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前面既有我老伴刘光敏女士《一路走来》,代了序,该说的话差不多也都说明白了。我这里只写个题解,也就是解题。
退休后,本来可以名正言顺、心安理得地退而休之了,但又确实不安心,不甘心,认为责无旁贷应该尽职尽责的事,如今职虽没了,但责却还没有完全尽到 。于是就在往日积累的基础上,发挥余热,陆续写了几本书。随后又承蒙有关人士与同行的抬爱,喜从天降,天上掉馅饼——国内外先后给我发了几个奖。最大的馅饼要算2011年“第五届之阿联酋谢赫·扎耶德图书奖之年度文化人物奖(2010—2011)”。我后来上网查了一下(顺便显摆显摆),2012年得第六届年度文化人物奖的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2013年得第七届这项奖的是埃及爱资哈尔清真大寺或爱资哈尔大学的谢赫艾哈迈德·艾卜·泰伊布,而2014年荣获第八届年度文化人物奖的竟是沙特国王阿卜杜拉·本·阿卜杜勒·阿齐兹(‘Abdu al-Lāh bn ʻAbd l al-ʻAzīz 1924—2015)。而2011年落到我头上的另一张大馅饼——“,第四届沙特两圣寺之仆人阿卜杜拉·本·阿卜杜勒·阿齐兹(国王)国际翻译奖之荣誉奖”就是以他的名义命名的。
出了几本书后,尚有一些文章散落在外,何不也将其收集整理一下呢?此后,老伴督促我做这件事。这些零散的文章是像靓丽的配饰珍珠也好,是如穿起来做门帘的草珠也罢,收集整理汇编成集,总可以方便他人阅读评论。幸得北大外国语学院副院长付志明教授关照,派博士生孔雀助力,又得到北大出版社的张冰、严悦两位相关负责人士的积极支持,协助玉成。
书还没出,书名我倒琢磨了半天。原想叫“夜谈天方”。《天方夜谭》那么火,“夜谈天方”虽然有点“趁火打劫”之嫌,可是这么个叫法也不无道理,并非故弄玄虚。因为“天方”就是指阿拉伯世界,而我从1956年上大学开始学习阿拉伯语算起,这60年来大半辈子就是跟阿拉伯打交道。学的是阿拉伯语,教授、研究的是阿拉伯文化、文学,翻译的是阿拉伯的诗歌、散文、小说。要谈的当然也是有关阿拉伯文化、文学的问题。论及“天方”,名正言顺。所谓“夜谈”,说起来也有道理。因为我的这些文章大都是夜晚写的。我同《天方夜谭》那个山鲁佐德不同点在于:她是夜晚在天方讲故事,我是夜晚在中国笔谈(或用电脑谈)天方的文化、文学。
我最初想将那些文章集成两本书,分别叫《夜谈天方——阿拉伯文化》《夜谈天方——阿拉伯文学》,意思是怕有人不知道天方就是指阿拉伯世界。刘光敏觉得告诉人家天方就是阿拉伯是画蛇添足,是对读者知识程度的不信任。其实,当年我对“天方”与“阿拉伯”的渊源,还是下过一番功夫,进行过考证的。兹拷贝如下:
《辞海》在解释“天方”一词时说:“中国古籍原指麦加,后泛指阿拉伯。其起源可能出于‘天房’的异译。”其实,“天房”(Bayt Al-L ā h)是麦加禁寺内那座方形石殿“克尔白”(al-Kaʻbah)的别称,这谁都知道。但古人由于交通不便,史地知识远没有今人那么清楚,加之许多古书的撰写者写的往往不是亲眼目睹、亲身经历的事实,而常常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因此,有些地理概念难免混淆,模糊。如有关“天房”的字样始见于元代的文献。元刘郁1263年撰写的记述蒙古宪宗9年(1259年)常德奉命觐皇帝旭烈兀于西亚之行的《西使记》中说:“报达(即巴格达——笔者)之西,马行二十日,有天房,内有天使神……经文甚多……辖大城数十,其民富实。”这里说的“天房”恐怕已超出“克尔白”的狭义,当然也不是泛指整个阿拉伯。元汪大渊在其大约写于1350年的《岛夷志略》一书中,以“天堂”取代了“天房”之称。《辞海》还说:“至明代,始有‘天方’一词出现。《明史·西域列传四》:‘天方,古筠冲之地,一名天堂,又曰默伽’。‘天方’即指麦加。据明费信《星槎胜揽》考证,天方即天方国。”先师马坚先生在其《“天方夜谭”简介》 一文中谈起“天方”一词的缘起时则说:“星槎胜揽和明史都称‘天方’,乃是‘天房’之误。”《辞海》认为“天方”“可能出于‘天房’的异译”。马坚先生认为“天方”“乃是‘天房’之误。”此后,我所见到的有关“天方”一词来源的解释也多袭用这一说法。其实,在我看来,不应该把“天方”看成是“天房”的异译或“天房”之误。我认为从“天房”变成“天方”,是人们随着知识的拓宽,认识的提高,对过去一个含义较模糊、易混淆的用词——“天房”的自觉的有意识的修正和澄清,让人们能较正确地认识并区别开:“天房”是“天房”,“天方”是“天方”,不是一码事。而且,“天方”一词的出现,并非如《辞海》所说“至明代,始有‘天方’一词出现。”而是早在元代就有了。如杨受益撰写于元至正8年(1348年)的定州《重建礼拜寺记》的碑文中就写道:“惟回回为教也,寺无像设,唯一空殿,盖祖西域天方国遗制,其房四面环拜,西向东,东望西,南面北,北朝南。中国居西域之东,是教中拜者咸西向焉。” 。因是碑文,虽比《岛夷志略》还早两年,却传布不广,知者不多。但从引文中我们不难看出,当时中国的回民已认识到那个远在西域的“天方国”与那个世界穆斯林“四面环拜”的“其房”即“天房”即“克尔白”,完全是两个概念。“天方”与“天房”中的所谓“天”者,即是“安拉”“真主”。这一点从比上述碑文撰写稍晚两年,即作于元至正10年(1350年)的泉州《重修清净寺碑记》中不难看出:“其教以万物本天,天一理无可象,故事天至虔,而无像设……日西向拜天,净心诵经。” 文中所有的“天”都是“真主”“安拉”的同义词。因此,“天房”即为真主的房子“白屯拉”(Bayt al-L ā h),“天方”则是指“西向拜天”即穆斯林朝之向真主礼拜的那个方向,那片地方,即阿拉伯国家,阿拉伯世界。故后人有“回回祖国是天方”,“西域回回天方在望”等说法。如果认为“天方”是“天房”的异译或讹误,那么设想一下,再把“天方”改译或“订正”为“天房”行吗?显然不行!到了清朝时,“天方”一词就用得很普遍了,而且绝对不会与“天房”一词混淆起来。如清初刘智《天方典礼择要解·例言》:“是书皆天方之语,用汉译成文。”清魏源《元史新编·郭侃传》改《元史·郭侃传》中的“天房”为“天方国”,显然是类似勘误。清朝后出现的冠以“天方”的典籍还很多,仅回民学者刘智,除上述的《天方礼典择要解》外,著译还有《天方性理》《天方至圣实录》《天方字母解义》《天方三字经》等;此外,还有蓝煦的《天方正学》,马德新(复初)的《天方历源》《天方性理注释》《天方至圣实录宝训》,他与马安礼译的《天方诗经》等等。不过至此,“天方”这个概念还是有些模糊。它有时指“阿拉伯”,有时指“伊斯兰”。《辞海》说它只是“泛指阿拉伯”也并不十分确切。“天方”一词似乎还带有一定的宗教色彩,宗教感情,这就是回民学者喜欢用它作书名的原因。如今,“天方”一词,似乎可以认为是“阿拉伯——伊斯兰”这一词组的缩写。
后来,我想了一下,觉得叫“夜谈”我有点亏,因为六十年来我上课学的、授课教的多是在白天。再说,我在退休前,除了在校教书外,还兼任中国外国文学学会理事、东方文学研究会理事、中东学会理事,还是阿拉伯文学研究会的主要负责人。诸如此类的学术组织照常要举行年会、研讨会、纪念会、论坛等,在其位当然得谋其政,得写稿,发言,讲话;有人要出集子邀请你加盟,相关报刊编辑向你约稿,校外的有关院系请你讲点课,作个学术报告,这些文章多是应对这类需要的产物。有的我在后面注了出处,有的留在电脑里,我也想不出当时是为什么写的了。文章虽然多是在夜晚写的,但念稿、讲话,当然也多是在白天。故而书名应是“日夜谈”。内容也不止是有关阿拉伯的文化、文学,还有一些是关于翻译的心得体会。转念又想,原先设定的两本书,不如删去一些芜杂、重复的文章,改为一本,“三谈”或“三探”:谈文化——阿拉伯文化探幽;谈文学——阿拉伯文学探析;谈翻译——翻译问题探讨。至于书名,原先设想的《夜谈天方》毕竟有些哗众取宠之嫌,故而又想改为《天方探幽日夜谭》。继而又一想,起这么个书名仍会让人觉得我似乎还想趁《天方夜谭》之机,占山鲁佐德的便宜。因为“夜谈”也好,“日谈”也好,“日夜谈”也罢,毕竟都是尽职尽责,义不容辞,责无旁贷的事,何必非要显示出来。干脆将“日夜谈”去掉,就叫《天方探幽》好了。
所谓“探幽”,就是探寻幽深奇异的景物。我从小就喜欢听人讲《天方夜谭》的故事,继而自己读《天方夜谭》,先是读中文的,后来是读阿拉伯原文的,再后来则是动手翻译《天方夜谭》,研究《天方夜谭》。天方啊,天方!对于我来说,那就是一个幽深奇异、奇妙无比、神妙莫测、亦幻亦真的世界。从“童心便有爱书癖”的少年时代,到“如秉烛夜行”的今日,可以说,我毕生都是在作天方探幽——探索天方——阿拉伯世界:探究阿拉伯文化,探析阿拉伯文学,探讨阿汉翻译的问题,探求了解阿拉伯古往今来风云、沧桑、人情世故……《天方探幽》,名副其实。
本书分正编与副编两部分,这大概也是一种创新,或是标新立异。正编内容往往正儿八经,学术味强一些,就是如前所述的“三探”;副编内容则相对轻松一些,学术味不那么浓。这种分法大概有点受《红楼梦》的启示:金陵十二钗就分“正册”与“副册”。不过本书副编的内容同正编一样,也多少都同天方——阿拉伯有些关系,如同林黛玉与晴雯虽分别列在金陵十二钗的正册与副册,但却都是大观园不可少的人物。
最后,我还想说明一点,这些文章都是历史的产物。有些用词、评论也可能留有当时的色彩、遗风。我想“留此存照”,保留点时代的印迹也好,不想改了。
仲跻昆 2017 春 于北京马甸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