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启华 金小平
金启华,1919年生,安徽来安人。1947年毕业于中央大学,文学硕士。历任中央大学、国立戏剧专科学校、山东师范大学、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全国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委员会中文专业委员,主要从事中国古典文学的教学和科研工作。主要著作有《国风今译》《诗经全译》《杜甫诗论丛》《诗词论丛》《中国词史论纲》《匡庐诗》《新编中国文学简史》等。
金小平,浙江师范大学行知学院教师。
读中国古代文学不可不读《诗经》,读《诗经》不可不知“四始诗”,读“四始诗”不可不知何为四始,为何四始。看金先生讲“四始诗”,方知何谓学问。
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是以风雅颂三类诗来编排的。即以《关雎》为风诗之始,《鹿鸣》为小雅之始,《文王》为大雅之始,《清庙》为颂之始,合称为“四始”。这四首诗篇,各有其独自的题旨及写作手法和艺术风格。但合而观之,这样的编排又与所谓传统的诗教密切配合。我们不否认传统诗教对后来的诗歌有不可低估的影响,但把四始诗篇总合起来认识它们的意义,又是我们这篇文章所要阐发出来的。我们认为四始诗关系人伦至巨,为伦理学提供了丰富而有益的文艺资料。如《关雎》写男女爱情,实为人伦之始;《鹿鸣》写友朋之欢宴,实为人伦之一环;《文王》写文王之功德,实为阶级社会中所称之君臣之正确关系;《清庙》写祭祀之肃敬,则系寻根追远之行为。总之,这四篇诗都是关于人伦的,把夫妇、朋友、君臣、祖孙等关系均通过文艺作品的形式形象地表现出来,使文艺的社会功能充分发挥出来,其诗教意义发凡也即在此。当然《诗经》中的其他篇章也有更多的关于男女、兄弟、朋友、君臣、父母、子女等关系的描绘,可以给我们更丰富的伦理知识方面的资料,也形象地再现伦理方面的人物,予读者以具体的感受。这里不过是想起一个发凡的作用,只以《诗经》的四始诗来赏析,亦是举一反三罢了。同时,也想把这篇赏析文字提供给海外的炎黄华胄。忆启华在美国华盛顿大学讲学时,接触到很多侨胞,他们组织有中华伦理学会,曾请我谈伦理和诗教这方面的问题。这就也促使我把这篇文章写出来和他们交流。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这首诗是《诗经》中的第一篇,也是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的第一篇,历来为人们所重视,但也因而有各种不同的解说。如说它是歌颂后妃之德,或说它是讥讽康王晏起,等等。不过我们阅读原诗,觉得这些都是题外之旨,与本诗的内容无关,因而不取其说。我们是把《诗经》作为文学作品而阅读,重视它的内容,注意它的技巧,也考虑到它的社会效果,这样,阅读这首诗,可以得到较正确的理解,而欣赏它的美学趣味。不过我们也不放弃前人对这首诗较正确的解说,如说它是人伦之始,又说它是乐而不淫,这就可以给我们一些启发,来推衍它的意蕴。这首诗无疑是一首男女的恋歌,男女的婚姻大事确是人伦之始,而含有成家立业的意思。求食求偶,是关系到人类生存繁衍的问题,诗篇接触到这一重大问题,又最早出现在第一部诗集里,哪能不使人重视呢?至于本诗的写作技巧,兴而有比,含而不露,又以赋的手法铺陈开来,反复吟咏,实是一篇完美的诗篇,显示出中国诗歌良好的开端,是给我们很多启发的。
诗共分五章,每章四句,皆为四言。首章兴而有比,以关雎之鸣声起兴,也含有和鸣的关雎和男女唱和之意,这是比。“窈窕淑女”点题,“君子好逑”,更申述男女之匹配。二章再以“参差荇菜”点明是在水边,而“左右流之”则是人在想捞荇菜。这又是用比,和下文铺写“窈窕淑女,寤寐求之”相映照,显得境美、人美。三章则引申求淑女而不可得的相思(有的注本是把二、三章合为一章的,亦通)。追求呀追求,“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这里尽量抒写相思之苦恼。想呀想,夜里想,睡不着,白天更可想而知,真是多情种子。诗篇中翻腾的抒情可以说是达到高潮。四章再以荇菜起兴,紧接描写求女之行为。五章亦然。只是换了一个字,四章为“采”字,五章为“芼”字。采它、拣它,动作一层进入一层,而对那“窈窕淑女”也是先以“琴瑟友之”,再以“钟鼓乐之”,亲近她、娱乐她。然而我们不禁要问,这样相思究竟成就其好事没有呢?诗里没有交代。我们说四、五章如果是想象之辞,则是留一个美好的愿望,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如果说是实指,则是在琴瑟声中亲近她,钟鼓音中娱乐她,在这和谐美妙的音乐声中谈情说爱,真是蜜甜滋味。不管是想象也好,实指也好,总之,是纯真的爱。爱的纯真,不是乐而不淫吗?不是升华的美吗?这一永恒的主题,在《诗经》中第一次出现,真是值得重视的啦。这首诗,从背景来说,是在河洲、水边,又有关雎、荇菜,衬托那“窈窕淑女”,是诗中有画,画里传情。而情的抒泻,又似水之流,无有已时。是一首绝妙的抒情诗。
在结构上,它是单章与重调交替进行,一、三章为单章,二、四、五为重调,错杂开来。而抒写情怀,毫不凝滞。二、三章的一尾一首,又似顶针续麻,起着一泻无余而又加深描绘的作用。重调的反复歌咏,四、五章是一层推进一层,又横添了浓郁的喜庆欢娱的气氛。至于有的句式完全是散文句法,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写景清丽如画,抒情直截了当,又显出它的语言的明白朗畅。再如叠字、双声叠韵字、虚字等的运用,无不惟妙惟肖,而又音响动人。在韵位的安排上,多为一、二、四句押韵,开后代五七言诗用韵的不二法门。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
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视民不恌,
君子是则是效。
我有旨酒,
嘉宾式燕以敖。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
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
我有旨酒,
以燕乐嘉宾之心。
这首诗为小雅的首篇,又系描写宾主宴饮之乐的诗篇,所以一向为人们所重视。诗写主人宴客,客对主人加以忠告,主人表示感激,咏之于诗,享之以酒。诗为三章,每章八句,为重调组成,仅二章第六句、第八句为六言,三章第八句为七言,稍加变换,使诗篇有曼声多意之趣,增加诗的音乐美。诗虽为重调,但每章主旨不同,首章系赞美嘉宾奉礼品献忠言,敷衍其事,意态恳挚。诗一起以“呦呦鹿鸣”起兴,“鹿”“禄”谐音,“呦呦”“悠悠”同声,当有福禄长久之祝。“食野之苹”,则含有食物广多之意。而“我有嘉宾”到来之时则奏乐献礼,热闹非凡。然而不落俗套,嘉宾之来非徒为酒食,而有美言之告,“人之好我,示我周行”,所谓君子爱人以德,客人对主人的爱护,是指示他向大路行,也就是不走旁门左道。诗是有积极意义的,写宾如此。这首诗,旧解以为君臣相得之乐,亦通。但我们今天从文学角度来欣赏这首诗,以主客、友朋之款待来看待这首诗,当更有广阔的社交意义。二章,首二句仅以“蒿”字换了“苹”字,而描述嘉宾则发挥了他的“德音孔昭”(说话精妙),因而“视民不恌”(人民见他不敢轻佻),“君子是则是效”则是官儿们向他学习,把他仿效。这又是从上章的“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引申、扩展而来,诗意则似断实连。于是为着优待嘉宾,“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点了宴宾之旨,而又不是徒为酒食。三章“呦呦鹿鸣,食野之芩”又只换了一个“芩”字,但在“我有嘉宾”之下,则是“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一再重复,极显宾主契合之趣。而“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又以长句来拖长这一音响,延续这一乐趣,真是其乐无穷,宾主尽兴,而诗味则无有已时。
这首诗,音节顿挫,音响悠扬,读起来朗朗上口,叠字、虚字运用得极为巧妙。如“呦呦鹿鸣”之“呦呦”,“食野之苹”“人之好我”之“之”字,“君子是则是效”之两“是”字,“嘉宾式燕以敖”之“式”字、“以”字,“以燕乐嘉宾之心”之“以”字、“之”字,等等,均能以虚字传神,舒缓诗的语气,增加韵味。而顶针续麻的写作手法在诗中用来,又特别增加欢乐气氛,如首章之“鼓瑟吹笙,吹笙鼓簧”,三章之“鼓瑟鼓琴,鼓瑟鼓琴”。不但不觉重复,反而觉有诗趣,和宾主之欢乐燕饮,又都是和谐一致的。诗虽为重调,一、三章章法相同,每章前六句均写鼓瑟、吹笙、鼓簧、鼓琴的欢乐场面,只是一章末二句为写宾告主人以大道,三章末两句写主人感激嘉宾,享之以旨酒。二章则突出写嘉宾之仪容言行堪为官民之表率,末两句则又与三章之末两句相似。这样在重调中又有变化,增加了诗歌的句式美。
就上所述,可以看出这首诗歌是社交场合中的一篇常用乐章,其写宾主的融洽,相敬以礼,相爱以德,相享以乐,相慰以酒,是可以增友谊而敦风俗的,无怪乎历来都为各朝代举行大宴会的命名,或亦奏此乐章。现在我们虽因原有诗谱的失传,听不到它的乐音,但当今某音乐家曾为其谱出新曲,演唱其辞,曾风行一时,历久不衰。足见这首诗具有极强的生命力,并有其青春的魅力。
文王在上,於昭于天。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有周不显,帝命不时。
文王陟降,在帝左右。
亹亹文王,令闻不已。
陈锡哉周,侯文王孙子。
文王孙子,本支百世。
凡周之士,不显亦世。
世之不显,厥犹翼翼。
思皇多士,生此王国。
王国克生,维周之桢。
济济多士,文王以宁。
穆穆文王,於缉熙敬止。
假哉天命,有商孙子。
商之孙子,其丽不亿。
上帝既命,侯于周服。
侯服于周,天命靡常。
殷士肤敏,祼将于京。
厥作祼将,常服黼冔。
王之荩臣,无念尔祖。
无念尔祖,聿修厥德。
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
宜鉴于殷,骏命不易。
命之不易,无遏尔躬。
宣昭义问,有虞殷自天。
上天之载,无声无臭。
仪刑文王,万邦作孚。
这首诗,是大雅中的首篇。我们知道《关雎》是风诗之首,写男女爱情的,《鹿鸣》为小雅之首,是写友朋宾主宴饮之乐的,都是写现实生活以及伦理关系的,而本诗则是政治诗了。
诗共分七章,每章八句。前三章写文王的在天之灵,写他的声誉,写他的培养人才。第四章为一过渡,写他以光明正大的行为,使商朝的子孙来臣服。后三章则写商朝人士臣服后来助祭,告诫他们要顺天命、修品德,告诫他们莫违天命,要信服文王。诗的政治意味很浓,但又以天命与德行为得天下的主要原因。本来,中国古史所记载的所谓仁君有尧、舜、禹、汤、文、武,而文王生前并未曾为天子,武王为天子时追尊其为天子的,而亦实文王之仁之德,使周家能有天下,并享有八百年历史,所以歌颂他也是很自然的。诗以赋的手法为主,铺陈开来描写文王的行为品德,以及造福后世培植人才的政治效果。又以殷之衰亡为对照描写,但绝无谩骂讨伐之辞,而只点出其失去民心违背天命而已,又勉其臣下当效忠周邦。层次极为清晰,其语言则典雅端庄,平易明白,实为诗典范之作。其韵位则一章之中两易其韵,又隔句用韵,如首章之“天”“新”同为真部,“时”“右”则为之部。其章与章之间则用蝉联格,上章末句与下章首句有其连续意义而又敷衍开来,绵延不绝,而又首尾呼应,构成一个整体。这首诗按传统正变分法,属于正雅之首,确是名副其实的。它虽为政治诗,但仍多表现出伦理上的问题,如提出了君臣关系,实补足了国风、小雅之始所未及者,而其描写的本支奕世等事,则更是属于伦理学的范畴了。
於穆清庙,肃 显相。
济济多士,秉文之德。
对越在天,骏奔走在庙。
不显不承,无射于人斯。
《清庙》为颂诗之始,它又是别开生面的,从社会伦理方面看来,以往风雅中所写的事件,都是人的现实生活。颂诗则都是写神灵的,写人与神灵的关系,也就是所谓祭祀诗。古人认为“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把战争与祭祀并列,足见在他们心目中,祭祀与战争同样为国家的重大政治事件,而祭祀尤为他们对祖先的怀念。对祖先的功德给他们带来今天的幸福以志不忘,这又是对伦理方面的另一补充。颂诗的出现,是把伦理学所涉及的各个方面都以诗歌的形式描写出来了,其意义是很玄远的。从整个《诗经》来看,则是把人的生前死后各种情况都写到了。也就是写人又写神灵,人与人、人与神的关系都描写到了,的确是很全面的。这首诗,第一句写庙之氛围,“於穆清庙”,译文即:“啊,美啊,清净的宗庙。”紧接着写陪祭的人,“肃雝显相”,译文为:“诸侯们恭恭敬敬来陪祭。”写陪祭的人,而主祭者自在不言中,却省文见义了。“济济多士,秉文之德”,译文即:“执事的人们整整齐齐,把高尚的品德来保持。”是又写参加祭祀的人们都是品德端庄。“对越在天,骏奔走在庙”,译文为:“对于天上的神灵,大家匆匆奔走在庙里忙祭礼。”这就写到人们对神的敬礼有加。“不显不承,无射于人斯”,译文为:“神灵显于天,人们尊敬他,从来不厌倦呀。”写人们对神永远祭祀,从不懈怠。诗篇仅首句点题,其余则写祭祀者之肃敬端庄的仪态,以及对神的虔敬和历久不衰,从而表现出对祖先文王功德的赞颂。诗风亦端庄肃穆。由于颂诗是宗庙的乐章,配合着舞容、舞姿、舞步,所以其声缓,有和声。姚际恒曾言:“颂为奏乐所歌,尤当有韵。今多无韵者,旧谓一句为一章,一人歌此句,三人和之,所谓一唱三叹,则成四韵。”这可以供我们参考,认识到颂诗的特点,而加以想象。这样我们知道,颂诗虽短,加和声,加舞蹈,则场面是严肃恭敬而又活泼多姿的,不同于一般的风雅诗,是有其特色的。其以诗歌形式表现出伦理学的某些问题,尤值得我们注意而加以发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