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弗洛伊德发表“小汉斯”(Little Hans)案例报告的时候, 我收到了一位熟悉精神分析法的父亲寄来的系列观察资料,观察的对象是他当时年仅四岁的女儿,名叫安娜(Anna)。
这些观察资料与弗洛伊德关于“小汉斯”的报告密切相关,并对其有所补充,因此我无法抑制内心的冲动,要将它公开发表出来。加之人们对“小汉斯”报告的态度,虽说不上是愤怒,却是普遍的不理解,这就是我将那些资料发表的另一个缘由。尽管没有“小汉斯”报告那般广博和详尽,但它里面却包含着一些要点,似乎能证明“小汉斯”案例是多么的典型。那种所谓的“科学的”评论,只要看一下这些要点,立刻便能意识到自己过于草率,人们至今似乎还没有学会要做判断首先得仔细研究。
那个小女孩是个健康、活泼、感情细腻的孩子,下面的观察报告要感谢她的聪慧,以及敏捷的思维。她从未生过什么大病,也从未表现出任何“恐惧”的症状。
大约在她3岁时,一些更为活跃有序的兴趣开始在她身上苏醒:她开始问问题,开始有了一些期盼的幻想。然而,在接下来的观察报告里,我们将必须舍弃从头到尾前后一致地讲解的念头,因为它本身是由若干个小故事组成的,单个的经历孤立于整个类似的经历的循环。因此无法科学、系统地说明,而只能采用讲故事的形式。在目前我们的心理学研究状况下,我们还不能摆脱这种讲解的方式,要在任何情况下,都能确切无误地将新奇的和典型的区分开,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同样在大约3岁的时候,她跟祖母有下面这样一段对话:
“奶奶,为什么你的眼睛这么灰暗啊?”
“因为我老了啊。”
“但是你会再变得年轻的啊?”
“哦,乖,不会了。我会越来越老,然后我会死去。”
“那然后呢?”
“然后我就会成为一个天使。”
“再往后你就会又变成一个小孩,是吗?”
这里,小孩得到了给问题找出一个暂时答案的绝佳机会。有一段时间,她老是习惯地问妈妈,她是否会得到一个活生生的玩偶,一个小弟弟,这些自然导致问到婴儿是从哪里来这个问题。由于这些问题问得非常自然,毫不唐突,因此做父母的也没有太在意,跟孩子似乎不经意地问一样,作了同样不经意的回答。终于,有一天她听到一个动人的故事,小孩子是由鹳鸟带到世间的。安娜以前就已经听说过一种更严肃一点的说法,说是小孩是住在天堂里的小天使,后来被那些鹳鸟带到人间。这种理论似乎成了这个小女孩探索活动的出发点。从她和祖母的对话中可以看出,这种理论具有广泛的适用性,它使想到死亡时的痛苦,同时还使婴儿从哪里来这个谜都能让人得到一些安慰。安娜似乎正在自言自语:“当一个人死了,他就会变成一个天使,然后呢,他就又成了一个小孩。”甚至在科学研究中,过去我们也常常顽强地坚持类似这种一石二鸟的办法。因此除非受到某种震惊,否则那个小孩头脑里不可能对此产生动摇。在这种简单的想法里孕育着转世说的种子。众所周知,至今还有千百万人相信这种理论。
如同“小汉斯”妹妹的降生一样,安娜4岁时,弟弟的到来也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转折点。婴儿是从哪里来的?这个到目前一直没有讨论的话题现在成为一个问题了。显而易见,妈妈怀孕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也就是说,安娜对此从未有过任何察觉。在生产的前一天晚上,在产前阵痛开始发作的时候,小女孩被带到父亲的房间。父亲把她放在双腿上并对她说道:“告诉我,如果今晚你有了一个小弟弟,你会怎么办?”“我会把他杀了。”她立刻回答道。“杀”这个词看起来让人非常震惊,但实际上它并无恶意。因为在儿童的语言里,“杀”和“死”的意思仅仅是“摆脱”而已,抑或主动或被动,正如弗洛伊德已经多次指出。曾有一次,我不得不治疗一个14岁的女孩,在精神分析治疗下,她反复联想到,老是记起席勒(Schiller)的《大钟歌》( Song of the Bell )。她从未真正读过那首诗,只不过曾匆匆看过一眼,而且只记得与一座大教堂的钟楼有关的一些东西,再具体一些的细节就想不起来了。那段诗句是这样的:
从教堂里,
传来一阵送葬的钟声,
低沉而悲凉……
唉!这是那位妻子和母亲,
可爱的妻子,忠诚的母亲,
是黑心的冥国统治者,
逼她离开丈夫的怀抱……
安娜自然深爱着自己的母亲,也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死去,但另一方面,目前的情况是这样的:她必须离开自己的母亲,到亲戚家待上五个星期;而在前一年,她母亲自己已离家,到亲戚那里住了一段时间,而把她(一个被宠坏了的独生女)留在家里,只有父亲在身边。不幸的是,今年是那个“小妻子”被逼离开了丈夫的怀抱,而女儿却更情愿是“忠诚的母亲”跟她的孩子分离开来。
因此,从小孩子的嘴里说出来的“杀”这个词是完全没有恶意的,如果你知道安娜把“杀”跟一切可能的毁坏、驱除、破坏等混作一谈,对此就会更加明白。然而,这种混用的倾向是值得引起注意的(试与对“小汉斯”的案例分析相比较)。
婴儿是在清早产下的。当分娩留下的所有印记和血迹都清除得一干二净之后,父亲走进安娜的卧室。当他进去时安娜醒来了。当父亲把小弟弟降生的消息告诉她时,她脸上出现了吃惊和紧张的表情。父亲接着把她抱起来带回自己的卧室。安娜迅速地扫视了一下看起来相当苍白无力的母亲,神情复杂,既难为情又有所怀疑,似乎在思考着:“现在会发生什么呢?”她对看到新生婴儿的降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高兴,她的冷淡使得大家都有点失望。那天上午,她明显地与母亲保持着距离,因为平时她老是围着母亲转,所以这就显得格外的引人注目。但有一次,当母亲一个人在房间里时,她跑进屋去双手紧紧搂着母亲的脖子,并急切地低声问道:“现在你要死了吗?”
此时,这个小孩心灵的冲突已经显露出来了。显而易见,鹳鸟说从未得到恰当的理解,但成功的转世说则无疑得到了很好的理解,根据后者,人用自己的死换来婴儿的降生。因此妈妈应该要死去了。因此,安娜有什么理由对婴儿的降生感到丝毫的高兴呢?何况她正孩子气般地开始有些嫉妒呢。因此,她面临着一个不得不断然告诉自己,妈妈到底会不会死去的有利机遇。妈妈并没有死。然而,这个让人高兴的结果却让转世说遭到了一个重重的挫败。现在再如何解释小弟弟的降生以及小孩是从哪里来这些问题呢?虽然鹳鸟说从未确切地被推翻,却已经暗暗地让转世的假说占了上风。 还有一种解释,可惜不为父母所知,因为小孩要到祖母家待上几个星期。然而,根据祖母的叙说,她们对鹳鸟说谈论了很多,当然对这种理论的赞成是心照不宣的。12当安娜回到家再见到母亲时,跟婴儿出生后一样,又表现出既难为情又怀疑的复杂的表情。母亲和父亲对她的这种神情都看得一清二楚,尽管不知道怎么解释。她对那个婴儿的态度却非常好。与此同时,家里来了一位保姆,她的制服给小安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最初,这种印象非常差,因为她对保姆的一切都表现出十足的敌意。因此无论什么都无法诱使她晚上让这位保姆给她脱衣服,抱她上床睡觉。她这种抵触的原因很快在一次她的小弟弟的床边激烈的场面中表现出来了。安娜大声地对保姆喊道:“那不是你的弟弟,他是我的弟弟!”但慢慢地,她跟保姆的关系有所缓和,她自己也开始扮演起保姆的角色。她坚持要有自己的白护士帽和围裙,轮流地照料弟弟和自己的玩偶。跟她以前的心情形成反差的是,现在的她分明地有些悲伤和恍惚。她经常蹲坐在桌子底下长达数小时,嘴里对自己讲述长长的故事,还唱着诗歌,一方面是由于难以理解,但包含一些有关“护理”主题的愿望和幻想(《我是一个绿色十字护士》),而另一方面,又包含一些想努力表达出来的特别痛苦的情感。
这里,我们发现了这个小女孩生活中的一个重要的、不曾出现过的特征:幻想,诗歌带来最初的振奋、悲伤的情绪——这些通常都应该是在生命的晚些阶段中出现的。那个时候,青年或少女准备切断与家庭的纽带,进而成为一个独立的人,但在心底仍然被想念家里壁炉的温暖这种痛苦的感情所牵绊着。在这个时候,他们就会编织富有诗意的幻想来弥补缺少的东西。将一个4岁小孩的心理与接近青春期的男孩或女孩的心理相比较,乍一看似乎有些荒谬,然而他们之间的相似之处并不在于年龄,而是在于心理状态。那种悲伤的幻想表明了曾属于,而且也应该属于一种外部实物的爱,现在却内化了,即它投向了那个物体的里面了,并在那里产生了一种强化了的幻想活动。这种内向性是从何而来?它是这一时期的一种特有的心理反映,还是源自某种冲突?
在这个问题上,下面的这个事件对我们颇具启发。安娜越来越不听母亲的话了,经常赌气地说:“我要回外祖母那儿去!”
“但是如果你走了我会难过的。”
“啊,你不是有弟弟吗?”
母亲的反应,让我们清楚了那个小女孩威胁说要离开她的真正用意:显然她想听母亲对于她的打算是何意见,母亲总的态度又是怎样的,以及母亲的爱是否已经完全被小弟弟所占据。当然,我们不能对这种显而易见的把戏信以为真。小女孩能清清楚楚地看出来,并且感觉到尽管有了小弟弟,但母亲对她的爱丝毫没有减少。因此,她对母亲在那一点上隐含的责备,是没有道理的。而且对于大人来说,她那有点假装出来的语气和声音也泄露了自己的真实目的。我们经常听见成人说话也带着这种语气。这种语气显然并不希望听者太在意,更不希望因而产生强迫性。同样,那种责备也不想被母亲放在心上,因为它只不过是个前兆而已,后面的抵抗要比这次更厉害。在上面讲述的谈话后不久,又发生了下面的一幕:
母亲:“过来,我们要到花园里去了。”
安娜:“你骗人。如果你跟我说的不是真的,你就要小心了。”
母亲:“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当然说的是真的。”
安娜:“不,你说的不是真的。”
母亲:“很快你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我们这就去花园。”
安娜:“真的吗?你真的确定这是真的吗?你没有说谎?”
类似的情景还出现过多次。但这次她的语气变得更强烈、更坚决,而且重音是落在“说谎”这个词上,这表明小孩怀有某种很特别且不为父母所知的心事。的确,起初他们对小女孩那随口而出的话并没有引起重视。在这方面,他们只是按照所有官方教育的做法行事。我们不是在儿童成长的任何阶段都把他们说的话当真,在重要的事情上我们认为他们大脑还不健全,而在不重要的事情上他们则被训练成最佳的自动反应。在这种抗拒的背后总会有某个问题、某种冲突,这些我们在其他时间和场合听到得并不少。然而,通常情况下我们不会把听到的东西与抗拒联系起来。就这样又有一次,安娜对母亲问了下面这些棘手的问题:
“我长大后想当保姆。”
“我小的时候也这样想过。”
“那你为什么没有当保姆呢?”
“哦,因为我成了母亲,我有自己的小孩要照看。”
安娜(思索着):“我会成为一个跟你不同的女人吗?我会生活在别的地方吗?我还会跟你谈话吗?”
母亲的回答再一次揭示了小女孩的问题所引申的方向。显然,安娜会跟那位保姆一样,有个小孩要照看。保姆的小孩是从哪里来的很清楚,安娜长大后也会以同样的方式得到一个小孩。然而为什么妈妈不是这样的一位保姆呢?——也就是说,如果她不是以保姆的方式得到那个小孩,那她又是怎么弄来的呢?安娜可以像保姆那样得到一个小孩,但这一切在将来怎么变得不一样,或者说在得到小孩这一点上,她将变得跟她母亲一样,要弄清楚这些并不容易。显而易见,那些经过深思的问题:“我会成为一个跟你不同的女人吗?”“我会跟你完全不同吗?”鹳鸟说无法解释,死后重生理论同样也无法解释。因此,人们像保姆得到她的小孩一样得到小孩。而小女孩也能以这种自然而然的方式得到小孩,但她的母亲呢?她不是保姆却也有了孩子?从这个角度出发,安娜问道:“你为什么不是保姆啊?”——意思是说:为什么你不是以那种简单、直接、自然而然的方式得到小孩的?这种间接问话的方式显得有些奇怪,却颇具代表性。也许是出于小孩对这个问题已有了朦朦胧胧的认识,否则就是属于我们假定的由不便直接询问的愿望所激发的某种“外交上的模糊”手段。我们在后面将会找到这种可能性的根据。
因此,安娜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婴儿到底从哪里来?”不是鹳鸟带到人世的;妈妈也并没有死去;也不是像保姆那样得到孩子的。事实上,她以前就问过这个问题,当时爸爸告诉她说是鹳鸟把小孩带到人世间来的。但这绝不是真的,她从来就没有相信过。因此,在她看来,爸爸、妈妈和所有其他的人都在撒谎。这就很容易解释为什么她会对分娩心存疑虑,为什么会责备自己的母亲。但这同时也解释了另一个问题,即她那带有悲伤的幻想,我们曾以为部分是由于内向的缘故。我们现在明白了,她的爱不得不收回以及因此缺乏目标而转向内心的真正对象是什么:她把爱从欺骗她、拒绝告诉她实情的父母那儿收回了(这个不能说出来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呢?这些是小女孩后来自己思考着的一些问题。答案是:那一定是某种必须隐瞒的东西,可能还是危险的东西)。她尝试着用间接的方式让母亲说出实情,结果是徒劳的,所以她就以抵抗来对付抵抗,而且开始把爱投向内心了。当然,一个4岁的小女孩的升华能力对于不仅仅是征兆性的问题来说还太不够成熟,因此她不得不依赖另一种补偿的方式。这就是说,她采取了一种早已不用了的婴儿期的办法来强制地得到关爱,尤其是夜晚哭闹着要妈妈。她在1岁以前曾经常采用这种办法,而且收效甚佳。现在她又采用这种办法,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动机更强,而且还运用得更加熟练。
另外,应该指出的是,墨西拿(Messina)地震刚刚发生,成为人们在饭桌上经常谈论的话题。安娜对任何与之有关的东西都特别有兴趣,一遍又一遍地缠着祖母问地面是如何震动,房屋怎样坍塌,死了多少人。这只是她害怕的开始;她不敢一个人睡,妈妈不得不去看她并陪着她睡,要不然她担心会发生地震,房屋会塌下来把她压死。而白天,她的脑袋里也老是装满了这种问题;当她和母亲一起外出散步时,她会一再缠着她问:“回去的时候我们的房子还会在吗?爸爸还活着吗?你敢保证家里不会发生地震?”而且看到路上任何一块石头,她会问是不是从地震中掉下来的;看到一座尚未建成的房子,她会问是不是在地震中毁坏的房屋,诸如此类,没完没了。后来,她还经常在夜里大声哭喊“地震来了,地震来了”,并说她能听到它的隆隆声响。每天晚上爸妈必须郑重地向她保证:地震不会发生。为了使安娜平静下来,他们尝试了很多办法,比如告诉她地震只发生在有火山的地方。但同时必须告诉她城市四周的山不是火山才行。这种逻辑论证渐渐地使那个小女孩对知识产生了强烈的、不合常情(在她这个年龄)的渴望。终于,有一天她父亲藏书室里的所有地质图片和地图都被拿到她面前,她一边翻阅、查找有关火山和地震的图片,一边问题问个没完没了,不觉一连好几个小时过去了。
这里,我们看到了她试图将恐惧升华为对知识的渴望,且显得精力满满。这让我们觉得在她这个年龄无疑过于早熟。但是,难道我们没有看到,多少有同样问题的聪慧儿童正被大肆灌输着这个不合时宜的升华(sublimation),实则对他们一点好处也没有。因为在这个年龄鼓励升华只会使神经症(neurosis)加剧。小女孩对知识的渴望来自于恐惧,而恐惧实际上是变形了的力比多(converted libido)的表现。也就是说,它是一种成为神经质的内向性,对这个年龄阶段儿童的发展既无必要也没有益处。这种对知识的渴求最终将引申的方向,在几乎每天都会问到的一系列问题中已经非常清楚了:“为什么索菲(Sophie,一个妹妹)比我小?”“弗雷迪(Freddie,她的弟弟)以前在哪里?他是在天堂吗,他在那里干些什么?为什么他现在才降临,为什么不更早些?”
这就是实际的状况,父亲认为一旦时机成熟,母亲就应该将弟弟出生的实情告诉女儿。
这个时机在不久后就自动到来了,安娜又一次向妈妈问到鹳鸟。妈妈告诉她鹳鸟的故事不是真实的,实际上弗雷迪是从他妈妈的肚子里长出来的,就像花朵从地里长出来一样。开始,他只有一点点大,后来他就像植物一样越长越大,越长越大。小女孩专心地倾听着,没有流露出半点惊奇,然后问道:
“但他是完全靠自己出来的吗?”
“是的。”
“但他还不能走啊!”
索菲:“那他是爬出来的。”
安娜(无意中听到索菲的话):“这儿有个洞吗?”——用手指着妈妈的胸脯——“要不然就是从嘴里出来的?谁又从保姆那儿出来呢?”
正这么想着,她突然打断自己大声说道:“不,我知道是鹳鸟把小孩从天堂带到人世来的!”然后,还没等母亲回答她的问题,她就撇开这个话题,再次要去看火山的图片。谈话的当天晚上平静无事。突如其来的解释显然使小女孩的头脑里一下子产生了一连串的想法,它们全是以问题呈现出来的。一个个崭新的、未意料到的图景向她打开了,她迅速地奔向最重要的问题:“婴儿是从哪里来的?是从胸部上的洞里还是从嘴里出来的呢?”两种假设都有可能,都说得过去。我们甚至碰到过一些已婚的年轻妇女,仍然对腹部或剖腹产部位上有洞这种说法津津乐道;这暴露出她们十足的天真。事实上,这不是天真;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往往会涉及婴儿期的性行为,这种性行为后来使正常的性爱也名声扫地。
可能有人会问,小女孩是从哪儿得来这个古怪的想法的呢——要么妈妈胸部上有个洞,要么婴儿就是从嘴里生出来的。为什么她不挑选盆骨中间天然的洞呢,每天都有东西从那里排出来?答案很简单。我们这个小女孩对她母亲所有的教育活动进行的抵抗时间还不长。她的抵抗是基于自己对这两个洞和从那里排出来的东西的强烈兴趣的,这种兴趣与清洁和礼貌的要求并不总是一致的。后来,她第一次了解到了与身体的这些部位相关联的一些特殊的规则。作为一个敏感的小女孩,她很快就意识到关于它们有一些禁忌。于是,她在考虑把这个部位给排除掉了。对于一个孩子,这只不过是思维上一个微不足道、完全可以原谅的失误。如果我们考虑到所有那些人,即使面对最壮观的景象,除了此处之外也看不到任何性行为。实际上,安娜对此的反应远比她的妹妹要温顺得多。她妹妹对粪便兴趣浓厚,且排泄量也很大,甚至在饭桌上也照旧那样举止不当。她老是把她的量多当作是“好玩”,但妈妈说不,这不是好玩,并且禁止这类玩笑。安娜的妹妹似乎欣然地接受了这些无法理解的教导,但不久就有了反击。有一次,当餐桌上上了一道新奇的菜肴后,她坚决不肯尝一尝,理由是那道菜不够“好玩”。结果,所有的新奇菜肴都被她认为“不好玩”而遭到拒绝。
这样的抵触心理非常典型,也不难理解。感情的逻辑非常直截了当:“如果你认为我的游戏不好玩,并要我放弃,那我也不会认为你的游戏好玩,也不跟你玩。”跟所有这类幼稚的报复行为一样,它遵从的原则是:“活该!是你先伤害我的。”
题外话说了这么多,让我们言归正传,回到正题。安娜只是看起来很听话,且非常适应文化要求,只会想到(或至少谈到)刚刚发生的最简单的事情。取代正确的理论的错误理论在来自外部迅猛的启蒙到来之前,有时能占据多年之久。因此难怪这些理论后来——正如我在《精神分裂症心理学》 中指出的——竟成了神经症,或精神错乱这些重要症状的决定因素。然而,这些错误理论的形成和坚持甚至还得到了家长和教育学家们的支持。心灵中存在多年的东西将永存在某处,尽管它们可能会隐藏在一种看似性质不同的补偿行为之中。
但就在“婴儿从哪里来”这个问题解决之前,一个新的问题事实上已经产生了:如果小孩是从妈妈那里来的,那么护士呢?是不是也有小孩从她那里生出来?紧接着的是一声突然的惊叹:“不,我知道是鹳鸟把他从天堂带到人间的!”小孩不是从护士那儿来的这个事实为何如此奇怪呢?我们记得,安娜把她自己就当作护士,并打算将来成为一名护士,因为她也想要一个小孩儿,并能像那个护士一样轻易地就能得到一个。但是现在,当知道小弟弟是在妈妈肚子里长出来的,她该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令她焦虑不安,但这并未持续多久,她很快就回到先前的鹳鸟——天使说了。对于这种说法,从来都没有人真的相信过,而且在几番论证后就遭到彻底的否定了。然后,还有两个问题悬而未决。第一,婴儿是从哪儿出来的?第二,也是更难的一个,为什么妈妈有小孩,而护士和佣人没有?这两个问题都不只问过一次。
第二天午饭的时候,安娜突然宣布说:“我哥哥现在在意大利,住在一间用布和玻璃造的房子里,但房子不会坍塌。”
跟往常一样,这也无法得到她的解释;安娜的抗拒心理太强烈,不愿自己被人逼迫。这个独特而又很非正式的宣告意义重大。差不多有三个月,这个小孩一直在讲述同一个幻想:她的“哥哥”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所不有。他到过别人没有到过之地,做过别人不被允许做之事,还拥有不计其数的牛、马、羊、狗,等等。 他们都有这样一个大哥哥。其实,这个幻想的来源就在眼前:他的原型就是父亲,他对于妈妈来说就像是个哥哥。因此,小孩也必须要有这样一个强大的哥哥。这样的一个哥哥很勇敢,目前正身处危险的意大利,住在一间令人无法想象的危房里。对于那个小孩来说,这是一个重要的愿望满足: 地震不再可怕。结果所有的恐惧和焦虑都一扫而空,不复存在了。现在对于地震的恐惧完全消失了。现在每天晚上她不再把父亲叫到床前壮胆,而是变得越来越深情,并央求父亲亲吻她表示晚安。为了弄清这个新的态势,父亲拿来更多有关火山和地震的图片给她看,然而她总是漠不关心地对着图片冷淡地说:“死人!这些我以前都看过了。”甚至火山爆发的图片也不再能吸引她的注意了。就这样,她对于科学的兴趣顷刻间荡然无存了,跟那些兴趣的产生同样突然。然而,在安娜获得启发后接下来的几天里,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因为她将新发现的秘密告诉给朋友们了。她最初是不厌其烦地详细讲述弗雷迪是如何在妈妈的体内长大的,以及自己和妹妹如何同样地在妈妈的体内长大;爸爸如何在他的母亲,妈妈在她的母亲,仆人们在他们各自的母亲体内长大。靠着这些不计其数的问题,她也证实了她所知道的那些是否基于事实。由于她对那些也很怀疑,因此需要反复加以证实来消除她的疑虑。同时,小孩们又会时不时搬出鹳鸟——天使说,但语气却没有以前那么坚定,甚至对着布娃娃说话也是带着唱歌的语气。
然而,新学到的东西,显然有效,因为恐惧症没有复发。
仅有一次她面临崩溃的危险。在获得启发大概一周以后,她父亲得了流感,整个上午都躺在床上。而安娜对此一无所知,她走进父母的卧室,惊奇地看见父亲躺在床上。她露出古怪而惊奇的神色,站在离床远远的地方不愿靠近,显然又感到受了惊吓、难以置信。她突然问道:“你为什么躺在床上?你身体里边不会也有小孩吧?”
自然,她父亲忍不住大笑,并告诉她说小孩从来都不会长在父亲身体里面,事实上男人不会有小孩儿,只有女人才会有。听到这些,那个小孩马上就又变得友好起来。然而,虽然表面上就此平静下来了,但问题却在向纵深方向发展。过了几天,安娜再次在午餐上宣布:“昨晚我梦到诺亚方舟了。”父亲问她梦到什么了,而安娜的回答只是一连串的胡话。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必须耐心等待,静观其变。果真如此,几分钟之后,安娜对祖母说:“昨晚我梦到诺亚方舟了,船里有很多小动物。”又是一段停顿。接着她开始第三次讲起这个故事:“昨晚我梦到诺亚方舟了,船里有很多小动物。而在船底有个盖子,一打开所有那些小动物们就掉下去了。”见识广博的人们会懂得这个幻想。那个小孩的确是有一个诺亚方舟,但那个开口,一个盖子是在船顶,而不是船底。这实际上是一个微妙的暗示,意味着小孩是从嘴里或胸口生出来的这个看法不对,安娜已经很清楚小孩从哪里生出来的——是从下面生出来的。
几个星期过去了,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事发生。只有一个梦:“我梦到爸爸和妈妈,他们在书房待到很晚,而我们这些小孩们也在那里。”
表面上,这只是小孩们的一个众所周知的愿望,他们希望能够跟父母一样待到很晚。这个愿望在此是为了,或者用来遮掩另一个重要得多的愿望,即在晚上当父母亲独处的时候能和他们在一起,而且是在她曾看过那些有趣的书,满足过求知欲的书房里,所以很自然,也很单纯。换言之,她的确在向那个迫切的问题——小弟弟从哪里来寻找一个答案。如果小孩们能够跟父母在一起,他们会找到答案的。
几天后,安娜做了个噩梦,醒来的时候大声尖叫:“地震要来了,房子开始晃动了!”她妈妈走到她身边安慰她,说地震不会来,万物都是静悄悄的,人人都在安睡。接着,安娜急切地说道:“我想看春天,看看小花儿是怎样长出来的,看看田野里是怎么开满花朵;我想去看看弗雷迪,他的小脸蛋儿是如此可爱。爸爸在干什么——他说什么了?”妈妈告诉她他睡着了,什么也没说。然后安娜带着讥笑的语气说道:“大概明早他又要生病了!”
我们必须回过头再去读这段话。上文最后一句话不是认真的,因为带着一种讥笑的语气。上一次爸爸生病了,安娜怀疑他是不是“身体里面有东西”。因此这里的讽刺意味着“很可能他早上会生孩子了”!但这是随口说的,因为爸爸不可能有小孩儿,只有妈妈才有;也许她明天又会生一个,但从哪里生出来的呢?“爸爸在干什么?”这里我们能看出这个难题有一个清楚的逻辑:如果爸爸不能有孩子,那他在干什么呢?安娜非常想找到所有这些问题的答案;她想知道弗雷迪是怎样来到人世的,她想弄清春天花朵是怎样从地里长出来的,而所有的这些愿望都被她对地震的恐惧隐藏在背后了。
在这段插曲过后,安娜安稳地一觉睡到大天亮。早上她妈妈问她昨晚到底怎么回事儿。安娜却什么都不记得了,而只记得做了一个梦:“我梦到我能让夏天到来,然后有人把一个奇形怪状的木偶 扔到马桶里去了。”
这个梦里包含两个不同的场景,由“然后”这个词分开。第二部分源自最近想要一个木偶的愿望,即想要一个男娃娃,就像妈妈有了一个小男孩一样。有人让一个奇形怪状的木偶掉到马桶里去——但通常情况下,我们是让完全不同的东西掉到马桶里去的。因此,安娜的推断是,小孩生出来就像东西掉到马桶里去。这和《小汉斯》案例中的“大便理论”(Lumpf-theory)很相似。当一个梦中有几个场景的时候,通常每个场景都代表那个难题答案的一个特殊的变体。因此第一部分只是在第二部分里主题的一个变体而已。上面我们已经注意到“看看春天”或“看看花朵长出来”的含义。现在安娜梦到她能让夏天到来,即能让花朵长出来;她自己能有一个小孩儿,而梦的第二部分则以一个类似的动作来暗示。这里,我们能清楚地看出,这看似是对前晚的谈话很感兴趣,不带个人感情,实则背后隐藏着自私的愿望。
几天后,有位女士来看望小女孩的母亲,预测她的产期。显然,小女孩对此毫无察觉。但在第二天那些小孩儿们玩耍的时候,在一个姐姐的指引下,把父亲废纸篓里所有的旧报纸都拿出来,塞到腹部的外衣里面,因而这次模仿正确无误。当天晚上安娜又做了个梦:“我梦见镇上的一位女士,她的肚子很大。”梦中的主角总是做梦人自己,只不过戴着某个面具,因此前一天的游戏就不难理解了。
不久,安娜的举动让她母亲吃了一惊:她把布娃娃放在衣服里,然后慢慢地,让布娃娃的头朝着下面,把她拿出来,嘴里说道:“看,小孩要出来了,现在完全出来了。”安娜是在告诉她母亲:我就是这样思考出生那个问题的。你认为呢?对不对?这个游戏的确意味着一个问题,因为正如我们在下文将看到的,这种猜测仍有待得到正式的确认。
对于这个问题的思考决不是到此为止了,从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安娜持有的看法里可以看得很明显。几天后,她用自己的泰迪熊又玩起了同一个游戏,泰迪熊可是她最喜爱的玩具。又有一天,她指着一朵玫瑰对祖母说:“看,玫瑰快有孩子了。”由于这话祖母并没有听得很懂,小孩指着花萼说:“你没看到这里鼓起来了吗?”
一天,她正和妹妹吵闹,她妹妹生气地说道:“我要杀死你!”安娜则回答说:“我死后你会很孤单,然后你就只有祈求上帝赐给你一个活小孩儿。”说完,场面马上就变了:安娜成了天使,她妹妹在她面前跪下,并求她送来一个活小孩儿。这样,安娜就成了能带来小孩儿的母亲了。
有一次,他们晚饭后吃橘子。安娜急切地说:“我要一个橘子,我要一口把它吞到肚子里去,然后我就会有个孩子了。”
这立刻使我们想起一则童话,把水果、鱼和诸如此类的东西 吞到肚子里后,怀不上孩子的妇女就终于能怀孕了。在这儿,安娜试图找出小孩儿到底是怎样到达母亲身体里去的这个问题的答案。而她采取了一种以前从没有过的调查方式。解决的办法就是类比,这是儿童最初的思维的特点(类比的思维方式成人也有,紧贴于意识层下面。梦和精神分裂症一样,使类比这种思维浮出水面,显而易见)。在德国以及很多其他外国童话里,人们经常可以发现此类幼稚的类比。童话似乎成了童年的神话,这些神话中除了别的东西外,还包括一些小孩儿们为自己编造的一些有关性的故事,甚至成人也能感受到其魅力。童话的诗意,并不仅仅在于有些古老的理论仍存留在我们的意识里。当我们哪怕最久远的年轻生活的片段又闯入我们现在生活时,我们都会产生一种奇怪、神秘的感觉。它并没有到达意识里,只不过将其浓烈的感情投射到意识的大脑里而已。
小孩是怎样进入母亲体内这个问题是不容易解决的。因为,把东西送入身体里唯一的途径是通过口腔。母亲吃了什么像水果样的东西,然后在她身体里长大,这似乎是合乎逻辑的。但这里又有另外一个难题:我们知道母亲生出了小孩,但是父亲起什么作用呢?大脑为了节省,会把两个未知的问题联系起来,用其中的一个来解决另一个,这已成为一个古已有之的原则了。
这样,有个信念很快就占据了小孩的内心:父亲一定参与了这个事情的全过程。尤其是小孩从哪里来这个问题,使得小孩儿是怎么进入母亲身体里的这个问题仍有待解决。
父亲起什么作用呢?安娜心里完全被这个问题占据了,其他的什么都不想了。一天早晨她跑进父母的卧室里,他们都还在穿衣服,她一下子跳到父亲的床上,脸朝下,两条腿不停地摆动着,带着哭腔说:“看,爸爸是不是就是这样做的?”她父母都笑了,什么也没说,因为他们后来才渐渐明白这个举动大概隐含的意思。想想小汉斯的马,它的腿也是这样摆动着,这两者是多么惊人地相似啊。
有了这个最新的发现,问题似乎到此为止了。无论如何,小孩的父母再也找不到任何机会以进行任何相关的观察。此时问题陷入停滞并不显得非常意外,因为这是最难的部分。小女孩对精液和性交一无所知。在她看来只有一种可能:母亲一定是吃了什么东西,因为只有这样东西才可以进入到体内。然而父亲起什么作用呢?她经常拿自己同护士和其他未婚的人相比较显然有一定的意义。安娜一定得出这样的结论:在某种程度上说,父亲的存在是至关重要的。但他到底起了什么作用?这一定跟腿部有关,在这一点上安娜和小汉斯不谋而合。
这种停滞不前的状态持续了大约五个月,在此期间没有出现恐惧症或任何其他情结消解的迹象。接下来有了第一次预兆。当时安娜家住在一座乡村房屋里,附近有个湖,小孩子们可以和妈妈一起在那里洗澡。安娜害怕到水没过膝盖以上的地方去,有一次她爸爸径直把她带到深水处了,不料安娜突然大哭起来。当天晚上,要上床睡觉时,安娜对她妈妈说道:“爸爸想淹死我,是不是?”
几天后她又大哭了一次。原来她一直挡着他们家园丁的路,后来园丁开玩笑似的把她举起来放进一个刚挖好的坑里。安娜开始大声痛哭起来,后来对别人说,那个人想把她埋在里面。
最后一次的情形是这样的:一天夜里安娜从梦里惊醒了,发出恐怖的叫喊声,她妈妈马上走到隔壁房间安慰她。安娜说梦到“一辆火车从她头顶上开着,突然翻倒下来了”。
这与小汉斯案例中的“公共马车”的故事很相似。这些事件清楚地表明恐惧依然存在,也就是说存在一些障碍,妨碍了将小女孩的爱转移到父母身上,因此很大一部分就转化成了恐惧。只不过,这次怀疑的对象不是指向母亲,而是父亲。她认定父亲一定知道秘密,但永远不会泄露出来。父亲可能干了什么呢,或隐瞒了什么呢?对于这个小女孩来说,这个秘密看来是个非常危险的东西,因此,很显然她对父亲做了最坏的打算(小孩儿对父亲的这种畏惧在成人身上也能看到,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精神分裂症,它揭开了很多无意识过程的秘密,似乎它是按照精神分析的原则在活动)。这里,安娜得出了一个看似荒谬的结论:她父亲想溺死她。
与此同时,安娜长大了一些,对父亲带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特殊兴趣。语言无法表达小女孩儿眼睛里闪烁的这种特别的温柔、好奇的眼神。
孩子们在这个时候开始玩起了一个有趣的游戏绝非偶然。他们管两个最大的布娃娃喊“奶奶”,并选择在医院里玩,一间工具房被他们当作了医院。他们把“奶奶”带到那里,关押起来,整夜坐在那里。这里的“奶奶”显然会让人联想到前面讲到的“大哥哥”。而且“奶奶”很可能就是代表她母亲。因此,小孩们已经谋划要除掉母亲。 母亲最近又让安娜不高兴,这当然也助长了她那个想除掉母亲的意图。
事情是这样的:家里的园丁整一大块花坛,正在撒花种。安娜兴高采烈地帮着园丁撒种,显然并没有去猜测这个游戏中有什么深层次的含义。大约过了两个星期,她惊喜地看到土里正在长出嫩芽。有一次她跑去问她母亲:“眼睛是怎么长到脑袋上去的啊?”
母亲告诉她不知道。但安娜继续问上帝或者她父亲知不知道,为什么上帝和父亲什么都知道?后来母亲让她去问她父亲,他也许能告诉她眼睛是怎么长到脑袋上去的。后来有一天家里人聚在了一起,搞了个茶会。餐后,父亲继续坐在桌前看报,安娜站在后面。突然,她走到父亲面前说道:“告诉我,眼睛是怎么长到脑袋上去的?”
父亲:“眼睛不是长到脑袋上去的;它们从一开始就存在,是和脑袋同时长的。”
安娜:“它们不是种上去的吗?”
父亲:“不,它们是就那么长在脑袋上的,跟鼻子一样。”
安娜:“那嘴巴和耳朵也是那样长在脑袋上的吗?还有头发呢?”
父亲:“是的,它们都是一样的。”
安娜:“连头发也是一样的?但刚生下来的小老鼠全身都是光溜溜的。那些毛发先前在哪里呢?难道不是有些种子?”
父亲:“不是。你知道的,毛发是从一些小颗粒长出来的,那些颗粒像种子,但它们已经在皮肤层里,不是有人种在里面的。”
父亲现在面临一个困境。他猜出了小家伙要把话题引向何处,因此他没有搅乱她的问话。由于一次偶然,种子理论被机智地引入进来了,最幸运的是,种子理论是她从自然中领悟到的。小女孩的话中带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急切,这使得我们不得不加以考虑。
安娜(明显有些失望,带着痛苦的嗓音):“那么弗雷迪是怎么到妈妈肚子里去的呢?谁把他弄进去的呢?谁又把你弄到你妈妈肚子里去的?他从哪里生出来的呢?”
在这一连串的问题中,她父亲首先回答的是最后一个:
“这样想,你知道弗雷迪是个男孩;男孩长大成男人,女孩长大成女人,而只有女人才能有小孩。你想想,弗雷迪能从哪儿生出来呢?”
安娜(开心地笑着,指着自己的生殖器):“他是从这儿生出来的吗?”
父亲:“当然了。你一定早就想到是那儿。”
安娜(放下这个问题):“那弗雷迪是怎么进到妈妈肚子里去的呢?是有人把他种在里面的吗?种子种的吗?”
对于这个再具体不过的问题,父亲已经无法回避了。父亲对她慢慢解释,她聚精会神地听着。父亲说,母亲就好比土壤,而父亲好比是园丁;父亲能提供种子,可以在母亲的身体里长,然后就能生出小孩。这个答案让她非常满意;她马上跑到她母亲那里,对她说:“爸爸已经全告诉我了,现在我什么都知道了。”但是她究竟知道什么,她对谁也没有说。
这刚刚获得的新知识,在第二天就应用到实际中去了。安娜走到母亲那里,欢快地说道:“想想看,妈妈,爸爸告诉我说弗雷迪是个小天使,是由鹳鸟从天堂带到人间的。”母亲自然很吃惊,说道:“我敢肯定你爸爸绝对没有告诉你这些。”对此,小女孩儿只是笑着跑开了。
这是她在报复。她母亲显然不会或不能告诉她眼睛是如何长在脑袋上去的;甚至也不知道弗雷迪是怎么进入她身体里的。因此,她会轻易就相信关于鹳鸟把小孩从天堂带到人间这个古老的说法。至今她仍可能对此深信不疑。
现在小女孩心满意足了,既增长了知识又解决了一个困扰良久的难题。然后,比这更重要的是,她跟父亲的关系更加亲密了,但这对于她心智上的独立一点也没有损害。当然,这给父亲带来了一种不安的感觉,因为对一个四岁半的小女孩说了很多别的父母会谨慎地保守着的东西,他并不十分高兴。安娜知道这些后会做什么呢?这个想法让他很不安。要是她不经考虑,自己试起来该怎么办?她很可能就教会她的那些玩伴们,或者兴高采烈地向大人们问一些无知却难堪的问题。然而,这些担心后来都被证明是多余的。因为对于这些,无论是当时还是后来,安娜对任何人都没有说过半个字。然而,这次的启发却让这个问题得到了完全控制,因此没有出现新的问题。但是,在她的潜意识里,人类是如何创造出来的这个谜并没有消失。在那次启发过了几个星期后,安娜说她做了这样一个梦:“她在花园里,几个园丁正对着树小便,而且她爸爸也正在做着同样的事。”
这让我们再次想起先前那个尚未解决的问题:父亲起了什么作用?
也是差不多在这个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一个木匠到他们家修理碗柜;安娜在一旁看着木匠测量木头。当天晚上,她梦到那个木匠把她的生殖器“割掉”了。
这个梦可以理解为安娜在问她自己:它会对我起作用吗?人们为了达到目的难道不是做了类似木匠做的事吗?这种假设表明,此刻这个问题在她的潜意识里尤为活跃。因此,对此还有些东西没有弄清楚。下面这件几个月后——也就是当安娜将满5岁的时候——才发生的事情也证明事实是这样。与此同时,她的妹妹索菲对这些也越来越感兴趣。当安娜对地震怀有恐惧症那阵子,她得到了有关小孩从哪里来这个问题的启发时,索菲也在场,正如读者可能还记得的,甚至当时还插入一句明显表明理解了的话。然而,事实上她当时还无法理解那些东西。不久这就十分清楚了。有一阵子,她对母亲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爱恋,几乎形影不离;但她也很淘气,爱发脾气。在这段脾气不好的日子里有一天,她试着要把小弟弟从童车里推倒在地。妈妈批评了她,她却大声地哭了起来。突然,眼里还带着眼泪,说道:“小孩从哪里来的,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她得到了与她姐姐先前得到的同样的答案。这下子似乎让她不再被那个问题烦恼了,而且一连好几个月都平静无事。接着又有一阵子,她又开始抱怨起来,脾气也大。一天,她突然对母亲问道:“弗雷迪以前真的在你身体里面吗?”
母亲:“是的。”
索菲:“是你把他挤出来的吗?”
母亲:“是的。”
安娜(打断):“那他是不是从下面出来的呢?”
这里,安娜用了一个很孩子气的词,既可以指生殖器又可以指肛门。
索菲:“然后你就让他掉下来的?”
“掉下来”这个说法源自小孩非常感兴趣的排便时的反应,排便时人们让粪便掉进便池。
安娜:“或者是因为他呕吐了?”
前一天晚上,由于肠胃不适,安娜有点呕吐。
几个月后,索菲突然对此有了了解,现在她希望确认先前让她知晓的那些答案。这种双重确认,似乎表明对她母亲所给的答案还心存疑虑。从这些问题的内容来判断,之所以心存疑虑,是由于出生这一过程没有完全解释清楚。“挤”这个词小孩子们有时用来指排便这一行为。这也告诉我们索菲会产生什么样的想法。她后来关于是不是有人让弗雷迪“掉下来”所说的话,暴露了她近乎荒唐地把小弟弟完全当作排泄物了。对此,安娜说了一句话——也许弗雷迪“呕吐”了。前一天她自己的呕吐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是她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呕吐。这是让东西排出体外的一种方式,尽管很明显此前她并没有把这放在心上(只有一次例外,当她们在讨论身体上存在的孔,而她当时想到是嘴巴)。她的话坚决地否定了排泄说。为什么她没有立刻指向生殖器呢?她最近的一个梦也许能给我们弄清可能的原因提供一些线索:关于生殖器安娜还有一些东西没有搞清楚;某种事情必须发生才能让它“起作用”。也许根本就不是生殖器;也许小孩的种子就像食物一样是从嘴巴里进入身体里去,然后又像“呕吐”一样从身体里出来。
因此,关于小孩出生的详细过程仍是个谜。安娜再一次听妈妈说小孩是从下面生出来的。大约一个月后,安娜突然做了下面这个梦:“我梦见我在叔叔和婶婶的床上。他们俩都在床上。我把叔叔身上的被褥揭开,然后躺在他的腹部,我的身体在那上面上上下下地摇晃着。”
这个梦来得很突然,纯属意外。当时,小孩子们一连几个星期都在度假,而他们因公事留在城里的父亲,也恰好那天到叔叔家。安娜当时对父亲格外地爱恋。他开玩笑地问她:“今晚你跟我一起到城里去吗?”安娜答道:“是的,那样我就可以跟你睡了。”这段时间,她亲切地靠在父亲的肩膀上,就像母亲有时那样。过了一会儿,她就说出了做的那个梦。前些时候,她在叔叔家作客,跟梦中(这个梦,也是几天前的事)提到的婶婶在一起。她特别盼望能去作客,因为她肯定可以见到两个堂弟,她真的很喜欢他们。不巧的是,两个堂弟不在家,安娜非常失望。她目前的处境一定与梦到的东西有某种关联,因为她立刻就把它记住了。梦的内容和她与父亲的谈话之间的关系再明显不过了。叔叔是位年老的男子,小女孩只是跟他见过几次面而已。在梦里,他显然是她父亲的替身。前一天感到失望的事情——她跟父亲睡在一起——在这个梦里得到了补偿。这里我们有了现在的第三个比较层面。因此,她就能立刻记住那个梦了。那个梦重演了安娜经常在他父亲的床上(空着)玩的一个游戏。这个游戏就是,双腿在床垫上不停的摇晃、击打。这个游戏引发了一个问题:“爸爸是不是就是这样做的啊?”但立刻令她失望的是,她父亲回答说:“你可以在隔壁房间一个人睡。”然后她记起了让她先前的一个(跟她的堂弟)在性方面受挫得到安慰的梦。同时,从本质上说这个梦印证了一种理论:“它”发生在床上,并通过上文说过的那种节奏性的动作。而她躺在叔叔腹部这个话题与她呕吐有没有关系,此时还无法得到证明。
这就是目前为止我们的观察结果。安娜现在已是一个四岁多的小女孩,而且正如我们已经观察到的,已具有一些最重要的有关性的知识。这些知识对她的道德和性格有没有什么不良影响仍有待进一步观察。对于其有益的疗效我们已经说过了。同时,从报告中我们也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当她妹妹要面对这个问题时,需要某种对她自己来说独特的解释。但如果时机尚未成熟,任何启发似乎都起不到一点作用。
我并不提倡对学龄前儿童进行性教育,或者任何标准化的机械性解释。因此,我无法提供任何积极的、普遍有效的建议。我所能做的,是从已记录的材料中归纳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我们应该看到儿童真实的状况,而不是我们所期待的;在对其进行教育时,我们应该遵循发展的自然道路,避免死板的规定。
补充说明
正如在前言里已经说过的,在这篇文章初次发表后,我们的观念已发生相当大的变化。在诸多的观察结果中,有一点尤其尚未得到足够的重视。那就是小孩子们尽管一再得到启发,他们却对怪诞的解释表现出一种明显的偏爱。自从本文初次发表以来,这种跟我的预测完全相反的倾向——小孩子仍然偏爱怪诞的理论——已经增强了。就这个问题,我这里有很多无可争辩的观察结果,其中一些是关于其他父母的小孩的。比如,我有一个朋友,他不赞同在教育中保守任何无用的秘密。他四岁的女儿去年被允许帮助母亲装饰圣诞树。但今年小女孩却告诉母亲:“去年的不对。这次我不看,你用钥匙把门锁上。”
基于诸如此类的观察,我一直在想,为儿童所偏爱的那种怪诞的或神话般的解释,是否由于这个原因比“科学的”解释更加合适。尽管科学的解释在事实上是正确的,却可能永远封上儿童想象的大门。在我们当前的这个例子中,通向想象大门还是可以打开的,但这仅仅是由于幻想将“科学”撇到一边儿去了。
他们的启发对儿童造成了伤害吗?这类情况从未发现过。他们健康地成长,一切正常。他们提出的问题显然被抛到脑后了,可能是由于在学校生活中产生了别的丰富多彩的兴趣爱好,以及诸如此类的原因。但幻想活动丝毫不会受到影响,也没有误入任何可能被称为异常的歧路。这种精巧的天性从偶然的话语和观察中就明显地看得出来了,不带一点儿掩饰。
因此,我认为早期的自由讨论会占据儿童想象的上风,进而阻碍任何隐秘的幻想的发展。这样的幻想为这些事提供一个异样的看法,因而只会妨碍思维的自由发展。幻想活动全然不顾正确的解释,在我看来,似乎表明所有自由地发展的思想都无比需要将自己从现实中解放出来,并创造一个属于它自己的天地/世界。
因此,无论给小孩以虚假的解释是多么不可取——因为这只会种下怀疑的种子,然而在我看来,坚持传授正确的解释也是同样的不可取。因为这种僵化的一致性会限制智力的自由发展。而且小孩也会不由自主地陷入一种具体主义(concretism)的视阈,进而阻碍其进一步发展。与生理同等重要的是精神,它也有自身不可侵犯的权利。可以明确地说,原始人就是到了成年时代,也会对众所周知的性行为作最荒谬的判断,比如说性交与怀孕无关。 [1] 由此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这些原始人甚至不知道存在着这样一种联系。然而,更准确的调查已经表明,他们对动物交配后就会怀孕十分清楚。只是对于人类而言,这些被否认了——不是不知道,而是坚决地否认了——事情就是这样,原因很简单,他们倾向于神话般的解释。这种解释已将其自身从具体主义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从这些事件中我们不难看出,对文化尤为重要的抽象往往萌发于原始人群中,这种情况屡见不鲜。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儿童的心理也是这样。如果某些南美印第安人确实把他们自己叫做红色凤头鹦鹉,并确切地否认这是一种比喻性的说法,这在“道德”层面上绝对与任何性压抑都没有关系,而是由于在思维活动中固有的独立性法则,也得益于它从感官觉察的具体主义中解放了出来。我们必须给思维活动制定一个单独的原则,这个原则只是在小孩婴儿期的多价性性情方面与性欲的初期阶段相一致。将思维的起源简单归为性欲,是与人类心理的基本事实背道而驰的。
[1] [参见布罗尼斯拉夫·马林诺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原始人的性爱》( The Sexual Life of Savages )第三版,伦敦和纽约,1932年。——英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