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骏,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毛姆写过一百多篇短篇小说,20世纪二三十年代出版过几部短篇小说集。后来的作品中,《露水姻缘》是很能代表毛姆短篇小说创作风格的一篇。
现代英国小说家威廉·萨默塞特·毛姆(1874—1965)固然也写过三十部剧本、上演也还成功,但在20世纪前半叶,他之所以名噪文坛,还是因为他的现实主义的小说创作。中国和世界人民熟悉的也还是他的短篇小说。毛姆写过一百多篇短篇小说,二三十年代出版过几部短篇小说集。后来的作品中,《露水姻缘》是很能代表毛姆短篇小说创作风格的一篇。
这篇小说通过有才华的青年外交家杰克·阿尔蒙德的悲剧命运,揭露了当代英国上层社会人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精神状态,和他们的虚伪、腐败、丑恶的道德与生活。毛姆善于写英国人在东方的生活。这篇小说中的行政长官和他的夫人,颇有同情心;杰克的命运也颇该怜悯。这,固然给作品造成一种幽怨情调。但这篇小说在艺术上特色鲜明,使人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值得咀嚼玩味,值得分析研究。它在布局结构上、刻画描写上,有许多东西值得借鉴。
从布局结构上看,这篇小说把情节打散,隐在东方行政官叙述的背后,露出一些小岛在水面上,让读者自行连接水面以下的海底山脉,从个别场面去想象补充出完整的情节。于是在结构上使用三层套盒,把叙述人与见闻者的观感和生活插进去,打开层层盒子,才得见到核心情节。这样,使小说的讲述变得特别引人入胜。只有读到终结,才能将故事的来龙去脉完整地衔接起来。
小说的第一层外壳,是叙述人对读者用第一人称的讲述。开头第一段就说明,他与故事无关,只是为玩味人的行为的动机而写小说的。这就讲得真实而娓娓动听了。
小说第二层是叙述人“我”对当时在婆罗洲北海岸同洛夫妇交谈的回忆。这个“当时”,按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又五年计算,是指20世纪50年代初。叙述人讲述“当时”时,只重在故事本身,而“忽略”当时国际和东南亚的巨大事件,这是作者从题材的特殊需要出发,不把笔墨多分散在与题材无关的时代背景的交代上。
叙述人“我”讲到在洛先生这位英国殖民者客厅中的见闻时,写了洛的“和善”与“幽默”,以及洛夫人的秀色与魅力,从此,真会以为在客人与主人夫妇之间会发生什么故事。
毛姆巧妙地摆下疑阵之后,笔锋一转,写三人对话,这才提到两三年前舞会的见面,由舞会谈到衣服,谈到舞会的女主人卡斯特兰夫人。谈到杰克,这就把读者引到另一处天地去了。原来,洛夫妇也是故事的见闻者与叙述人。毛姆使用叙述人讲另一个讲故事人的叙述的双层讲述法,就给故事多披上了一层纱衣。
阿瑟·洛讲述他在雪兰莪地区当行政官时见到白人死去和他遗留的情书,故事进入第二层,进入一个更远一些的“当时”。由于这才是情节的真正开始,而且抛开刚提到的舞会,突然讲起似乎不相干的死人情书之事,落笔更遥远,故事披的这一层纱衣,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也更激起了读者的好奇心,不得不去猜测:这四个人(洛先生、洛夫人、叙述人“我”、死者)之间将会有一幕惊心动魄的故事发生,不得不被小说牢牢吸引着向下读去。
当说到情书与定情物烟盒,洛先生又回到小说第二层的空间,与妻子讨论开:因为涉及卡斯特兰夫人,故事应该简略地还是应该详细地叙述?
写到这里,叙述人停下了故事本身,而在自己的推测中描述故事的原委,他回到第一层空间,又直接对读者表达他的看法。但这看法不是议论,而是推测,是对故事原委的描摹,他把已经显露出的故事的苗头抓住,在想象中勾画出全部轮廓告诉读者:写情书的死者,曾与卡斯特兰夫人有暧昧关系,卡斯特兰夫人为了保住社会地位与名声,断绝与这位后来潦倒的小职员的来往,但又藕断丝连地折磨得小职员杰克不断写信。原来那包情书,不是卡斯特兰夫人给杰克的(她早已索回去了),而是杰克给卡斯特兰夫人的。叙述人的推测,完全根据这单方面的信。
蹩脚的讲故事的人讲到这里,会加一个收尾结束他的小说。但故事不是情节,故事只给人一个轮廓,还是雾里看花,情节才是生动而具体的,让人亲切感受、了解真切的人与事。毛姆为了细致表现人物的行为和细致分析人物行为的动机,这才深入到情节的核心部分去。
当叙述人“我”猜测完故事原委之后,又回到第二层空间,在“当时”洛夫妇的客厅里讨论开了卡斯特兰夫人的为人和进一步推测那场爱情悲剧的细节。叙述人认识小说的真正女主人公卡斯特兰夫人,追忆了她的美貌、自负和那爱情纠葛中卡斯特兰勋爵与夫人的矛盾和夫人自己内心爱情与私利的矛盾。这些情节,是人家夫妇在家里的矛盾冲突的表现,是女主人公内心的矛盾冲突的所在。毛姆没有用传统小说的“全知法”来叙述,而是真实地用叙述人“我”听到洛夫妇讲情书与见卡斯特兰夫人后,自己根据自己的认识推测的。这是真实合理的,使人读了信服;这又是隔了一层的猜想,披上了朦胧的纱衣,使人似乎看着了一点,但又摸不透,只好被作者的艺术魅力牵引着继续走下去。
越过了这一层叙述人的追忆与猜测,故事由阿瑟·洛讲了下去。这位既是小说人物,又是小说情节的讲述者的洛,同叙述人“我”相配,双管齐下,对情节作双重叙述。由于洛是小说中的登场人物,由他讲比由“我”讲更真切得多。毛姆使小说情节达到高度真实性的艺术手段实在是高明得很。
阿瑟·洛的讲述,使小说进入第三层空间,使读者由洛的引导进入了卡斯特兰夫人豪华的客厅,见到了她克制、矜持、不露声色的真面目。情节的生动性还在于卡斯特兰夫人在秘密接待送来一包情书的洛先生之际,突然她丈夫走进客厅来,这种场面,又透过洛先生的眼睛来观察,则显得异常生动。这对夫妇讲到杰克的死,是那样的平静。本来洛先生想象的一个尴尬的场面、一个激动人心的场面,却在早已心领神会的冷酷者的平静中,显得那么淡泊、自然而不足为奇。
洛先生完成了交情书与定情物的任务,小说似乎该结束了,但还有一个谜即一个行为动机没有揭开,另一位男主人公杰克从一场爱情到潦倒死去,这之间他经历了什么样的痛苦折磨?又如何对待爱情、人生、自我?是怎么样获得了那样的下场?小说进入第三层的另一处空间,洛先生又引出肯宁和华尔顿两个人物的对话,再加上洛的讲述、叙述人“我”的回忆,洛夫人插入的补充,使读者解开了这个谜,了解了为何在爱情失败之初,杰克还可以支撑,而后来悟到受骗而绝望,于是自我作践走向灭亡。
小说把人物的行为表现完了,但小说并没有完,它还要探讨人物的动机。在小说结束前,还得写上一大段叙述人“我”的分析与推测,这使故事最终还是披着一层朦胧的纱衣。
小说结尾是隽永的,由洛夫人说“仆人要收拾餐具了”落幕,而叙述人却接着人生宴席的结束总结道:“这就是杰克·阿尔蒙德的结局。”
从小说的这样的布局结构看毛姆的艺术风格,可以得知:毛姆的小说,尺幅千里,把伦敦贵族的客厅、马来西亚雪兰莪地方肮脏的小屋,婆罗洲北海岸行政官的餐厅有机组织成整体。他不直接按顺序地展开故事,而是客观冷静、边讲故事边剖析,用双重叙述法,写几个场面(死人、送信、俱乐部听人谈话、双重叙述人对话),在隐隐约约之中使读者自行去连接出故事整体来。旁观、倒叙、若隐若现,再加推测想象画面和议论插笔,使读者如走在山阴道上一般。
《露水姻缘》这篇小说在描绘艺术上也颇具特色。这里的描绘有两种:一种是对可见场面与人物的直接描绘,它是细致的;一种是讲述与推测中的概括描绘,它点染得很传神。
第一种描绘达到了细腻的油画效果。写人物肖像,呼之欲出。如说:“洛夫人是一位体态丰腴而又特别讨人喜欢的小巧玲珑的妇人,漂亮的眉毛下面长着一双黑黑的眼睛,虽说算不上十分秀丽,却也颇有几分魅力。她看上去身体健康、精神饱满。”又如说:“卡斯特兰夫人当时是有名的美人,长得亭亭玉立,犹有倾城之貌。皮肤细嫩可爱,一对蓝色的大眼睛略略分开,配上宽宽的脸膛,看起来颇有点温顺而胆怯的样子。她有一头美丽的栗色头发,并总把自己打扮得雍容华贵。她是一位十分沉着而冷静的妇女。”这里描写肖像,作者写眼睛,写容貌与体态,写一个女人美的外表有特征性的东西。作者不仅写外貌,更显示人物的内在精神,使读者看到有不同性格的活生生的两个女人。由于肖像描写是由叙述人“我”的口说出的,因此,其中渗透着美的欣赏者的观感。“看上去”和“看起来”所体现的描绘者的心情,增添了肖像画的活生生的气息。
描写场景时,也同样细致真切而带有观感的色彩。如写洛先生去查看死人,先坐船,再穿过商场,然后登楼,“摇摇晃晃的楼梯”“一股难闻的气味”“不比鸽笼大多少的阁楼”“小窗户”“遮篷”“松木桌子和坏了背的椅子”、鸦片烟具、死者的形象和停尸席……构成一幅令人作呕、令人摇头叹气的阴暗图画。再如写卡斯特兰夫人豪华的客厅,说它“很大”,“四壁有巨幅绘画和肖像”“很多东方的瓷器”“镶在镀金镜框里的镜子”,同时用洛先生的自惭形秽对比出那客厅的富丽堂皇、高雅神圣。由于有一定的“视点”和观感角度,所写场景不仅真切,而且真正成了人物活动的环境的一部分,景与人合而为一。景本身也包含了寓意。将上述两个场景对比起来,可见杰克被骗而落魄潦倒与卡斯特兰夫人依然过着的豪华生活二者真有天壤之别。
描写人物动作与心理时,毛姆写得细致而含蓄,善于通过人物的微细动作显示出人物内心的波动。如写洛先生送情书给卡斯特兰夫人时,只写卡斯特兰夫人无言接过信,向信“瞄了一眼”,内心紧张而故作镇静,面部没表情而“手有点儿颤抖”,请客人坐,而她自己不知该做什么,手还攥着信,然后不露声色地把信放进抽屉,恢复了冷静。讲话又漫不经心了。表现在卡斯特兰夫人接信、瞄信、攥信、放信的细致动作描写中,显示出她的复杂的心情。要说她一点不动情是不真实的,但她并不是一见信便大哭和追问。她的动情与痛苦,在手的颤抖和紧攥的动作之中。然而,她与丈夫的风波已经过去,与杰克的情丝也断绝多年了,于是从在生客面前的体面出发,从自己长远的社会地位与生活享受出发,她又把自己的情感控制得十分得体。再如,卡斯特兰勋爵突然来到客厅见到送信的洛先生之后的场面,作者如此写这对夫妇的小动作:勋爵早就盯着定情物烟盒,而夫人只向丈夫嫣然一笑,然后平静地如实说杰克·阿尔蒙德已死并留了烟盒(注意:卡斯特兰夫人用了杰克的全名姓,以显示距离之远)。这里,一盯和一笑,其中有疑问、探究、解释、心照不宣、蔑视死者等一连串心情活动,让读者去咀嚼玩味。
第二种是概括讲述中的描绘,这只是轮廓,是某一细节的实现或重复。它把普遍的、一掠即逝的讲述,变得形象具体,留给读者以深刻的印象。如小说写杰克·阿尔蒙德,除了他死亡的场面是直接描绘的之外,有关他的一切,都不是让读者直接看到的,而是让读者从不同人口中听到的。或者说,杰克并未直接登场。这不像前面讲的人物,在具体的场面里,我们见到了他们的肖像、动作,理会了他们的内心、性格。而这个“隐形”的人物却是小说的真正男主人公。于是,在不可能细致而直接描绘这个人物时,通过叙述人“我”的追忆、洛夫妇的评述、华尔顿对洛先生的介绍等方式,来勾出杰克形象的轮廓。在这里,叙述人追忆了杰克的潇洒,说他有一双长长睫毛的蓝眼睛。洛夫人也印象颇深地说“从未见过哪个男子的睫毛有他的那么长”。在小说最后,叙述人还叹息,如果杰克没有那漂亮至极的长睫毛,也许还仍会好好活着。一个睫毛的细节,就突出描绘了杰克的健美、聪慧和招惹妇女的喜爱。又如洛先生说华尔顿与杰克同船回东方,从华尔顿的眼睛看杰克,后者大量饮酒,“好像掉了魂似的”。这一笔描写就把杰克受到的巨大打击揭示了出来,以下急转直下勾勒杰克的自暴自弃的过程,这段讲述中并简约描写杰克“不耐烦”“粗鲁”“蓬头垢面、神色可怕”,则活脱脱浮雕出一位潦倒小人物。又如写一个不引人注意的人物:杰克后来的华人情妇。小说只在写洛先生来死人现场观察时,顺带一笔说“她的脸都哭肿了”,于是人物的感情、近日的行动就都写出来了。小说这第二种概括讲述中的描写法是十分精炼的,它在讲述情节的进程中,顺手在关键地方对人物外貌或内心,以惊人笔法点出要害和神情,用一个细节、一个比喻、一个概括力极强的词句,就刻画出形象来。这力透纸背的写法,十分值得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