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仁健,江苏南通人,退休前为《名作欣赏》杂志社社长、主编,北岳文艺出版社编审、副总编辑。
以情节描写为主的小说、戏剧,其结尾往往是冲突的和缓、矛盾的解决、情节的收煞、故事的结局,那种由张入弛、由高趋低的客观态势不能不对结尾的处理起一定的制约作用。因此,小说戏剧的结尾,能够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已属可贵,而奇峰突起、新境别开则尤为难能可贵。
深谙为文之道的作家都很注重结尾的艺术。我国南宋词人姜夔说:“一篇全在尾句,如截奔马。”元代散曲家乔吉对诗歌作品的结构艺术形象化地提出了“凤头、猪肚、豹尾”的要求。清代文论家沈德潜也认为文学作品“能作神龙掉尾之势”便“神乎技矣”。“神乎技矣”的结尾所产生的审美效果,清代剧作家、戏曲理论家李渔打了一个既形象而又确切的比方,说是“终篇之一刻,临去秋波那一转,未有不令人销魂者也”。
我国古典文论中关于结尾艺术的见解多半是就诗歌、散文而言的。诗歌、散文基本上是抒情、表意、明理性的,易于用精彩有力的结句结段,或拍合上文以“醒明本旨”,振作全篇;或宕开一层以转出别意,拓化新境。但是,以情节描写为主的小说、戏剧,其结尾往往是冲突的和缓、矛盾的解决、情节的收煞、故事的结局,那种由张入弛、由高趋低的客观态势不能不对结尾的处理起一定的制约作用。因此,小说戏剧的结尾,能够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已属可贵,而奇峰突起、新境别开则尤为难能可贵。
尽管如此,高明的小说家独运灵思,使作品的结尾处理臻于上述我国古典文论对诗文提出的种种卓绝艺术境界者,依然是不乏其例的。
短篇小说之王莫泊桑的代表作《项链》的结尾确乎是“如截奔马”。小说写到终篇读者才意外地获知:那位贪图虚荣的小市民玛蒂尔德·罗赛尔夫人,十年前问女友借用而在舞会上丢失的项链原来是只值五百法郎的赝品!而她却以为是一串真正的钻石项链,为原样归还,忍痛借了三万六千法郎的重债,含辛茹苦地在贫穷和困顿中整整挣扎了十年!不难想象,这一天外飞来的奇峰落入罗赛尔夫人的心海之中,该当激起何等汹涌澎湃的思潮!但是,正当读者急欲看一个新的情节展开的时候,作者却“如截奔马”猛勒缰绳,戛然止步了。作品本应奔腾向前的情节之马虽然截止不前,但读者激动亢奋起来的思绪之马却在作者所开拓的宽广的想象大道上奔腾不息。这等高明的结尾处理所产生的审美效果,便正像我国古人所形容的“当如撞钟,清音有余”。
美国现代短篇小说的鼻祖欧·亨利的作品素以结局的出奇而制胜。我们所熟知的《麦琪的礼物》《最后一片叶子》等名作大抵都有一个共同的特色:作者在情节的演进过程中,总是把足以“醒明本旨”的东西深深地隐藏起来,直到结尾时重笔一戮,捅破“包袱”,露出真相,造成一种出人意料、恍然而悟的审美情趣。《麦琪的礼物》一直明写妻子德拉为给丈夫杰姆购买节日礼品金表链而卖掉自己美发的过程及其心理。而丈夫方面的动向却是悄然掩盖着的。直到德拉把礼品奉献出来时,杰姆这一方面的真情方才揭晓。原来杰姆出于同样深厚的恩爱之情,卖掉了自己的金表为妻子买回了全套的发梳。看到这个“反巧合”式的结局,我们不由与这对恩爱夫妻一起深深感受到那个金钱世界对于下层人物美好感情的无情的嘲弄和践踏。《最后一片叶子》在故事的推进过程中,一直牵动读者思绪的是垂危病人年轻女画家琼西窗外常春藤的叶子会不会在秋风凄雨中落尽?“等着看那最后一片叶子掉下去,然后我也要去了”的琼西是否真会叶落而人亡?读者期望着的“奇迹”果然出现了:一夜风雨交加,最后一片藤叶依稀在望,由此而得到生之鼓舞的琼西竟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但是,直到小说的结尾处作者才告诉我们,这奇迹并非是老天做成,而是一位老画家贝尔用残生换来的。原来,他为了给琼西以生的鼓舞,在凄风冷雨之夜画了最后一片藤叶挂上了藤枝,而他却因感风寒染病身亡了。这一结局是出人意料的,因为此前我们没有看出老画家有画叶救人的任何意向;这一结局又是合情合理的,因为老画家的非凡之举是基于穷艺术家之间相互爱怜、相濡以沫的深厚情谊。欧·亨利小说结尾的高超艺术,堪得“能作神龙掉尾之势,神乎技矣”的评价。
当代著名的英国作家毛姆的短篇小说也是以出人意料、含蓄隽永的结尾名世的。他在《论小说写作》一文中公开披露:“作家的骰子总是装了铅的,但绝不能让读者看出来。”这就是说,在他笔底旋转翻滚着的情节的“骰子”由于暗藏着重心,最终注定要翻向他预期的方面。但他在最后揭晓之前是绝不会露出破绽来的。他对“藏头露尾”的手法,往往比欧·亨利运用得更为得心应手。该“藏头”时,他能做到藏中有露——藏起真面,露一须眉,既作暗示,而不露底;该“露尾”时,他能做到露中含藏——如云龙雾豹,尾巴一甩,云雾即合,既露真谛,而不毕现无遗。正因他藏露有方,所以他的小说结尾有出人意料之奇而无“无因而至”之诞;有耐人咀嚼之功而无入口即化之嫌。关于毛姆小说整体构思和结局之妙,《名作欣赏》1983年第2期所登胡柯同志的大作已就《全懂先生》这篇小说作了相当精当的赏析,这里就不饶舌了。
作为小说结尾处理又一范例,我愿向大家郑重推荐英国当代作家安德鲁·苏泰的《该这样看待事物》这篇作品。同莫泊桑、欧·亨利、毛姆相比,苏泰应算是不甚知名的二流作家。但是他在这篇小说结局处理上所取得的艺术成就,我认为是可以同莫泊桑诸公的典范之作相媲美的。
苏泰的这篇小说显著的特色是平中出奇、似平而实奇。用王安石的两句诗“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来形容品评这篇作品的艺术特色和作者的构思匠心是颇为贴切的。
小说的标题就很平直。平直得几乎让人怀疑作者可能在这个标题之下写出一篇关于“应该怎样看待事物”的说教性的文字。
小说平平而起,缓缓而进。入手并无先声夺人之势,中段情节的开展也不给人以跌宕起伏之感。作者只是不动声色地在向你叙说一个双目失明的年轻军官由绝望厌世而重萌生趣的故事。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被敌人打瞎双眼的巴吉特上尉,战后不堪忍受失明“这种终身的酷刑”,不能承受别人的同情对自尊心所造成的严重伤害,因而对生活和人生产生了绝望的情绪,痛苦地感到“生活中一切重要的事物都拒绝了他。没有一线希望之光能穿透业已降落的黑幕”。他固执地拒绝人们的怜悯与关怀,孤独地在一个儿时生活过的村庄中咀嚼着战争给他带来的人生苦果。小说的开篇着力渲染了巴吉特的悲观厌世情绪,让人感到要使巴吉特的槁木之心萌发生机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但是,作者写巴吉特由对人世的弃绝到重爱的巨大转折,却显得那样从容自在,没有一波三折地大肆调度笔墨。同当今我国风行一时的写残废人的作品大不一样,作者没有把什么爱情的奇遇、生理的奇迹作为巴吉特人生态度转化的契机和动力。只是靠波贝上校以自身旺盛活力的感染和一番对症下药的开导、几次行之有效的培训,遂使巴吉特逐步掌握了靠感受力和想象力来领略生活、拥有生活的特殊功能,从而战胜了颓丧情绪,重获了生活的乐趣,重感到生活的美好。终篇之前,小说的情节就是如此这般的平淡无奇。
小说作为一篇生活的赞歌,这同西方世界在两次世界大战后普遍奏出的时代哀音、人生悲歌显然是大异其趣的。但是在卒读全篇之前,我们大抵只能领悟到作品具有独特的思想意义,而未感受到作品富有特殊的艺术魅力。直到篇终,作者一显翻云覆雨手,揭示出一个他耐心而巧妙隐藏着的人生奇迹,作品潜在的艺术光彩才奇迹般地闪耀出来!
本来,当我们看到巴吉特在波贝上校的安排和引导下去会见旧日的女友裴尼时,满以为作者会塞给我们一个残废人和善良少女重续旧情的庸俗喜剧性的结局。谁知作者却有意挣断了男女之间的爱情红绳,在巴吉特和裴尼闲扯的平静气氛中,猛然兜转笔势,借裴尼之口向我们宣布了一个爆炸性的新闻:那个生龙活虎、朝气蓬勃地生活着并给别人的生活带来光明的波贝上校,原来竟也是个在战争中双目失明的盲人!
小说结尾的出人意料、摄人心魄同莫泊桑、欧·亨利、毛姆式的结尾可谓是同工一曲。但是,由“豹尾”之有力一甩而令“全豹”的精神顿现,这不能不说是此篇小说所独具的奇妙的艺术功力。
首先,这篇小说的结尾具有以尾牵身的奇妙的逆拽力。小说的豹尾一甩,必然会迫使我们回顾全豹,品味通篇的艺术构思、人物塑造和情节安排。一经认真地回顾和仔细的品位,我们必然会发现初读过程中对这篇小说的认识和评价,在许多方面不是流于肤浅就是失之偏颇。起先,我们以为小说的主角是巴吉特,主线是写巴吉特人生态度的转化,现在,从尾及头逆观全篇,方才发现小说的主角应是波贝上校,小说的主线原是写波贝上校不平凡的人生态度和生活事迹。人物主次地位一对调,波贝上校的形象便由隐入显。作为一个在战争中失去双目连亲生儿子都没能看上一眼的中年人,波贝上校以往所经受的巨大精神创痛,现在我们可以从眼前的巴吉特的身心上清晰地反视出来。因为我们终于弄清:作者实写巴吉特今天的痛苦和不幸,目的是为虚映波贝上校昨日的心影。不知波贝上校为盲,我们不会感到他兴致勃勃、如数家珍地导引巴吉特散步、赏花、参观教堂、观看赛马有什么难能可贵之处,不会承认他开导巴吉特学会用感觉和想象来感受生活之美、领略人生之趣的见解有什么独到过人之处。一旦获知他是盲人后,我们便可想象出他现在具有的特异生活功能和独特生活感受应是昔日用何等坚毅的意志、何等艰苦的磨炼换取来的啊!因为,只要看今日巴吉特在人生旅途上举止失措、起步维艰的情景,便不难想见昨日波贝上校所熬过的痛苦岁月和所付出的沉重代价。由此,我们发现了作者安排情节的又一奥秘:原来老师波贝上校给学生巴吉特精心编排的生活教程只不过是老师自学而得的生活绝招的典型示范而已。在这里,作者绝妙地运用了明写暗衬、借此显彼的手法。作品尽管对波贝上校失明后的以往生活几乎只字未提,但一切都不写自明地从巴吉特的身上反现出来。同样,作品对巴吉特今后将如何生活也未作充分的交代,但仅从结尾处他用“并不可怜!”这句千钧之力的话回答了裴尼对波贝上校(也是间接对自己)发出的怜悯性的叹息,我们即可顺观出他的未来。——今后他将如今日的波贝上校一样,以生之强者的姿态去拥抱生活、征服生活。
别林斯基曾经指示:“性格的艺术刻画,就在于:如果诗人给你描写出他生活的某一瞬间。你就能讲出这个瞬间以前和以后他的全部生活。”这篇小说正是在“终篇之一刻”,通过对关键人物关键性事件的瞬间交底,让我们运用逆观和顺观的方法,从虚实相生、明暗互映的整体情节描写中,同时看出两个主要人物在这“瞬间以前和以后”的“全部生活”。
可以作一个并不十分贴切的比拟:这篇小说的结尾如同拍岸的惊涛。激荡的回流发出巨大的反冲之力、一瞬间显现出波涛在平缓推进过程中积聚的全部能量,造成了变平常为壮伟的奇观。
其次,这篇小说的结尾还具有符合人物性格特点的逻辑力量。作者在篇末才点明波贝上校是盲人固然是别具匠心的艺术安排,但这种艺术安排是符合作者笔下波贝其人的性格特点的,具有客观的必然逻辑性。波贝上校一登场,我们就看到他是个充满着旺盛活力和乐观情绪的人。经历了生活的磨炼,他已能凭敏锐的感觉而如常人一样生活,并不时时把失明放在心里挂在嘴上。他同巴吉特邂逅,撞了满怀(实际上已对他的盲作了暗示),一旦听出对方已经失明并为此而深感苦恼时,他当然不会以盲对盲地急于诉说自己的不幸遭遇。尤其是为给情同子侄的军中老下级巴吉特树立一个正确对待人生的榜样,言传身教地授之以盲人生活的经验,他在巴吉特尚拒人于门外的时刻,更不会挑明自为盲人的真相,否则,便有可能遭到巴吉特对自己热忱帮助的拒绝。正是以这种合乎人物性格的心理状态为依据,作者才有可能把波贝上校是盲人的真相留给第三者裴尼最后说穿。由此可见,小说意外的结尾并不是故弄玄虚的惊人之笔,而是合乎情理的精审之思。清代的李渔指出戏曲作品结尾的最大犯忌是:“无因而至,突如其来”。而这篇小说结尾的绝妙之处是:虽“突如其来”却“有因而至”。
从以上的粗略分析中不难看出:结尾的艺术并不是孤立、简单的艺术技巧,而是整体艺术构思和缜密艺术安排中的一个有机部分。作者对所写的东西如不精心审度、胸有全豹,却想灵机触发,豹尾突现,难矣哉!