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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人

“古代”这个词是原始、初始的意思。要评价今日文明人的重要性,可以说是最费力而不讨好的一件事,但要说起古代人,我们的处境显然就舒服多了。评说文明人的时候,评价者原本想从一个更高的角度来观看,但却发现自己也有着跟被评价者一样的预设,也同样受到其偏见的蒙蔽。不过对古代人而言,我们在时间上已经远远脱离了他们的世界,我们的心理装备由于存在更大的差异性也超过了他们。因此,由于有了这一点点优势,我们就可以来研究他们的世界以及这个世界对他们的意义。

此话一出,我就设定了自己演讲的主题。我只能限制自己讲古代人的精神生活,因为在这么短的篇幅之内要淋漓尽致地描述古代人几乎是不可能的。我想限制在心理领域,决不谈人类学的发现。当我们谈到一个人的时候,我们想的不是他的解剖结构、他的头盖骨的形状,也不是他的肤色,而是指他的心理世界、他的意识以及他的生活方式。因为这些东西都是属于心理学的主题,我们在这里就主要谈一谈古代人的心理和原始心态。尽管有所限制,但我们发现我们的主题还是扩大了,因为具有古代心理的不仅只有原始人。这也是现代文明人的心理,而不单单是现代社会中那些有“返祖现象”的人才有的心理。恰恰相反,所有的文明人,不管他们的意识发展如何,在心灵深处他们依然是古代人。人类的躯体把我们跟哺乳动物联系起来,显露出来大量可以追溯到进化早期爬行动物时代的迹象。同样,人类心灵也是进化的产物,只要顺藤摸瓜找到其起源,它就会显示出不计其数的古代特质。

在我们一开始接触到原始人或是通过科学著作读到原始人的心理的时候,我们肯定都会非常讶异,觉得古代人简直是不可理喻。列维——布留尔本人就是原始人心理领域的权威,他就总是不厌其烦地强调“前逻辑”的心理状态和我们自己的意识观点之间存在着异乎寻常的差异。原始人无视经验给予的显而易见的教训,总是失口否认再也明显不过的因果关系,他们不会简单地用碰巧或者合理的因果关系来解释事情,相反,他们认为自己的“集体表象”从本质上就合理有效。这在作为文明人的布留尔眼中简直就是不可理喻。布留尔的“集体表象”指的是那些从一开始其真实性就被认为是不言而喻且得到广泛流传的观点,比如原始人关于鬼魂、巫术、药力等等的观点。人到了一定年纪或者得了某些致命的病就会死亡,这对我们来说是再好理解不过的了,不过对原始人而言就并非如此。当有人寿终正寝的时候,他们不相信这是年老的缘故。他们会说有人岁数大得多但也还活着。同样地,也没有人是因病去世,因为有别的人也得了同样的病却康复了,或者还有人根本就不得这种病。对他们来说,真正的解释总是魔术。一个人要不就是被鬼魂索了命,要不就是被巫术杀了。很多原始部落认为唯一的一种自然死亡只能是在战争中死亡。有的部落甚至认为在战争中死去也是不自然的,认为将他们致死的敌人不是巫师就是用了某种被施了法的武器。这种荒谬的想法有时候甚至有更令人侧目的形式。比如,一个欧洲人打死了一只鳄鱼,然后在鳄鱼的肚子里发现了两个脚环。土著人认出来脚环属于前不久两个被鳄鱼吞了的妇女。马上,他们就会指控说这是巫术;这件本来很自然的事情肯定不会引起欧洲人的任何疑心,但土著人就会用列维——布留尔所说的“集体表象”的某个预设来进行出人意料的解释。土著人说,有个不知是谁的巫师召唤了这只鳄鱼,命令它捉住那两个女人,带到他的跟前。鳄鱼执行了这个指令。但是,鳄鱼肚子里的脚环是怎么回事?他们解释说,鳄鱼是从来不吃人的,除非有人命令它们这么做。这只鳄鱼只不过是从巫师那里得到了脚环作为报酬而已。

这个故事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说明了这种任意无常的解释事物的方法,这就是“前逻辑”心态的特点。我们称之为前逻辑,是因为在我们看来这种解释荒诞可笑、毫无逻辑可言。但是,之所以我们会这么认为,是因为从一开始我们的假设就跟原始人大相径庭。假若我们跟原始人一样认定世界存在着巫师和其他神秘力量,而不相信有所谓的自然原因,那么原始人的推断也会完全符合逻辑。事实上,原始人不比我们更有逻辑,也不比我们不讲逻辑。只不过是他们的预设不同,这就是他们不同于我们的地方。他们的想法和行为都是基于跟我们完全不同的假设之上。对于所有那些在某些方面有所异常,从而让他们觉得困扰、害怕和震惊的东西,他们都会归因为我们所说的超自然根源。当然,对他们来说,这些根源都不是超自然的,而是属于他们的经验世界。当我们说这栋房子因为遭到雷击而被烧毁了的时候,我们觉得自己是在讲事情的自然发生顺序。原始人说一个巫师用闪电来烧房子的时候,他们也同样觉得这就是事情的自然顺序。在原始人的世界中,绝对没有任何东西——只要是异于平常或者令人瞩目的东西——不能用本质相同的理由来解释。但是,原始人在用这种解释方式的时候也跟我们一样:他们不会去审视自己的假设。对他们而言,死亡和其他疾病都是由鬼魂或者巫术引起的,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实,正如我们无可避免地会断定病是由自然原因导致而成一样。就像我们不会将病归咎于巫术一样,他们也不会将其归咎于自然原因。从根本而言,他们的心理作用方式跟我们没有任何不同。正如我所说,只有原始人的假设才使他们与我们不同。

也有人会假设原始人有不同于我们的感觉,有另外一种道德——也就是他们有“前逻辑”性格。毫无疑问,原始人有着不同的道德规范。当有人问一个黑人酋长善恶有什么区别时,酋长宣称:“我偷敌人的老婆,这是善。敌人偷我的老婆,这就是恶。”在很多地区,踩一个人的影子是奇耻大辱。在别的地方,不用石刀用铁刀来剥海豹皮是罪无可恕。不过,让我们扪心自问一下。难道我们不认为用钢刀吃鱼、把帽子一直挂在房间里,或者嘴里夹着烟跟女士问好都是有罪的吗?对我们来说,同样也对原始人来说,这些事情都跟道德无关。猎取人头的原始人有的也善良、忠诚,执行残酷仪式的有的也虔诚、勤勉,有的杀人者也是抱有神圣的信念。在对道德态度的重视上,原始人一点都不落后于我们。他们的善就跟我们的善一样,他们的恶也跟我们的恶一样。只是表现的形式不同而已,道德判断的过程是完全一样的。

同样,有人认为原始人的感官比我们敏锐,或者说他们有所不同。但是他们高度发达的方向感、听觉和视觉完全是在于职业上的差异。一旦碰到了经验之外的事情,他们就会十分迟钝、无比笨拙。有一次,我给一些土著猎人看杂志图片,这些猎人的眼睛跟老鹰一般锋锐。而我们的孩子一眼就可以认出图片上有人像,但是猎人们把图片翻过来转过去地看,直到后来有个猎人用手指沿着图像画了画,最后惊呼:“这些是白人!”大家一片欢呼,就好像有了重大发现。

许多原始人都有着难以置信的准确的方向感,这从根本上来说是由职业导致而成。原始人绝对必须能够在森林中和灌木丛里找到自己的方位。即便是欧洲人,他们在非洲住一阵子之后,也会开始注意到自己以前做梦都不会注意的东西——因为害怕即使有指南针也还会无望地迷路。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表明原始人思考、感觉或者认知的方式跟我们有什么本质区别。原始人的意识领域比我们小,或者看上去是如此,他们几乎无法进行需要集中注意力的脑力活动,这相对而言都不重要。没错,最后一点令欧洲人感到很奇怪。比如,我跟土著的聊天从来都超不过两小时,因为到那个时候他们就会说自己累了。他们说这种聊天太难了,可是我只不过是极其随意地问了几个很简单的问题而已。不过,同样是这些人,他们在狩猎或长途跋涉的时候,其注意力和耐力却令人震惊。比如,我的信差一次就能跑七十五英里。我看到一个身怀六甲的妇女,背上背着个小孩,吸着一根烟管,围着篝火跳了一晚上的舞。当时的气温是35度,她也没有昏倒。不能否认,对于他们感兴趣的事情,原始人还是能够集中精神的。倘若我们要去关注我们不感兴趣的事情,我们很快就会看到我们的注意力也变得十分薄弱。我们跟原始人一样非常依赖于感情冲动。

没错,不管是好还是坏,原始人都比我们简单纯朴,更孩子气。这本身没有什么好令人觉得奇怪的。不过,当我们接触古代人的世界时,我们有一种感觉,觉得什么东西特别奇怪。根据我的分析,这种感觉主要是来自这个事实:古代人的初始假设从本质上来说跟我们的假设大相径庭,因此他们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如果我们认识不到原始人的假定,他们就会是一个难以读懂的谜;但是我们一旦认识了这些假定,一切就相对简单了。我们也可以说,一旦我们认识到我们自己的假定是什么,原始人就不再是个谜了。

我们有一个理性的假定,那就是任何事物都有其自然而然、可以认知的诱因。我们自始至终都坚信这一点。因果关系是我们最神圣的信条之一。在我们的世界里,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允许看不见的、专断的所谓超自然力量的存在——除非我们像现代物理学家那样沉浸到原子内部那个阴暗的小宇宙世界中,在那个世界里似乎真发生着什么特别奇怪的事情。但这跟大部分人走的那条路离得太远了。我们本能地憎恶那种声称存在看不见的专断力量的观点,因为也就是在不久之前,我们才从充斥着梦和迷信的可怕世界中逃离出来,给自己构建了一幅可以用我们的理性意识来理解的宇宙图像——这是人类最新、最伟大的成就。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对理性法则是服服帖帖。没错,我们并不理解所有事物的诱因,但假以时日这些诱因总会被找到的,它们的发现会跟我们的理性期望保持一致。当然,也会有偶然发生的事情,但这些事情都是碰巧,我们不怀疑它们也有自己的因果关系。热衷于秩序的心灵总是厌恶偶然发生的事情。它们荒诞不经,令人讨厌,扰乱事情可以预见的正常发展轨道。我们就像痛恨看不见的专断力量一样痛恨它们,因为它们让我们清晰地想起了撒旦式的恶魔和反复无常的解围之神。它们是针对我们精心计算的最可恶的敌人,是一个持续危及我们所有事业的威胁。它们显然与理性背道而驰,应该受到我们的大声斥责,不过我们也不能不给它们应有的承认。阿拉伯人就比我们要更尊重它们。他们每一封信上都会写“托靠真主”,“如果真主愿意”,因为只有到了那个时候信才能被收到。尽管我们会痛恨,尽管事情会符合一般法则,但不可否认的是我们无时不刻都会碰到无法估算的意外。有什么比偶然更看不见摸不着、更反复无常呢?有什么比它更无法避免、更令人生厌呢?

细想之下,我们就可以说,万事遵循一般法则具有因果关系的理论只有大概一半的时候能得到印证,其他的时候则是由偶然这个恶魔来支配。偶发性事情当然也有其自然原因,我们往往会郁闷地发现这些原因都相当普通。让我们生气的不是这种因果关系;让人生气的是偶发性事情显然总是不管不顾不时地降临到我们头上。至少这就是让我们感到吃惊的原因,有时候甚至最顽固不化的理性主义者也被迫去诅咒它们。不管我们怎么去解释偶然性,我们也改变不了它的威力。生活条件越受到管控,偶然性就越受到排除,我们也就越不用去预防它。尽管这样,实际上每个人都会小心翼翼地防止出现偶然,或者会希望出现偶然,尽管在我们的正式信条中根本就没有什么偶然可言。

我们有一个类似于坚定信念的假定,即万事万物都有“自然”原因,这些原因至少在理论上都是可以认知的。与之相反,原始人假定一切事物都是由看不见的专断力量导致而成——换言之,一切都是偶然。只不过他们不称之为偶然,而是意图。他们认为自然的因果关系只不过是借口而已,根本不值一提。如果有三个女人去河边取水,中间那个女人被鳄鱼抓住拖到了水里,我们的观点会让我们得出这个结论:其中一个女人被咬纯粹不过是偶然而已。我们认为鳄鱼会咬她很自然,因为这种动物有时候就是会吃人。

对原始人来说,这种解释完全是置事实于不顾,根本无法解释整个令人激动的故事。他们会正确地指出来,这种解释很肤浅,或者说荒谬可笑,因为根据这种观点的话,这个事故也可以不发生,如果那样的话同样的解释也是适用的——事故没有发生也“纯属偶然”。由于欧洲人的偏见,他们看不到自己在这么解释的时候基本上等于什么也没说。

原始人期待的不仅仅是一个解释。我们所说的纯属偶然在他们看来是蓄意图谋。因此,谁都可以看出来,咬住三人中中间的那个女人是鳄鱼的意图。如果鳄鱼没有这个意图的话,它随便咬一个就可以了。但是,鳄鱼为什么会有这种意图呢?这种动物一般是不吃人的。这一点很正确——就跟说撒哈拉一般是不下雨一样正确。鳄鱼是种胆小的动物,很容易受到惊吓。跟它们的数目相比,它们咬死的人少得可怜,所以鳄鱼吃人是非常不自然、出人意料的事情。这种事情需要有解释。鳄鱼自己是不会让人丧命的。那么,是谁命令它这么做的呢?

原始人会基于其周围世界的事实做出结论。当发生出人意料的事情的时候,他们当然会觉得震惊,希望知道具体原因。在这个方面他们的行为跟我们一样。不过他们走得比我们远。关于偶然的专断力量,原始人有一个甚至更多的理论。我们说:纯属偶然。他们说:精心计算的意图。他们会把主要重点放在因果链上最混乱,也最令人不解的环节上,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偶然——这些事情没有显示科学所期望的那种利落的因果联系,它们构成了另外一半所发生的事情。原始人很久以前就适应了他们认为符合一般规律的自然,他们害怕的是不可预测的偶然,偶然的威力让他们看到其中有一个专断、无法预计的代理人。此处原始人又对了。可以理解,任何异乎寻常的事情都会让他们害怕。我在埃尔冈山南部地区住过一阵子,那里的食蚁兽多得数不胜数。食蚁兽很怕人,是一种夜间活动的动物,很少被人看到。如果有人碰巧在白天看到了食蚁兽,那是一件非常奇怪、非常不自然的事情,会让土著大感震惊,就跟我们发现有条小溪不时会往山上流一样吃惊。如果我们知道了在某些实例中水突然克服了重力的话,发现这条小溪会让我们感到极度不安。我们知道自己的四周都是水,可以很容易地想象如果水不再遵守引力规律的话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原始人对自己世界中所发生的事情也会产生同样看法。他们对食蚁兽的习性了如指掌,但如果有只食蚁兽突然违背事物的自然规律的话,原始人就面临着一个未知的行动范围。原始人的强烈印象是事物都有其定性,如果违背了原始人世界的规律的话,他们就要面临无法预计的各种可能性。这种违背是凶兆,是预兆,就跟彗星和日食一样。由于食蚁兽在白天出现这种不自然的事情并没有什么自然原因,那么事情的背后肯定是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这种力量的显示是这么吓人,竟然足可以违背自然规律,所以也必须采取超乎寻常的安抚措施或者抵御措施。必须把邻村人叫过来,跟他们同心协力一起把食蚁兽挖出来杀了。然后,看见食蚁兽的那个人的大舅必须用一只牛来祭祀。看见食蚁兽的这个人爬到祭坛上,接受第一块牛肉,他的大舅和其他参加祭祀仪式的人也要吃肉。这样,就为大自然危险的无常赎了罪了。

我们一样,如果我们见到有条河不知何故开始往山上流,我们肯定也会大惊失色,但在白天见到食蚁兽、见到白化病小孩出生或者日食我们都不会吃惊。我们了解这些事物的行为意义和行为领域,而原始人则不知道。对他们来说,日常事物就构成了一个富有条理的全部,这个全部包含了他们和所有其他生物。因此,原始人极端保守,总是别人怎么做他就怎么做。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情打破了这个全部的条理性,他们就会觉得自己井然有序的世界出现了裂缝。这样的话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只有老天知道是什么。如果发生了任何奇怪的事,原始人马上就会把它们跟一些不寻常的事情联系起来。比如,一个传教士在房子前面立了根旗杆,以便在周日升一升米字旗。但是他这个无辜的举动让他付出了沉重代价,因为就在他这一革命创举之后不久,就发生了一场骇人听闻的大风暴,土著自然就认为是旗杆的缘故。这就足以让大家对传教士群起而攻之了。

正是由于日常事物会有规律地发生,原始人才在自己的世界中产生了安全感。任何特例在他们眼中都是某个专断力量的威胁举动,必须用某种方法使其息怒。这不是对事物日常顺序的短暂中断,而是预兆着其他不幸的事情。我们会觉得这简直是荒谬,因为我们已经忘却我们的祖辈和曾祖辈对这个世界也依然持这种感觉。一只小牛出生时有两只头、五条腿。邻村有只公鸡下蛋了。有个老妇人做了个梦,天空中出现了彗星,最近的那个村子里起了大火,然后第二年就爆发了战争。历史就是这样从遥远的古代一直记录到18世纪。在我们看来,把事件这么联系起来毫无意义,但原始人却觉得意义重大、很有说服力。而且,跟大家所期望的相反,他们有这种感觉也是正确的。我们看来完全是把混乱的单一事件毫无意义地堆积起来——因为我们只关注单一事件及其特别原因,对原始人来说却是一系列完全合乎逻辑的预兆和预兆所暗示的事情。这是恶魔之力的一次致命爆发,它以一种完全连贯的方式展现出来。

两个头的小牛和战争就是同一件事,因为小牛只不过是战争的预兆而已。原始人觉得这种联系不容置疑、证据确凿,因为他们认为:在世界上发生的事情中,偶然的突发事情比循规蹈矩、按规律发生的事情要重要得多。由于他们会密切注意异乎寻常的事情,所以他们早在我们之前就发现了偶发性事件会成群或成系列地发生。所有从事临床工作的医生都知道案例具有重复规律。伍兹堡一位精神病学老教授以前在讲到罕见的临床案例时总会说:“先生们,这个案例绝对是非常独特的——明天我们就会看到一个一模一样的案例。”我在一家疯人院工作过八年,在那期间我自己就碰到过这种事情。有一次,有个人因为出现了一种十分罕见的意识虚幻状态而被送医。不到两天,我们又见到了同样的一个病例,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在我们临床界,“病例重复”是个玩笑,但这也是原始科学的首个客体。最近有个研究员大胆宣称:“魔术就是丛林的科学。”星相学和各种占卜方式当然也许也可以说是古代的科学。

按规律发生的事情很容易就可以观察到,因为我们已经有所准备。只有当事物的发展轨道以一种难以估计的方式受到中断的时候,才需要知识和技能。一般而言,部落里被授予观察气象事件的都是最精明、最多谋的那个人。他们所拥有的知识必须足以解释所有不同寻常的事情,他们的技巧必须足以制伏这些事情。他们是学者,是专家,是研究偶发性的权威,同时也是部落传说的档案保存者。周围的人对他们充满了尊重和畏惧,他们拥有极大的威权。但尽管如此,他们的部落还是会偷偷地认为,附近那个部落里有个巫师比他们自己的巫师还要厉害。在自己的附近是绝对找不到灵丹妙药的,而是越远越好。我曾经在一个部落里待过,他们对自己的巫医敬畏万分。但是,他们只有在牛和人得了小病的时候才会去找这个巫医。凡是大病,他们就会找外面的权威——以高价从乌干达请来的巫医,就像我们一样。

偶然事件大部分时候都是以或大或小的系列发生或成群出现。预测天气时有一条久经锤炼的老规律,就是当老天已经下了好几天雨的时候,第二天还是会下雨。有句谚语说“祸不单行”。还有一句是“不雨则矣,一雨倾盆”。这些谚语的智慧都是原始科学。一般人还是相信和畏惧这种科学的,但受过教育的人会一笑置之——直到不寻常的事发生到他们头上。我给大家讲个不太美妙的故事。我认识一个女人,有天早上她被床头柜上发出的很特别的叮咚声弄醒了。看了一圈之后,她找到了原因:她的玻璃杯的边沿裂开了一个大约四分之一英寸(相当于0.64厘米)宽的圈。她觉得很奇怪,叫人又拿来了一个玻璃杯。5分钟后,她又听到了同样的叮咚声,杯子的边缘又裂开了。这一次她开始不安起来,又拿来了第三个杯子。不到20分钟,杯子又破了,发出了同样的叮咚声。短短的时间内连续发生三件这样的事情,这让她有点受不了了。她不再相信有什么自然原因了,取而代之的是原始人的“集体表象”——相信是有专断力量在捣乱。这种事情会发生在很多现代人的身上——只要他们不是过于迟钝,一旦他们碰到那些用自然的因果关系无法解释的事情时他们就会这样。我们会本能地去否认这些事情。这些事情令我们不愉快,因为它们打断了我们世界的正常秩序,让任何事情都变得似乎可能,因此也佐证了我们心中的原始人心理还没有湮灭。

跟大家一直以来所设想的不同,原始人相信有专断力量的存在并非是空穴来风,而是基于他们的经验。我们称之为原始人的迷信,但偶发事情的成群出现说明它是有其道理的,因为不寻常的事情确实有一定的可能性会同时或同地碰巧发生。我们不要忘记,在这一点上我们自己的经验是倾向于让我们摔跤的。由于我们的观点会令我们忽略这些事情,因此我们总是不会充分观察。比如,我们绝对不会真的去认为下列事情是一系列的事情:早上有只小鸟飞进了你的房间,一小时后你看到街上发生了意外,下午有个亲戚过世,晚上厨师掉了汤碗,夜晚回家的时候,你发现钥匙丢了。原始人不会忽略这一连锁事件中的任何一件事情。每一个新的环节都强化了他们的期望,而且他们也很正确——比我们所愿意承认的要正确得多。他们忧心忡忡的期望得到了充分证实,符合同一个目的。这一天凶机四伏,诸事不宜。在我们的世界里,可以理解人们会认为这是迷信,但在原始人的世界中,这是非常适宜的精明举动。我们住得舒舒服服,一切都管理得井井有条。而在原始人的世界中,他们所面临的意外要比我们多得多。当你身处荒野时,你是不敢冒太多险的。这一点很快就得到了欧洲人的欣赏。

如果普韦布罗的一个印第安人觉得心情不好,他就不去参加男人们的协商会议。如果古罗马人出门时在门槛上跌了一跤,他会放弃他这一整天的计划。我们认为这是没有道理的,但在原始人所处情况之下,这种预兆至少可以让人们保持小心谨慎。当我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时候,我就会行动迟缓,就会走神,会心不在焉。这样,我就会撞到别的东西上,会跌跤,会丢三落四,会遗忘事情。在文明条件下,这些都是小事而已,但在原始森林中,这些事情都意味着致命的危险。我是在充当桥梁的滑溜溜的木桩上跨出了错误的一步,而河里到处都是鳄鱼。我在草甸上丢了指南针。我忘了给枪上弹,不小心撞进了丛林中犀牛走的一条路。我心不在焉地想着别的事情,结果踩到了一条鼓腹毒蛇。夜晚的时候我忘了及时穿上防蚊蝇的靴子,结果十一天之后我会因为热带疟疾的爆发而丧生。洗澡时忘了闭嘴就足以受到痢疾的致命袭击。对于我们来说,这一类的意外都是在分心的心理状态下由可以辨识的自然原因导致而成,但原始人认为它们都是受到主观控制的预兆,或者是巫术。

但是,这可能不仅仅是不小心的问题而已。我曾经跟探险队进入到卡布拉斯森林,那是在东非埃尔冈山南部的科托石地区。在那里厚厚的草丛中,我几乎踩到了一条鼓腹蛇,幸亏及时地跳开了。那天下午,我的同事打猎回来,面色一片死灰,全身簌簌发抖。有条七英尺长的树眼镜蛇从他身后的白蚁山朝他冲过来,他差一点点就被这条蛇给咬了。要不是最后他朝蛇打了一枪的话,他肯定就一命呜呼了。当晚九点的时候,我们的营地遭到一群饿昏了头的鬣狗的袭击。这群鬣狗就在一天前突袭了一个正在睡觉的人,把他撕成了碎片。尽管我们点了火堆,但它们还是冲进了厨师的帐篷,把他吓得直往栅栏外逃。自那以后,我们整个旅途就再也没有碰到任何意外了。这样的一天让跟着我们的黑人开始琢磨了。我们觉得这只不过是一堆偶发性事件的重复而已,但对他们来说,这却是在我们野地探险之旅的第一天无法避免地出现了预兆。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会连同福特车、桥、所有东西都掉进了我们正过着的一条河。跟着我们的黑人男孩交换了一下目光,好像是说:“看,这就开始了。”灾难的高潮是,后来来了一场热带雷雨,我全身都湿透了,接下来的几天都高烧不起。在我朋友打猎时死里逃生的那天晚上,就像我们白人通常会看着对方交流一样,我忍不住对他说:“你知道,我觉得其实很久以前麻烦就开始了。你还记得我们动身之前你在苏黎世跟我讲的那个梦吧?”当时,他做了一个令人印象非常深刻的噩梦,梦到自己在非洲打猎,突然有条巨大的鬣狗向他冲过来,他发出一声惊叫,然后就醒过来了。这个梦让他极度不安,现在他承认当时他是认为这预示着我们当中有个人会丧命。他当时当然认为死的人会是我,因为我们总是会希望这种事会发生在别人身上。但是他后来得了严重的疟疾奄奄一息,差一点就进了棺材。

在没有鬣狗也没有疟蚊的世界一角来解释这种谈话几乎是毫无意义的。我们必须想象热带天鹅绒般的蓝色夜空,原始森林中黑压压一片片的巨树,夜间各种神秘的声音,孤独的篝火和火边满荷实弹的枪堆,各种各样的蚊蝇,从沼泽中取来煮着喝的水,更重要的是一个清楚自己在说什么的南非白人所表达的信念:“这里不是人类的国土——它是上帝的国土。”在那里,国王不是人类,而是自然界,是动物,植物,微生物。由于这个地方让人所产生的这种情绪,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我们发现在别处只会招致嬉笑的事情在这里却有着给人启迪的重要性。那是个属于毫无限制的无常力量的世界,原始人日日夜夜都面对着这些力量。这些异常的事件对他们来说都不是玩笑。他们得出自己的结论:“这不是个好地方”,“今天天不好”——谁知道他们通过接受这些警告避免了多少危险呢?

“魔术是丛林的科学”。预兆会改变行动的进展,会让人们放弃计划要做的事情,改变人的心理态度。有鉴于偶然事件总倾向于一系列地发生,而原始人又完全没有意识到心理上的因果关系,所有他们有这些反应都是非常合宜的。由于我们总是片面地强调所谓的自然原因,因此我们已经学会了怎么将主观和心灵与客观和“自然”区分开来。相反,对原始人来说,心灵跟客观会在外界世界中合二为一。当他们碰到不寻常的事情的时候,不是他们受到了震惊,而是事情让人吃惊。这个东西是神力——它被赋予了魔力。对于我们所谓的想象力和暗示,他们认为是看不见的力量在他们身上起作用。他们的国家既不是一个地理上的实体,也不是政治上的实体。它是包含了他们的神话、宗教、他们所有的想法和感觉的土地,只是他们没有意识到这些东西的功能而已。他们的恐惧会化为当地那些“不好”的地方。死者的灵魂住在这片或那片树林里。那个山洞住着一个魔鬼,任何人走进去都会被他掐死。那边的大山里住着巨蟒;这座山头是传说中那个国王的坟墓;走近这个泉眼或那块岩石的女人会怀上孩子;这片浅水处是由蛇妖守卫;这棵苍天大树能发出声音召唤某些人。原始人是没有心理的。心理活动是以一种客观方式在他身体之外发生。他们甚至认为自己梦到的东西都是真实的;这是他们会注意到梦的唯一一个原因。我们的埃尔冈搬运工无比严肃地坚称他们从来都没有做过梦——只有巫医才会做梦。当我拿这个问题来问巫医的时候,他宣称自从英国人踏入这片土地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梦了。巫医告诉我,他的父亲倒还会做一些“很大”的梦,他知道牲畜跑到哪里去了,知道母牛在哪里下了小牛崽,哪里又将会发生战争或者瘟疫。现在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了,无所不知的是地区专员。巫医现在就像某些巴不亚人一样顺从,相信大部分鳄鱼已经投奔到了英国政府那一边。这个时候当地正好有一名逃犯在涉水过河的时候被一条鳄鱼撕得粉碎。因此,他们断定,这肯定是条鳄鱼警察。巫医跟我说,现在上帝是通过梦跟英国人发话,而不是跟埃尔冈人的巫医发话,因为现在拥有这种力量的是英国人。梦的活动已经转移了。有时候土著人的灵魂也会走丢,这时候巫医会把他们像鸟一样关到笼子里。有时候诡异的外来者的灵魂会进入他们体内,引起各种莫名其妙的疾病。

心理活动的这种投射自然会产生那些我们所无法理解的人与人之间、人与动物或者事物之间的关系。一个白人用枪打死了一只鳄鱼。附近村子里马上跑出一大群人来,群情激愤地要求白人赔偿。他们解释说,这条鳄鱼就是他们村里某个老妇人,当白人开枪的时候这个老妇人就死了。很明显,这条鳄鱼是老妇人的野性灵魂。还有个人杀了一只蹲着等待捕牛的豹子。就在这个时候附近村子里死了一个女人。她跟豹子也是一体的。

列维-布留尔创造了“神秘参与”这个词来形容这些独特关系。我认为“神秘”这个词选得并不是很好。原始人并不认为这些事有什么神秘之处,相反他们却觉得这再自然不过了。只有我们认为它们很奇怪,因为我们对于心理分离现象还一无所知。但是,这些现象也发生在我们身上,当然不是以这种幼稚的形式,而是以更加文明的形式。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总是会假定别人的心理跟我们一样。我们自认为我们自己觉得不愉快或不喜欢的事情别人也会这么觉得,我们认为不好的事情别人也肯定会觉得不好。直到不久之前,我们的法院才鼓起勇气白纸黑字地承认了罪行存在心理上的相对性。“上帝可为,凡人不许”这个信条还是萦绕在所有头脑简单的人的心中;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还是一大宝贵成就。对于我们自己所不愿承认的所有罪恶和低俗品德,我们依然是推到别人身上,因此对他们予以斥责和攻击,而实际上这只是低级“灵魂”从一个人身上外移到了另外一个人身上而已。这个世界依然充斥着讨厌鬼和替罪羊,就像以前到处都是巫师和狼人一样。

投射是最常见的心理现象之一。它跟神秘参与完全一样。列维——布留尔的一大成就就是强调了神秘参与是专属于原始人类的一个特征。我们只是给这个特征另取了一个名字而已,而且一般而言我们都会否认自己会犯这种错误。只要是存在于我们的潜意识之中的东西,我们都能在邻居身上找到,而且我们对他们的态度也会由此决定。当然我们不再逼迫他们接受喝毒药的考验;我们不会烧死他们,不会在他们身上钉螺丝钉;我们伤害他们的方式是以坚定不移的信念对他们进行道德审判。我们所反抗他们的通常就是我们自己身上低级的那一面。

事实很简单:原始人比我们要更加习惯于投射,因为他们的心理状态没有分化,因此也就无法进行自我批判。对他们来说,任何事物都是绝对客观,这一点也在他们的语言中得到了极端反映。就如同我们称一个人是鹅、母牛、鸡、蛇、公牛或者驴一样,我们用一点点幽默感就可以在脑海中构想出一个豹子似的女性是什么样子。我们大家都熟悉这些贬义的形容词。不过,当原始人认为一个人有野性灵魂的时候,他们是完全不含道德审判的毒意的。原始人过于自然主义,还无法进行道德审判;事物的本来面目就已经让他们非常震动了,他们远不如我们那样容易指手画脚。普韦布罗的印第安人用一种就事论事的方式宣布说,我属于熊图腾,换言之,我就是只熊,因为我下楼梯的时候没有像人一样站立,而是像熊一样四肢并用。如果在欧洲有人说我的性格很像熊的话,他们指的也是同一个事物,但意思就完全不同了。当我们在原始人当中碰到野性灵魂这个主题时,我们会觉得非常陌生。就像许多的其他东西一样,对于我们来说这个主题已经仅仅是一种表达方式了。倘若我们按字面意思来理解比喻,我们就回到了原始人的观点了。比如说,我们有一句话是“处理病人”。从字面上来说,它的意思是“把手放在”人的身上,“用手来处理”,“操作”。而这正是巫医对病人所做的事情。

我们很难理解野性灵魂,因为这种具体的看待事物的方式让我们感到迷惑。我们无法想象“灵魂”会彻底分离出去,附身于野外的动物上。当我们形容一个人是驴的时候,我们不是说这个人在任何方面就是那个被称为驴的四足动物。我们是说他在某个方面像一头驴。我们把他的这一点点个性或者心理分离出来,化身为驴。因此,对原始人来说也是一样,那个豹子女人也是人,只不过她的野性灵魂是一只豹子。因为对原始人来说所有的潜意识精神生活都是具体而客观的,他们会假定一个被形容为豹子的人就有着豹子的灵魂。如果再进一步进行分离和具体化,他们就会断定这个豹子灵魂是通过一头真豹子的形式生活在荒野中。

这些由投射带来的认同创造出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们从身体上和心理上都完全受到控制。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也跟这个世界结合在一起。他们完全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而仅仅是一个小小的部分。原始人根本就不会去吹耀人类的力量。他们做梦也不会把自己视为造物主。比如,非洲的动物分类的最高等级并非人类,而是大象,然后是狮子,再接下来是蟒蛇或者鳄鱼,然后才是人和其他更低级的生物。人类还必须配合自然来生存。原始人根本不会想到自己会有可能去统治自然;他们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尽力使自己幸免于大自然反复无常的危险举动。只有文明人才会去努力征服自然,因此他们会付出所有精力去探寻自然原因,来找到打开大自然的秘密实验室的钥匙。正因为如此,文明人对专断力量这个观点深恶痛绝。这种力量的存在就证明他们征服自然的企图终究是徒劳。

总而言之,我们可以说,古代人的一大显著特征是在于他们对偶然性的专断力量的态度;他们认为在世界的过程中偶然这个因素比自然原因要重要得多。这一方面是在于人们观察到偶然性的事物具有成系列发生的倾向,另一方面也在于潜意识的心理内容会通过神秘参与进行投射。对于古代人而言,这两者之间并不存在区别,因为他们的心理活动会得到完全的投射,让他们无法将其与客观的、现实的事物区分开来。对古代人来说,偶然性的变化莫测都是专断的、有意的行为,是具有生命的东西的干预。他们不会意识到,这些异常事物之所以让他们这么深深地不安,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把令自己震惊或者恐惧的力量加到这些事物上去了而已。没错,在这里我们来到了一个非常危险的地带。一个东西之所以美丽是因为我赋予了它美丽吗?或者是这个东西客观存在的美丽迫使我去承认它美丽?我们知道,许多伟大的人物都曾经跟这个问题交锋:到底是光芒万丈的太阳照亮了世界,还是像太阳般的人类眼睛照亮了世界。古代人相信是太阳,而文明人则认为是眼睛——到目前为止还如此,只要这个人能进行反思,而且没有诗人的毛病。人类必须将自然去心理化才能征服自然;为了客观地看待自己的世界,人类必须收回所有古代时期的投射。

在古代的世界中,万物兼有魂——人的灵魂,或者我们可以说是人类的灵魂,是集体的潜意识,因为那时候个人还没有自己的灵魂。我们不要忘记,基督教的洗礼仪式所标榜做的事情正是人类心理发展中一个至关重要的里程碑。洗礼赋予个人一个鲜活的灵魂。我不是说洗礼仪式本身会通过某种不寻常的魔法来实现这一点。我指的是这种观点,即洗礼让人脱离与世界的古代认同,将人转化成一个脱离了这种认同的存在。从深层意义上来说,洗礼就是人类升华到了这种观点的层面,因为它意味着一个超越了自然、具有精神的人的诞生。

在潜意识的心理中,有一条公理是:任何一点点相对比较独立的心理都具有个性特征,只要一有可以独立表达的机会,这点心理就会拟人化。最明显的例子可见于疯子的幻想和通灵者的沟通中。只要心理的某些自主内容得到投射,就会出现一个隐形人。通过这种方式,鬼神就会出现在一般的降神会上。同样他们也会出现在原始人当中。如果某个重要的心理内容投射到某个人身上,这个人就有了威力无比的神力——术士、巫师、狼人等等。巫医抓到了夜晚走失掉的魂魄,把他们像鸟一样关在笼子里。这种原始观点就是非常明显的例子。这种投射赋予了巫医神力,他们可以让动物、树木、石头说话,因为这些东西都是巫医自己的心理内容,它们可以迫使所投射之物彻底服从于它们。正因为这个原因,疯子只能无助地听由自己所发出声音的处置;这些声音是疯子自己心理活动的投射,他是这些活动潜意识中的客体。他是通过这些声音讲话的那个人,同时也是聆听、观察、服从的那个人。

因此,从心理学角度来看,原始人认为偶然性的专断力量是神灵或者巫师意志之结果的理论是非常自然的,因为从原始人看待事物的角度来说这是一个必然的推断。我们不要自欺欺人地认为不存在这种联系。假如我们向一个聪明的土著解释自己的科学观点的话,他会指责我们说我们满脑子都是迷信、可耻、没有逻辑,因为他坚信世界是由太阳照亮,而不是人的眼睛。我有一个朋友叫山湖,他是普韦布罗的一个酋长。有一次,我暗中引用了奥古斯丁的一句话:“我们的天主并非太阳,而是创造太阳的人。”听了这句话,酋长厉声要求我解释。他手指太阳,义愤填膺地大声说:“走在那里的是我们的天父。你可以看见他。所有的光和生命都来自于他——没有任何东西不是他创造的。”酋长激动起来,拼命想找到合适的词语,最后大喊出来:“没有他的话,一个人在山里独自行走都生不了火。”没有任何词汇比这些话能更完美地表达这种古代观点了。统治我们的力量来自外部,来自外面的世界,我们只有通过它才能获得允许生存下去。即使今天,虽然已经到了一个没有众神存在的时代,宗教思想还是依然保存着这种古代的心理状态。数以百万计的人还是有这种想法。

之前在谈到原始人如何对待偶发性的专断力量时,我表达了这一观点:这种态度是一个目的,因此有其意义。我们能否暂时提出这种假设:原始人关于专断力量的看法并非仅仅是一种心理上的观点,而是可以由事实得到解释?这个假设听上去有点骇人,但我并不是想从虎口跳进狼窝,也不是想要证明巫术真的奏效。我只是想看看如果我们跟原始人一样,断定所有的光都来自太阳,万物本身就很美丽,人有一点点灵魂就是豹子——神力理论没错的话,这会让我们得出什么样的结论。根据这种理论,美感动了我们,而不是我们创造了美。某个人就是恶魔,我们并没有把自己的恶投射到他身上,并因此把他捏造成一个恶魔。有些人——有神力的人——本身就令人称奇,根本就不是我们把他们想象成如此。神力理论认为,外部世界产生了所有那些不同寻常的影响。存在的万事万物都能起作用,否则它就不存在。事物只有通过其内在能量才能存在。存在是力量的领域。大家可以看出来,原始人关于神力的看法就包含了纯朴的能量理论的起源。

到目前为止,我们还可以轻松地接受这个原始观点。当我们试图进一步发展其含义时,问题就来了,因为这些含义颠倒了我刚才所谈到的心理投射过程。这时候,让巫医成为巫师的不再是我的想象或者敬畏;相反,他就是巫师,他把自己的魔力投射到我身上。神灵不再是我脑海中的幻觉,他们是自动地出现在我面前。尽管从神力观点可以很自然地衍生出这些表述,但是我们还是很犹豫是不是能接受这些讲法,我们会开始四处寻找一个令自己舒服的心理投射理论。问题就是如下:普遍意义上的心灵——灵魂、神灵,或者潜意识——是否起源于我们,还是说心理在意识演进的初期阶段确实是以拥有自身意志的专断理论的形式存在于我们之外?心理是否是在心理发展的过程中逐渐在我们的心中获得自己的位置?分离的“灵魂”——或者说我们所说的分离心理内容——是否一直是个人心理的一部分,还是说从一开始的时候它们就是独立存在的心理实体,也就是原始人心目中的鬼魂、祖先的灵魂等等?它们是不是只是在发展过程当中渐渐地体现在人的身上,逐渐在人的身上构成今天我们所称之为心理的世界?

这些观点让我们觉得既危险又矛盾,但从本质上来说,这也不是完全无法想象的。不仅是宗教导师,而且教育工作者也认为把一个人本来所没有的心理内容灌输到这个人身上是有可能的。暗示和影响拥有很大力量是不争的事实;实际上,现代行为主义者在这方面就有着宏大的期望。大量的形式都在原始层面上表明了这一观点:心理是一种复杂的逐渐建立的过程。比如,很多人都相信存在中邪、先人灵魂附体、灵魂出窍等等。听到别人打喷嚏时,我们会说“上帝保佑你”。这句话的意思是:“希望你的新灵魂不会伤害到你。”在我们自己的成长过程当中,当我们觉得自己在众多相互矛盾的倾向中实现了一个统一的个性时,我们就经历了一个类似于心理成长的复杂过程。既然人体是通过遗传由不计其数的孟德尔单元构成,那么我们说人的心理也同样如此组合而成就不能说是完全不可能了。

我们今天的唯物主义观有一个跟古代想法相同的倾向:两者都认为个人仅仅是生成的结果。在唯物主义观中,个人是自然原因生成的结果;在古代人的想法中,个人是偶然事物的结果。根据这两个解释,人的个体特征根本就不是独立存在的,而是存在于客观环境中的各种力量的偶然产物。这与古代人的世界观完全吻合,他们就认为一般的个人根本就无关紧要,可以跟任何人彼此互换,也可以随意处置。通过迂回地运用严格的因果理论,现代唯物主义回到了古代人的观点。但是唯物主义者更加系统化,因此他们更为激进。古代人有一个优势,他们可以前后不一致:他们创造了具有神力的人的特例。在历史过程中,这些神力人物被推崇到了神灵的地位;他们成了英雄和国王,吃了长生不老的东西,可以跟神一样永生不死。个人可以获得永生,具有永不磨灭的价值。这一观点可见于早期的古代层面,首先就是大家都相信鬼魂的存在,然后相信神话中存在一个年代,那时候人类没有粗心大意地干傻事,因此死亡根本就没有进入这个世界。

原始人根本就意识不到自己这一观点中的矛盾之处。我的埃尔冈搬运工告诉我说,他们完全不知道死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们认为,人死了就是死了,就不再呼吸了,尸体会被运到野外,让鬣狗吃掉。这就是他们白天的想法,但是夜晚就充满了死者的亡魂,它们给人和畜带来疾病,它们会突袭、掐死夜行人,无恶不作。原始人的心中充斥着诸如此类的矛盾。他们让欧洲人忧心忡忡,欧洲人自己绝对不会想到在我们的文明社会中也会见到极为类似的情况。在我们的大学里,神灵干预这种想法完全就被认为是不值一辩,但神学又是课程表当中的一部分。动物物种的任何一丝变异都来自神灵的专断行为。自然科学研究人员会认为这种观点完全是骇人听闻。但在他心理的另外一个角落,这又可能是他想要在周日宣扬的完全成熟的基督教信仰。那么,对于原始人的不一致行为,我们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呢?

要想从原始人的基本想法中得出什么哲学系统来,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他们只能提供相互矛盾的东西,但是,这些东西正是任何时代任何文明所有精神问题永不枯竭的源泉。我们可以问:古代人的“集体表象”是真的玄奥难解呢,还是仅仅看上去如此?我无法回答这个最难以回答的问题,不过我想在最后跟大家讲一件我在埃尔冈的山地部落里观察到的事情。我在那里四处搜索、探询,想要找到宗教观点和宗教仪式的蛛丝马迹,但几周过后最后仍一无所获。当地土著向我敞开大门,愿意向我提供所有信息。因为他们很多老人都讲斯瓦希里语,我可以跟他们畅谈,不会受到当地翻译的阻挠。一开始的时候他们都很拘谨,不过一旦疑虑冰消之后,我马上就获得了他们最友善的接待。他们对宗教习俗一无所知,但我没有放弃。最后,在进行了许多次毫无结果的交谈之后,一次有个老人突然大叫:“早晨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会走出草棚,向手心吐痰,然后把手向着太阳举起来。”我让他们给我表演这个仪式,细细描述。他们把双手举到面前,吐口痰,或者重重地捶击手掌。然后,他们把手转过来,把手掌向着太阳。我问他们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他们为什么要向手掌吐痰或者捶击。这个提问毫无结果。他们回答说:“一直以来我们就这么做啊。”他们没有办法给我解释。我渐渐明白,这些人只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觉得自己的行为没有什么意义。他们也用同样的手势迎接每一轮新月。

现在,我们来假设我刚到苏黎世,完全是个陌生人,我到这个城市来探索这里的习俗。首先,我在郊区住下来,周围有一些邻居的房子。我跟房子主人进行邻里接触。我对穆勒和迈尔先生说:“请跟我讲讲你们的宗教习俗。”两位听了都吓一跳。他们从来不去教堂,对这些习俗一无所知,他们还特意否认说他们根本就不践行任何宗教习俗。当时是春季,马上就是复活节了。一天上午,我突然看到穆勒先生在做一件奇怪的事情。他在花园里跑来跑去,到处藏彩蛋,竖起一些怪异的兔子公仔。我把他抓了个正着,问道:“你为什么背着我进行这么有意思的仪式?”他反问道:“什么仪式啊?这没什么啊,每个人在复活节都会做这个。”“不过这些公仔和彩蛋有什么意义啊?你们为什么要把它们藏起来?”穆勒先生哑口无言。他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就像他也不知道圣诞树有什么意义一样。尽管如此,跟原始人一样,他还是会去做。埃尔冈的远祖是不是就更清楚他们所做的那些事情的意义?非常不可能。各地的古代人都做这些事,只有文明人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那么,我刚刚提到的那个埃尔冈的仪式到底意味着什么?很明显,这是对太阳的祭供,只在太阳冉冉上升的时候进行,对于这些土著来说这就是老天——神力或神。如果他们向手掌吐痰,根据原始人的信仰,痰这个东西是含有个人的神力,生命之力,治愈和产生魔力的力量。如果他们向手掌吐气,气就是风和魂——在阿拉伯语中是roho,在希伯来语中是ruach,在希腊语中是pneuma。这个行动的意思是:我把我有生的灵魂献给上帝。这是一句用动作表明的无声的祈祷,就好像是说:“主啊,我把灵魂交到你的手里。”

这个行为仅仅是就这么发生了呢,还是这种想法在人类存在之前就已经酝酿和决定了呢?对这个问题我将不予回答。 nO8PNRWagFcjxv4pk3F/cexJPSOYSpzpO4lam8Ud/TUfPsCQqX/WQcBSlZtNGyl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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