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鑫
张永鑫,1937年生,江苏省无锡市人。1961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先后在郑州大学、苏州大学、无锡教育学院从事高等师范教育与科研三十余年,无锡教育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专攻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文学研究。已出版《汉魏六朝小赋选》《汉乐府研究》《古典诗文论丛》《水浒传校注》《历代赋选注》等专著。
本文着重阐述《采薇》的形式美,从用词的选择、语句的组织、段落的铺排、语境的造势上,表现出其独特的魅力。读者是否心有同感?
记得法国17至18世纪的美学家安德烈神甫(1675—1764)在其美学名著《论美》中,曾提到有一种本质美。安德烈所认为的本质美,是指整齐之美、秩序之美、比例之美、对称之美。其实这种美学观,就是我们所说的形式美。而且,这种形式美早在我国的诗歌总集《诗经》中就已大量出现过。比如《卫风·硕人》的“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描写即是。《硕人》对庄姜美的描写,不仅勾勒出一位洁肤光艳、广额皓齿、妍态丽容、笑眸剪剪的美女形象,而且在艺术表现手法上也是美不胜收、淋漓尽致。《硕人》写庄姜之美共用七句,而七句可作三组,三组又几乎都是整齐划一的排偶句。它先以结构相同的四句写出庄姜的“手”“肤”“领”“齿”之美,次以一结构相同而分述二物的单句绘出庄姜的“首”与“眉”之美,末以相近的双句摹出庄姜的“笑”与“目”之美。可谓刻意雕饰,浓墨重彩,镂金错彩,雕绘满眼。考古代之所谓“美”,或称之为“好”。故《说文》云:“好,美也。从女子。”《方言》云:“凡美色,或谓之好。”《尔雅·释言》进一步解释说:“称,好也。”王充《论衡·逢遇篇》有“形佳骨娴,皮媚色称”,也以“媚”与“称”对文。《说文》曾指出:“媚,说也。”闻一多《尔雅新义》曾证“媚”与“好”同义。所以《说文》《方言》《论衡》所说的“称”即匀称、对称。因之,“好”之所以为“美”或“美色”,原是因其匀称、对称而呈现其美。《郑风·清人》中“左旋右抽,中军作好”的“作好”,是说士卒军事演练的动作整齐规则;《小雅·大田》中“既方既皂,既坚既好”的“既好”,是说收获的谷粒颗颗大小一致,匀称齐等;《大雅·崧高》中“吉甫作诵,其诗孔硕。其风肆好,以赠申伯”的“肆好”,那便是指曲调韵律的均匀协调了。明乎此,《硕人》对庄姜美的艺术表现方法亦因其形式的匀整、句式的齐一体现出一种艺术美。这种美学观念在《诗经》中几乎比比皆是,而尤以“雅诗”最具代表。
试看脍炙人口的《小雅·采薇》,它堪称是一首古典形式美的佳构名诗。《采薇》内容反映戍卒生活,全诗六章,可划作三大部分。第一部分是诗的前三章,写戍卒的思家情切;第二部分是诗的第四、五章,写戍卒的战戍苦况;第三部分是诗的最末章,即第六章,写戍卒的归途哀叹。第一部分全用比兴,以“采薇采薇,薇亦作止”“采薇采薇,薇亦柔止”“采薇采薇,薇亦刚止”的时间发展顺序自成一个系统,由薇菜初生、茁壮到衰老的过程,与之相应地写出戍卒初萌归家不得,继又乡音杳无,最后无人过问而激发出来的浓烈的思乡之苦。如果在这过程中失去任何一环,或是只写及薇菜的“作”与“刚”,只写戍卒的“靡室靡家”与“我行不来”,或是抽去薇菜的“柔”与戍卒的“靡使归聘”,那便必然会使全诗失却均衡和谐之美,而诗意也就出现了断裂。第二部分仍然采用比兴手法,写出戍卒“岂敢定居?一月三捷(接)”以及“岂不日戒? 狁孔棘”的戍守边地、疲于苦战的困境。它无论从形式上抑或内容上,也是齐平相称的。如果减去其间任何一章,势必将造成形式与内容上的缺陷。《采薇》在第一部分(三章)着意渲染戍守之久与第二部分(二章)竭力反映戍守之苦的基础上,顺理成章地使诗旨归入第三部分戍卒的归家悲叹。第三部分仅只一章,但它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四句组成鲜明强烈的映衬,烘托戍卒的内心痛苦。先是“昔我往矣”与“今我来思”作比,前写离家,后写归途;前写往昔,后写现在。后以“杨柳依依”与“雨雪霏霏”对照,前写柳枝青青,依依含情,春意骀荡,离思缠绵;后写雪片莹莹,凄凄幽冷,冬色悲凉,归路泥泞。由此在这一章内造成两两比照、双双掩映的艺术效果,因而成为千古传颂之句。
如此看来,《采薇》全诗共为六章,每章八句,每句四字,形成均齐整一如几何图形的图案之美。另外,全诗六章分作三组,每组的结构呈三二一的比例与次序展开,每组的表现则采用比兴联想与情景交融手法,或物以托情,或景以达情,心物相感,物我观照,和谐同一,互为表里。第一组与第三组又都从时间和季节上相互呼应,互有复叠。凡此种种,都使全诗呈露出整饬统一、匀称和谐的对称之美,形成《诗经》“雅诗”尤以“小雅”特有的典雅、雍容、肃穆、庄重的形式美。
《诗经》的形式美,是三代美学观的集中体现。只有当显示力度运动、气韵生动的“楚风”注入诗坛之时,这种形式美才有了新的变化和改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