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德熙的《语法讲义》(1982)将语气词分三组:
1)表时态,如:了、呢 1 、来着
2)表疑问或祈使,如:呢 2 、吗、吧 1 (疑问)、吧 2 (祈使)
3)表说话人的态度和情感,如:啊、呕、欸(ei)、嚜、呢 3 上述三组的顺序不能颠倒,同一组的语气词不能共现,句末不可能出现:吧呢、呢了、啊了、嚜了。
1+2 下雨了吗? 你把它吃了吧 2 !
1+3 不早啦(了+啊) 还小呢 1 嚜!
2+3 走啵(吧 2 +呕)! 好好说呗(吧 2 +欸)
1+2+3 已经有了婆家了呗(吧 1 +欸)!
合音的情况:
1+3 下雨啦!(了+啊)
1+3 还有三天呐!(呢 1 +啊)
2+3 都九点了,快起来啵!(吧 2 +呕)
1+3 开饭喽!(了+呕)
不难看出,上述三类的第一类是表达命题意义的,具有真值条件(truth condition)。第三类不涉及真值条件,只关涉说话人的情感和态度。第二类与对听话人的要求有关,表示说话人希望听话人提供信息,或是希望听话人去做某事。
不过,我们也看到另一方面的事实不能用上述三分格局来解释的情形。
第一,句法上的疑问结构也有可能是一个请求行为。例如“能帮我关上门吗?”。而另一方面,“吗”与“呢”具有完全平行的句法表现,即不使用疑问语调就是陈述句。如果对“呢”表疑问的功能有怀疑,“吗”的表疑问功能也会存在同样的问题。
(1)a.“老张吗?”“他早就退休了。”
b.老张吗,他早就退休了。
(2)a.“老张呢?”“他早就退休了。”
b.老张呢,他早就退休了。
(3)a.老张去了?
b.老张去了吗?
(1a)和(2a)可以是不同说话人一问一答,也可以是同一说话人的自问自答。但如果去掉上扬语调,如(1b)和(2b),就都成了直陈语气,其中的“吗”和“呢”并没有变化,变的只是语调。而(3a)不用语气词,(3b)用了“吗”,两者同样传达疑问信息,尽管疑问意义有所不同。也就是说,从句法上看,“吗”也不是构成疑问句的必有句法形式。
第二,从位置分布看,“呢”“吧”“啊”都可以用在非句末位置,可以用在连词后面,甚至用在一些跨越句法结构层级的位置上(参看方梅,1994)。例如:
(4)所以啊/吧/呢,人这一辈子都不容易,要想开点 儿 。
(5)这孩子啊/吧/呢,从小就喜欢画画 儿 。
(6)这孩子从小啊/吧/呢,就喜欢画画 儿 。
不同位置的语气词形式上的差异仅仅在于,未结句处的语气词伴有延宕、停顿,但是这种韵律特征并非语气词专有,而是非结句韵律单位的共有特征。
第三,从语气词自身的形式表达看,并未见说明上述三类“呢”(呢 1 、呢 2 、呢 3 )内部以及两类“吧”(吧 1 、吧 2 )内部有何差异。例如:
(7)a.打电话呢 1 。
b.打电话呢 2 ?
c.身体恢复得不错,还能打电话呢 3 !
(8)a.打电话吧 1 ?
b.打电话吧 2 !
(7a)与(7b)的差别在于句子语调,前者是下降语调,后者是上扬语调,“呢”并没有形式差别。而(7a)与(7c)的“呢”也没有形式差别。
第四,“VP呢”具有表达“持续”的解读,例如:
(9)a.下雨呢吗?
b.吃西瓜呢。
虽然“VP呢”具有“持续”解读,但在状语小句中,并不能用“呢”表达“持续”意义,如(10a),必须说成(10b):
(10)a.*走呢走呢,下起雨来了。
b.走着走着,下起雨来了。
在需要表达持续的典型语境中,并不能用“呢”表达“持续”意义。可见,所谓“呢”的“持续”意义的解读并不是事件表达层面的“体”范畴,而是一种浮现意义,浮现意义的解读来自言者提醒当前状态这一功能。
互动性语气词是言者即时交际的手段,语境里有其他言谈参与者,言者希望听者有所回应。如:要求证实、呼而告之、警告、提醒、寒暄、宣告、责备。
非互动性语气词表达言者的情感、态度,但不依赖其他言谈参与者。如:感叹、列举。
互动性语气词的成员最多。这类语气词具有下述两个特点:
a.线性分布的多样性;
b.因语调不同而体现不同功能属性。
所谓线性分布的多样性,指的是语气词可以用在语句当中(包括句法的分界点和非句法分界点),也可以用在句末。例如语气词“吧、呢”,出现在语句的非句末位置,主要用来提示信息结构的节点(参看方梅,1994);而出现在句末,则因语调不同而传达不同语气。
所谓因语调不同而体现不同的功能属性,是指这个语气词用于不同语调的句子就具有不同的功能解读。例如,“吧”的基本功能是体现言者“建立协商”的意图。当“吧”处于降调语句时,可解读为祈使、确认、应承等语气,这是“吧”在语境中的浮现意义;当“吧”处于平调语句时,则传达的是言者的迟疑态度。
从韵律独立性角度看,韵律独立的形式在一些语法著作里定义为叹词,韵律上附着形式则定义为语气词。有些词汇形式,如“啊、诶”,既可以韵律独立,也可以韵律附着。然而,互动性语气词与叹词有相似之处,即其基本表达功能都具有语调依赖性。互动性语气词与叹词是一个连续统。
从语调依赖性角度看,词典里有些作为不同的词来描写的形式,与其说是不同的叹词(声调不同),不如说是同一个词的不同语调表达形式,如“啊”。另一方面,一些音节形式不同却有相同“字调”的语气词,也具有同类的表达功能。以被标为阳平的词为例:“欸”(表示诧异)、“嗯”(表示疑问)、“呣”(表示疑问)、“咦”(表示惊异)。其实,这几个词的传疑解读来自于上升语调——疑问调,并非阳平字调。同样,去声的几个词,如“啊”(表示应诺)、“欸”(表示答应或同意)、“呣”(表示应诺)、“嗯”(表示答应)等,它们的“应诺”或“同意”的解读,与其说是来自词汇意义,不如说是来自其下降语调(并非去声字调)。
下面以赵元任(Chao,1968)对语气词“啊”“呀”的分析为例说明。赵元任除了讨论这些语气词所表达的言者的情感和态度之外,还描写了它们在对话中的作用以及所传递的会话意图。比如:
1)提出问话。 可以不带助词,口气比较直率,带上个“啊”就柔和些。例如:
(11)谁啊?
你明 儿 出去不出去啊?
2)要求证实的话语。“啊”字发音低,整句都低,有时很低。含有“我没听错吧?”的意思。例如:
(12)你不去啊?
这个啊?(你说的是这个吗?)
“啊”与“吗”问句的区别在于,“吗”字句的音高要高;翻成英语,“吗”字句用要有语序变化(即V—S),“啊”字句用一般式(即S—V);“吗”字句问的是内容的真实程度,“啊”字句问的是“是不是”这样。
3)呼而告之。用不用有柔和与直率之分。例如:
(13)老张啊!
喂,先生啊!
4)命令。命令略微带有点敦促的味道,不像建议性的“吧”那么客气。例如:
(14)说呀,别害怕呀!
走啊!咱们都走啊!
5)感叹。“啊”带拖腔,句调低。例如:
(15)小王啊!你还没上床啊?!
我就跑啊,跑啊,跑啊!
6)不耐烦的陈述。“啊”说得短,句调偏高。例如:
(16)我并没错啊!
这个非得那么做才行啊!
7)提醒。“啊”有微微上升的语调,接近阳平。例如:
(17)本来也知道啊,用不着再说啊!
8)警告。“啊”常常用略微下降的语调或者用升降调( 232 )。例如:
(18)这个人的话是靠不住的啊!
9)给听话人时间的停顿。例如:
(19)我说呀,你听啊,这位先生啊,他的话呀,你不能全信。
10)列举
(20)什么天啊,地啊,日啊,月呀,风啊,草啊……
相对于“感叹”和“列举”,上面所说的“呼而告之”“命令”“提醒”“警告”“给听话人时间的停顿”都是会话中言者的交际意图,在我们看来,正是语气词互动性的体现。值得注意的是,赵先生的描写提到不同用法的语音特征,带有互动性的几类语调都有不同程度的上扬。
赵元任对“啊、呀”用法的描写在屈承熹《汉语篇章语法》里被进一步概括为“个人介入说”,认为“啊、呀”的使用表示说话人的介入,即表达“我告诉你……”。并且认为“个人介入说”更容易解释句中使用“啊、呀”的理据。(参看屈承熹,2006:110-113)
再如“呕”。关于语气词“呕”,赵元任描述了两种功能。第一个用法“警告性的提醒”,这是针对听话人的;后一种用法“感叹”,可以不依赖听话人。在我们看来,前者互动性强,后者互动性弱。
1)警告性的提醒。
(21)不早了呕(lou)
快走吧呕(bou)
2)感叹。
(22)放学喽(了+呕)!
咱们回家喽!
区分互动性语气词与非互动性语气词,有助于解释疑问句在语气词使用上的非强制性,有助于解释“吗”“呢”“吧”“啊”等与“了2”“的”类语气词的分布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