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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贻炜
陈贻炜，毕业于湖南师范学院。怀化师专中文系副教授。
这篇发表于1981年的文章，今天读来，仍无过时之感。将《诗经·国风》中几首表现爱情最出色的诗篇合在一起，在对比分析中展现各自的魅力，对读者比较全面地了解作品某一方面的特征，无疑是十分有益的。陈先生的这篇欣赏文章就起到了这样的作用。
《诗经》中的风诗绝大部分是民间歌谣，而这些民间歌谣中又有很大一部分是反映爱情生活的篇章。南宋朱熹曾经评说道：“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者也。”（《诗集传序》）这是颇有见地的看法。
《诗经》中的许多爱情诗，生动地反映了当时青年男女在爱情发展道路上各种不同的典型感情，表现了他们对爱情的渴望与追求，写出了他们在热恋过程中的感情波澜。这些诗大都诚挚、爽朗、朴素、健康，洋溢着浓郁的泥土芬芳，充满了热烈的生活气息，是《诗经》时代劳动人民青年男女之间比较自由的恋爱生活的真实写照。
溱与洧，方涣涣兮。
士与女，方秉蕳兮。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
且往观乎！
洧之外，洵
且乐。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
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
士与女，殷其盈矣。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
且往观乎！
洧之外，洵
且乐。
维士与女，伊其将谑，
赠之以勺药。
——《郑风·溱洧》
这首诗运用赋的手法，生动地描述了三月上巳之辰，郑国青年男女在溱、洧河畔相约游春，嬉戏谈爱的情景。作品概括地写出了当时的地点、景物、对话、动作，形象生动，情节曲折。诗的每章前四句，描绘自然风光，叙述游春盛况：“溱与洧，方涣涣兮。”“溱与洧，浏其清矣。”“涣涣”，水弥漫的样子；“浏”，形容水的澄清。诗人捕捉住此时此地春天的特征，典型地描绘出溱与洧桃花水盛、碧波荡漾的美丽景色。“士与女，方秉蕳兮。”“士与女，殷其盈矣。”“士与女”，泛指众多的游春男女；“秉”，拿着；“蕳”，同兰，香草名。郑国风俗，每年三月上巳节，男女聚会在溱与洧两岸，手拿着兰草，祓除不祥。“殷”，众多；“盈”，充满。“殷其盈”，形容人多声杂，热闹非常。这几句则摄取了郑国风土人情的图画，形象地展现出男女杂沓、狂欢极乐的热闹场面。浓烈的节日气氛，透过旖旎多姿的自然景物，伴随着和煦的春风扑面而来，读者也仿佛置身于这河水涣涣、士女如云、笑语喧哗、繁花似锦的境界之中。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心醉的自由恋爱的环境啊，以下诸句，进而着笔写具体的人物在这和美氛围中的活动。作品主要是通过对话显示情节的发展，富有戏剧性地展示出一对情侣游会笑谑、赠物定情的镜头。“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
且乐。”这里的“士”与“女”是具体指一对情侣。“既且”的“且”，同徂，往；“洵”，实在；“
”，大。这几句的意思是，姑娘盛情地邀小伙子说：“一起去看热闹吧！”小伙子回答道：“已经去过了。”姑娘又说：“再去看看吧，洧水外边，地方确实宽广，可好玩哩！”诗句反映出情侣之间的和乐与欢愉，表现了姑娘主动、热情、开朗、大方的性格。话语之中，充满了一种追求幸福的强烈感情。“维士与女，伊其相（将）谑，赠之以勺药。”“维”“伊”，都是语助词；“相谑”“将谑”，互相调笑的意思；“勺药”，香草名。男女以勺药相赠，表示爱情。诗句写戏谑的欢乐，亲昵但并不轻佻，拳拳之情溢于言表，依依之态跃然纸上。这明白如话的语言，燃烧起对对情侣炽烈、明丽的爱情火焰；这富有青春活力的风俗画面，飘荡出爱情之花的馥郁芬芳。
在爱情问题上，人们的性格千差万别，思想复杂多样。有的是坦率的表白，大胆的追求，有的却把深情藏于心底，只是暗自焦虑，急切地等待着对方的主动，埋怨着对方的迟疑。
东门之
，茹藘在阪。
其室则迩，其人甚远。
东门之栗，有践家室。
岂不尔思？子不我即。
——《郑风·东门之
》
这是一首细腻地表现后一种情思的作品。它的构思新颖，心理刻画形象入微，写出了一对青年男女在感情未通的时候，各自的相望与倾心。“东门之
，茹藘在阪。”“
”，堤；“茹藘”，茜草；“阪”，斜坡。意思是，女家在东门外一道长满茜草的长堤斜坡旁边。“东门之栗，有践家室。”“践”，齐，指房舍整齐。意思是，男家的房舍整齐，在东门外一棵挺拔的栗树之下。诗每章的这前二句告诉了读者，这位姑娘和这位小伙子都住在东门外，两家毗邻，两人每天都在相望之中，音容笑貌彼此都是那样的熟悉。因此，随着岁月的推移，年龄的增长，一种微妙的感情在他们淳朴的心灵中萌发，而且日益强烈地冲击着各自的心扉。
第一章，写小伙子对姑娘的爱慕。“室迩”，是说姑娘的家近在跟前，描绘出两人的形迹并不疏远；“人远”，是说那姑娘却好像相隔遥远，则表现了两人的感情还有距离。现实与感情的矛盾，搅起了小伙子内心苦闷与焦虑的波澜，含蓄而深刻的笔墨，揭示了小伙子爱得深，但又没有机会表白相爱之思的怅惘与忧愁。
第二章，则是写姑娘对小伙子的爱慕。咫尺天涯，衷情相通无由，于是她只有暗自埋怨起对方来了：“岂不尔思？子不我即。”我怎么不思念你呀，你为什么偏不到我这儿来呢？爱的激情像冲出闸门的激流，翻腾汹涌，姑娘的心啊，怎么也无法平静了。但是这种感情却如何能去向心爱的人儿直接倾吐呢？困惑的处境，使姑娘只能把一片痴情隐藏在羞怯之中，沉入火热的心底。
诗分两章，而又融为一体，情真意切，相映成趣。它犹如两幅感情互相渗透，画面互相映衬的人物风情画，富有韵味地表现了一对男女青年情窦初开、各自爱恋的劳心与悱恻，生动地展示了青年男女在爱情生活中的幼稚、质朴、羞赧而又十分热烈的内心世界。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郑风·野有蔓草》
这是一首以感情的力量驱使语言像喷泉一样喷出来的情诗。作品生动地描写了一位青年男子在沾满露水的田野里，与自己久已倾心的姑娘不期而遇时，立即大胆地向她求爱的举动和突然爆发出来的感情。“野有蔓草，零露漙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零”，落；“漙”，凝聚成水珠；“瀼”，露珠肥大的样子。诗的开头，以轻灵的笔调描绘出大清早的明澈晶莹之景，安排了一个十分清丽、幽静的自然环境，点明了小伙子与意中人偶然相遇的地点和时间，对全诗起到了烘托气氛的艺术作用。景色的清爽润美，很自然地引起人们联想到姑娘的风韵与神情：晶莹剔透的露珠，难道不正是姑娘那美丽的眼睛的写照么？“清扬婉兮”“婉如清扬”，“清”，明亮；“扬”，清澈，都是形容眼睛的美丽。“婉”，即睕，目大的样子。这两句诗的意思差不多，是说那漂亮的姑娘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是多么的美丽啊！诗中，传情的景物描写与传神的人物描写，互相掩映，行文倩巧，情意泱泱。点睛之笔表现了姑娘的惊人俊俏，自然地流露出小伙子久萦心怀的钟爱深情。处于如此美妙的情境之中，怎能不使小伙子充满幸福之感而欢呼雀跃呢？“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邂逅相遇，与子偕臧。”“邂逅”，不期而遇；“臧”，好。“偕臧”，相好，相爱。这不期而遇的相会，真是合我的心愿啊！美丽的姑娘呀，我要和你永远相爱，永远相好！小伙子埋藏在内心的爱慕与相思之情，好像火山爆发一样，喷薄而出，从而形成了诗的感情高潮，衬托出富有艺术感染力的生活画幅，别具一种媚态。
爱情生活应该是十分谐美的，但是有时也难免要产生一些波澜。《诗经》中的爱情诗，有许多篇章正表现情侣们在热恋中的这种感情上的波折，从而又从另一侧面写出了男女青年之间真挚与坦率的相爱，显示了劳动人民纯洁的内心与豁达的胸怀。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
子不我思，岂无他人？
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
子不我思，岂无他士？
狂童之狂也且！
——《郑风·褰裳》
大概是这位小伙子在爱情上有什么不真诚的表现吧，不然为什么这位姑娘竟如此生气呢？她怎能容忍，怎能不直截了当地提出：“子惠思我，褰裳涉溱（洧），子不我思，岂无他人（士）？”“惠”，爱；“褰”，撩起。你要是爱我，想我，那就涉过溱水、洧水到我这儿来吧！你要是不把我放在心上，那告诉你，我还有他人呢！这似乎有点尖锐、放肆的言辞，表现了姑娘的声态情貌，写出了姑娘不迁的性格，反映了她在爱情生活中要求平等、追求自由的精神。因为她希望的是真诚的相爱啊！结句：“狂童之狂也且！”“狂”，痴；“狂童”，犹傻小子；“且”，语助词。意思是，你这傻小子实在也太傻了啊！这是俏皮的爱骂，其中包含着十分复杂而深沉的感情，有怨尤，有劝诫，有爱恋，文辞婉曲而又粗犷，明白地表达了姑娘珍视爱情，等待对方能给她肯定回答的殷切希望。独特的风调，富有情味，显示出郑国民歌爽朗的艺术特色。
热恋中的情侣即使只是短暂的分离，也会造成他们揪心的深切相思。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
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
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郑风·风雨》
这是一首脍炙人口的写离情的名篇。“凄凄”，寒凉之意；“潇潇”，急骤之状；“如晦”，言昏暗如夜；“喈喈”“胶胶”，都是鸡鸣之声。诗中，风雨声，鸡鸣声，嘈嘈切切，错综交织，构成一幅萧索凄苦的有声画面。一个女子怀念情人凄恻徘徊、久思欲病的情状，透过“风雨凄凄，鸡鸣喈喈”的景色，淋漓尽致地显示了出来。而后又写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夷！”“云胡不瘳！”“云胡不喜！”“云”，发语词；“胡”，何；“夷”，平；“瘳”，病愈。意思是说，盼望到了亲人，我的心怀怎么还不平静，心病怎么还不痊愈，心头怎么还不欢喜！字里行间充满了这个女子与情人相会时刹那间爆发出来的喜悦情感。这首诗景真情切，形象跃如，创造出凄清而又喜气盎然的艺术意境，戚戚之景与欣欣之情相衬托，更加突出了主人公无比的相思与深厚的相爱，感人至深。
在《诗经》时代，男女青年的爱情生活是自由的、平等的，而且也是真诚的、淳朴的。他们爱得热烈，更爱得专一，表现了劳动人民对待爱情的严肃态度。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
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出其
阇，有女如荼。
虽则如荼，匪我思且。
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郑风·出其东门》
诗每章的头二句，“如云”，言众多；“如荼”，言美好；荼，茅草的白花；“
”，城门外的护门小城；“阇”，的门。东门外，游女如云如荼，这在那些轻薄男子看来，该是多么醉心的花花世界啊！他们也许要为这众多而漂亮的游女所倾倒了。但是，面对此种情景，诗中主人公的心却一直被一种神圣的感情支配着。从第三句起，笔锋由写外界情景转而写主人公的内心世界：“虽则如云（荼），匪我思存（且）。”“缟衣綦巾，聊乐我员。”“缟衣茹藘，聊可与娱。”“思存”“思且”，思念的意思；“缟衣”，比较粗贱的衣服；“綦巾”，绿色佩巾，为未出嫁的女子所服用；“员”，语助词；“茹藘”，茜草，可做绛色染料，此为绛色佩巾的代称。诗中写道，这许多美丽的姑娘都不是我所属意的啊！我心里只有那一位服饰朴素的贫陋姑娘，因为只有她才是我所喜爱的人！诗章运用烘托与对照的手法，深刻地表现了诗中主人公纯洁美丽的心灵。“青年男子谁个不善钟情？妙龄女人谁个不善怀春？这是我们人性中的至圣至神”（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卷头诗，郭沫若译），而我们诗中的主人公在爱情生活中的这种感情，是那样的坚贞不渝，表现出无与伦比的高尚情操。
这首诗，既有叠调，又有叠句，复沓回环，组合巧妙，大大增强了音节的和美，感情的表达因而也更加曲折有致，美妙动人，别具一种风采。
《诗经》中的爱情诗，内容丰富多彩，表现手法绚丽多姿。它以健康纯洁的感情，栩栩如生的形象，广阔婉丽的画面，生动地反映了劳动人民在恋爱过程中的幸福与苦愁，表现了他们对待爱情的忠贞与专一，写出了人类感情的本质特征。千百年来，这一簇富有青春活力的鲜花，一直以其比较强烈的现实感和隽永的艺术魅力，深深地感染着读者，给了人们很好的教益，哺育着人们的灵魂，培养着人们的情操。我国古代劳动人民如此崇高的美德，以及他们所创作的如此优秀的诗歌，难道不值得我们，特别是青年朋友们学习借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