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天后,赵老板的脾气完全变了。无论什么事情,一点不合他意,他就拍桌骂了起来。他一生从来不曾遇到过这样大的不幸。这四万元现银和三百担米,简直挖他的心肺一样痛。他平常是一分一厘都算得清清楚楚,不肯放松,现在竟做一次的破了四万多财。别的事情可以和别人谈谈说说,这一次却一句话也不能对人家讲,甚至连叹息的声音也只能闷在喉咙里,连苦恼的神情也不能露在面上。
“德兴到那里去啦,怎么一去十来天才回来呢?”人家这样的问他。
他只得微笑着说:
“叫他到县城里去,他却到省城里看朋友去啦……说是一个朋友在省政府当秘书长,他忽然想做官去啦……你想我能答应吗?家里又不是没有吃用……哈,哈……”
“总是路上辛苦了吧,我看他瘦了许多哩。”
“可不是……”赵老板说着,立刻变了面色,怀疑人家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似的。随后又怕人家再问下去,就赶忙谈到别的问题上去了。
德兴的确消瘦了。当他一进门的时候,赵老板几乎认不出来是谁。昨夜灯光底下偷偷地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完全像一个乞丐:穿着一身破烂的衣服,赤着脚,蓬着发,发着抖。他只轻轻地叫了一声爸,就哽咽起来。他被土匪剥下了衣服,挨了几次皮鞭,丢在一个冰冷的山洞里,每天只给他一碗粗饭。当姚经理把三百担米送到的时候,独眼龙把他提了出去,又给他三十下皮鞭。
“你的爷赵道生是个奸商,让我再教训你一顿,回去叫他改头换面的做人,不要再重利盘剥,私运现银,贩卖烟土!要不然,我独眼龙有一天会到毕家(石契)上来!”独眼龙踞在桌子上愤怒的说。
德兴几乎痛死,冻死,饿死,吓死了。以后怎样到的家里,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狗东西!……”赵老板咬着牙,暗地里骂着说。抢了我的钱,还要骂我奸商!做买卖不取巧投机,怎么做?一个一个铜板都是我心血积下来的!只有你狗东西杀人放火,明抢暗劫,丧天害理!……”
一想到独眼龙,赵老板的眼睛里就冒起火来,恨不能把他一口咬死,一刀劈死。但因为没处发泄,他于是天天对着钱庄里的小伙计们怒骂了。
“给我滚出去,……你这狗东西……只配做贼做强盗!……”他像发了疯似的一天到晚喃喃地骂着。
一走到账桌边,他就取出账簿来,翻着,骂着那些欠账的人。
“毕尚吉!……狗养的贼种!……吴阿贵!……不要面皮的东西!……赵阿大!……混帐!……林大富!……狗东西!……赵天生!……婊子生的!……吴元本!猪猡!二十元,二十元,三十五,十五,六十,七十,一百,四十……”他用力拨动着算盘珠,笃笃地发出很重的声音来。
“一个怕一个,我怕土匪,难道也怕你们不成!……年关到啦,还不送钱来!……独眼龙要我的命,我要你们的命!……”他用力把算盘一丢,立刻走到了店堂里。
“唐账房,你们干的什么事!……收来了几笔账?”
“昨天催了二十七家,收了四家,吴元本,赵天生的门给封啦,赵阿大交给了林所长……今年的账真难收,者板……”唐账房低着头,嗫嚅地说。
“给我赶紧去催!过期的,全给我拆屋,封门,送公安局!……哼!那有借了不还的道理!……”
“是的,是的,我知道,老板……”
赵老板皱着眉头,又踱进了自己的房里,喃喃地骂着:
“这些东西真不成样……有债也不会讨……吃白饭,拿工钱……哼,这些东西……”
“赵老板!……许久不见啦!好吗?”门外有人喊着说。
赵老板转过头去,进来了一位斯文的客人。他穿着一件天蓝的绸长袍,一件黑缎的背心,金黄的表链从背心的右袋斜挂到背心的左上角小袋里。一副瘦长的身材,瘦长的面庞,活泼的眼珠。’显得清秀,精致,风流。
“你这个人……”赵老板带着怒气的说。
“哈,哈,哈!……”客人用笑声打断了赵老板的语音。“阳历过年啦,特来给赵老板贺年哩!……发财,发财!……”
“发什么财!”赵老板不快活的说,“大家借了钱都不还……”
“哈,哈,小意思!不还你的能有几个!……大老板,不在乎,发财还是发财——明年要成财百万啦……”客人说着,不待主人招待,便在账桌边坐下了。
“明年,明年,这样年头,今年也过不了,还说什么明年……像你,毕尚吉也有……”。
“哈,哈,我毕尚吉也有三十五岁啦,那里及得你来……”客人立刻用话接了上来。
“我这里……”
“可不是!你多财多福!儿子生了三个啦,我连老婆也没有哩!……今年过年真不得了,从前一个难关,近来过了阳历年还有阴历年,大老板不帮点忙,我们这些穷人只好造反啦!——我今天有一件要紧事,特来和老板商量呢!……”
“什么?要紧事吗?”赵老板吃惊地说,不由得心跳起来,仿佛又有了什么祸事似的。
“是的,于你有关呢,坐下,坐下,慢慢的告诉你……”
“于我有关吗?”赵老板给呆住了,无意识地坐倒在账桌前的椅上。“快点说,什么事?”
“咳,总是我倒霉……昨晚上输了二百多元……今天和赵老板商量,借一百元做本钱……”
“瞎说!”赵老板立刻站了起来,生着气。你这个人真没道理!前账未清,怎么再开口!……你难道忘记了我这里还有账!”
“小意思,算是给我毕尚吉做压岁钱吧……”
“放——屁!”赵老板用力骂着说,心中发了火。“你是我的什么人?你来敲我的竹杠!”
“好好和你商量,怎么开口就骂起来?哈,哈,哈!坐下来,慢慢说吧!……”
“谁和你商量!——给我滚出去!”
“啊,一百元并不多呀!”
“你这不要面皮的东西!……”
“谁不要面皮?”毕尚吉慢慢站了起来,仍露着笑脸。
“你——你!你不要面皮!去年借去的二十元,给我三天内送来!要不然……”
“要不然——怎么样呢?”
“弄你做不得人!”赵老板咬着牙齿说。
“哦——不要生气吧,赵老板!我劝你少拆一点屋子,少捉几个人,要不然,穷人会造反哩!”毕尚吉冷笑着说。
“你敢!我怕你这光棍不成!”
“哈,哈,敢就敢,不敢就不敢……我劝你慎重一点吧……一百元不为多。”
“你还想一千还是一万吗?咄!二十元钱不还来,你看我办法!……”
“随你的便,随你的便,只不要后悔……一百元,决不算多……”
“给我滚。……”
“滚就滚。我是读书人从来不板面孔,不骂人。你也骂得我够啦,送一送吧……”毕尚吉狡猾地眨了几下眼睛,偏着头。
“不打你出去还不够吗?不要脸的东西!冒充什么读书人!”赵老板握着拳头,狠狠的说,恨不得对准着毕尚吉的鼻子,一拳打了过去。
“是的,承你多情啦!再会,再会,新年发财,新年发财!……”毕尚吉微笑地挥了一挥手,大声的说着,慢慢地退了出去。
“畜生!……”赵老板说着,砰的关上了门。“和土匪有什么分别!……非把他送到公安局里去不可!……十个毕尚吉也不在乎!……说什么穷人造反!看你穷光蛋有这胆量!……我赚了钱来,应该给你们分的吗?……哼!真的反啦!借了钱可以不还,还要强借!……良心在哪里?王法在哪里?……不错,独眼龙抢了我现银,那是他有本领,你毕尚吉为什么不去落草呢?……”
赵老板说着,一阵心痛,倒下在椅上。”。
“唉,四万二千元,天晓得!……独眼龙吃我的血!……天呵,天呵!……”
他突然站了起来,愤怒地握着拳头:
“我要毕尚吉的命!……”
但他立刻又坐倒在别一个椅上:
“独眼龙!独眼龙!……”
他说着又站了起来,来回的踱着,一会儿又呆木地站住了脚,搓着手。他的面色一会儿红了,一会儿变得非常的苍白。最后他咬了一阵牙齿,走到账桌边坐下,取出一张信纸来。写了一封信:
伯华所长道兄先生阁下兹启者毕尚吉此人一向门路不正嫖赌为生前欠弟款任凭催索皆置之不理乃今日忽又前来索诈恐吓声言即欲造反起事与独眼力合兵进攻省城为此秘密奉告即祈迅速逮捕正法以靖地方为幸……
赵老板握笔的时候,气得两手都战栗了。现在写好后重复的看了几遍,不觉心中宽畅起来,面上露出了一阵微笑。
“现在你可落在我手里啦,毕尚吉,毕尚吉!哈,哈!”他摇着头,得意地说。“量你有多大本领!……哈,要解决你真是不费一点气力!”
他喃喃地说着,写好信封,把它紧紧封好,立刻派了一个工人送到公安派出所去,叮嘱着说:
“送给林所长,拿回信回来,——听见吗?”
随后他又不耐烦地在房里来回的踱着,等待着林所长的回信,这封信一去,他相信毕尚吉今天晚上就会捉去,而且就会被枪毙的。不要说是毕家(石契),即使是在附近百数十里中,平常无论什么事情,只要他说一句话,要怎样就怎样。倘若是他的名片,效力就更大;名片上写了几个字上去,那就还要大了。赵道生的名片是可以吓死乡下人的。至于他的亲笔信,即使是官厅,也有符咒那样的效力。何况今天收信的人是一个小小的所长?更何况林所长算是和他换过帖,要好的兄弟呢?
“珠玉满怀主大凶……”赵老板忽然又想起了那个梦,“自己已经应验过啦,现在让它应验到毕尚吉的身上去!……不是枪毙,就是杀头……要改为坐牢也不能!没有谁会给它说情,又没有家产可以买通官路……你这人运气太好啦,刚刚遇到独眼龙来到附近的时候。造反是你自己说的,可怪不得我!……哈哈……”
赵老板一面想,一面笑,不时往门口望着。从长丰钱庄到派出所只有大半里路,果然他的工人立刻就回来了。而且带了林所长的回信。
赵老板微笑地拆了开来,是匆忙而草率的几句话:
惠示敬悉弟当立派得力弟兄武装出动前去围捕……
赵老板重复地暗诵了几次,晃着头,不觉哈哈大笑起来,随后又怕这秘密泄露了出去,又立刻机警地遏制了笑容,假皱着眉毛。
忽然,他听见了屋外一些脚步声,急速地走了过去,中间还夹杂着枪把和刺刀的敲击声。他赶忙走到店堂里,看见十个巡警紧急地往东走了去。
“不晓得又到哪里捉强盗去啦……”他的伙计惊讶地说。
“时局不安静,坏人真多——”另一个人说。
“说不定独眼龙……”
“不要胡说!……”
赵老板知道那就是去捉毕尚吉的,遏制着自己的笑容,默然走进了自己的房里,带上门,坐在椅上,才哈哈地笑了起来。
他的几天来的痛苦,暂时给快乐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