儿干了十年。十年后,她积攒了足够的钱,便向殖民地地籍管理总局提出购买租借地的申请。
凭着她已寡居,以前曾归属教育部门,如今又要负担两个孩子,她享有购买租借地的优先权。然而,她还是不得不等了两年才买到。
迄今,她到平原已有六个年头,当时,她带着约瑟夫和苏珊,驾驶着这辆他们一直还在用的雪铁龙B12来到此地。
从第一年起,她就把租借地的一半种上庄稼。她指望这第一年的收成也许足以补偿建造吊脚楼花去的大部分费用。但是,七月潮汐袭击了平原,浸没了农作物。她以为自己只是遭遇了一次特大涨潮的不幸,于是,不管平原上那些企图说服她打消念头的人如何劝阻,第二年,母亲重新开始。海水又涨了。于是,她不得不承认这个现实:她的租借地是不能耕作的。这块地年年受海水侵袭。海水涨的高度确实每年都不一样,但总是涨到足以毁坏一切的高度,或是直接地,或是通过渗透。只有朝向道路的那五公顷地是个例外,她请人在这片土地中央,建了她的吊脚楼,就这样,她把十年的积蓄扔进了太平洋的海涛中。
不幸源自于她那难以置信的天真。在伊甸电影院的钢琴前度过的十年,她彻底地奉献,虽然只获取微薄的薪水,却在使她免遭命运和男人们的再度打击的同时,也避免了斗争和对不公正的众多体验。她从这十年的时间隧道出来,如同她进去时一样,纯洁、孤独,与邪恶势力毫无关联,对一直在她周围的殖民地官员的贪婪毫无所知。可耕作的租借地通常要以两倍的价格才能买到。其中一半的钱则偷偷进了地籍管理局那些负责给申请者分配土地的官员的口袋。这些官员真正掌握着整个租借地市场,他们变得越来越贪心。他们如此地贪得无厌,对任何特殊情况也决不会有所收敛,以至无法满足他们强烈贪欲的母亲,即便她事先知道这样,即便她想避免别人给予一块无法耕作的租借地,也可能不得不放弃购买无论哪块租借地了。
母亲明白这一切的时候,为时已晚,她去找康镇的地籍管理局的职员,因为平原的地皮分配属于他们管辖。她还是天真地痛骂他们,并威胁说要告到上面去。他们对她说,他们与这一错误毫不相干。毫无疑问,他们的前任要对此负责,但从那以后,他就已返回本土了。然而,母亲坚持不懈,再次提出申诉,她是如此执著,使他们感到,要摆脱干系就必须威胁她。如果她继续这么下去,他们就要在预定期限之前收回她的租借地。这是他们掌握的让受害者闭嘴的最有效的论据。因为,他们必然宁愿有一块哪怕是虚有其表的租借地,好歹也强过一无所有。租借地向来是有条件地给予的。如果在给出的期限之后,整个租借地没有全部耕种的话,那么,地籍管理局可以收回这块地。平原上的任何一块租借地都不是最终给予的。正是这些无法耕作的租借地,使地籍管理局不费吹灰之力从其他真正的、可耕作的租借地获取可观的利益。地籍管理局的官员们有分配选择的权限,他们以最适合他们本身利益的方式,等待时机来分配手头大量无法耕作的土地,这些土地经常被分下去,然后同样经常地被收回来,可以说成了他们的调节基金。
在康镇平原的十五块租借地上,他们曾经安置、毁掉、驱赶、再安置、再毁掉、再驱赶可能有上百个家庭。留在平原的仅有的租借地经营者以贩卖鸦片或其他毒品为生,他们必须把自己一部分不正当的收入买通地籍管理员,那帮地籍管理员则称这种收入是“非法的”。
到达平原两年后,母亲正义的怒火并没有使她免除第一次地籍审查。这些完全是形式上的审查变成了一次对租借地经营者的走访,是对他们的提醒,提醒他们第一次租借期限已过。
“世界上任何人都不能在这块租借地上种出什么东西来……”经营者恳求道。
管理员便反驳说道:“奇怪,我们的总督府竟会把不适合耕作的地分下去。”
母亲开始对这种贪污的内情看得更清楚,她就开发她那座吊脚楼的存在价值。吊脚楼尚未完工,但不容置疑地还是体现了某种价值利用的开始,这应该使她获得更长的期限。地籍管理员同意了。于是,她延长了一年的期限。那一年,是她到的第三年,她不认为重新做以往的那些事还有用处,因此,她任凭太平洋的海水自由泛滥。何况,她想要从头再来,也找不到资金了。为了建成她的吊脚楼,她已经两次向殖民地银行申请了贷款。然而,银行只是在征求了地籍管理局的意见之后才会有所举动。母亲之所以能够得到一些贷款,也只是以未完成的吊脚楼作为抵押,而且,正是为了建完吊脚楼,她才借钱。因为,这吊脚楼,是属于她的,完完全全为她所有,每天,她都高兴地看着它建造起来。随着她越来越贫困,在她眼里,吊脚楼反倒越来越有价值,越来越稳固牢靠。
第一次地籍审查之后,又有了第二次。就在堤坝被冲毁的那一年,在堤坝倒塌后的那个星期。约瑟夫已经长大到可以介入这件事的年龄。他对枪支使用非常熟悉。那天,他拿出枪,顶在地籍管理员的鼻子底下,于是,管理员不再坚持,转身返回他巡视用的小轿车里。此后,在这一方面,母亲相对安静些了。
吊脚楼使母亲得到了延长的期限,于是,她满怀勇气地把自己的新计划告知康镇的地籍管理员。新计划请求在与租借地毗邻的土地上贫困生活的农民们,同她一起构筑抵挡大海的堤坝。堤坝对大家都有利。这些堤坝将沿着太平洋海岸伸展,并且可以把河水提高到七月涨潮时的限度。管理员颇为惊奇,觉得这个计划有点乌托邦,脱离现实,但是,也并不反对。她总可以拟出计划,邮寄给他们。他们认为,原则上,平原的排水工程是政府计划中的项目,但据他们所知,并没有任何条例禁止租借地经营者在自己的租借地建筑堤坝。不过,还是要通知他们并取得地方地籍管理部门的同意。母亲度过几个不眠之夜,拟就她的计划后,便寄了出去,然后,等待批准。她等了很长时间,毫不气馁,因为,她早已习惯于这种等待。这些等待,唯有这些等待,是把她同世界强权——地籍管理局、银行——连接在一起的神秘纽带,而她连人带物全都归属于这世界强权。等了几个星期之后,她决定去康镇。地籍管理员们早已经收到她的计划书了。他们之所以不给她答复,是因为他们对租借地的排水显然不感兴趣。尽管如此,他们还是默许她筑堤坝。母亲对这样的结果感到自豪,高兴地走了。
必须要用红树原木来支撑堤坝。当然,母亲独自一人承担这笔费用。当时,她刚用尚未完工的吊脚楼作了抵押。她花掉全部抵押的钱买红树原木,而吊脚楼则永远也没有建完。
医生说得并不错。我们可以相信,正是从那时起,一切都真正开始了。堤坝由几百名因为一种突如其来的狂热希望而终于从上千年的麻木状态中苏醒的平原农民悉心构筑而成,然而,这些堤坝,在太平洋的海涛猛烈而根本性的冲击下,一夜之间竟然如纸牌搭的房子那样坍圮,面对这样的情景,的确,谁能不痛心呢?谁能不感到极大的悲哀和愤怒呢?谁会不去研究如此狂热的希望的起源,却想用这注定倒霉的一夜所发生的事件来解释这一切,即从平原上一成不变的穷困到母亲的疾病发作呢?谁还会坚持自然灾难这种肤浅而迷惑人的解释呢?
约瑟夫老是逼苏珊到水里去。他也许想要她熟练地游泳,可以和他一起到朗镇洗海水浴。但是,苏珊则瞻前顾后。有时,特别在雨季,森林一夜之间被淹没时,一只松鼠,或一只麝鼠,或一只小孔雀,已经溺死了,顺着水流而下,遇见这些东西使她感到恶心。
因为母亲一直在叽里咕噜地抱怨,约瑟夫决定离开这条河流。苏珊也放弃观察汽车,跟随着约瑟夫。
“他妈的,”约瑟夫说,“明天,咱们就去朗镇。”
他抬起头,朝着母亲那儿。
“来啦,”他喊道,“别这样大叫大嚷的。”
他不再去想那匹马了,因为,他现在要考虑到母亲。他赶紧走到母亲身旁。母亲满脸通红,眼泪汪汪,一如她得病以来的模样。她不停地在哀叹。
“你最好吃你的药丸,”苏珊说,“别大叫大嚷的。”
“我对老天爷做了什么呀,”母亲尖叫道,“让我有这样的孽种。”
约瑟夫从母亲前面走过,上了吊脚楼,然后,拿着一杯水和药下来。跟往常一样,母亲开始拒绝服用。又跟往常一样,她最终还是服了药。每天晚上,游完泳,他们必须给她服药,让她安静下来。因为,实际上,她不能忍受的,就是眼看他们居然从他们在平原上过的这种生活中解脱出来,去消遣娱乐。“她脾气变得古怪了。”苏珊说道。约瑟夫无法提出相反的意见。
苏珊到浴室用滗出来盛在坛子里的水冲澡,然后,穿好衣服。约瑟夫,他不去冲澡,他就穿着泳裤,直到第二天早晨。苏珊从浴室出来的时候,阳台上,留声机已经响起来。约瑟夫躺在一把长椅子上,不再去想母亲,又想着他的马,他反感地盯住那匹马。
“真不走运。”约瑟夫说道。
“要是你把留声机卖了,你就可以再买一匹好马,一天跑三个来回,而不是一个。”
“要是我卖掉留声机,我就走了,而且飞快地走了。”
留声机在约瑟夫的生活中占有很大的位置。他有五张唱片,通常,每天晚上洗澡后,他都放上一遍。有时,他感到十分腻烦时,就把唱片不停地,翻来覆去地放,整整一夜,直到母亲屡次起床,前来威胁要把留声机扔到河里去为止。苏珊拿了把椅子,过来坐在哥哥的身旁。
“如果你卖掉留声机,去买一匹马,那么,半个月之后,你就可以再买一台新的留声机。”
“半个月不听留声机,我早就离开此地了。”
苏珊不再吱声。
母亲在餐室准备晚餐。她已经点上了乙炔灯。
在这个地方,天色的确很快就黑了。太阳一落山,农民们就点燃湿木柴,提防猛兽的侵袭,孩子们一边乱嚷嚷,一边回到各自家中。孩子们一到懂事的年龄,家长就告诉他们要留神沼泽地可怕的夜晚和猛兽。然而,老虎远不如孩子们饥饿,它们很少吃孩子。康镇沼泽平原的一侧被中国海——母亲则固执地称之为太平洋,在她眼里,“中国海”有点外省的意味,然而,因为她青春年少时,正是对太平洋满怀着梦想,而不是对任何一个徒劳地把事情复杂化的小海——环绕,平原东边则被长长的山脉围住,山脉顺着海岸绵延,从亚洲大陆地势高处,沿着一条曲线蜿蜒而下,直到暹罗湾,在那儿它被湮没了,然后又化成一大群显得越来越小的岛屿出现,但这些小岛都布满了郁郁葱葱的热带森林,事实上,这里的孩子并非丧身于老虎之口,他们死于饥饿,死于因饥饿带来的疾病、因饥饿引发的意外。这条道路穿过整个狭窄的平原。按道理,这条路本是为了把平原未来的财富运往朗镇,但是,平原是如此贫穷,除了没吃饱而老是张着粉红色小嘴的孩子们,它没有任何别的财富,因此,这条路只是供猎人所用,他们仅仅路过而已,供麇集在那儿贪玩而又饥肠辘辘的孩子们所用,饥饿并不阻止孩子们玩耍。
“我今天夜里就去。”约瑟夫突然宣布道。
母亲停下炉边干的活,过来站到他面前。
“你不能去,我跟你说,你不能去。”
“我要去,”约瑟夫说,“没什么可干的,我要去。”
当约瑟夫在阳台上待得太久时,面对着森林,他就无法抵制狩猎的欲望。
“带我去吧,”苏珊说,“约瑟夫,带我一起去吧。”
母亲叫唤起来。
“夜里打猎我是不带女人去的,而你,如果你再乱叫乱喊的,我立刻就去。”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准备毛瑟枪和子弹。母亲一边叽里咕噜地抱怨,一边回到餐室继续准备晚餐。苏珊就待在阳台那儿。约瑟夫去狩猎的夜晚,她们俩都睡得很晚。母亲利用这个机会,按她自己说的那样,“记她的账”。不过,也不知是什么账。不管怎样,在这样的夜晚,她就不睡觉。她时不时离开她的账本,走到阳台上,聆听森林传来的声音,力图看到约瑟夫手中的灯的光轮。然后,她重新开始算账,就像约瑟夫说的,算“她那些糊涂账”。
“吃饭了。”母亲说道。
还是涉禽肉和米饭,下士的妻子端上来几条烤鱼。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母亲说道。
在磷光似的微弱灯光下,她显得越发苍白。药丸开始发挥效用了。她打了个呵欠。
“妈妈,别担心,我会早回家的。”约瑟夫乖乖地说道。
“当我害怕发作的时候,我是在为你们担心。”
她站起身,从餐柜里取出一盒黄油和一罐炼乳,放在孩子们面前。苏珊往她的米饭里倒了一大杯炼乳。母亲把黄油涂在几片面包上,然后,把面包片浸在一碗清咖啡里。约瑟夫吃涉禽肉。那是一块上好的深色、带血的肉。
“这有一股鱼味儿,”约瑟夫说,“但挺有营养的。”
“正是这样,”母亲说,“约瑟夫,你得小心。”
在想让孩子们吃得多些的时候,她总是对他们很温和。
“别担心,我会小心的。”
“不是今天晚上去朗镇,”苏珊说道。
“咱们明天去,”约瑟夫说,“你在朗镇找不到合适的,他们都已经结婚了,只有阿哥斯迪。”
“我决不会把她嫁给阿哥斯迪,”母亲说,“即使他来恳求我也不行。”
“他什么都不会求你的。”苏珊说,“尽管如此,我在这儿是找不到的。”
“也许他不求更好,”母亲说,“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不过,他好歹可以追求。”
“他甚至根本没有想到她。”约瑟夫说,“这挺难的。有的人没有钱却嫁出去了,但她们必须长得很漂亮,不过,这是少有的。”
“不过,”苏珊说,“我说到朗镇去,可不仅仅是为了这个,邮轮到的那天,朗镇人来人往挺热闹,那儿有电,餐厅里有一台极好的唱机。”
“别再拿朗镇来烦我们了。”约瑟夫说道。
母亲把米饼放在他们面前,每隔三天,客车从康镇运来这些米饼。然后,她开始松开辫子。她的头发在她受过伤的手指间吱吱作响,就像一堆干草一样。她已经吃完饭,端详着她的孩子。在他们吃饭的时候,她就坐在他们对面,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她希望苏珊再长大些,约瑟夫也再长大些。她认为这还是可能的。然而,约瑟夫二十岁了,而且,个子长得比她高得多。
“吃点肉,”她对苏珊说,“这种炼乳,不会给你什么营养。”
“而且,会弄坏牙齿,”约瑟夫说,“我呀,这玩意儿把我里面的牙齿全都弄烂了。甚至还悄悄地继续在烂呢。”
“等有了钱,就给你装上牙。”母亲说,“苏珊,吃点肉。”
苏珊拿了一小块涉禽肉。这种肉让她恶心,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
约瑟夫吃完了饭,他已经在给他的猎灯充电。母亲继续编发辫,同时给约瑟夫热了一杯咖啡。猎灯一充好电,约瑟夫就把它拧亮,装在他戴的帽子上。之后,他便出去走到阳台上检查一下灯的能见度。这个晚上,他想必第一次忘记了他的马。但是,正是在这一瞬间,在乙炔灯光的照明中,他又瞥见了这匹马。
“他妈的,”约瑟夫叫喊起来,“这一次,它完了。”
母亲和苏珊跑到约瑟夫身旁。在灯光明亮的场域中,她们也瞧见了马。它终于直挺挺地躺下了。它的脑袋搁在坡上,鼻孔则埋在秧苗中,轻轻地触到灰色的水。
“真可怕。”母亲说道。
她把手放在额头上,显出痛苦的神情,她一动不动地待在约瑟夫身旁。
“你也许应该走近些看,”她终于说,“看看它是否真的死了。”
约瑟夫慢慢地下了楼,走向斜坡,猎灯灯光照射着前方,那盏猎灯一直在他前额处的帽檐上。他还没走到马跟前,苏珊就回到了吊脚楼里,重新坐在餐桌旁的位置上,想吃完那块涉禽肉。但是,她本来就小的胃口这时已经索然无存。她不想吃了,便回到客厅,坐在藤安乐椅上,背对着马。
“可怜的畜生,”母亲悲叹着说,“真想不到,就今天它还从邦代村那儿走回来呢。”
苏珊听见她在悲叹,但没有瞧见她。她大概在阳台上凝望着约瑟夫。上星期,吊脚楼后面那个农舍里有个孩子死了。母亲曾整夜守着孩子,当他清晨去世时,她也是这样悲叹。
“多不幸啊!”母亲喊道,“约瑟夫,怎么样啦?”
“它还有呼吸。”
母亲回到餐室。
“我们能做些什么呢?苏珊,去把车里那条旧的方格盖布拿来。”
苏珊走下楼,到吊脚楼下,避免朝马那儿看。她拿起B12后座上的盖布,又上了楼,把布递给母亲。母亲下楼到约瑟夫那儿,几分钟后,她和约瑟夫一起上楼。
“真可怕,”母亲说,“它盯着我们。”
“行啦,这匹马说得够了,”苏珊说,“明天,咱们去朗镇。”
“什么?”母亲说道。
“是约瑟夫说的。”苏珊答道。
约瑟夫穿上网球鞋。他神色恼怒地走了。母亲开始收拾餐桌,然后,埋头算她的账。用约瑟夫的话来说,算“她那些糊涂账”。
◆◆◆ ◆◆◆
他们去朗镇时,母亲已重新编好辫子,穿上了鞋。但是,她依然穿着她那石榴红色的布连衣裙,再说,除了睡觉,她一向是穿着它的。当刚洗了裙子,她就躺下睡觉,等裙子晾干。苏珊也穿上了鞋,穿上她拥有的唯一的一双鞋,那是她们在城里大减价时买的一双黑缎舞鞋。不过,她借此机会换了服装,脱下那条马来式长裤,换上了连衣裙。约瑟夫则和往常一样。他往往甚至连鞋都不穿。然而,如果是暹罗湾邮轮到的那天,他就蹬上网球鞋,以便能和那些女客一起跳舞。
一到朗镇的餐厅,他们瞅见院子里停着一辆非常漂亮的黑色七座利穆新轿车。车里,一名穿着制服的司机在耐心等候。他们还没有见过这样的车。这不可能是猎人的车。猎人们没有利穆新车,而只有车篷可卸下或折叠的敞篷汽车。约瑟夫从B12跳下。他缓缓地走近那辆车,围着它绕了两圈。然后,他伫立在发动机前,在司机惊讶的目光下,久久地端量那辆车。“塔尔伯特牌或者是莱昂·博来牌,”约瑟夫说道。他无法确定是什么牌子,就同苏珊和母亲一起上餐厅的酒吧。
餐厅里有三名邮局职员,几名海军军官,正同一些女客坐在桌旁,从来不会错过一艘邮轮的小阿哥斯迪也在,最后,还有一个出乎意料的年轻人,独自坐在桌边,估计就是利穆新车的车主。
巴尔老爹站起身,慢慢地离开账台,朝母亲那儿走去。他当朗镇餐厅的老板已有二十年了。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餐厅。他老了,胖了。现在,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中过风,胖墩墩,仿佛被茴香酒浸透似的。几年前,巴尔老爹收养了平原的一个孩子,这孩子替他干餐厅里所有的活儿,而且,空闲时,在柜台后面替他打扇,巴尔老爹躲在那儿像入定一般坐着醒酒。有时,人们瞧见他,巴尔老爹,汗流浃背,一杯正喝着的茴香酒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只是在接待顾客的时候才挪步。别的事情,他就什么都不管了。他缓步朝顾客们走去,慢得像一头从水里出来的巨型海洋怪兽,他那令人难忘的大肚子,活像个硕大的苦艾酒桶,如此地妨碍他行走,他的脚几乎都不离地面。他不仅仅喝酒。他还从事走私酒的买卖,并因此而十分富有。有人从很远的地方,从北方的种植园来找他买酒。他没有孩子,没有家庭,然而,他视钱如命,从来不愿借钱给人,要不就以极高的利息借,以至平原上没有人会犯傻,或者说有窍门,接受这么高的利息。这正如他的意,他确信,在平原上,借出去的钱就如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不过,他是平原上唯一一个可以说是喜欢平原的白人。的确,他在这里找到了一种生存的手段,同时,也找到了生存理由:茴香酒。人们说他心眼好,因为他收养了一个孩子。虽然,这孩子为他打扇,但是,人们会想,孩子在他那里打扇毕竟要比在平原的大太阳底下放牛强。这一善举,以及给他带来的声誉,使他在走私买卖中感到心安理得。这大概对于殖民地总督府为他颁发荣誉勋章这件事也有很大影响,颁发勋章的理由是表彰他始终不渝地为了法兰西的威望,在朗镇这个“偏远岗位”,坚守了二十年。
“生意怎么样?”巴尔老爹握着母亲的手问道。
“还好,还好。”母亲没多说什么。
“您的顾客很大方吧,”约瑟夫说,“他妈的,那辆利穆新车……”
“那车是从北方来的做橡胶生意的那个家伙的,比这里的可有钱。”
“您可没什么好抱怨的,”母亲说,“每星期三艘邮轮,这多好。而且,还有茴香酒。”
“那可是有风险的,现在,邮轮每个星期都回来,有风险的,每个星期都乱得很。”
“把那个北方来的种植园主指给我看。”母亲说道。
“就在那个角落,靠近阿哥斯迪坐着的那个家伙。他从巴黎来。”
他们已经瞅见他在阿哥斯迪旁边。他一个人坐在桌旁。这是个年轻人,看来有二十五岁,身穿米灰色柞丝绸西服。他把一顶同样米灰色的毡帽放在桌子上。当他举杯喝一口茴香酒时,他们瞧见他手指上戴着一枚极美的钻戒,母亲默默地、瞠目结舌地凝视着钻戒。
“他妈的,多棒的车呀,”约瑟夫说,然后,他又补充说,“至于其他,活像个猴儿。”
那枚钻戒很大,柞丝绸西服剪裁得十分合身。约瑟夫可从来都没有穿过柞丝绸衣服。他戴的软毡帽出自于某部影片:在登上四十马力的车,前往隆尚赛马场把自己的一半家产下赌注之前,这顶帽子被漫不经心地戴在头上,因为,主人公在为一个女人而忧伤。的确,他的脸长得并不英俊。肩窄臂短,他的身材中等偏下。一双小手保养得很好,有点瘦削,相当漂亮。而戴上了钻戒,使这双手具有一种华美的价值,但有点没落的意味。他孑然一人,是种植园主,青春年少。他注视着苏珊。母亲瞧见他盯着苏珊。母亲也瞅着女儿。电灯光下,苏珊脸上的雀斑不如大白天那么显眼。当然,这是个美丽的姑娘,她的眼睛闪闪发亮,眼神高傲,她很年轻,正当花样年华,而且,并不羞怯。
“你干吗把脸拉得老长?”母亲说,“你就不能显得可爱些吗?”
苏珊朝北方种植园主嫣然一笑。两张唱片放完了,是长长的狐步舞曲和探戈舞曲。第三张唱片播放的是狐步舞曲,这时,北方种植园主站起身来邀请苏珊。他站起来时,显然很不自在。当他朝苏珊那儿走去时,所有的人都定睛看着他的钻戒,巴尔老爹,阿哥斯迪,母亲,苏珊。旅客们并不看,他们早已见识过别的了,约瑟夫也不看,因为约瑟夫只看小轿车。但是,所有平原上的人都在看。应该说,这枚被那无知的主人遗忘在手指上的钻戒,其价值几乎相当于平原全部租借地价值的总和。
“夫人,可以吗?”北方种植园主在母亲面前弯腰问道。
母亲说,当然可以,请别客气,但脸却红了。舞池里,已经有一些军官同女客们在跳舞。小阿哥斯迪正同海关职员的妻子跳舞。
北方种植园主舞跳得不错。他舞步缓慢,带有某种拘谨,也许在着意这样向苏珊表现自己的分寸、阶层和敬意。
“可以把我介绍给令堂大人吗?”
“当然可以。”苏珊说道。
“您就住在这一带?”
“是的,我就住在这里。下面那辆车是您的吗?”
“您用若先生的名字来介绍我吧。”
“那车是哪儿产的?漂亮极了。”
“您这么喜欢小轿车吗?”若先生微笑着问道。
他说话的声音不像种植园主或猎人。这声音来自异国他乡,温柔而优雅。
“非常喜欢。”苏珊说,“这里没有这样的轿车,要么就是敞篷汽车。”
“像您这样美丽的姑娘在平原想必会感到厌烦……”若先生在苏珊耳旁轻柔地说道。
两个月前,一天傍晚,小阿哥斯迪带她到餐厅外,当时唱机里正放着《拉莫娜》,然后,到了港口,他对她说,她是个美丽的姑娘,随后,他拥抱了她。另一次,一个月之后,一名邮轮上的军官向她建议,邀请她参观他的船,从参观一开始,他就把她带到头等舱的一间客房,对她说她是个美丽的姑娘,然后,拥抱了她。她只是让他们拥抱一下。眼下,是第三次,别人跟她说这样的话。
“那车是什么牌子?”苏珊问道。
“莫里斯·莱昂·博来。这是我最喜欢的牌子。如果您高兴的话,我们可以坐上它兜一圈。别忘记把我介绍给令堂。”
“多少马力?”
“我想是二十四马力。”若先生说道。
“一辆莫里斯·莱昂·博来得多少钱?”
“这是一种特别的型号,专门在巴黎订购的。这辆车花了我五万法郎。”
那辆B12值四千法郎,母亲用了四年的工夫付清车款。
“贵得离谱。”苏珊说道。
若先生越来越近地注视苏珊的秀发,时不时地低下眼帘,眼睛下方就是她的嘴唇。
“如果我们有这样一辆车,我们每天晚上都会来朗镇,这会改变我们的生活,来朗镇,或去其他任何地方。”
“财富并不能带来幸福,”若先生忧伤地说,“不像您以为的那样。”
母亲声称:“只有财富才能带来幸福。只有对傻瓜,财富才不会创造幸福。”她又补充道:“当然,富有的时候,应该尽量保持理智。”而约瑟夫比她更加不容置疑地断言,财富带来幸福,这不成问题。若先生的利穆新,这么一辆车就会给约瑟夫带来幸福。
“我不知道,”苏珊说,“我们,我觉得我们在想方设法,就为了这样能带来幸福。”
“您是如此年轻。”他低声说,“啊,您不会明白。”
“并不是因为我年轻。”苏珊说,“而是您太有钱了。”
若先生现在使劲地搂紧她。当狐步舞曲结束时,他感到很遗憾。
“我真希望继续跳下去……”
他随着苏珊一直走到他们桌旁。
“我向你介绍若先生。”苏珊对母亲说道。
母亲站起身向若先生问好,并对他微笑。然而,约瑟夫却既不起身也不微笑。
“就坐在我们桌吧。”母亲说,“和我们一起喝点什么。”
他坐在约瑟夫旁边。
“我请客。”他说道。他转身向巴尔老爹说:
“冰镇好的香槟酒。”他吩咐说,“从巴黎回来后,我还没有喝到上好的香槟酒呢。”
“每天晚上都有邮轮捎来,”巴尔老爹说,“您会赞不绝口的。”
若先生粲然而笑,他的牙齿很漂亮。约瑟夫注意到他那一口牙齿,对若先生的全身,约瑟夫只看见这些牙齿。他显得有点恼怒:他的牙齿已经全坏了,他无法修整它们。除了牙齿,他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安排,以至他有时怀疑,这些事情是否有一天能完成。
“您从巴黎来?”母亲问道。
“我在这儿下船。我在朗镇待三天。我来监督橡胶浆的装运。”
母亲红着脸,笑眯眯的,怀着钦佩的心情聆听若先生说话。而若先生意识到这一点,他好像为此挺得意。大概很少有人这样惊喜地倾听他的话。他定睛细看母亲,而且还避免过于注意他颇感兴趣的苏珊。他还没有提防她的兄长,还没有。他只注意到苏珊的眼里只有这个哥哥,约瑟夫却只是要么盯住他的牙齿,要么神色沮丧而愤怒地盯住那条路。
“他的车,”苏珊说,“是一辆莫里斯·莱昂·博来。”
当着第三者的面,苏珊总是感到与约瑟夫非常亲近,尤其是当他像今晚这样明显地厌烦。约瑟夫如梦初醒。他声调不愉快地问道:
“像这样的车有多少马力?”
“二十四。”若先生漫不经心地说道。
“他妈的,二十四马力……毫无疑问,有四挡速度啦?”
“是的,四挡。”
“一瞬间就可以启动了,不是吗?”
“是的,只要愿意,但是,这会损坏变速器。”
“行驶稳定性好吗?”
“一小时八十公里是轻而易举的。不过,这一辆,我不喜欢,我有一辆老式双座敞篷汽车,我开到一百公里都毫无问题。”
“一百公里耗油量多少?”
“公路上十五升,城里是十八升。你们呢,你们开的是什么牌子的车?”
约瑟夫神色惊愕地瞅着苏珊,然后,他猛地笑了起来。
“这不值得一提……”
“是一辆雪铁龙。”母亲说,“一辆性能不错的老牌雪铁龙,对我们很有用。在这条道上,这辆车就足够了。”
“我看你并不经常开这辆车。”约瑟夫说道。
音乐又响了起来。若先生用他戴着钻戒的手指轻轻地敲桌子,在打拍子。他回答之后,紧接着便是约瑟夫长久而深的沉默。但是,若先生大概也不敢变换个话题。他在回答约瑟夫的问题时,就一直凝视着苏珊。他坦然自若地这么做。因为苏珊是如此关注约瑟夫的反应,她的眼睛只盯住他。
“那辆双座敞篷车呢?”约瑟夫问道。
“怎么啦?”
“双座敞篷车一百公里的耗油量多少?”
“多一些。”若先生说,“公路上是十八升。它有三十马力。”
“他妈的。”约瑟夫说道。
“雪铁龙车耗油少些,是吗?”
约瑟夫大笑起来。他喝完杯中的香槟酒,然后,又倒了一杯。约瑟夫好像突然决定要消遣一番。
“二十四升,”他说道。
“呵!”若先生惊呼一声。
“但是,这是可以解释的,”
“耗油很多呀。”
“本来是十二升,”约瑟夫说,“但是,这有原因……蒸发器已经不再是蒸发器,成了个漏勺了。”
约瑟夫的狂笑具有传染性。是一种让人透不过气来、还显得孩子气的笑,带有某种不可抗拒的兴奋。母亲变得满脸通红,想要忍住笑,但没能做到。
“如果仅此而已,”约瑟夫说,“倒也没什么。”
母亲放声大笑。
“的确,”她说,“如果只是蒸发器……”
苏珊也在大笑。她的笑声和约瑟夫的不同,她的笑声有点像吹哨,更加尖利。这一切在几秒钟内发生的。若先生显得张皇失措。他大概在寻思,他的好评是否没有受到一点损害,他如何来避免这一风险。
“还有散热器呢!”苏珊说道。
“创纪录的,”约瑟夫说,“您从来没见过这样的。”
“说有多少,约瑟夫,说呀……”
“在我稍加修理之前,每百公里竟耗油五十升。”
“啊!”母亲哈哈大笑,“这真是少有,每百公里五十升。”
“还有呢,”约瑟夫说,“如果只有这些,就是蒸发器和散热器……”
“的确,”母亲说,“如果仅此而已……也没什么。”
若先生想笑出声来。他稍微有点勉强。也许他们很快就忘记他了。他们好像有点不大正常。
“而我们的轮胎!”约瑟夫说,“我们的轮胎……它们……”
约瑟夫笑得那么厉害,以致他语不成句。那同样无法遏止而神秘的笑声,使得苏珊和母亲精神振奋。
“您猜猜看,我们把什么裹在轮胎里,”约瑟夫说,“您猜……”
“猜吧,”苏珊说,“您猜猜……”
“反正他别想猜得到。”约瑟夫说道。
巴尔老爹的养子按照若先生的要求,已经拿来了第二瓶香槟酒。阿哥斯迪听他们说话,大笑不已。军官们和女客们尽管什么都不明白,但也开始轻声地笑了起来。
“好好想想,”苏珊说,“猜吧。请注意,幸好,并不总是……”
“我可不知道,是摩托车的内胎吧。”若先生说,他好像发现怎样和着这个乐曲跳舞了。
“根本不是,您猜得可是风马牛不相及。”苏珊说道。
“是香蕉叶子,”约瑟夫说,“我们把香蕉叶塞进轮胎……”
若先生第一次痛快地笑了起来。但是不像他们那样带劲,这也许是个性问题。约瑟夫在敞开胸怀地笑,笑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的笑,变得哑然无声,却把他置于发作的临界点。若先生不再想邀请苏珊跳舞。他耐心地等待着这一切过去。
“这真是异乎寻常,就像在巴黎人们说的那样,怪诞。”
他们并没有注意他的话。
“我们,我们旅行时……”约瑟夫说,“我们就把下士缚在挡泥板上,在他身旁放一个喷水壶……”
他说一个词就打个嗝。
“代替了车灯……他也就充当了车灯……下士就是我们的散热器,就是我们的车灯。”苏珊说道。
“啊!我喘不过气了……别说了……别说了……”母亲说道。
“还有车门,”约瑟夫说,“车门呢,是用铁丝固定住的……”
“我记不得了,”母亲说,“我甚至再也记不得我们的车门把手是怎么样的……”
“我们,”约瑟夫说,“不需要把手。我们跳进去,嗨!只要从有踏板的那边一跳就可以了。只要习惯了就行。”
“这个嘛,我们已经习惯了。”苏珊说道。
“别说了,”母亲说,“我马上就要犯病了。”
她满面通红。她年事已高,曾经历了那么多的不幸,而欢笑的机会却那么少,因而大笑果真控制住她的时候,就对她产生危险的刺激。她笑的气力仿佛不是出于她自己,令人不安,而且使人怀疑她笑的理由。
“我们,不需要车灯……”约瑟夫说,“一盏猎灯,也挺好了。”
若先生注视着他们,神情就像某个人在寻思这一切是否有朝一日会结束。不过,他依然不厌其烦地听着。
“能不期遇上像你们这样快活的人真令人高兴。”他说道。毫无疑问,他试图让他们离开那无尽无休的B12,走出这个迷宫。
“像我们这样快活的?……”母亲神情困窘地说道。
“他说什么,我们快活?……”苏珊重复道。
“啊!要是他知道,他妈的,要是他知道……”约瑟夫说道。
然而他,约瑟夫,显然,约瑟夫恨他。
“再说,”约瑟夫说,“如果只有油箱、车灯的问题……如果只有这些的话……”
母亲和苏珊紧张地瞅着他。约瑟夫又找到了什么来活跃气氛?她们还没有猜出来,但是,已经开始减弱的笑声重又使她们振奋起来。
“铁丝,”约瑟夫继续说,“香蕉叶,如果只有这些的话……”
“的确,如果只是这些的话……”苏珊神情疑惑地说道。
“如果只是汽车的问题……”约瑟夫说道。
“这没什么,”母亲说,“这根本没什么……”
急性子的约瑟夫笑在她们俩之前,他的笑感染了她们。
“不仅仅有汽车。我们还有堤坝……堤坝……”
母亲和苏珊极其满意地发出一阵尖利的笑声。阿哥斯迪也噗嗤笑出声来。而从账台那儿响起的低沉的咯咯声意味着巴尔老爹也参与进来了。
“啊!螃蟹……那些螃蟹……”母亲大声叫道。
“螃蟹可把我们的堤坝给吞了。”约瑟夫说道。
“甚至连螃蟹……”苏珊说,“也开始这么干。”
“真的……甚至连螃蟹,”母亲说,“它们也跟我们过不去……”
有些顾客已经重又开始跳舞了。阿哥斯迪还在捧腹大笑,因为他对他们家的事一清二楚,如同对自己的事情一样熟悉。这种事可能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也可能发生在平原上每个租借户的身上。母亲在平原上建起的堤坝既是一大不幸,同时又是一大笑话,这取决于在哪些日子谈论。这是巨大不幸中的一大笑话。这是可怕的,而且还是滑稽的。这就取决于你从哪个方面看:大海须臾间就把这些堤坝化为乌有,螃蟹把这些堤坝鼓捣成漏勺,从这方面看呢还是相反,从那些用六个月的工夫修筑起堤坝,却全然忘记大海和螃蟹必定造成危害的那些人方面看。令人吃惊的是,开始筑堤时,他们两百人竟然全都忘记了这一点。
母亲曾派下士去请的邻村的男人都来了。她把他们集中在吊脚楼附近,给他们解释她要他们做些什么。
“如果你们愿意,我们就可以赢得几百公顷的稻田,而且,这一切不用去求地籍管理局那帮狗崽子们帮忙。我们去修筑堤坝。有两种堤坝:一种是与大海平行的,还有另一种……”
农民们感到有些吃惊。首先,因为几千年来大海每每侵袭平原,他们对此早已习惯,以至他们也许从未想象到能够阻止大海这么做。其次,因为他们的贫困已经使他们无所作为,习惯于听天由命,这成为他们面对饿死的孩子或被盐碱灼毁的庄稼时,默默忍受的唯一办法。然而,他们连续三天都回到这里,而且人数越来越多。母亲向他们解释了自己如何考虑修建堤坝。按照她的看法,应该用红树树干给堤坝打木桩。她知道在哪儿可以弄到这种木材。在康镇附近有库存货,道路一旦竣工,这些木材就没有用了。承包人已经向她提议减价转让给她。此外,她独自一人来承担这笔费用。
一开始,有一百来人同意这么干。后来,当最初的一批人坐船从桥那儿出发到筑堤指定的场地时,其他的人也都成批成批地加入这一行列。一星期后,几乎所有的人都投入到堤坝的修筑中。一件无足轻重的事就足以使他们摆脱被动消极的状态。一位贫穷而年迈的妇人对他们说自己决定奋起斗争,这就使他们下决心斗争,仿佛有史以来他们就等着这一时刻。
然而,母亲并没有向任何技术人员请教修筑堤坝是否有效。她认为是有效的。她对此深信不疑。她一向如此行事,只认定明摆的事实,遵循她自己那与众不同的逻辑。而农民们对她言听计从,这就使她更加坚信自己确实找到了改变平原生活应该做的事。几百公顷的稻田不会再遭受海潮的祸害。所有的人都会富裕起来,或几乎富起来。孩子们不会死去。人们会有医生治疗。人们将修建一条长长的公路,这条路沿着堤坝伸展,并且把那些无主的土地连接起来。
圆木买好后,过了三个月,在这期间,必须等待海水完全退尽,地也要干燥得能够开始土方工程的施工。
正是在这等待期间,母亲实践着她一生的希望。每天夜晚,她都在草拟和修改农民们的条件,他们将要参加那即将可耕作的五百公顷土地的开垦事宜。但是,她心急如焚,她不能一边这样做计划,一边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她一把木材货款付清,立刻就用剩下的钱在河口处建了三间茅屋,称之为观察村。如此之多的农民对她的成功确信不疑,以至于她对此也没有丝毫疑虑。她一刻也没有怀疑,也许是因为她显得如此自信,他们才如此相信她。可是,她对他们如此言之凿凿,连地籍管理员也不由得会被说服。她的观察村一建成,母亲就在那儿安置了三户人家,给他们大米、小船和生活必需品,足以维持到被解救的土地获得收成为止。
修筑堤坝的最佳时刻到了。
男人们用大车把木材从道路旁运往海边,开始劳作。母亲同他们一道起早摸黑,早出晚归。这段时间,苏珊和约瑟夫捕猎很多。对他们来说,这也是一段充满希望的时日。他们对自己的母亲所从事的一切都深信不疑:一旦获得丰收,他们就可以进城做一次长途旅行,而且,三年内就可以永远地离开平原。
晚上,母亲有时请人分发奎宁和烟草给农民们,她借此机会,跟他们谈论他们生活中即将发生的变化。他们就同她一起嘲笑那些地籍管理员日后面对他们将获得的丰硕成果时的表情。她把自己的经历从头到尾、原原本本都讲给他们听,并详尽地告诉他们有关租借地市场组织的事。为了更好地保持住他们这股劲头,她还向他们解释,怎样通过康镇那些地籍管理员的丑恶行径,弄明白剥夺所有权法,为了种植中国胡椒树,许多人都吃过剥夺所有权法的苦头。她激情洋溢地说着,忍不住告诉他们她新近得知而如今完全清楚的康镇管理员那些贪污舞弊的花招。她终于摆脱了充塞着幻想和无知的过去,她就好像发现了一种新的语言,一种新的文化,她不能满足于说说而已。狗崽子,她说,那是一帮狗崽子。而堤坝,就是对他们的回报。农民们开心地笑了。
修筑堤坝期间,没有一个管理员来过。她有时曾对此感到有些意外。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堤坝的重要性,不可能不为此而惊慌。然而,她自己却不敢给他们写信,生怕引起他们的注意,生怕这一尽管还是半官方性的自主行动被禁止继续进行下去。堤坝建成后,她才敢给他们写信。她告知他们,包括全部租借地在内的,一片庞大而成四边形的五百公顷土地即将被耕作。地籍管理局不作答复。
雨季到了。母亲在吊脚楼附近播种了大量秧苗。修筑堤坝的男人们来把幼苗移植到四边被堤坝围住的那片大地里。
两个月过去了。母亲常常下去察看那呈现出一片嫩绿的禾苗。禾苗开始一直在不断见长,直到七月的大潮汛期。
然后,时值七月,海水如往常那样上涨,侵袭了平原。堤坝不够坚实。它已经被稻田的小螃蟹啃蚀坏了。一夜之间,堤坝就塌了。
母亲安置在观察村的住户带着食粮,乘上帆船,到另一边海岸。租借地毗邻村庄的农民们纷纷回到他们自己的村里。孩子们继续饥饿而死。但没有人抱怨母亲。
第二年,残存的那一小部分堤坝也坍塌了。
“我们堤坝的故事,滑稽得让人捧腹大笑。”约瑟夫说道。
于是,他在桌面上移动两个手指,模仿螃蟹行走的样子,模仿着螃蟹向堤坝走去的样子移向若先生。始终如一那么耐心的若先生对螃蟹的行走不感兴趣,他盯着苏珊看,而苏珊则昂着头,珠泪盈眶地大笑。
“你们真有意思,”若先生说,“你们真是不同凡响。”
他打着正在演奏的狐步舞曲的节拍,也许想鼓动苏珊去跳舞。
“我们堤坝的故事可是绝无仅有的。”约瑟夫说,“我们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这些螃蟹。”
“我们可阻断了它们的路。”苏珊说道。
“……但是,这对它们毫无影响,”约瑟夫又说,“它们伺机报复我们,蟹螯嘭嘭两下!堤坝就完蛋了。”
“泥土色的小螃蟹,”苏珊说,“简直就是为我们造的……”
“当时,也许,”母亲说,“应该用钢筋混凝土……可是,哪儿能搞到呢?”
约瑟夫打断她的话头。笑声停息了。
“应该告诉您,”苏珊说,“我们买的并不是土地……”
“那是水。”约瑟夫说道。
“是海水,是太平洋。”苏珊说道。
“是臭大粪。”约瑟夫说道。
“一个任何人都不会有的主意……”苏珊说道。
母亲收敛起笑容,蓦然间,神情又变得十分严肃。
“闭嘴,”她对苏珊说,“要不我扇你嘴巴。”
若先生闻言吓了一跳,不过,也就他一个人这样。
“臭大粪,绝对是,”约瑟夫说,“臭大粪或者水,随您怎么说。而我们不得不在那儿像傻瓜似的等待那该死的水退去。”
“有朝一日,肯定会成的。”苏珊说道。
“五百年后吧,”约瑟夫说,“反正,我们有时间……”
“如果真是臭大粪,”坐在酒吧深处的阿哥斯迪说,“也许倒好……”
“该死的稻谷,”约瑟夫说,一边又笑了起来,“或许比根本没有稻谷好……”
他点起一支烟。若先生从兜里掏出一盒三五牌香烟,请苏珊和母亲抽。母亲面无笑容,神情热切地聆听约瑟夫说的话。
“买这块地的时候,我们以为一年后就会成为百万富翁。”约瑟夫继续说,“我们建了吊脚楼,然后,等着秧苗长起来。”
“稻秧至少开始长了。”苏珊说道。
“然后,那该死的潮水涨了,”约瑟夫说,“于是,我们筑起堤坝……就是这样。我们就在那儿像傻瓜似的等着,甚至不知道在等什么……”
“我们就在家里等着,那座房子……”苏珊接着话头说道。
“那座房子甚至都还没有完工。”约瑟夫说道。
母亲试图说说自己的想法。
“别听他们的,那可是一座好房子,挺结实的。要是我把它卖掉的话,会卖个好价钱……三万法郎……”
“你这是痴心妄想,”约瑟夫说,“谁会买它?除非侥幸,除非碰巧遇上像我们这样疯疯癫癫的人。”
他骤然沉默不语。出现了一阵短暂的宁静。
“的确,我们大概是有点疯了……”苏珊梦幻似的说道。
约瑟夫温柔地对苏珊莞尔而笑。
“完全疯了……”他说道。
于是,谈话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停止了。
苏珊的目光追随着跳舞的人群。约瑟夫站起身,去邀请海关职员的妻子跳舞。他曾同她睡过觉,为时好几个月,但是,现在,对她已经厌倦了。这是一个棕发、瘦削的女人。从那以后,她就跟阿哥斯迪睡觉。每换一张唱片,若先生都请苏珊跳舞。母亲独自一人坐在桌旁。她在打呵欠。
然后,邮轮的军官和女客示意要出发了。若先生又同苏珊跳了一曲。
“您不愿意试试我的车?我也许可以送您回家,然后回朗镇。这会让我感到很高兴的。”
他紧紧地搂着苏珊。这是个整洁、讲究的男人。如果说他相貌难看,可他的车却是出色的。
“也许约瑟夫可以开车?”
“这车很难开。”若先生犹豫地说道。
“约瑟夫能够开所有的车。”苏珊说道。
“如果您允许,那就下一次吧。”若先生温文尔雅地说道。
“我去问问母亲,”苏珊说,“约瑟夫也许先走,我们可以随后再走。”
“您……您想要您的母亲大人同我们一起走?”
苏珊挣脱了若先生的怀抱,定睛看着他。他很失望,这对他毫无好处。母亲孤零零地坐在桌旁,不停地在打呵欠。她神色显得很疲倦,因为她遭遇了很多的不幸,而且,她年事已高,不再习惯于大笑,这样的笑使她感到很累。
“我希望,”苏珊说,“我母亲能试试您的车。”
“我能再见到您吗?”
“您什么时候愿意见我都行。”苏珊说道。
“谢谢。”
他把苏珊搂得更紧了。
他的确是文质彬彬。苏珊怀着某种同情瞅着他。如果他经常到吊脚楼来,也许约瑟夫不能容忍他。
舞曲终了时,母亲站起身,准备离去。若先生提出送母亲和苏珊回家的建议,使得皆大欢喜。若先生向巴尔老爹付了钱,然后,他们一起都到了餐厅的院子里。当若先生的司机下车来打开车门时,约瑟夫猛地钻入莱昂·博来,使马达开始运转起来,试了五分钟车子的速率排挡。然后,他嘟嘟囔囔,骂骂咧咧地下车,根本不同若先生告别,他把猎灯固定在头上,用操纵手柄启动了B12,独自一人先走了。母亲和苏珊看着他远去,内心忐忑不安。而若先生似乎已经习惯于他的做派,并不感到惊奇。
母亲和苏珊坐上利穆新车的后座,若先生则坐在司机旁的座位上。他们很快就赶上了约瑟夫。苏珊心里并不愿意超过他,但是,她只字不跟若先生提起,因为,他一定不会明白的。在莱昂·博来车灯的强光下,他们仿佛在大白天似的把他看得清清楚楚。他放下剩余的挡风玻璃,让B12可能有的都毕露无遗。他好像比刚才走的时候情绪更糟,对超过他的那辆莱昂·博来看都不看一眼。
在到达吊脚楼之前一会儿,母亲睡着了。在整个路程中,她对汽车的行驶状况根本就无动于衷,她想必在考虑这意外的收获,在考虑若先生。但是,即便这个意外的收获也没有战胜她的疲倦,她睡着了。她在哪儿都会睡着,甚至在客车里,在毫无遮盖的B12里,那辆车既无挡风玻璃,又没有车顶篷。
一到吊脚楼前,若先生就重申他的请求。他是否可以再来看这些人?他曾同他们一起度过了如此有趣的夜晚。半睡半醒的母亲礼貌地告诉若先生,她家的大门对他是敞开的,他随时都可以再来。若先生走后不久,约瑟夫回来了。他把客厅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一言不发。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然后,就像每次他感到厌烦时那样,他把所有的猎枪都拆开,上油,一直鼓捣到深夜。
这就是他们遇见的人。
若先生是一名家赀巨万的投机商的独生子,这名投机商的发迹堪称殖民地发家致富的典范。最初,他在殖民地最大城市的边界进行地皮投机生意。城市的扩张是如此迅速,只花了五年,他就获取了足够的利润,用所获收益再进行投资。他不再进行新的地皮投机生意,而是在这些土地上建造房屋。他让人建起廉价租赁房屋,这些被称为“给本地人的单间”的房屋是殖民地最早的那一类房子。这些小单间毗连邻接,全部都是一面朝向同样毗连的小院子,另一面则朝向街道。这些房子造价不高,于是,适应了本地整个小商贩阶层的需求,很受欢迎。十年后,殖民地到处充斥着这类小单间。此外,经验证明,这些小单间非常适宜鼠疫和霍乱的孳生蔓延。但是,因为只有房主得知殖民地当局曾进行的研究的结果,这些房子的租户总是有加无已。
若先生的父亲后来又对北方的橡胶种植园主感兴趣。橡胶业突飞猛进,许多人转眼间就成了种植园主,但他们毫无技能和专业知识。他们的种植园陷入困境。若先生的父亲看中了这些种植园。他买了下来。因为这些种植园状况不佳,他只付了很少的钱。然后,他把买下的种植园管理起来,使之恢复元气。橡胶业赚钱很多,但是照他看却太少。过了一两年,他以高昂的价格把这些种植园卖给新来的人,他更喜欢在那些最缺乏经验的人中挑选买主。在大多数情况下,他可以在两年后再买回来。
若先生是这个机智、敏锐的男人的无能、呆笨的孩子,真可笑。他那偌大的家产只有一名继承人,而这继承人却没有丝毫的想象力。这是他一生的脆弱点,唯一的决定性的脆弱点:他没能在孩子身上押上宝。以为自己养了一头小鹰,桌子底下却给你钻出只金丝雀。那又怎么办?要抗争这不公正的命运该求助于什么呢?
他把儿子送到欧洲学习,然而,他却不是那块料。蠢材自有他的远见,他根本就不学习。当父亲得知这一情况,便把他叫回来,力图让他对自己的某些生意发生兴趣。若先生老老实实地想要弥补他父亲遭受的不公正。但是,时常发生这样的情况:有人就是生来一事无成,甚至连这几乎不是伪装的游手好闲也做不好。不过,他还是规规矩矩地尽力而为。因为,要说诚实,他的确是诚实,而且真心诚意。但问题并不在此。如果他不是受到错误的教育,也许他不会变得像他父亲甘愿相信的那样愚蠢。如果他没有父亲,没有这份沉甸甸的家产构成的障碍,而是无依无靠,孑然一身,他也许会成功地补救自己性格中的不足。然而,他的父亲从未想到过若先生可能就是某种不公正的受害者。他一向只看见落在他头上的,在儿子问题上的不公正。而这命运是固有的,无法挽回的,他只能为此而黯然神伤。他从来都没有发现他儿子遭受到的不公正的原因。不过,对于这样的不公正,他确实可以纠正。他也许只要剥夺若先生的继承权就可以了,而若先生便可摆脱继承遗产这一过于沉重的负担。但是,他没有考虑过。不过,他是聪明人。而聪明人有他自己的思维习惯,这就妨碍他看清自己的处境。
这就是某个晚上在朗镇偶然落到苏珊身边的钟情者。我们可以说,他也完全同样地落到了约瑟夫和母亲的身旁。
◆◆◆ ◆◆◆
对他们每个人来说,与若先生相遇具有决定性的重要意义。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把希望寄托在若先生身上。最初几天,他显然经常来造访吊脚楼,自从那时候起,母亲就让他明白,她期待着他的求婚。若先生并不拒绝母亲那急切的劝诱。他那些许诺使母亲放心不下,特别是,他送给苏珊各种礼物,借助于他想在他们眼里扮演的这一有利角色,力图利用这样的缓兵之计。
在他们相遇后的一个月,他送给苏珊的第一件非同小可的东西是一台留声机。表面看来,他就像递一支香烟那样轻易地送了留声机,但是,他并没有忘记从苏珊那儿获取某些优待。就在他确定苏珊永远不会只对他这个人感兴趣的时候,他就尽量利用他的财产以及财产带给他的种种便利机会,其中第一个便利机会,对他来说,显然就是用一台新留声机,把他们如牢笼般幽闭的世界打开一个发出响声、拯救式的突破口。那一天,若先生放弃了苏珊的爱情。除了他后来选择钻戒以外,这是他认识苏珊期间,在他苍白的脸上闪现的唯一一道清醒的灵光。
并不是苏珊说起留声机,她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而是他,若先生自己想到的。
当他同苏珊谈起留声机时,像平常一样只有他们俩待在吊脚楼里。每天,他们都单独会面三个小时,这段时间约瑟夫和母亲正在外面忙这忙那,一边等着坐莱昂·博来去朗镇。若先生睡完午觉以后来,他脱下帽子,没精打采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在这三个小时里,他等了又等,期待着苏珊做出任意一个给予希望的表示,哪怕是一个小小的鼓励,也会使他相信自己比前一天有进展。他们这样单独交谈令母亲欣喜若狂。他们的交谈持续时间越长,母亲抱的希望就越大。她之所以要求他们让吊脚楼的大门敞开着,是因为只给若先生留一个解决办法,如果他想同她女儿睡觉,那只有结婚,没有别的出路。她总是戴着她的草帽,显得怪里怪气,身后跟着拿锄头的下士,她在吊脚楼前的一排排香蕉树间走来走去,这些香蕉树沿着路旁栽种。她时不时神色满意地瞅瞅客厅的门,在这门后所进行的事情可比她在香蕉树旁佯装干的活儿更加有效。约瑟夫呢,只要若先生在那儿,他从不登上吊脚楼。自从他的马死了以后,他就没完没了地忙于摆弄那辆B12。当那辆车没有任何毛病,不需要任何修理的时候,他就清洗它。他从不看那吊脚楼一眼。当他对B12腻烦的时候,他就到乡下去,他说,要另找一匹马。当他找不到另一匹马的时候,他就去朗镇,毫无理由,就是为了逃避吊脚楼。
因此,苏珊和若先生整个下午都单独相处,一直到去朗镇的那个钟点。苏珊恪守母亲的教诲,要使若先生对她怀有纯正的感情,可是又不太自信,就不时地向若先生提出一些关于他们婚礼的过于详细的细节问题。能问若先生的也就是这些了。而他什么也不问。他只是目光迷离地注视着苏珊,越是看她,眼神里就越多一些意味,就像平常,当激情使你感到透不过气来时那样。然而,由于老是被他这样盯视,苏珊有时因疲倦和厌烦而感到昏昏沉沉,但她惊醒时便发现若先生更加着迷地瞅着她。这真是永无了结之日。如果说在他们交往之初,苏珊对自己唤起了若先生身上的这些情感并无不快,那么,从那以后,唉,她对此已屡屡领教,深感烦扰。
然而,并不是苏珊说起留声机的。尽管这出乎意料,但就是他若先生提起的。那一天,他来时神色古怪,眼睛里闪现出少有的游移不定的亮光,这意味深长的目光能让人相信,破题儿第一遭,若先生也许头脑里有个点子。
“这唱机是个什么玩意儿?”他指着约瑟夫的旧留声机问道。
“您很清楚,”苏珊说,“这是一台留声机。是约瑟夫的。”
苏珊和约瑟夫对这台留声机了如指掌。那是在父亲去世前一年买的,母亲从来没有离开过它。在动身来到租借地之前,她卖掉了老唱片,让约瑟夫买来新唱片。这些新唱片,如今只剩了五张,约瑟夫小心翼翼地把这五张唱片放在自己的房间里。他独自一人享用这台留声机,除他之外,任何人都无权打开它,甚至不许碰他的唱片。不过,苏珊从来不会对约瑟夫做这样的事,但即便这样,约瑟夫还是信不过,每天晚上,听完后,他就把唱片拿到房间里放好。
“真奇怪,他居然那么喜欢这台留声机。”母亲说道。有时,她后悔把留声机带到租借地来,因为,音乐尤其会使约瑟夫产生抛弃一切的欲望。苏珊并不同意这一观点,她不认为这台留声机有害于约瑟夫。当他放完他所有的唱片时,他总是一成不变地声称:“我寻思,我们在这穷乡僻壤干什么呀。”她完全同意约瑟夫的话,即使母亲高声喊叫。伴随着《拉莫娜》这首必听的乐曲,他们更加强烈地希望将要把他们带往远方的汽车会立即停下。约瑟夫这样说起留声机,“当你没有女人,没有电影,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有一台留声机,就不会感到太无聊了。”母亲说他在撒谎。实际上,他跟朗镇所有到了能睡觉年龄的白种女人都睡过觉。跟那些从朗镇到康镇的平原上最漂亮的本地女人都睡过觉。时而,在干运输时,他就跟他的女客户在车里睡。“我不由自主,”约瑟夫为自己辩解,“我想我可以同世界上所有的女人睡。”但是,这些平原上的女人,尽管那么漂亮,还是不能使他割舍留声机。
“它已经旧了。”若先生说,“这是很老的式样。我对留声机很懂。在我家里有一台电唱机,是我从巴黎带来的。您也许不知道,我特别喜欢音乐。”
“我们也非常喜欢音乐。不过,有电的时候您的电唱机的确是好,可是,像我们这儿没有电,我可不在乎什么电唱机。”
“并不是只有用电的留声机,”若先生说,神态里满是言外之意,“也有别的不用电却很棒的留声机。”
他喜形于色。他已经送给苏珊一条连衣裙,一盒香粉,指甲油,口红,优质香皂和美容霜。不过,他常常是自然而然地把东西带来,并不事先告知。他来了,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包,递给苏珊,“猜猜看,我给您带什么来啦。”他开玩笑似的说。苏珊接过来,打开小包,“真是奇特的想法。”她说。通常就是这样。但是,这一天不一样。这一天有新动向。
新动向,的确是有新动向。他们谈完了各种留声机及其它们各自不同的优点后,若先生请求苏珊打开浴室的门,以便他看到她全裸的样子,他答应以送给她一台最新型号的“主人之声”,还有唱片,巴黎最新出品的唱片作为条件。果然,当苏珊像每天晚上去朗镇之前洗淋浴的时候,他小心地敲打浴室的门。
“开开门,”若先生轻声柔语地说,“我不会碰您的,我不会往前迈一步的,我只是看看您,开开门吧。”
苏珊纹丝不动,光线幽暗的浴室的门依然关着,在那门后,站着若先生。没有任何男人见过她真正意义上的裸体,除了约瑟夫,他有时在苏珊洗澡的时候,上楼来洗脚丫子。不过,这种情况时有发生,从他们很小时候起就这样,这不能算数。苏珊从头到脚打量着自己,久久地端详着若先生要求她让他看的身体。她感到意外,笑了起来,并不应答。
“只是看您一眼的时间,就一小会儿,”若先生叹息着说,“约瑟夫和您母亲在另一边呢。我求求您了。”
“我不愿意。”苏珊声音微弱地说道。
“为什么?小苏珊,为什么呢?我整天都待在您身边,我是那么地想看您。只要一秒钟。”
苏珊一动不动,一直在想弄明白该怎么办。她机械地吐出拒绝的字眼。不。起先,这个“不”,说得断然决然。但是,若先生一再恳求,这时,这个“不”渐渐地转向了,苏珊显得了无生气,缄默不语,任人摆布。他很想看她。这毕竟是一个男人的欲望。而她呢,她就在那儿,是值得被人看的,只要把门打开就可以。这世上还没有一个男人见过如此站在门后的少女。这生来不是被掩藏起来的,相反,是要被人看的,并且要在这世界取得成就,而这个人,这位若先生就属于这个世界。然而,正当她要去打开幽暗的浴室的门,让若先生的目光透入室内,让亮光最终照射在这谜一般的玉体上,这时,若先生说起了留声机。
“明天,您就会得到您的留声机了,”若先生说,“明天就有。一台棒极了的‘主人之声’。我亲爱的小苏珊,把门打开一秒钟吧,您就得到留声机啦。”
就是这样,正当苏珊要去开门,向这世界展示一下自己那少女的胴体时,这个世界却侮辱了她。手正放在插销上,她停了下来。
“您是个下流坯,”她轻声地说,“约瑟夫说得对,一个下流坯。”
我要朝他脸上吐唾沫。她打开了门,唾沫则留在口中。不值得这样做。真是触霉头,这个若先生,是晦气,犹如那堤坝,那死去的马,这不是某个人,仅仅是晦气。
“得了,看吧,”她说,“我的裸体让您烦透了吧。”
约瑟夫常说:“我的B12可把他烦透了。”每次,他经过莱昂·博来时,他就朝轮子踹几脚。若先生抓住门框凝视着她。他满脸通红,呼吸困难,仿佛刚刚挨了打,马上就要跌倒似的。苏珊又把门关上了。面对那紧闭的门,他在原地待了一会儿,默默无言,然后,苏珊听见他转身回到客厅。于是,在毫无必要地向若先生展示了自己的裸体后,苏珊如同她每次沐浴后那样,很快又穿好衣服。若先生的眼神怪怪的。
第二天,若先生郑重其事地给她带来了留声机,说道:“我说到做到。”他认为一丝不苟是显示自己尊严的最可靠的方式之一。
苏珊瞧见他来了,更确切地说,瞧见夹在他腋下的一个大纸盒来了,她,她知道那就是留声机。眼看着自己挑动的事发生了,并引起了惊讶,她暗自窃喜,感到几乎是妙不可言,竟使她端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因为,并非只有她瞧见了这大纸盒,母亲和约瑟夫也瞧见了。当这个大纸盒被若先生夹在腋下从小路上经过时,他们两眼紧盯着它,而且,它进门后,他们仍然盯着那扇门,仿佛指望那扇门会告知他们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但是,苏珊知道他们俩谁都不会中断手边的活儿,来打听是什么东西,哪怕它大如一部汽车,尤其是约瑟夫。对若先生送的或带来的东西,或仅仅是拿来给人看看的东西,他们俩都不会表露出丝毫的好奇心,不,他们不会听任自己流露出好奇的。的确,直到目前为止,若先生给苏珊带来的礼物包装都相当小,放在他口袋里或拿在手中,可是,这一个,看它的尺寸大小,按理说约瑟夫应当想到,里面装的东西无疑比以前的具有更宽泛的特性。他们谁都记不起曾几何时见到这样大小的给他们的包裹,不管以何等方式来到吊脚楼。除了红树原木,少有的发自地籍管理局和银行的信件,小阿哥斯迪的来访,六年来,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新式的或簇新的物件来过这里。虽说这玩意儿是若先生带来的,但毕竟是来自比若先生更加遥远的某个城市,某家商店,毕竟是崭新的,只供他们受用的。然而,无论是约瑟夫还是母亲都不屑于为此而上楼。若先生以充满自信的声音向他们问好,居然不怕得日射病,光着脑袋在路上走,他这些颇不寻常的举止,也不足以让他们抛开惯常的矜持。
若先生气喘吁吁地走近苏珊。他把盒子放在客厅的桌子上,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这玩意儿想必挺重。苏珊纹丝不动,端详着盒子,眼里只有它,却无法因为对那边正在凝眸而望的两人来说,这还是一个谜而感到心满意足。
“真沉,”若先生说,“这是留声机。我就是这样,我说到做到。我希望您慢慢会了解我。”为了确保他的胜利,并且,假定苏珊并不这么考虑,他又补充了后面那句话。
一边,桌子上有这台留声机。就在吊脚楼里。另一边,在敞开的门的门框外,是母亲和约瑟夫,如坐牢的囚徒一样渴望看一看。多亏了苏珊,留声机才会在那儿,在桌子上。她打开了浴室的门,让若先生那秽邪丑陋的眼光投到她身上,现在,留声机就摆在那儿,在桌上。而它,它完好无损,漂亮极了。她认为自己应该得到这台留声机。她理当把它送给约瑟夫。因为,像留声机这类东西理所当然应属于他。对她来说,只要用她独一无二的方法从若先生那儿弄来就行了。
若先生激动得哆哆嗦嗦,洋洋自得地朝留声机走去。苏珊猛地跳到他身旁,不让他靠近。若先生一下愣住了,放下双手,困惑不解地盯着她。
“应该等他们来。”苏珊说道。
留声机只有当着约瑟夫的面,才能走出未知状态而显露出来。但是,要向若先生讲清这一点,如同向他解释谁是约瑟夫一样不可能。
若先生重新坐下,绞尽脑汁地思索着。因苦思冥索,额头上都起了皱纹。他睁大双眼,连连咂嘴。
“我不走运。”他声称道。
若先生很快就垂头丧气了。
“我真是白费劲,”他又说,“什么东西都不能触动您,甚至连我无微不至的善意都不行。您所喜欢的,就是那类……”
啊!面对留声机,约瑟夫会有怎样的脸色!现在,他们再也不能迟迟不上楼。若先生来得比平时晚,是因为这台留声机,现在,他离去的时间快到了,他们不可能不知道的。至于若先生嘛,既然他已经给了留声机,他就不那么重要了。没有了他的汽车,他的薄绸衣,他的司机,他也许就变成一个空空荡荡、完全透明的玻璃橱窗。
“哪类人?”
“阿哥斯迪和……约瑟夫那类人。”若先生战战兢兢地说道。
苏珊非常爽朗地向若先生微笑,而若先生,这一回,有留声机撑腰,承受住这一微笑。
“是的,”他大胆地说,“我说得没错,约瑟夫那类人。”
“您就是给我十台留声机,必定也是这样的。”
若先生低下头,感到灰心丧气。
“我不走运,正是因为这台留声机,您就对我说这些恶毒的话。”
约瑟夫和母亲正在回来的路上。若先生因尊严受到伤害而保持沉默,他没有瞧见他们走过来。
“他们来了。”苏珊说道。
她站起身,走近若先生。
“别这样拉长着脸。”
稍加辞色,若先生就恢复了勇气。他站起身,把苏珊拉进怀里,使劲地搂住她。
“我发疯一样地爱上了您,”他悒悒不欢地表露说,“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有过这样的感觉。”
“什么也别告诉他们。”苏珊说道。
她下意识地挣脱了若先生的拥抱,但是,一直在向约瑟夫微笑,向那不远的未来微笑。
“昨天晚上看见您全裸后,我一夜都没有合眼。”
“他们一会儿问起这是什么东西时,由我来告诉他们。”
“对您来说,我毫无价值,什么都不是,”若先生又一次泄气地说,“我一天比一天更强烈地感觉到这一点。”
约瑟夫和母亲拾级登上吊脚楼,约瑟夫走在前面,他们突然出现在客厅。他们满身尘土,大汗淋漓,双脚沾满干泥巴。
“您好,”母亲说,“您身体好吗?”
“夫人,您好,”若先生说,“谢谢。您呢?”
若先生站起身,向他内心讨厌的母亲表示敬意,若先生善于做这些举动,而且驾轻就熟。
“我们,必须得这样过下去,现在,我脑袋里在想种香蕉的事,这可以让我活得长些。”
若先生又一次朝约瑟夫那儿走了两步,但打了退堂鼓。约瑟夫从来不向若先生问好,坚持是没有用的。
他们不可能没有瞧见桌上的盒子。这是不可能的。然而,并没有蛛丝马迹显露出他们已经看见了它,除了他们好像在避而不看,并远远地绕过桌子,可以不用靠得太近,仿佛他们什么也没有看见。还有,除了母亲脸上浮现的某种微笑,别的什么也看不出。今晚,母亲没有大声叫喊,没有悲叹自己多么劳累,而是在愉快地忍受着身心的疲惫。
约瑟夫穿过餐室到浴室。母亲点燃了酒精灯,叫着下士的名字。她这么大声吼叫着呼唤他,尽管完全是徒劳无用,她也很清楚这一点,然而,她想必是在叫他的妻子,让她通知下士。下士的妻子从她待的地方,飞快地跑到她丈夫那儿,在他背上击一巴掌。这个时候,下士正蹲在土台上,享受母亲终于给他的片刻小憩,并认真地等待着汽车再次通过。他在自己所有的空闲时间里观看那条路,有时会看上一个小时,当他们去朗镇时,他就一直看到汽车以每小时六十公里的速度,悄然无声地从森林那头出现。
“他越来越聋了,”母亲说,“他变得越来越聋了。”
她去储藏室,然后又回到餐室,双眼始终低垂着。然而,这盒子是唯一比吊脚楼里其余东西更为显而易见的。
“我一直感到很吃惊,您雇了个聋子,”若先生说,语气如平常交谈那样,“平原上有很多仆人可雇。”
通常,当他们决定不去朗镇时,约瑟夫和母亲回家后几分钟,若先生也就走了。可是今晚,他背靠着客厅的门,站在那儿,显然,他在等待他那不寻常的时刻,揭晓留声机的时刻。
“的确,是大有人在。”母亲说,“不过,这个人,他曾经受了那么多的打击,所以,我看见他的双腿时,我就对自己说,在我的有生之年,我要承担起他……”
如果不快点告诉他们盒子里的内容,结局也许会很糟糕。约瑟夫由于好奇心的煎熬而烦躁不安,很可能朝藤条桌踢一脚,然后,开着B12,独自一人去朗镇。不过,对约瑟夫的放荡不羁已司空见惯的苏珊始终一言不发,坐在椅子上不动弹。下士上了楼,瞅见了盒子,久久地打量着它,然后把米饭放在桌子上,开始摆放餐具。下士放好餐具后,母亲定睛看着若先生,好像在思忖,这个时候,他在这儿干什么。去朗镇的时候早已过了,可他好像并没有觉察到似的。
“如果您愿意,可以留下来吃晚饭。”母亲对他说。她并不习惯同他这么客气。她的邀请无疑掩盖了要延续约瑟夫和苏珊的苦恼的意图。在她身上尚未完全泯灭年轻人般的活力,突然会流露出风趣、淘气的性情。
“谢谢您,”若先生说,“我真是求之不得。”
“没什么好吃的,”苏珊说,“我可先告诉您,总是这些蹩脚的肉。”
“您不了解我,”若先生这一回不无嘲弄地说,“我口味并不讲究。”
约瑟夫从浴室出来,瞅着若先生,仿佛在寻思这个钟点这个人在这儿干什么呢。然后,他瞧见桌上放了四个盘子,不得不如此,他坐下,决定不管怎样要饱餐一顿。下士又一次上楼,点亮了乙炔灯。于是,他们被沉沉夜色围绕着,连同这盒子一起关闭在吊脚楼里。
“他妈的,我饿了。”约瑟夫宣称说,“还是这蹩脚的肉?”
“请坐。”母亲对若先生说道。
约瑟夫早已独自一人就坐。如同每当约瑟夫在场时那样,若先生贪婪地抽着烟。他对约瑟夫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他出于本能坐在约瑟夫的对面。母亲给了他一块涉禽肉,大概为了哄哄约瑟夫,亲切地对他说:
“我在想,如果你不去杀那些鸟儿,我们能吃些什么。这有点鱼的味道,不过挺好吃,而且富有营养。”她又对着若先生加了一句。
“这也许是很有营养,”苏珊说,“但就是蹩脚货。”
孩子们用餐时,母亲总是又宽容,又有耐心。
“每天晚上都是老一套,他们从来都不满意。”
他们谈论着涉禽,就好像这些鸟儿与那盒子有着一种直到那时尚不为人所知的秘密关系,那盒子体积庞大,像一颗尚未爆炸的炮弹一样毫发无损,一直摆在藤条桌上。约瑟夫大口大口地吃得很快,比平时的吃相更粗鲁,实际上在强忍住心头的怒火。
“每天晚上都是老一套,”苏珊继续说,“因为,每天晚上都吃这些肉。从来就没有任何别的东西。”
正是母亲找到了脱身的办法。
她面带含有戏弄意味的可爱的微笑说道:
“的确,从各方面来看,平原上,很少有新鲜东西。”
苏珊莞尔而笑。约瑟夫还没有听明白个中意味。
“有时候却有。”苏珊说道。
若先生听懂了,心花怒放,开始大口大口地吃他盘中的涉禽肉,与他开始用餐时,品尝这道对他来说是新菜肴的非常巴黎式的吃法截然相反。
“这是一台留声机。”苏珊说道。
约瑟夫顿时停了下来。他的眼睛在半抬的眼皮下显现出来,闪闪发光。所有人,连同若先生都看着他。
“我们已经有了一台留声机。”约瑟夫说道。
“我想,”若先生说,“这一台,怎么说呢?更新式。”
苏珊离席而起,朝那盒子走去。她扯开了胶带,打开纸盒。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拿起留声机,把它放在餐厅的桌子上。留声机是黑色的,花岗石纹的皮面,带有镀铬把手。约瑟夫已经停止用餐。他抽着烟,入迷地看着苏珊的举动。母亲有点失望。留声机,如同狩猎,是约瑟夫强加的不幸。苏珊掀开盖子,留声机内部显现出来:绿色呢绒的圆盘,令人目眩的镀铬金属臂。在盖子里面镶有一块小铜片,上面是一个猎狐梗坐在有它三倍大的小屋前。铜片下方写有:主人之声。约瑟夫抬起眼睛,装出一副行家的样子打量着小铜片,试着操作镀铬金属臂。然后,在目睹了留声机,又亲手触摸了它以后,他完全忘记了苏珊,忘记了若先生,忘记了这台留声机是若先生带来的,忘记了他们都正在这里领略他的幸福,也忘记了他曾约定自己决不对这台留声机表示出丝毫的惊奇。他就像梦游患者般把留声机重新装上,把唱针拧紧在镀铬臂上,打开留声机,又把它关上,再开开。苏珊走回纸盒那儿,拿出一包唱片,交给他。这些唱片全是英文的,除了一张名为《新加坡的一夜》。约瑟夫一张一张地看。
“这都是些蠢玩意儿。”他低声地说,“不过,没关系。”
“我选的都是巴黎新出的唱片。”若先生怯生生地说道,面对约瑟夫的发作,而别人又完全把他置之度外的境遇,他感到有些窘迫。不过,约瑟夫并没有坚持下去。他捧起留声机,把它放在客厅的桌子上,挨着它坐下。然后,他拿起一张唱片,放在铺着绿呢的唱盘上,把唱针放上唱片。在所有人都保持沉默之际,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起先,显得奇特、不得体,几乎是粗俗的。
新加坡的一夜,
爱情的
一夜。
棕榈树下的一夜,
夏天的
一夜。
然而,唱片放到最后时,僵局打破了。约瑟夫捧腹大笑。苏珊开怀大笑。连母亲都说:“挺不错。”若先生极其想要看到自己再次受到重视。他从这头走到那头,力图使自己最终作为恩人被这个家庭接纳。但无济于事。对于他周围的人来说,留声机和它的赠与者之间没有什么关联。《新加坡的一夜》放完后,约瑟夫把其他的新唱片一张一张地放了一遍,无所偏爱,原因很简单,他不懂英语。再说,这天晚上,我们无法得知约瑟夫是受到了音乐的感动,或是仅仅对如何操作留声机,对它完美的机械运转感兴趣。
若先生终于走了。他一离开,母亲就问苏珊是否知道留声机的价格。苏珊根本忘记问若先生。母亲感到有些失望,下意识地要求约瑟夫别再捣鼓留声机。但是,这个晚上,这就如同要求他停止呼吸一样。母亲没太坚持,回到自己的房间,闭门不出。她刚离开,约瑟夫就说:“放《拉莫娜》吧。”他去找出他的旧唱片,《拉莫娜》是其中最为珍贵的。
拉莫娜,我曾做了一个美梦。
拉莫娜,我们俩一起离去。
我们款步
而行,
远离一切嫉妒的目光
两位情侣
从未经历过如此温馨的夜晚……
无论约瑟夫还是苏珊,从来都不唱歌词。他们只哼曲子。对他们来说,这是他们听过的最美、最动人的歌曲。乐曲甘甜如蜜,柔柔地流动。若先生声称《拉莫娜》在巴黎已有多年没人唱了,然而,这对他们并不重要。每当约瑟夫放这张唱片,一切都变得更加明亮,更加真实;不喜欢这张唱片的母亲却显得更加衰老,而他们则听见自己的青春热血,犹如一头被监禁的鸟儿在拍打着太阳穴。有时,当母亲叫喊得不太厉害,他们可以从从容容地洗澡时,约瑟夫就用口哨吹这首曲子。苏珊想,也许日后他们离去时,他们用口哨吹的也会是这首曲子。这是歌颂未来的赞歌,是出发的赞歌,是对终止焦急等待的欢呼。他们期待的就是融会到这首产生于城市的诱惑的乐曲中去,这首曲子为这种诱惑而生成,在这些城市里被人咏唱,这些城市岌岌可危,瑰异神奇,充满爱情。这首乐曲使约瑟夫产生了对一个城里女人的渴望,这个女人与她几乎无法想象的平原上的女人有着天壤之别。在朗镇,巴尔老爹也有一张《拉莫娜》唱片,但没有约瑟夫的这张用得这么旧。有天晚上,就是在随着这首乐曲与苏珊跳了舞之后,阿哥斯迪突然把她拉出餐厅,把她带到港口那儿。他告诉苏珊,她已出落得美丽动人,并拥吻了她。“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很想拥抱你。”他们一起回到吊脚楼。约瑟夫神情古怪地注视着苏珊,然后,忧伤而宽容地莞尔一笑。从那以后,小阿哥斯迪大概就忘记了这回事,而苏珊也很少再想起,但是,无论如何,这件事是与《拉莫娜》这首曲子紧密相连的。每次,约瑟夫放这张唱片时,对让·阿哥斯迪的亲吻的回忆仿佛就回荡在这首乐曲中。
唱片放完后,苏珊问道:
“你觉得这台留声机怎么样?”
“太棒了,而且,几乎不用配备什么。”
过了一会儿。
“你向他要的?”
“我什么也没有要。”
“他就把它给你了……就这样?”
苏珊几乎没有犹豫地回答道:
“他就这样给了。”
约瑟夫默默地笑了,宣称道:
“那是个笨蛋。不过,这留声机,真是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