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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恋爱 世俗婚姻

从《呼啸山庄》看妇女在爱情和家庭中的地位

方平

作者介绍

方平(1921—2008)上海人。原名陆吉平。新中国成立后,历任上海文化工作社、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新文艺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上海分社编辑,上海译文出版社外国文学编辑部主任和学术委员,上海师范大学客座教授,同时担任中国莎士比亚研究会副会长等社会职务。

推荐词

女作家不愿意局限于传统的观念去写她的爱情题材。她以她的激情和艺术才华向读者展示了超出于那世俗的爱情之上,还存在着另一种爱情:它不是玫瑰色的,它不是甜滋滋的,而且是没有祝福的,它白亮得不可逼视,像一团火焰似的要把人燃烧起来。

自从现代文明的曙光照亮了人类历史的进程,人们在自己的感情世界里发现了鲜艳的爱情之花,就不惜用生命和鲜血去栽培它、热烈地歌颂它。爱情进入了古代的诗歌、传说,从此在文艺园地中占有一个特殊地位,成为“永恒”的文学主题了。

在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里,当画眉田庄的主人林敦领着美丽的新娘卡瑟琳到教堂去举行婚礼的那天,“他只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儿了”。他和人们一样,认定爱情就是人生最高的幸福。

然而女作家不愿意局限于传统的观念去写她的爱情题材。她以她的激情和艺术才华向读者展示了超出于那世俗的爱情之上,还存在着另一种爱情:它不是玫瑰色的,它不是甜滋滋的,而且是没有祝福的,它白亮得不可逼视,像一团火焰似的要把人燃烧起来……真的,读着不同凡响的《呼啸山庄》,你会感悟到,真正的震撼心灵的爱情强烈到使人痛苦、使人消受不了的地步,但它却是燃烧着的生命的最大需要。

在第9章里,女作家把两个情人(林敦和希克厉)并列在一起,作为对比,提出了两种不同价值观念的爱情。

卡瑟琳接受了林敦的求婚,也承认她是爱她的未婚夫的;又回答了女仆纳莉的一连串“为什么爱他”的盘问。她爱林敦,因为对方年轻,长得俊秀,满脸春风,性情温和,又那么爱慕她;他富有,会让她成为当地最尊贵的夫人,等等。如果再替她补充一条“品德高尚”,那么俊秀、温文、高尚又富有的林敦完全可以作为一个理想的男主人公,进入19世纪的任何一个文学作品中,而得到任何一位女主人公的垂青了。

谁知卡瑟琳却用手拍着自己的额头和胸房,偏说是:“在我的灵魂、在我的心坎里,我清楚地知道我做下错事了。”于是她吐露了自己心头的秘密:如果他在天堂里,她会痛苦得要命!“我嫁给埃德加·林敦,就像我在天堂里那么不相称。”

天堂本是最高幸福的象征,人人向往的境界;有一次卡瑟琳梦见自己在天堂里,她却“哭碎了心,闹着要回到人世来”,结果她给愤怒的天使摔了下来,“直掉在荒原中心、呼啸山庄的高顶上,我就在那儿快乐得哭醒了”。

比起鸟语花香、天堂般的画眉田庄来,她的老家呼啸山庄可是个满目荒凉的穷地方。但她就在那儿长大,她和那一片荒原,有着千丝万缕、割不断的恋情,更重要的是,那儿有她童年的伴侣希克厉。她整个灵魂都爱着这低贱、粗犷、没有教养的穷孤儿。

“我爱他可不是因为他长得俊俏”,当然更不会为了温存的性格,为了财富。她说:她爱希克厉是因为“他比我更是我自个儿。不管咱们的灵魂,是用什么料子做成的,他和我是同一个料子”。

在热情奔放之际,她甚至不可思议地说道:“我就是希克厉!”

什么是爱情?对于她,爱情已不再是人生幸福的追求了。希克厉时时刻刻在她心头,“并不是作为一种欢乐……因为他就是我自身的存在”。

两千年来,基督教会宣扬一个神话:上帝首先创造了亚当,然后借他的一根肋骨为他复制了一个附属于他的夏娃;而自从人类进入有史时期以后,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里,没有独立人格的妻子确然是她丈夫的附属品。

然而在这部名著里,基督教义失去了它的神圣光彩,它被一个荒原上长大的姑娘悄悄地按着自己的心意“修正”了。呈现在卡瑟琳的心口中的是另一幅原始人类的图景:不是为了亚当,才创造夏娃;而是为了夏娃,上帝特地创造一个亚当——至少也是用同一个料子、同一个模子,不分先后,同时铸造了亚当和夏娃,这孪生兄妹似的一双。卡瑟琳的“亚当”自然就是希克厉。他,就是她的另一个“我”;而跟她举行过婚礼的合法丈夫反而成了不相干的人。

这样,爱情的价值观念完全转移了。爱情,一个女人的爱情,从寻求庇护,寻求奉献,寻求人格的依附,转变成了自我的寻求。爱情不再紧抱住人生的幸福不放了。爱情,在她那里,首先是自我追求,自我完成,自我肯定。当时的宗教、法律、伦理道德以及妇女从属于男人的传统观念都被她一下子冲破了。

在我之外另有一个我,在两个心心相印的情人之间,有时会达到这种恍然一体的如痴似醉的境界。年轻的罗密欧在皎洁的月光底下,听得远远传来了他情人朱丽叶在阳台上的一声温柔的呼唤:“罗密欧!”他惊叹道:

这是我的灵魂在呼唤我啊!

可是对于卡瑟琳,我之外应该还有一个我,已不是一种恍恍惚惚、陶醉、痴迷的心理状态,而是一种执着的、清醒的人生信念:“天把我造了出来干什么呢,假使我这人是尽在我这一身了?”

她那第二个“我”,异性的“我”,就是她全部人格的反射。就像希腊神话中俯伏在清溪边顾影自怜的美少年纳西索斯那样,卡瑟琳也在希克厉的火热的灵魂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林敦是那么爱着他的新娘,把她看成了自己的命根子,认为他这做丈夫的成了天下最幸福的人。然而女作家却毫不留恋地用不多几句话,就把人们津津乐道的幸福家庭中的恩爱打发过去了。小说用浓墨渲染的是另一种狂风暴雨般猛烈,叫林敦的幸福黯然失色的超世俗以至超人间的爱情。

那仿佛充斥在天地间,像原始生命力那样不可磨灭、凌驾于生和死的爱情力量,从美学的意义上说,在心弦被剧烈震撼的读者的眼前,忽然开拓出人类的一片新的精神领域——那是像一座喷射岩浆的火山,惊心动魄,既可怕,又壮观。

卡瑟琳由于世俗观念,接受了漂亮又富有的林敦的求婚,而为了要忠实于自我,又要从这世俗的爱情中挣脱出来。她是身不由己、情不自禁,感情的巨浪在冲击她、驱使她。但是如果从社会学的意义看她那股感情洪流,那么,在那强烈表达出来的鲜明的个性后面,自有一种超乎个人的没有表达出来的潜在的意愿:要改变千千万万妇女在爱情家庭中所处的传统地位。这也许可以说明为什么她作为有夫之妇,却毫不留恋她那温暖的家庭,因为她那个安乐窝也是按照当时千万户家庭的模式建构的:认丈夫为一家之主。

她和希克厉倾心相爱,在这刻骨销魂的生死恋中,女人不再是从属于男人的一个附件了;女人和男人是互补的,是相互成全的。恋爱中的妇女和她的对象处在完全对等的地位上,双方的位置甚至是可以互换的。这就是为什么卡瑟琳在她感情极度亢奋的时刻,冲口嚷道:“我就是希克厉!”而换了另一个多情的少女,恐怕只会这样吐露她的心曲:“我不属于别人,只属于希克厉!”

艾米莉没有像她的姐姐夏洛蒂在《简·爱》中那样,通过女主人公努力维护自己人格的尊严,那么鲜明地表达了妇女的愿望和呼声;但我们细细体味,简和凯瑟琳,这两个不同类型的女性形象,毕竟在精神上有相通的地方:她们都不甘心在那个男权主义社会里,扮演妇女在爱情和婚姻生活中早就给规定了的角色——天使加女奴。 Wu/FlZyyzrFjsFdt79wsWWzlChbEYrx9w/aBInaGOYYaLkCXuSQWv6gDjpI6idK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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