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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阵微风吹皱了沸腾大锅般的湖面,吹散了稀薄的晨雾。桨架发出有节奏的嘎吱声和辘辘声,船桨掀起一片明亮的水花。

康德薇拉慕斯手扶护栏。小船正在慢速航行,水面在她手边起起落落。

“哦哦,”她努力让语气透出讽刺,“真快啊!我们就像在湖上飞翔。我的头都要晕了!”

正在划桨的是个又矮又壮的男人,他恼火又含糊地咆哮一声,长着浓密头发的脑袋连抬都没抬。康德薇拉慕斯已经习惯了他的嘟囔、嘀咕和咆哮。对于她的问题,他每次都这么回答。

“当心,”她尽力维持平静的语气,“划太快会翻船的。”

这一次,男人抬起头,露出晒得黝黑的脸。他嘟囔一句,咳嗽一声,然后用留着灰色胡楂的下巴指了指装在栏杆上的木制线轴。线轴上系着一条绳索,另一头消失在水中,随着小船的前进不时绷紧。他显然觉得这样的解释就足够了。然后他继续划桨,步调和先前完全一致:扬起船桨。停顿。将船桨半沉进水。长长的停顿。划桨。随后是更长的停顿。

“哦,”康德薇拉慕斯看向天空,冷淡地说道,“我懂了。你要让拖在船后的诱饵保持适当的速度和深度。钓鱼是很重要,所以别的事全都无所谓。”

男人显然觉得这事理所应当,索性连嘟囔都省了。

“哦,谁又在乎我是在连夜赶路呢?”康德薇拉慕斯继续独白,“谁又在乎我饿不饿呢?谁又在乎我的屁股因这湿漉漉、硬邦邦的凳子而又痛又痒呢?谁又在乎我想解手呢?不,只有钓鱼才是要紧事。虽然这事根本毫无意义。拖在后面的鱼饵位于水流中央,任何鱼都不可能咬钩。”

男人抬起头,恶狠狠地看她一眼。康德薇拉慕斯龇牙露出坏笑。那人依然慢吞吞地划着。他很生气。

她无力地坐在船尾的凳子上,搭起二郎腿,让衬衣的开口正对那个男人。

男人嘟囔一声,用长着老茧的双手划桨,装作正在凝视拖在船尾的绳索。当然了,他划桨的速度仍未加快。康德薇拉慕斯听天由命地叹了口气,继续看着天空。

桨架嘎吱作响,明亮的水珠自船桨洒落。

迅速消散的雾气里,出现了一座岛屿的轮廓。岛上耸立着一座圆顶的黑色高塔。尽管背对着岛屿,男人却意识到他们快到了。他把桨不慌不忙地收进船里,站起身子,缓缓收起线轴上的绳索。康德薇拉慕斯依然坐在那儿,两腿交叠,吹着口哨,看着天空。

那人缓缓卷起钓鱼线,察看诱饵——那是一只闪闪发亮的黄铜勺子,上面绑着用染了色的羊毛掩饰的三曲钩。

“哦,什么也没抓到。”康德薇拉慕斯用甜美的语气说道,“太可惜了。真不明白你为何如此不幸?难道因为船走得太快了?”

男人向她投去充满恶意的眼神。他坐下来,咳嗽一声,朝船舷外吐出一口痰,然后用粗糙的双手抓起两支船桨,弓起强壮的脊背。船桨溅起水花,在桨架里搅动着,小船像离弦之箭一般穿过湖面,船首浪花翻涌,船尾留下道道涟漪。他们离岛的距离大概相当于十字弓射程的四分之一,而在两声嘟囔的时间里,小船便越过了这段水域,重重地撞上沙滩,将康德薇拉慕斯甩下了凳子。

那人嘟囔、咳嗽、吐了口痰。康德薇拉慕斯明白,他的举动翻译成文明人的语言就是: “滚下我的船,烦人的女巫!” 她也知道不能指望他扶自己下去,于是脱下鞋子,将裙摆挽到令人心猿意马的高度,跳下船舷。岸边几块贝壳深深嵌进她的脚心,但她把一声咒骂生生咽回了肚里。

“谢谢,”她咬着牙说,“谢谢你载我这一程。”

她没等下一声嘟囔,也没回头,就这么光着脚走向石阶。艰辛和痛楚消散无踪,被她不断升腾的兴奋抹去。她正站在洛克·布雷斯特湖中的伊尼斯·维特里岛上。这里可谓传奇之地,有资格造访的人寥寥无几。

晨雾已彻底散去,通红的太阳在苍穹闪耀强光。湖面上方,海鸥在高塔的雉堞周围盘旋,鸣叫不休。

在岸边那段石阶顶端的平台上,倚靠着蹲伏在地、龇牙咧嘴的奇美拉雕像之人,正是妮妙。

也就是湖中女士。

她纤细而娇小,身高不超过五尺。在小时候,康德薇拉慕斯曾听人称她为“拇指姑娘”,现在她才明白这个绰号名副其实。但她敢肯定,起码有半个世纪,没人敢如此称呼这位小女术士了。

“我是康德薇拉慕斯·提利。”她点点头,拎着鞋子,有些困窘地做了自我介绍,“湖中女士,您能邀请我来您的岛做客,真让我荣幸之至。”

“叫我妮妙。”小女术士纠正道,“只叫妮妙就好。把头衔和绰号都省掉吧,提利女士。”

“这样的话,您可以叫我康德薇拉慕斯。只叫康德薇拉慕斯就好。”

“既然你允许,那么,康德薇拉慕斯,我们早饭时再谈吧。我猜你饿了。”

“我并不否认。”

早餐包括黑面包、配有香葱奶油的白软干酪,还有鸡蛋和牛奶。两名沉默不语的年轻女仆端上饭菜,身上散发出淀粉的气息。用餐时,康德薇拉慕斯感受到小女术士的视线。

“这座塔共有六层,”妮妙注视着访客的一举一动,以及她吃下的每一口食物,“地下还有一层。你的房间在三楼,各项用品一应俱全。底楼供仆人居住,他们负责打理这座塔。地下一层是实验室,二楼和四楼分别是图书室和画廊。无论何时,你都可以自由进出这些楼层,并使用其中的任何设备。”

“我明白了。谢谢。”

“最高两层是我的私人房间和办公室。我不希望那里有任何人打扰。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请记住,我在这方面非常敏感。”

“我会尊重你的隐私。”

妮妙转头望向窗外,发现粗暴的渔夫已将康德薇拉慕斯的所有行李都搬下了船,现在正将线轴、渔网和其他捕鱼器具装进船里。

“也许我有点守旧,”她续道,“但我用惯的东西都专属于我。比如我的牙刷、我的私人房间、我的图书室、我的浴室。还有渔夫王。请不要打渔夫王的主意。”

康德薇拉慕斯差点被牛奶呛着。但妮妙的神情全无变化。

“如果……”没等康德薇拉慕斯缓过劲儿来,她又说道,“如果他想打你的主意,拒绝他。”

康德薇拉慕斯终于咽下牛奶,点点头,忍住了没开口。尽管她很想用尖刻的语气回答,那个粗俗的渔夫并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尤其他已头发花白,还表现出一副孤僻的模样。

“那好,”妮妙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我们彼此介绍过自己,现在是时候讨论具体事务了。你知不知道,候选人那么多,为何我只选中了你?”

康德薇拉慕斯本打算选择不那么傲慢的回答。但她最后得出结论:就算她的谦逊里只掺杂了一点点虚伪,妮妙也一定听得出来。

“我是学院里最优秀的解梦者。”她用冷静、客观且毫不夸耀的语气答道,“第三学年时,我在解梦术上得到了全学院第二的评价。”

“那我完全可以找第一的来。”妮妙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顺便一提,是别人向我推荐你的。而且是颇为强烈的推荐,似乎因为你是某个大人物的女儿。要知道,亲爱的康德薇拉慕斯,解梦术可是难以捉摸的技巧。即便最优秀的解梦者,也有可能遭遇失败。”

康德薇拉慕斯没把轻佻的回答说出口:我失败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毕竟与她说话的人可是魔法方面的大师。就像学院里某位教授的口头禅:识时务者为俊杰。对于她的沉默,妮妙赞许地点点头。

“我这里有关于你的详细报告,”她说,“我知道你无需借助药物就能入梦。这点让我很满意,因为我容忍不了药物。”

“我不需要药物,”康德薇拉慕斯自豪地确认道,“对我来说,只要有锚定物就能解梦。”

“什么?”

“呃,锚定物,”康德薇拉慕斯清了清嗓子,“就是跟我解梦对象有关的物件。比如私人物品,或者画像……”

“画像?”

“呃,对。只要有画像,我就不会弄错。”

“哦,”妮妙笑道,“既然有画像就可以,那就没问题了。等你吃完,我们就可以起身了,全学院第二、同时又最优秀的解梦术士。我会向你解释选你为助手的其他原因。”

石墙散发出阵阵寒气,就连深色的木制墙板和地毯都无法阻挡。透过鞋跟,康德薇拉慕斯的双脚甚至感受到了寒意。

“这些门后,”妮妙指了指,“就是实验室。正如我先前所说,你想怎么用都没问题。当然了,我建议你谨慎些。尤其是在驱使扫帚搬运水桶时,还是见好就收吧。”

出于礼貌,康德薇拉慕斯大笑起来,虽然这个笑话已经很老了。看来给她上过课的教授都一样:他们都喜欢讲传说中的巫师学徒的笑话。

楼梯像海蛇一样蜿蜒向上,仿佛没有尽头。阶梯又高又陡,没等她们抵达目的地,年轻的解梦者便开始喘息和流汗,妮妙却完全不受影响。

“请这边走。”她推开一扇橡木门,“留意门槛。”

康德薇拉慕斯走进门,随后发出一声惊叹。

门后是间画廊。从地板到天花板之间的墙壁上挂满了画作。有巨大的油画、老旧开裂的微型画、版画、发黄的木刻画、褪色的水彩画与乌贼墨汁画。这里还挂了些较新的画作——色彩鲜艳、符合现代风格的蛋彩画与水粉画,线条分明的飞尘法版画与腐蚀法版画,对比鲜明的石印版画与网线铜版画,上面的黑点十分吸人眼球。

妮妙在一幅挂在门边的画前停下脚步:上面描绘的是一群聚在树下的人。她看着画布,然后沉默地看着康德薇拉慕斯,目光意味深长。

“丹德里恩。”康德薇拉慕斯说道,她明白自己不能迟疑,“他正在巨橡树‘伯琉赫里斯’下面唱歌。”

妮妙微笑点头,迈出一步,站到另一幅画前。那是一幅象征主义画风的水彩画。一座小山上有两个女性身影,海鸥在她们头顶盘旋,下方的山坡上,有支阴影组成的队伍。

“希瑞和特莉丝·梅利葛德。凯尔·莫罕的预言幻景。”

微笑,点头,迈步,另一幅画。画上是跨着奔马的骑手,两旁奇形怪状的赤杨树正将手臂——也就是枝条——伸向那人。康德薇拉慕斯感到一股寒意流过身体。

“希瑞……唔……正在夜晚骑马前往半身人霍夫梅耶的农庄,去跟杰洛特见面。”

下一幅是深色调的油画,描绘着战斗的场面。

“杰洛特和卡西尔正在守卫雅鲁加河上的大桥。”

接下来越来越快。

“叶妮芙和希瑞,梅里泰莉神殿的初次碰面。丹德里恩和树精艾思娜,地点是布洛克莱昂森林。杰洛特一行人在马卢尔山口遭遇暴风雪……”

“非常好,”妮妙赞扬道,“你在传说故事方面的知识很丰富。现在你该明白我选择你的另一个理由了。”

在她们所在的乌木桌上方,挂着一幅描绘战争场景的巨大油画:似乎是布伦纳之战,而且是战斗中的关键时刻,也就是众所周知的“英雄之死”那一幕。这幅画无疑是尼古拉斯·塞托西的作品。从它给人的印象,从细节的完美表现和光影的刻画上就能看出来。

“的确,我很了解女术士和猎魔人的传奇故事,”康德薇拉慕斯说,“甚至了如指掌。我小时候就喜欢这则故事,听过也读过很多次。我梦想成为叶妮芙。但说实话,即便他们一见钟情,即便他们激情似火……那也并非永恒的爱。”

妮妙扬起眉毛。

“我从前所学的历史,”康德薇拉慕斯说,“是针对年轻人的流行缩略版本。后来我读了几本所谓‘完整且严肃’的历史书。那些书内容冗长,有些更是长得离谱。于是我热情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冷静的反思,热情之火也转变成权宜婚姻。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妮妙用难以察觉的幅度点点头。

“简而言之,我更喜欢传说故事:它们总是循规蹈矩,不会混淆虚构和现实,也不会将简单直接的童话寓言与无关道德的历史事实结合起来。我更喜欢那些没有百科全书编撰者、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作序的传说故事。我喜欢它们不证自明的约定俗成。我喜欢看到王子登上玻璃山顶,亲吻睡美人,等她苏醒过来,两人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到白发千古。没错,传说中故事的结局就该是……这幅希瑞的肖像是谁画的?我是说,画架上那幅。”

“这不是希瑞的肖像画。”小女术士冷冷地说,“这个世界上就不存在她的肖像画。那些亲眼见过希瑞、记得她的样貌的人描绘的肖像画,如今一张也没留存下来。画架上的人物是帕薇塔,希瑞的母亲。作画者是矮人鲁伊兹·多里特,为辛特拉王室服务的宫廷画师。根据文献记载,多里特为十岁的希瑞画过肖像,但那张画未能保存下来。我们还是说回传说故事,以及你跟传说故事的关系吧。在你看来,传说故事的结局应该是怎样的?”

“应该是美好的。”她坚定地说,“善良必须获胜。邪恶必须得到惩戒,以儆效尤。有情人将厮守一生。见鬼,正义的英雄也不会被人遗忘!可希瑞的传说呢?它的结局是怎样的?”

“问得好。是怎样的呢?”

康德薇拉慕斯片刻无言。她没料到会有这种问题:她嗅到了考验、测试与陷阱的味道。她闭上嘴巴,免得落入圈套。

希瑞和杰洛特的传说故事是怎样结束的?这一点所有人都知道。

她盯着那幅色调偏暗的水彩画。画上描绘了一条笨重的驳船,正在迷雾笼罩的湖面上航行,有个人站在船上,但只能看到黑色的轮廓。

这就是传说的结局。没错。

妮妙看穿了她的想法。

“这可不一定,康德薇拉慕斯。这可不一定。”

“相关的传说,”妮妙说,“我最初是从某个云游说书人那儿听来的。我出身于农家,是贫穷佃农的第四个女儿。我童年最美好的记忆,就是云游说书人博格沃兹来到我们村子。我可以暂时忘掉农活儿,在脑海里想象难以置信的奇迹,想象广阔的世界……美丽而神奇的世界……它比九里外的城镇神奇得多……

“我当时只有六七岁。我姐姐刚刚十四岁,便被持续的劳作压弯了腰。这就是女人的宿命。我们从小就在为这一刻做准备。我们总是弯着腰。弯腰干活,弯腰照顾孩子,除非你挺着大肚子。是啊,刚从产床下来,你男人就迫不及待地叫你怀上下一个……

“而正是听了那老人的故事之后,我才开始梦想劳作与驼背、嫁人与生子之外的生活。我卖掉了在森林里采来的蓝莓,用这些钱买下的第一本书,就是希瑞的传奇故事。也就是你生动形容过的针对年轻人的版本。但那版本对我正合适,因为我那时很穷。很快我就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了。我想成为菲丽芭·艾哈特,或者席儿·德·坦沙维耶,还有艾希蕾·瓦·阿纳兴……”

两人同时看向一幅水粉画。画上有张桌子,位于某间城堡大厅,周围坐着许多女性。许多传奇女性。

“在我考进的学院里——事实上,我考了两次——”妮妙续道,“我只研究有关集会所的传说,以及它在魔法历史上扮演的角色。刚一开始,我没时间为了消遣而读书:我必须把所有时间用来……跟上那些伯爵或银行家之女的步调,因为对她们来说,一切都那么轻松,她们还会嘲笑来自乡下的女孩……”

她顿了顿,掰了掰手指。

“终于到后来,”她续道,“我有了阅读的时间。但我随即发现,我对杰洛特和希瑞的冒险故事已经不像小时那么感兴趣了。这种表现跟你很相像。你是怎么形容来着?权宜婚姻?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

她停下来,用双手抹了把脸。康德薇拉慕斯惊讶地发现,小女术士的手在颤抖。

“那件事……发生时,我十八岁。那件事让希瑞的传奇故事在我心底复苏了。我开始以严肃和科学的态度对待它,彻底投身其中。”

康德薇拉慕斯专心地听着,沉默不语。

“别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妮妙尖锐地说,“每个人都知道,湖中女士对希瑞的传说有着近乎病态的痴迷。每个人都在背地里说,我原本无害的兴趣逐渐成了瘾,甚至成了种狂热。这些传闻大都是实情,我亲爱的康德薇拉慕斯,大部分都是!至于你,如果愿意协助我,最终你也会陷入狂热与成瘾。因为我会要求你这么做。至少到你的实习期结束为止。你听明白了吗?”

康德薇拉慕斯点点头。

“你似乎明白了。”妮妙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我会一点点解释给你听。等那个时刻到来,你便会知晓一切。不过现在……”

她顿了顿,看向窗外的湖面,看向站在小船上的渔夫王。他黑色的轮廓与闪闪发光的金色湖面形成鲜明的对比。

“现在,休息一下吧。在画廊四处看看。在橱柜里和书架上,你能找到各种与希瑞有关的印刷品。在图书室里,有传说的各种版本和变体,以及几乎全部的研究文献。花点时间在它们身上。察看,阅读,集中精神。我希望你能找到做梦的灵感。也就是你所说的锚定物。”

“我会的。妮妙女士?”

“我听着呢。”

“那两幅肖像画,并排挂着的那两幅……难道都不是希瑞?”

“希瑞的肖像画并不存在。”妮妙耐心地重复一遍,“后世画家只在某些场景里刻画过她,相貌也完全出自他们自己的想象。至于那两幅肖像画,左边那幅也与希瑞息息相关,她是精灵劳拉·朵伦·爱普·希达哈尔。画师的名字是莉迪亚·凡·布雷德沃特,你对她应该比较熟悉。她留存下来的画作中,有一幅仍挂在学院里。”

“我知道。另一幅呢?”

妮妙盯着那幅画看了很久。画上是位眼神悲伤的金发少女,身穿一件绿袖的白色长裙。

“这幅画的作者是罗宾·安德里达。”她转过身,直视康德薇拉慕斯的双眼,“至于画中人是谁……就要靠你这位解梦术士来查明了。梦见它吧。然后把你的梦讲给我听。

罗宾·安德里达大师首先看到走上前来的皇帝,于是深鞠一躬。史黛拉·康格里夫——也就是里德塔尔伯爵夫人——起身行了个屈膝礼,然后飞快地示意雕花椅子上的女孩照做。

“两位女士,你们好。”恩希尔·瓦·恩瑞斯点点头,“也向你致意,罗宾大师。你的作品怎么样了?”

罗宾大师尴尬地嘟囔一声,又鞠一躬,在围裙上紧张地擦着手指。恩希尔知道,这位画家患有严重的广场恐惧症,而且害羞到病态的程度。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绘画技巧。

就像外出旅行时一样,皇帝穿着帝国亲卫旅的军官制服——黑色的铠甲和斗篷,后者绣有银色火蜥蜴的图案。他走上前去,仔细察看那幅肖像画。他看看画,又看看模特。那是个身材苗条的女孩,一头金发,眼神悲伤,身穿绿袖的白色长裙,戴着一条样式简朴的项链。

“非常好,”他特意面朝空气说道,让人没法猜测他在赞扬哪一方面,“非常好,大师。请继续,别在意我。不介意的话,我想跟你说句话,伯爵夫人。”

他朝窗边走开几步,迫使她跟在身后。

“我得离开了,”他轻声道,“要去处理国事。多谢你的招待。还有那位公主。做得好,史黛拉。你的表现值得赞扬。当然,她也是。”

史黛拉·康格里夫深深地行个屈膝礼,动作十分优雅。

“皇帝陛下对我们实在太好了。”

“别在日落前赞美这一天。”

“哦……”她略微抿住嘴唇,“是这样吗?”

“是。”

“恩希尔,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他说,“十天之内,我们会重新进攻北方。这恐怕会是一场艰难的战争——非常非常艰难。瓦提尔·德·李道克斯又捣毁了几桩针对我的阴谋行动。政治理性会迫使我做出许多艰难的选择。”

“但这女孩是无辜的。”

“我说过了,政治理性。政治理性与公正无关。归根结底……”他摆摆手,“我想跟她谈谈。单独谈谈。过来,公主。走快点儿。靠近些。这是皇帝的命令。”

女孩深深地行个屈膝礼。恩希尔打量着她,回想起洛克·格瑞姆宫那场命中注定的接见仪式。他对史黛拉·康格里夫满心赞赏,甚至是钦佩:因为在那之后的六个月里,她成功地将这笨拙的丑小鸭改造成了贵族仕女。

“先退下吧,”他下令,“去休息会儿,罗宾大师,比如清洗一下画笔。至于你,伯爵夫人,请去前厅等待。你,公主,跟我去阳台。”

昨晚落下的湿雪在晨光中消融,但达恩·罗万堡的屋顶和塔楼依然湿漉漉的,在阳光下像火焰一样闪耀。

恩希尔走到扶手边。女孩遵循宫廷礼仪,跟在他身后一步远。他不耐烦地打个手势,示意她靠近。

皇帝沉默良久,双手扶栏,眺望着远处的山丘,以及生长其上、四季常青的紫杉。林间的白色石灰岩清晰可见。在他们下方,蜿蜒穿过峡谷的河水泛动着白银般的光泽。

风带来了春天的气息。

“我很少来这儿。”恩希尔说。女孩保持沉默。

“我很少来这儿,”他重复一遍,转过头去,“这地方美丽又安静。环境很漂亮……你说对吧?”

“是的,皇帝陛下。”

“甚至能闻到春天的味道。你注意到了吗?”

“是的,皇帝陛下。”

下方庭院传来喧闹的谈笑声,其中夹杂着歌声与马蹄铁的鸣响。接到出发命令的护卫队正匆忙做着离开的准备。恩希尔想起其中一个护卫喜欢唱歌,且经常不顾时间场合。

那双碧蓝的眼睛

懊悔地俯视着我

优雅地赠予我

你护身的咒符

在幽深的夜里

懊悔地想起我

请不要优雅地否认

埋在你心中的欲望

“这歌谣很动人。”他用手指拂过沉重的皇帝金链,思忖道。

“是很动人。皇帝陛下。”

瓦提尔向我保证,说他发现了威戈佛特兹的踪迹。还说再过几天——最多几周——就能找到他的藏身之地。叛徒的首脑将会落网,而真正的辛特拉公主希瑞菈也将被护送至尼弗迦德帝国。

在真正的辛特拉公主希瑞菈抵达尼弗迦德之前,我必须对这冒牌货做点什么。

“抬起头。”

她照办了。

“你有什么愿望吗?”他板着脸问道,“比如请求?或者不满?”

“没有,皇帝陛下,我没什么愿望。”

“是吗?那可有趣了。但话说回来,我也没法强迫你有愿望。抬起头,像个公主的样子。你的宫廷礼仪是史黛拉教的?”

“是的,皇帝陛下。”

说实话, 他心想, 他们把她教得很好。先是里恩斯,然后是史黛拉。他们把这个身份灌输给她——想必还动用了酷刑和死亡的威胁。他们提醒她说,她必须在残酷无情的观众面前扮演好这个角色。在可怕的尼弗迦德皇帝恩希尔·瓦·恩瑞斯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他突然发问。

“希瑞菈·菲欧娜·伊伦·雷安伦。”

“你的真名。”

“希瑞菈·菲欧娜……”

“别考验我的耐心。你的名字!”

“希瑞菈……”女孩的嗓音就像折断的芦苇,“菲欧娜……”

“看在伟大日轮的分上,够了。”他咬着牙说,“够了!”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这是个违反礼节的动作。她的嘴唇也在颤抖,虽然礼仪并不禁止这一点。

“冷静点。”他命令道,但这次压低了嗓音,几乎算得上温柔,“你在害怕什么?羞于提起自己的名字?不敢告诉我?因为这会勾起你不愉快的回忆?我问你这些,只是因为我想用真名称呼你。我必须知道你的真名。”

“我的名字不足挂齿,”她的大眼睛突然像烛光里的翡翠一样闪烁起光芒,“因为它平凡无奇,皇帝陛下。叫那名字的人无足轻重。只要我还是希瑞菈·菲欧娜,我就有存在的意义……只要我……”

她的声音迅速卡在喉咙里,而她本能地用双手捂住了脖子,仿佛她戴的并非项链,而是绞索。恩希尔继续打量着她,心里依然对史黛拉·康格里夫赞不绝口。但与此同时,他也感到了愤怒。毫无来由,也因此更加强烈的愤怒。

我对这孩子做了什么? 他心里想道,感受着心头涌现的愤怒。它沸腾翻涌,仿佛一锅煮沸的汤。 我对这孩子,做了什么……

“要知道,你被绑架与我无关。”他语气尖锐地说,“我跟这事毫无关系。我没给出过类似的命令。我也是被人欺骗……”

他对自己很恼火,因为他意识到自己正在犯错。他早该结束这场对话,以优雅、有力且凶狠的方式收尾,这才是皇帝应有的态度。他必须忘记这个长着绿色眼眸的女孩。这个女孩并不存在。她只是个替身。是个冒牌货。她连名字都没有。她无足轻重。 皇帝不该请求他人的宽恕,不该用道歉的口吻对她这种……

“请原谅。”他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陌生,而这些字眼仿佛黏在他的嘴唇,不愿离去。“是我弄错了。是的,的确,我对你的遭遇心怀愧疚。愧疚。但我向你保证,你不会再遇到任何危险、任何不公、任何伤害、任何威胁。不用怕。”

“我不怕。”她抬起头,不顾礼仪,与他目光交接。恩希尔缩了缩身子,她眼中的坦诚与信任让他吃了一惊。他立刻挺直身体,又变回了骄傲而高贵的皇帝。

“告诉我你的要求。”

她再次看向他,而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他早已习惯通过弥补自己的卑劣造成的伤害,来获得心灵的平静。在内心里,他甚至为自己付出的代价之小而庆幸。

“告诉我你的要求。”他又重复一遍,语气也平和了些,“我会满足你的任何愿望。”

别这么看着我, 他心想。 我受不了这种眼神。应该是别人害怕看我才对。我有什么好怕的?

让瓦提尔和他的政治理性都见鬼去吧。只要她开口,我就把她送回原来的家。就算用六匹马拉的金马车也行。只要她开口。

“告诉我你的要求。”他再三重复道。

“感谢您,皇帝陛下。”女孩垂下目光,“陛下您真是既高尚又慷慨。如果您允许我提出要求的话……”

“尽管说。”

“我想留下。留在达恩·罗万堡。留在史黛拉女士家里。”

他并不吃惊。他早就有所察觉了。

理智阻止了他问出那些会让双方蒙羞的问题。

“我向你保证,”他冷冷地说,“我会说到做到。”

“感谢您,陛下。”

“我向你保证,”他重复道,“我也会遵守诺言。但我觉得你选错了。你选择的并非你真正想要的东西。如果你改变想法……”

“我的想法不会改变。”直到确认皇帝没打算把话说完,她才开口道,“我干吗要改变想法?我选择了史黛拉夫人,这是我一生从未体验过的事……住处、温暖、善意……还有爱。选择这些东西不会有错。”

可怜又天真的小家伙, 恩希尔·瓦·恩瑞斯——迪斯温·雅丹·伊恩·卡恩·爱普·蒙路德,“在敌人坟墓上起舞的白焰”——心想。 这种欲望往往蕴藏着最可怕的错误。

但出于某种理由,或许是他早已忘却的回忆,皇帝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

“有趣,”听完故事后,妮妙说,“这梦真的很有趣。你还做了别的梦吗?”

“做了!”康德薇拉慕斯用刀背迅速而精准地敲开鸡蛋壳,“简直是梦境大游行,让我一直头晕到现在!但这也正常。在新地方睡觉的头一晚,梦境总是很混乱。你要知道,妮妙,据说我们的能力其实只能看到类似梦境的幻景。我们的手段并非催眠或进入恍惚状态,但我们看到的幻影和其他人的梦境毫无分别,无论从清晰度、丰富度和满足度来看都是如此。不同之处在于,我们记得自己的梦。我们很少会忘记自己梦到的事……”

“因为你的内分泌腺功能有些异常。”湖中女士打断她说,“你们的梦——我这么说也许显得有些轻蔑——跟被内啡肽操控的身体做的梦一模一样。就像大多数先天性魔法才能一样,你们这种才能的起源也是平凡的生理现象。可我为什么要说明这些呢?毕竟你早就知道。你还记得别的梦吗?”

“有个少年,”康德薇拉慕斯皱起眉头,“扛着一只袋子,在田野中穿行。时值早春,田野里空空荡荡。柳树……长在路边。弯曲、中空又丑陋的柳树……树上光秃秃的,但还留着几片叶子。男孩向前走,不时四下张望。天色很暗。天空中有星辰。其中一颗在动。那是颗彗星。一颗泛红的彗星,闪烁着、倾斜着,掠过夜空……”

“很好,”妮妙欣喜地说,“虽然我不知道你梦见了什么,但我能确定那天的日期。在‘辛特拉和约之年’的春天,能看到红色彗星的日子只有六天。更确切地说,就是三月的最初几天。你在其他梦境里见到过类似的时间标签吗?”

“我的梦,”康德薇拉慕斯哼了一声,捏起煮鸡蛋蘸了蘸盐,“又不是日历。没有附注的日期。但实话实说,我梦到了布伦纳之战,或许因为在你的画廊里,我盯着尼古拉斯·塞托西的油画看了一会儿。布伦纳之战的日期众所周知。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跟那彗星出现是在同一年。”

“对,你没弄错。你梦里的战斗有什么特别之处?”

“没有。只有混乱的马匹、士兵和武器。人们在嘶喊和杀戮。有个人——想必是个疯子——在尖叫什么‘老鹰!老鹰!’”

“还有什么?你说过的,昨晚简直是梦境大游行。”

“我不记得……”康德薇拉慕斯突然闭了嘴。

妮妙笑了。

“好吧,”解梦术士缩了缩身子,抢在湖中女士出言讽刺前开口道,“对,有时候我也会忘记。没人是完美的。我重复一遍,我做的梦只是些幻景,不是图书馆里分门别类的书架……”

“我知道,”妮妙说,“我们做这些事,不是为了测试你做梦的能力,而是为了分析传奇故事。分析其中的谜团,以及空白的部分。目前进展顺利,因为你在第一个梦里就查明了画中女孩的身份,她是冒牌的希瑞,威戈佛特兹打算用她欺骗恩希尔皇帝……”

她闭了嘴,因为渔夫王走进了厨房。他鞠了一躬,嘟囔一句,从橱柜里拿出一条面包、一只瓶子,还有用布包的什么东西。然后他转身离开,但没忘记躬身行礼和继续嘟囔。

“他是个瘸子,”妮妙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同情,“在一次狩猎中受了重伤,被一头野猪的獠牙刺穿了腿。所以他才总是待在小船上。只要有桨,能钓鱼,他就会忘记自己的伤痛。他是个非常正派的好人。而我……”

康德薇拉慕斯礼貌地保持沉默。

“我需要男人。”小女术士直白地说。

我也一样, 解梦术士心想。 见鬼,等回到学院,我就找个人来勾引我。独身很好,但持续超过一个学期就不好了。

妮妙哼了一声。

“如果你吃完也幻想完了,我们就去图书室吧。”

“说回你的梦吧。”

妮妙翻开一本文件夹,拿出几张乌贼墨汁画。康德薇拉慕斯立刻认出了画中的场景。

“洛克·格瑞姆宫的接见仪式?”

“没错。冒牌货被带进皇宫。恩希尔假装上当,摆出一副满意的样子。你看,这边是北方诸国的大使,他演这场戏就是给他们看的。而这边是尼弗迦德的公爵。他们觉得受到了羞辱,因为皇帝拒绝了他们血统高贵的女儿,对他们联姻的提议不屑一顾。他们站在一旁,窃窃私语,谋划复仇、阴谋与暗杀。冒牌货低着头站在王座前。画师这么画是为强调她的神秘,将她的五官都隐藏在面纱之后。这基本上就是我们对假希瑞所知的一切。在任何版本的传说故事中,都未提及她后来的遭遇。”

“不难想象,”康德薇拉慕斯悲伤地说,“命运对这女孩并不友善。恩希尔得到真货之后——我们都知道他最后找到了——就摆脱了这个冒牌货。在梦里,我没感觉到悲剧的气氛。按理说,如果最后是那种结局,我应该会……不过话说回来,我在梦里看到的景象未必就是事实。我的梦跟其他人一样,会反映我的欲望、憧憬……以及恐惧。”

“我知道。”

她们翻看文件夹和印刷图画,一直讨论到午餐时分。渔夫王今天的成果应该不错,因为午餐是烤鲑鱼。晚餐也是。

那天晚上,康德薇拉慕斯没睡好。她吃太多了。

她什么也没梦到。她有些气恼和羞愧,但妮妙似乎并不在意。

“我们还有时间,”妮妙说,“还有很多个夜晚等着我们呢。”

伊尼斯·维特里岛的塔里有好几间浴室,内部陈设堪称奢华:墙壁铺着大理石,黄铜闪闪发亮,通过管道送来的热水在地下室某处升过温。康德薇拉慕斯能在浴室里耗上几个钟头,但今天,她在洗蒸汽浴时遇见了妮妙。蒸汽浴室是栋小木屋,位于湖面上方的平台。在用水冲刷滚烫的石头而形成的蒸汽里,她们并肩坐在长凳上,用桦木刷轻轻拍打身体。咸咸的汗水流进她们的眼睛。

“如果我的理解没错,”康德薇拉慕斯擦了把脸,“我在伊尼斯·维特里岛的这段日子,最终目的是为解答女术士和猎魔人的传说中所有的谜团和空白?”

“没错。”

“在白天,我们会欣赏画作并讨论,好为晚上做准备:这一来,我就能梦见彻底被人遗忘但又真正发生过的事实,是这样吗?”

这一次,妮妙似乎觉得没必要加以确认。她站起身,把桶里的水倒在石头上。热腾腾的蒸汽一时让她们难以呼吸。妮妙把桶里剩下的水倒在自己身上。康德薇拉慕斯欣赏着她的身体。尽管娇小,女术士的身材却异常匀称。她的身体和吹弹可破的肌肤足以让任何年轻女孩燃起嫉妒心。康德薇拉慕斯才二十四岁,但她同样羡慕对方。

“可就算梦到了什么,”她又擦了擦汗水淋漓的脸,续道,“我又如何确认自己梦到的就是真相?我真不知道……”

“讨论先暂停一下。”妮妙打断道,“我们出去吧。我已经厌倦坐在这口锅里慢炖了。我们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然后再谈。”

就像仪式的一部分,她们跑出蒸汽浴室,光脚啪嗒啪嗒地踩在平台木板上,大喊着跳进冰凉的湖水。泡过身体之后,她们游到平台边,拧干头发。

听到水花声和叫喊声,小船上的渔夫王转过头,手搭凉棚,但马上又将目光转回到他的渔具。

康德薇拉慕斯觉得他的举动非常无礼,理应受到谴责。但她对渔夫王的评价比先前高了许多,因为她注意到,他在钓鱼之外的时间总会读书。他走路时拿着书,连去方便都带着书,而且那书还是《金镜》,一本既有深度又考验读者智力的著作。如果说刚到伊尼斯·维特里岛的几天里,康德薇拉慕斯曾觉得妮妙的喜好令人费解,现在她也都释然了。渔夫王只是看起来粗鲁而已。他的举止只是用来掩饰自己的假面具。

但不管怎么说, 康德薇拉慕斯心想, 面对两位身姿堪比宁芙、足以让人目不转睛的女性裸体,他却选择转头去看鱼竿和诱饵,这显然是不可原谅的侮辱和冒犯。

“就算我梦到什么,”她用毛巾擦拭双乳,继续刚才的话题,“谁能保证那就是事实?我知道相关传说的所有书面版本,从丹德里恩的《诗歌的半世纪》,到安德烈·拉维克斯的《湖中女士》。我知道雅尔修士关于那些流行版本的所有论文——有些我甚至提都不想提。这些阅读都留下了痕迹,产生了影响,而我的梦不免会受其左右。我真有可能打破虚构,梦见真实吗?”

“有。”

“可能性有多高?”

“跟渔夫王钓到鱼一样高。”妮妙朝湖上的小船点点头,“你也看到了,他总是不知疲倦地检查鱼钩。那只鱼钩会钩到水草、草根、淹没在水下的树桩、树干、旧靴子,还有天知道什么鬼东西。但他时不时也会钓上鱼。”

“那就祝他钓得愉快。”康德薇拉慕斯叹了口气,开始穿衣服,“我们也串好鱼饵,开始钓鱼吧。就像在旧衣箱的内衬里翻找,希望发现隐藏的夹层一样。可如果根本没有夹层呢?恕我直言,妮妙,最先尝试钓鱼的人恐怕不是我们。历史学家和研究者们在我们之前就钓过鱼,他们遗漏细节的可能性又有多大?现在没准连一条小鱼都没了。”

“有的。”妮妙梳着头,语气坚定,“那些空白部分充斥着无意义的辞藻和虚构。要不就是通篇沉默。”

“比如呢?”

“比如猎魔人在陶森特度过的冬天。每个版本的传说故事都一笔带过:‘英雄们在陶森特过了冬。’就算在公国写完两章冒险故事的丹德里恩,他在提到猎魔人时也格外神秘。这还不足以让你好奇那个冬天发生了什么?他逃离了贝哈文,又在提尔·纳·贝亚·艾林尼的地底洞穴群与精灵阿瓦拉克碰了面。他在凯德·米克维德森林经历了战斗,又与德鲁伊展开一场冒险。可然后呢?在十月到次年一月的这段时间里,猎魔人在陶森特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不就是过冬嘛!”解梦术士不屑地说,“在春来雪融之前,他没法穿过山口,所以只能无聊地打发日子。难怪后世的作者会用‘冬天过去了’概括那段无聊的时光。但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我就试着梦点儿什么吧。你有相关的绘画吗?”

妮妙笑了。

“多得不能再多。”

这幅岩壁画描绘的是狩猎的场景。简洁随意的笔触画出了用弓和矛狩猎大水牛的矮小人类。那头水牛是紫色的,身上有老虎一样的斑纹,在它弯曲双角上方的空中,悬停着一只像是蜻蜓的东西。

“这幅画,”雷吉斯点点头,“是精灵阿瓦拉克的作品。那个知道很多事的精灵。”

“没错,”杰洛特用冷淡的语气确认道,“是他的画。”

“问题在于,我们已经彻底探索了这些洞穴,那个精灵和你提到的生物却踪影全无。”

“他们曾经在这儿。现在他们躲起来了。要不就是离开了。”

“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别忘记,你是在女贤者的斡旋下才得以和他见面的。显然他觉得,见你一次就足够了。既然女贤者明确拒绝合作,我真不知道你还能做什么。我们已经在洞穴里转悠一整天了。我担心我们在白费力气。”

“我也一样。”猎魔人苦涩地说,“我也有这种感觉。我一直搞不懂这些精灵。但至少我现在知道,为什么大多数人类都不同情精灵了。因为你很难摆脱被他们嘲笑的印象。他们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脑子里的每一个想法,都像在讽刺和讥笑我们。”

“你的拟人化修辞真是用得活灵活现。”

“也许吧。但那印象确实挥之不去。”

“现在我们怎么办?”

“回凯德·米克维德森林去找卡西尔,德鲁伊肯定已经治好了他头上的伤。然后我们骑上马,接受安娜·亨利叶塔公爵夫人的好意邀请。别这么看着我,吸血鬼,米尔瓦肋骨断了,卡西尔的脑袋负了伤,在陶森特休息一下对他们都有好处。我们还得帮丹德里恩解决他的烂摊子,因为我担心,他这次惹的麻烦有点儿大。”

“好吧,”雷吉斯叹了口气,“就按你说的做吧。但我必须躲开镜子和狗,还得留神巫师和传心咒……如果最后我还是暴露了,那就只能指望你了。”

“你可以指望我,”杰洛特严肃地说,“我从不抛下落难的朋友。”

吸血鬼笑了笑,考虑到周围没有别人,他没有隐藏自己的獠牙。

“朋友?”

“拟人化修辞嘛。来吧,离开这洞穴吧,我的朋友。再待下去,唯一的收获也只有风湿病。”

“也许吧。除非……杰洛特,你亲眼见到这堵墙后是精灵墓地提尔·纳·贝亚·艾林尼?如果想去,我们可以……你明白的,我们可以打穿这堵墙。你考虑过这个办法没有?”

“没有。我连想都没想过。”

渔夫王又有了收获,因为那天的晚餐还是鲑鱼。鱼肉格外鲜美,让康德薇拉慕斯把之前的教训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又吃撑了。

康德薇拉慕斯打了个嗝儿。 该睡觉了, 她心想。她已经第二次发现自己在机械地翻动书页,却完全没看进去内容了。 该去做梦了。

她打个呵欠,放下书,把枕头由方便读书的靠背改换成适合睡觉的摆法。她用咒语熄灭提灯,房间立刻陷入蜜糖般浓稠的黑暗。厚实的天鹅绒窗帘将窗户遮得严严实实,因为康德薇拉慕斯发现,在彻底的黑暗中最适合做梦。 该怎么选择呢? 她心想,在被单和床单之间伸了个懒腰。 是顺其自然地做梦,还是设法找个锚定物呢?

尽管夸下海口,但解梦术士能记住的预言梦境连半数都不到。留在他们记忆中的,有相当一部分只是无意义的画面,色彩和形状就像万花筒——用镜子和玻璃做成的儿童玩具——一样变幻不定。只要梦境般的幻景失去了表面上的秩序与意义,他们就有理由置之不顾。按他们的说法,“既然我不记得了,就代表它不值得记住。”在解梦术士看来,那种都是“垃圾梦”。

更麻烦也更令人难堪的则是“幽灵梦”。解梦术士只能记住梦中事件的零散片段,次日早晨却只有种“接受到了什么信息”的模糊印象。如果幽灵梦重复多次,那就说明它确实很重要。然后解梦术士会通过集中精神和自我暗示,迫使自己再做同样的梦,而且要更加清晰。最好的办法是强迫自己醒来后立刻再次入梦——这种手法被称为“挂钩”。如果那个梦没能带来“钩子”,他们会通过睡前的专注和冥想,试图在随后的梦中见到幻景。这种强迫式的做法称为“锚定”。

在岛上度过十二个夜晚后,康德薇拉慕斯列出了三张梦境列表。其中一张让她引以为傲,因为那是她经过“挂钩”或“锚定”才得到的“幽灵梦”的列表。有关于仙尼德岛叛乱的梦,也有关于猎魔人及其同伴在暴风雪中穿过马卢尔山口的梦,还有关于春天的倾盆大雨让苏杜兹峡谷的道路变得柔软泥泞的梦。另一张表上列出了妮妙认为失败的梦,它们无论如何都无法加以解读。最后那张表则是“待办事项”,列出了等待她们去研究的梦境。

其中有个古怪却非常美妙的梦,每次回顾都零碎不堪,还伴之以柔和的触感和难以捉摸的声响。

但那确实是个令人愉快的美梦。

好吧, 康德薇拉慕斯闭上双眼。 顺其自然吧。

“我知道猎魔人在陶森特过冬时做什么了。”

“哎呀哎呀,”妮妙的目光越过她正在读的皮革装订魔法书,“这么说,你终于梦到什么了?”

“当然,”康德薇拉慕斯洋洋自得地说,“我梦见了!我梦到猎魔人杰洛特和一个黑色短发、绿色双眸的女人在一起。但我不清楚那人是谁。也许是丹德里恩在回忆录里提到的公爵夫人?”

“你肯定读得不够仔细。”女术士冷静地说,“丹德里恩对安娜叶塔 公爵夫人的描写非常详细,而且所有资料都证明,她的头发就像他写的那样,是‘闪着金色光晕的栗色’。”

“也就是说,不是她。”解梦术士承认,“我看到的女人是黑发,像炭一样黑。而且那个梦……唔……很有趣。”

“我洗耳恭听。”

“他们在聊天。但那场对话并不普通。”

“什么地方不普通?”

“大部分时间里,她的双腿都架在他肩上。”

“告诉我,杰洛特,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你呢?”

“我相信。”

“那我知道我们为什么在一起了。异性相吸。”

“别这么愤世嫉俗。”

“为什么?据说愤世嫉俗的人显得更有智慧。”

“没这回事。愤世嫉俗者那伪装出来的智慧虚伪得令人作呕。既然说到这个……告诉我,猎魔人,你最爱我哪一点?”

“这一点。”

“你从愤世嫉俗换成轻浮和迂腐了。重新回答我的问题。”

“我最爱你的理性,你的智慧和深邃的内在,你的独立和自由,你的……”

“真不明白你哪来的这么多讽刺。”

“这不是讽刺,而是玩笑。”

“我受不了这种玩笑。何况时机也不对。亲爱的,任何事都讲究时机,苍穹下的一切都有适合的时候。有些时候适合沉默不语,有些时候适合侃侃而谈,有些时候适合哭泣,有些时候适合欢笑,有些时候适合播种,有些时候适合采摘——抱歉,是收获——有些时候适合开玩笑,有些时候适合严肃……”

“有些时候适合爱抚,有些时候适合克制?”

“哦,别这么较真!你就把现在当做适合赞美的时候吧。没有赞美的爱会变成不经大脑、只为满足身体需要的行为。对我讲话,恭维我吧!”

“从布伊纳到雅鲁加,没人有你这么漂亮的屁股。”

“你又拿北方那些我没见过的蛮荒河流跟我做对比。你的比喻水平姑且不论,你就不能说从维尔达到阿尔巴吗?或从阿尔巴到杉斯雷托?”

“我没见过阿尔巴河。我只是避免用缺乏实际经历的说法来调情而已。”

“哦,是吗?那我猜,你见过也‘经历’过很多屁股,所以才有资格评头论足喽?是不是啊,白发男?在我之前,你有过多少女人?嗯?我在问你话呢,猎魔人!拿开你的手,别想逃避回答。你有过多少女人?”

“一个也没有。你是头一个。”

“总算……”

妮妙盯着某幅明暗对比相当微妙的画作沉思良久:画上是十位坐在桌边的女性。

“可惜我们不知道她们真正的长相。”她最后开口道。

“你说伟大导师们?”康德薇拉慕斯哼了一声,“她们的画像可有好几十幅呢!光在艾瑞图萨学院……”

“我是说‘真正的’长相,”妮妙打断道,“不是美化过的想象,何况那些想象还是以他人的想象为基础的。你可别忘了,曾经有一段时期,女术士的画像遭到大规模销毁。我说的正是这些女术士。后来到了可以大肆宣传的时代,伟大导师们必须为自己树立起受人尊重、钦佩和敬畏的形象。等到女术士协会重新成立,描绘桌边这十位美丽迷人的女性的画作也随之问世。但其中并没有真正可信的作品,除了两幅例外:仙尼德岛艾瑞图萨学院的玛格丽塔·劳克斯-安蒂列的画像,它在大火中奇迹般地幸存下来;还有席儿·德·坦沙维耶在朗·爱塞特的恩塞纳达宫的画像。”

“那么挂在温格堡的画廊,由不知名精灵画师绘制的法兰茜丝卡·芬达贝的画像呢?”

“那是假货。世界之门开启时,精灵带走或摧毁了所有艺术品,连一幅画作都没留下。我们不知道‘山谷雏菊’是否真如他们讲述的那般美丽。我们不知道艾达·艾敏的长相。尼弗迦德女术士的画像也被有计划地彻底毁掉,所以我们完全不清楚艾希蕾·瓦·阿纳兴和芙琳吉拉·薇歌的真正外貌。”

“就让我们假设,”康德薇拉慕斯叹了口气,“她们的长相就像后世的画作一样吧。庄严、高贵、善良、睿智、诚实又慷慨,而且美丽,美丽到令人目眩……就这么假设吧。这么想的话,我们的生活还能轻松一些。”

在伊尼斯·维特里岛的日常工作逐渐成了乏味的例行公事。对梦境的分析于早餐后开始,通常会持续到中午。午餐前,康德薇拉慕斯会去散散步,但散步很快也变得无聊起来。这也不足为奇,因为只要一个钟头就能绕岛两圈,能看的风景也不外乎岩石、山松、沙滩、蛤蜊和海鸥。

在午饭和长长的午睡过后,她们会开始讨论,翻阅书本、卷轴和手稿,察看画作、肖像和地图。而到晚上,她们会就传说与事实间的关联展开漫长的争论。

等到入睡,梦境便会到来。各种各样的梦境。她渐渐察觉到自己独身的事实。近些天来,康德薇拉慕斯梦到的并非猎魔人的传说之谜,而是渔夫王,对应的场景则不一而足,有的毫不色情,有的却极端淫荡。在那些与色情无关的梦里,渔夫王会把她捆住,并将绳索另一头系在船尾,用小船拖着她走。他划桨的动作懒洋洋、慢吞吞,于是她沉进湖里,大口吞咽湖水,满心惊恐:因为她发觉有东西从湖底浮起,庞大而饥饿,想把她像鱼饵一样吞掉。就在那东西快咬住她时,渔夫王用力划桨,绳索随之绷紧,将她拖离了看不见的捕食者的血盆大口。她感到难以呼吸,随后惊醒过来。

在某个无疑十分色情的梦里,她跪在摇摇晃晃的小船上,手扶船沿,渔夫王则从背后钩住她的脖子,充满激情地与她交欢,同时不断嘟囔、咆哮、吐口水。除了身体上的欢愉,康德薇拉慕斯还能感受到一股忧虑,令她浑身发冷: 万一妮妙发现了呢? 突然,她在荡漾的湖水中看到了小女术士表情凶狠的脸……她再次汗流浃背地惊醒。

她坐起身,打开窗户,感受着凉爽的夜风,看着月光落在湖面的薄雾上。

然后她回到床上,继续做梦。

伊尼斯·维特里岛的高塔有个能够俯瞰湖面的阳台。康德薇拉慕斯起先没在意,但随着时间流逝,她也有了好奇的理由。那个阳台非常特别,因为它进不去。她所知的任何房间都无法通向那个阳台。

康德薇拉慕斯明白,女术士的住处少不了秘密,所以她也没多问。在湖边散步时,她曾见到妮妙站在那个阳台上。看起来,她没法登上阳台,只是因为她没得到授权和邀请而已。她有点儿生气,因为这很不礼貌,但她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不过没多久,谜团就解开了。

那是威尔玛·韦斯利的水彩画勾起她连番梦境之后的事了。这位画家显然对希瑞的冒险故事及雨燕之塔非常着迷,因为她的全部作品都与之相关。

“我做了个怪梦。”某天早上,她抱怨道,“我梦到了……画面。不是场景,而是画面。希瑞和一座塔……那个画面是静止的。”

“就这样吗?只有视觉体验而已?”

妮妙当然知道,像康德薇拉慕斯这样优秀的解梦术士能利用全部的感官能力。她与大多数人不同,不但能通过双眼接收梦境蕴含的讯息,还可以通过听觉、触觉、嗅觉,甚至味觉去体会。

“对。”解梦术士说,“只是……”

“什么?”

“我有个想法。一个挥之不去的想法。在这座塔里,我不是客人,而是个囚犯。”

“跟我来。”

正如康德薇拉慕斯的猜测,只有穿过女术士的私人房间,才能踏上那个阳台。房间里干净整齐,弥漫着檀香、没药、薰衣草和樟脑球的香气。她们穿过一扇小小的暗门,沿着一段螺旋楼梯向下走去。

然后她们到达了目的地。

那个房间与别的房间不同,墙上没有木制镶板,只是刷成了白色,显得非常明亮。房间里的光线也很充足,因为那扇高大的三重窗——或者说是玻璃门——直接通向俯瞰湖面的阳台。

房间里家具不多,只有两把椅子、一面椭圆形的大镜子、一套红木支架——上面挂了张挂毯。挂毯大约五尺七寸长,底穗碰到了地板。挂毯上的图案是面俯瞰高山湖泊的断崖。有座城堡嵌在山崖里,看起来就像石壁的一部分。康德薇拉慕斯很熟悉那座城堡,她在许多画作上都见过。

“威戈佛特兹的老巢,也是他囚禁叶妮芙的地方。传说就在那里结束。”

“没错,”妮妙语气冷漠,“传说就在那里结束,至少传统版本里是这样。我们看过这些记载,所以知道结局是个什么样子。希瑞逃出了雨燕之塔——根据你的梦境,她被人囚禁在那里。等她明白他们想做什么,她就逃走了。这次逃脱,不同的传说给出了不同的解释……”

“就我个人来说,”解梦术士插嘴道,“我最喜欢的是她丢下东西的版本。梳子、苹果、手帕。但是……”

“康德薇拉慕斯。”

“请原谅。”

“我说过了,那次逃亡有许多版本。但还是没人清楚希瑞是如何从雨燕之塔径直逃去威戈佛特兹的城堡的。如果你没法梦见雨燕之塔,就试试去梦见那座城堡吧。仔细看看这张挂毯……你在听吗?”

“这面镜子……是魔法镜,对吗?”

“不对。我用它挤粉刺。”

“抱歉。”

“这是哈特曼之镜。”妮妙看到解梦术士皱起的鼻子和阴沉的表情,开口道,“想看的话,你可以靠近看看。不过请当心。”

“据说,”康德薇拉慕斯的语气因兴奋而颤抖,“用哈特曼之镜可以转移到其他……”

“世界?的确可以。但不能心急,首先你要进行长时间的准备、练习和冥想,还有其他许多事要做。而我敦促你当心,指的是另一件事。”

“什么?”

“哈特曼之镜是双向的。某人或某物钻出镜子的可能性始终存在。”

“你要知道,妮妙……我看着这块挂毯时……”

“你昨晚做梦了吗?”

“做了。但那梦很怪。是鸟瞰视角。我变成了一只鸟……我从外面看着那座城堡。我没法进去,有什么东西在守卫入口。”

“看看这块挂毯,”妮妙命令道,“看看这座城堡。仔细看,留意每一个细节。集中精神,把画面铭记在脑海。如果你再梦见这座城堡,我希望你进到里面去。这很重要。”

暴风雪在墙外肆虐,但在城堡里,壁炉内的木柴却烧得正旺。叶妮芙享受着这份温暖。她目前的牢房确实比过去两个月的水牢好多了,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冻得牙齿打战。

被囚禁期间,她已经失去了时间概念,他们也没有告诉她日期的打算。但她肯定现在是冬天,可能十二月,也可能是一月。

“吃吧,叶妮芙。”威戈佛特兹说,“别害羞了。”

女术士连害羞的权利都没有。她吃得很慢,因为她刚刚痊愈的手指僵硬而笨拙,很难握住餐具。她也不愿意用手抓东西吃,因为她不想向威戈佛特兹和他的客人们示弱。虽然那些客人她一个都不认识。

“我非常遗憾地通知你,”威戈佛特兹抚摸着杯脚,开口道,“你的监护对象希瑞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这只能归咎于你,叶妮芙,你的顽固不化。”

其中一名宾客是个黑发矮子。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然后用麻纱手帕擦了擦鼻涕。他的鼻子又红又肿,无疑还有鼻塞症状。

“祝你健康。”面对威戈佛特兹的惊人之语,叶妮芙不为所动,“尊敬的先生,你这么重的感冒是怎么得的?洗澡之后吹风了吗?”

另一位客人大笑起来。他个子更高,岁数更大,身材也较瘦削,有双异常苍白的眸子。感冒那位尽管气得涨红了脸,却向女术士短促地鞠躬致谢,并给了个带着浓重鼻音的简短回应。但这没能掩饰他的尼弗迦德口音。

威戈佛特兹转头看着她。他脸上没有了金制框架,眼窝里的水晶也不见了,但外表却比她夏天刚看到他毁容的样子时更可怕。他的左眼球已成功再生,只是比右眼小得多。他的模样让人难以呼吸。

“你,叶妮芙,”他慢吞吞地说,“多半以为我在骗你。可我干吗要这么做?女孩的死讯对我和你的打击一样大,我这边可能更甚。毕竟我为她安排了那么多意义长远的计划,能决定我未来的计划。希瑞死了,现在我的计划也分崩离析了。”

“很好。”叶妮芙勉强捏住餐刀,笨拙地切开第二块夹心猪排。

“恰恰相反,”巫师续道,“对你来说,希瑞只是一种愚蠢的情感,其成因一半来自你不能生育,一半来自你的内疚。没错,没错,叶妮芙,她是你内疚的产物!因为你积极参与了基因实验,希瑞才会诞生在这个世界上。顺便一提,那场实验之所以失败,是因为实验者缺少必备的知识。”

叶妮芙回以沉默,但在心里祈祷杯子不要脱手。她渐渐得出结论:她至少有两根手指会僵硬很长时间。也许一辈子。

看到她的反应,威戈佛特兹嗤之以鼻。

“已经太迟了。”他咬牙切齿地说,“你必须明白,叶妮芙,我拥有足够的知识。如果我能得到那个女孩,我会利用这份知识。事实上,你没什么可后悔的:尽管你的生育能力贫瘠得有如沙漠,但我会加强你虚弱的母性本能,送给你一个女儿,甚至孙女。至少是个人造的孙女。”

叶妮芙轻蔑地哼了一声,心里却怒火中烧。

“很抱歉,亲爱的,我要破坏你的好心情了。”巫师冷冷地说,“因为我得到一个悲伤的消息:那个猎魔人,利维亚的杰洛特,也死了。没错,没错,就是那个猎魔人杰洛特,他同希瑞一样,跟你那些令人难堪和反胃的愚蠢情感有关。要知道,叶妮芙,我们的猎魔人好友以炽热而壮观的方式告别了这个世界。这次你无需自责。对于猎魔人的死,你连一丁点儿罪过都没有。一切都归功于我。尝尝这蜜梨吧,真的很美味。”

叶妮芙紫罗兰色的双眼燃烧着恨意。威戈佛特兹大笑起来。

“希望你喜欢这个消息。”他说,“哎呀,要不是那副阻魔金手铐,你的眼睛都能把我烧成灰了。但阻魔金还在生效,所以你没法烧死我,只能看着我。”

得了感冒的家伙打个喷嚏,擤了擤鼻子,又咳嗽起来,直到双眼泛出泪水。高个子男人用令人不快的死鱼眼看着她。

“那么,里恩斯先生去哪儿了?”叶妮芙刻意着重地念出这个名字,“那位发誓要对我做很多事的里恩斯先生,还有踢我打我时从不失手的斯奇鲁先生又去哪儿了?你的看守又粗俗又野蛮,可他们最近为什么对我又敬又怕?不,不用回答,威戈佛特兹。我想我知道答案。你在对我撒谎。你跟丢了希瑞。杰洛特也成功逃脱,并且屠杀了你的喽啰。那现在呢?你的计划已经分崩离析,你也承认自己的权力美梦已经消散如烟。女术士和迪杰斯特拉正在逼近。你停止拷问我并非毫无理由,也并非出于怜悯。恩希尔皇帝手下的情报网也在加紧运作,情况非常非常不妙。Ess a tearth, me tiarn? A’pleine a cales, ellea?”

“我听得懂上古语。”得了感冒的尼弗迦德人说,“我的名字是史提芬·史凯伦。我还没到焦头烂额的程度。我相信我的处境比你好得多,叶妮芙女士。”

说完这番话,他吸了口气,再次咳嗽起来,用湿透的手帕擤了擤鼻子。威戈佛特兹一巴掌拍在桌上。

“别再玩游戏了。”威戈佛特兹说道,翻起他那只可怕的小眼睛,“你要知道,叶妮芙,我已经不需要你了。说实话,我该把你塞进麻袋,丢到湖里淹死,但我非常讨厌这样的手段。等到状况允许我或迫使我做出另一种决定之前,你会与世隔绝。但我警告你,别给我惹任何麻烦。如果你想再来一次绝食抗议,我可不会浪费时间再用软管喂你,就像十月份那时一样。我会任由你饿死。如果你试图逃脱,看守得到的命令也很明确。那么,再会吧。除非你还没吃饱……”

“不必了。”叶妮芙站起身,揉皱了桌子上的餐巾,“也许因为我吃的东西,也许因为你们的陪伴,总之我的食欲已经没了。再见了,先生们。”

史提芬·史凯伦打个喷嚏,咳嗽起来。苍白眼睛的高个子男人打量着她,脸上挂着愤怒而邪恶的微笑。威戈佛特兹转过头去。

像以往一样,在牢房与牢房之间移动时,叶妮芙会试图弄清自己身在何处,同时收集有助于逃脱的零散信息。但像以往一样,她再一次失望了:他们领着她穿过的走廊没有窗户,所以她没机会看到周边的环境,就连能判断方位的标志物都没有。那对沉重的手铐和她脖子上的金属项圈都用阻魔金打造,有效地阻止了她运用魔法,让她无法使用传心术。

囚禁她的房间冰冷又单调,就像隐士的小屋。但叶妮芙还记得,当他们把她从地牢带去那里时,她的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地牢深处永远有一摊臭水,墙壁上满是凝结的盐巴和硝酸盐。在地牢里,他们喂她的是剩饭,而老鼠总能毫不费力地从她残破的手指间将之夺走。两个月的苦难过后,他解开锁住她的铁链,带她离开地牢,允许她洗澡、更衣,令叶妮芙欣喜若狂。他带她去的小房间,在她看来就像国王的卧房;他让人送来的浑浊的燕窝汤,在她看来足以端上皇帝的餐桌。但她随即弄清了状况。没过几天,那汤就让她难以下咽,那张床也显得硬邦邦的。小房间也是个牢房,狭小而冰冷的牢房,只要四步就能从一头走到另一头。

叶妮芙咒骂一声,叹了口气,坐在凳子上。除了床,这是小房间里仅有的家具。

他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她几乎没听到他的脚步声。

“我的名字是邦纳特。”他说,“希望你记住这个名字,女巫。把它铭刻在你的记忆里。”

“去你妈的,蠢猪。”

“我是个赏金猎人。”他恶狠狠地说,“三个月前,九月份的时候,我在艾宾抓住了你的小杂种,也就是你们提到的著名的希瑞。”

叶妮芙竖起耳朵。 九月份。艾宾。抓住了她。但她不在这儿。也许他在撒谎?

“那个银发女猎魔人在凯尔·莫罕受过训练。我把她扔进竞技场,叫她在观众的嘶吼声中杀人。慢慢地、慢慢地,我把她变成了野兽。我用鞭子、拳头和靴子帮她熟悉自己的新角色。她学了很久。但她随后就从我手里逃脱了,那条绿眼睛的小毒蛇。”

叶妮芙用难以察觉的动作松了口气。

“她逃去了另一个世界。但我们还会再见面的,这点我敢肯定。要知道,女巫,我遗憾的只有一件事:你的情人,那个叫杰洛特的猎魔人,被他们活活烧死了。该死的变种人,我真想让他尝尝我的剑。”

叶妮芙哼了一声。

“听着,叫邦纳特还是什么的家伙,别逗我笑了。你连给猎魔人提鞋都不配。你不是他的对手。你能狩猎的只有小狗,只有狗崽子。”

“瞧这个,女巫。”

他猛地扯开衬衣,拉出一条连着三块银徽章的项链。其中一块的形状是猫脑袋;另一块是鹰头,或者狮鹫的头;第三块她看不清,但她觉得应该是狼头。

“这样的小饰品,”她装出满不在乎的口气,“随便哪个集市都买得到。”

“这些不是集市上买来的。”

“随你怎么说吧。”

“曾经有一段时期,”邦纳特嘶声道,“比起怪物,老百姓更怕猎魔人。毕竟怪物都待在森林和洞穴里,猎魔人却厚着脸皮走在大街上,跑进旅店,在圣地、神殿、学校和娱乐场所徘徊。体面人觉得受到冒犯,于是开始找人收拾那些粗野的猎魔人。他们找到了要找之人。算不上轻松,也算不上愉快。但他们确实找到了。你瞧,我已经杀了三个。这附近再没有变种人会来滋扰诚实的市民了。就算有些家伙又来了,我只要用老办法对付他们就好。”

“说真的,”叶妮芙说,“你是躲在角落用十字弓,还是下毒?”

邦纳特把徽章塞进衬衣,朝她走近一步。

“你在侮辱我,女巫。”

“我是这么打算的。”

“哦,是吗?那我让你瞧瞧,女巫。在任何方面,我和你的猎魔人情人都能相提并论,甚至比他更强。”

守卫们站在门边,听到碰撞声、敲打声、怒吼声和呜咽声从牢房里传来。如果他们听过豹子落入陷阱的声音,他们肯定会认定牢房里关了只豹子。

然后他们听到牢房里传来一声可怕的咆哮,仿佛一头受伤的狮子——他们看守这里时从没听过类似的声音,也只在自己的纹章上见过狮子。他们对视一眼,摇摇头,走进屋内。

叶妮芙坐在房间一角,置身于凳子的残骸之间。她头发凌乱,裙子和衬衣被从当中撕开,双乳随着沉重的呼吸上下起伏。鲜血从她的鼻孔流出,脸上浮现出一块瘀青,右臂也有抓伤的痕迹。

邦纳特坐在房间另一角,双手抱头,身旁是凳子的碎块。他的鼻子也在流血,鲜血将他的小胡子染成深红。他脸上有几道血淋淋的伤口。叶妮芙尚未痊愈的手指算不上可怕的武器,但那副阻魔金手铐的边缘却相当锋利。

邦纳特的脸颊上,贴近颊骨的位置,深深嵌进一把叉子,那是叶妮芙在用餐时悄悄藏起来的。

“你只能猎到狗崽子。”女术士喘着粗气,努力用破碎的衣裙盖住胸口,“别靠近大狗,因为你太弱了,杂种。”

她没法原谅自己的失手:她瞄准的是他的眼睛。但她的靶子毕竟是活物,而且说到底,人无完人嘛。

邦纳特大吼一声,站起身,抓住那把叉子,然后痛呼着连连后退。他破口大骂起来。

与此同时,又有两名守卫走进房间。

“嘿,你们!”邦纳特擦去脸上的血,咆哮道,“过来!把这婊子按在地板上,分开她的双腿,别让她动弹!”

守卫们对视一眼,看看地板,又看向天花板。

“你还是走吧,先生。”一名守卫说道,“我们不会帮你按住她,也不会分开她的腿。这不是我们的工作。”

“另外,”第二名守卫轻声补充道,“我们可不想落到里恩斯和斯奇鲁的下场。”

康德薇拉慕斯放下那张印有牢房画面的纸:有个女人垂着头坐在牢房里,戴着镣铐,被铁链锁在石墙上。

“她被人囚禁,”她喃喃道,“猎魔人却在陶森特跟某个黑发女人鬼混。”

“你是在谴责他吗?”妮妙语气尖锐地问,“谴责一无所知的他?”

“不。我不是谴责他,只是……”

“没有‘只是’。麻烦安静点儿。”

她们静静地坐在那里,翻阅文件夹里的印刷图画,就这么过了好一会儿。

“所有版本的传说故事,”康德薇拉慕斯审视着其中一张图画,“都将这里——莱斯-鲁恩城堡——描述成善恶决战之地和故事的终点。所有版本都是。只有一个例外。”

“只有一个例外,”妮妙点点头,“只有作者不详、鲜为人知的《艾尔兰德黑皮书》例外。”

“《黑皮书》声称,传说是在斯提加城堡结束。”

“没错。那本书里记载的某些事件与主流版本大相径庭。”

“我很想知道,”解梦术士抬起头,“这张图里的城堡是哪一座?你的挂毯上又是哪一座?哪幅画才是真的?”

“我们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传说中结局所在的城堡已被毁去,不留丝毫痕迹,这一点得到了所有版本的证实,其中也包括《艾尔兰德黑皮书》。其他推测的地点也都不够可信。我们不知道,恐怕也永远不会知道那座城堡是个什么样子,又位于何处。”

“但真相……”

“历史的真相并不重要。”妮妙语气尖锐地打断她,“别忘记,我们不清楚希瑞真正的长相。但在这里,在威尔玛·韦斯利的这幅画里,以孩童的可怕雕像为背景、与阿瓦拉克展开激烈争吵之人,正是希瑞。这一点毫无疑问。”

“可是,”康德薇拉慕斯没有放弃,“你的挂毯……”

“上面是传说终结的那座城堡。”

接下来是长长的寂静,只能听到翻阅图画的沙沙声。

“我不喜欢,”康德薇拉慕斯开口道,“《黑皮书》版本的传说故事。它实在……实在……”

“现实得可怕。”妮妙摇摇头,替她说完。

康德薇拉慕斯打个呵欠,放下手中的《诗歌的半世纪》——这是由小埃弗雷特·登霍夫教授撰写后记的增补版。她把四散的靠垫摆放成适合睡觉的形状,打个呵欠,伸伸懒腰,熄灭了提灯。房间被黑暗淹没,光线只剩下穿过窗帘缝隙的月光。 今晚该如何选择呢? 她在被单下扭动着身体。 顺其自然?还是设法锚定某个梦?

片刻后,她决定选择后者。

有个模糊而不断重复的梦,她记不清梦的结尾了,因为它总是消失在别的梦境之间,就像织进鲜艳布料里的一根线。那个梦在躲避她,却又顽固地不肯离去。

她立刻便睡着了。她才刚刚闭上双眼,梦境就随之到来。

梦里有片无云的夜空,能看到月亮和星辰。在一道白雪覆盖的山坡上,她看到了葡萄园。建筑物黑色的轮廓棱角分明,有锯齿状的墙壁与角楼。还有两位骑手。两人骑马进入空无一人的庭院,下了马后朝大门走去。但只有一个人走进了黑暗的入口。

那人长着一头白发。

康德薇拉慕斯辗转反侧,在梦中呻吟起来。

白发男人顺着楼梯走向深深的地底。他穿过黑暗的走廊,每走一段路就会停下脚步,点燃铁支架里的火把。阴影在墙壁和天花板上翩翩起舞。

走廊、楼梯,然后又是走廊。途中有间圆顶的地窖,靠墙的位置放着木桶。还有碎石,以及一堆砖块。然后走廊出现分岔。两条路的前方都是黑暗。白发男人又点燃一支火把。他从背后的鞘里拔出剑,犹豫起来,不知该走哪边才好。最后他选择了左边。那条走廊一片漆黑,蜿蜒曲折,地上满是碎石。

康德薇拉慕斯在睡梦中发出呻吟,极度的恐惧占据了她的心。她知道白发男人选择的路非常危险。但与此同时,她也知道那正是白发男人的目的。

因为这是他的工作。

康德薇拉慕斯在床上扭动身体,连连呻吟。她是个解梦术士,正处于解梦的恍惚之中。突然间,她预料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小心! 她想尖叫,但她知道自己叫不出声。 小心,在你身后!

当心,猎魔人!

怪物从他身后的暗处悄无声息、满怀恶意地袭来。它突然从黑暗中现身,仿佛骤然燃起的火焰。仿佛一道火舌。

黎明时分,猎鹰抖动双翼,

出于愉悦,也出于高贵的习惯,

歌唱之时,乌鸫的翅膀也会摇曳,

接纳伴侣,与其绒羽交织,

哦,欲望之火在我心中肆虐,

作为情人,我愿欣然展现于你。

让你看到写满这一页的爱意:

即便终结到来,我们也不会分离。

——弗朗索瓦·维庸

虽然心急如焚,几乎不眠不休地赶路,猎魔人却在陶森特度过了几乎整个冬天。他的理由是什么?我不会写在这里。毕竟木已成舟,我没理由为此绞尽脑汁。至于想要谴责猎魔人的人,请记住,爱有许多名义,但唯独没有论断。因此不要论断他人。

——《诗歌的半世纪》
丹德里恩著

在那些日子,狩猎愉快,睡得也好。

——鲁德亚德·吉卜林 KzRVM06tzaSroYL4jBbIayvnsy+pU/uyrQW4A4BRM7LZ8Cs9h8KUMWRjXE7zCaE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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