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呢”作句末语气词时,究竟表达什么语气,历来看法不一。主要分歧在于“呢”有没有疑问语气。代表性的观点有下面几种。
吕叔湘(1942/1982)里把“呢”的语气表达功能描写为两个:1)直陈语气;2)疑问语气。
朱德熙(1982)则是三分:“呢 1 ”表示持续时态;“呢 2 ”表示疑问;“呢 3 ”表示夸张语气。
胡明扬(1981)则说:“呢”是表意语气词,“提请对方特别注意自己说话内容的某一点”,含有“呢”的疑问句中的疑问语气是由语调决定的,与“呢”无关。
陆俭明(1984)中的分析是,语气词“呢”用在陈述句句尾。在“非疑问形式+呢”构成的疑问句当中,“呢”是疑问语气词。
邵敬敏(1996)的看法是,“呢”不是疑问语气词。“呢”的语法意义是在陈述句中表示“提醒”,在非是非问句中进一步表示“提醒”兼“深究”。“名词+呢”有提出新话题的作用。
目前学界对现代汉语疑问语气词的认识大致一致:真正的疑问语气词只有“吗”,“呢”算半个(表疑问有条件、有争议),“吧、啊”都不是疑问语气词。
如上文所述,句末带“呢”的语句,不使用疑问语调即为陈述句。即便“VP呢”具有“持续”意义的解读,但在状语小句中,不能用“呢”表达“持续”意义(*走呢走呢,下雨了)。可见,所谓“呢”的“持续”意义的解读并不是事件表达层面的“体”范畴,而是来自言者提醒当前状态的功能。“呢”的“持续”意义的解读并不是事件表达层面的,而是一种浮现意义。
就语气类型上说,“呢”可以在陈述、祈使、疑问等不同语气类型的小句末尾,也可以构成句法上不能独立单说的依附小句。以往的研究,比较强调“呢”作为语气词,使一个不能独立成句的句法结构变成可以自立的单句。例如,“他正吃饭”不能结句,但是“他正吃饭呢”可以单说。不过,这种功能其实是句末语气词的共同属性,而不是“呢”所独有的。
另一方面还应该看到,句末加上“呢”,可以把本可自立的结构形式(如“我说清楚了”“他看完了”)变为一个句法上不能独立的依附性小句(如“我说清楚了呢”“他看完了呢”),这一点有别于 “啊”“诶”“吧”等。例(23),用在带有句末语气词“了2”之后,构成条件小句;例(24),用在带有句末语气词“了2”之后,构成时间状语小句。
1)条件小句
(23)我说清楚了呢,他也许就不闹了。
2)时间小句
(24)看完图了呢,他也不言语,就往前走。我们也就跟着往前走。
上述功能与“呢”用在句首名词或者动词后面,切分话题与评述,引入一个新的谈论对象是同样的道理。例如:
3)话题成分
(25)A:哪两种?
B:一种是专卖包子的,一种呢是羊肉铺带卖包子的。
(26)嗯……投资者呢,是跟他们……就是多少带有赞助性质的。
当“呢”附着在光杆动词之后的时候,可以理解为假设条件,也可以理解为话题。例如:
(27) 吃呢 咱就一定要在这 儿 吃,咱就早点去。
“呢”在陈述句中的话语功能是提请听话人注意“呢”所标示的信息,以调整共识。从“提醒”功能看,我们也就不难理解“呢”用于篇章连接成分以及一些非句法节点的用法了,如“你像我呢,根本就不用跟他们商量,我自己就能决定”。
4)篇章连接成分
“呢”还可以附着连词或副词后,与连词或副词一起作为篇章连接成分使用。“连词/副词+呢”在句法上依附,但在韵律上有一定的独立性。
I.连词+呢
(28)a.但是呢,彼此却混得不很熟,是吧。
b.我们都特别重视同中国交往,所以呢……我们都要求员工啊都得学点中文。
c.那么另外呢,车管所,从有驾校开始,或者从有学车开始,那么一直管理这个车。
d.比如呢,胖子就比一般人爱出汗,还动不动就喘。
II.副词 + 呢
(29)a.其实呢,这里头的事谁不知道啊!
b.反正呢,待会 儿 再买半斤怎么也够了。
c.平常呢,老同志说你们一句,你们有八句在那 儿 等着!
d.一直呢,我这心里就不踏实,总觉得要出事。
e.最好呢,谁也别欠谁的情 儿 。
5)祈使句
“呢”并不是构成祈使句的必要条件。“呢”用于祈使句仅仅是语气更加缓和而已。例如:
(30)a.别走呢!
b.*走呢!
c.别走!
6)反问句
事实上,如果从实际发音看,在北京话反问句里是说成na,不是ne(详见方梅,2016a)。
寻求信息的疑问句说“吃什么呢”;说“吃什么哪”不是寻求未知信息,而是表达言者负面态度的反问句,意思是“你不应该吃”。
在语篇中,陈述语气词“呢”主要出现在两类话语中:一是反驳对方的论断或表示与对方期望(或假设)不同的观点的话语;二是表明理由、支持说话人观点的话语。“呢”在条件句、时间句、假设句中的分布都可以概括作言谈的起点,以赵元任(Chao,1968)指出的零句与整句的关系看,这类言谈的起点与后续句之间的关系都可以看作由自问自答构成的一个整句。而“呢”疑问语气的解读,其实是在特定语用条件下的浮现意义。
综上所述,如果一定要给“呢”的分布作统一的解释,我们认为,“呢”主要是用于非现实情态语句。
我们知道,典型的现实性情态是陈述一个特定的、已经发生的事件,或者做出事实为“真”的判断。而非现实性情态不关注“是否发生过或是否将要发生”,也不关注事件或情形在现实世界中的真实性。现实性程度与论元名词性成分的指称性相关,现实性弱的情态所在的句子中的名词往往具有通指(generic)或无指(non-referential)属性,如“他喜欢吃面条”中的“面条”。 同时,现实性的强弱与句子的语气类型相关联,比如疑问句和祈使句就属于弱性情态。从跨语言的角度来看,现实性与非现实性是一个连续统。现实性强的情态,对客观现实的真实性依赖相对较强,说话人一定有客观依据才会做出推断。现实性弱的情态,对客观现实的真实性依赖相对较弱,说话人不介意他的推断是否具有客观现实性。(参看 Payne,1997:244-245) 。
反观汉语的“呢”,“呢”用于非现实情态语句,从现实性程度看,也显示出等级差异,如下表4.1:
表4.1 “呢”的现实性程度等级差异
下面我们将通过“正在”与“呢”的对比,以及不同语义类别的谓语动词与“呢”共现的情况,说明“呢”的有无还将影响语句的 事件性 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